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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

东南方有云,状如脱缰奔马。

这是台风“苏拉”由300公里外海面掠近港岛的征兆,路线轻灵飘忽,正如其名。

何赵淑怡眼前闪过那匹优雅的食草动物,如今它只存在于图像资料里和标本架上。

“苏拉”(Saola)来自越南语,学名为“中南大羚”。从发现头骨到农民报告看见活物,科学家们花了十八年的时间,然后再等上五年让它彻底灭绝。苏拉脸颊带有白色条纹,因长直的后旋犄角而被称为“亚洲独角兽”,生有现存哺乳动物中最大的香腺,这也是它成为濒危物种的重要原因。在越南及老挝传说中,它代表吉祥、快乐和长寿,如今听来像个笑话。

真他妈冷。何赵淑怡抓牢冲锋艇船舷,一手紧了紧身上的三防夹克。天文台悬挂8号风球持续生效,这意味着海面风力时速达63至117公里,阵风甚至超过180公里。真是挑了个好日子。

“款冬花”号冲锋艇跃动着,破开海面层层叠叠的白头浪,向不远处的8000TEU[1]级“长富”号货轮贴近。后者来自美国新泽西港,横跨太平洋到葵涌码头卸货,再转运往内地各级港口。

舵手打了个手势,被海风吹得脸色煞白的何赵淑怡点点头,护目镜上数据显示,目标速度减为10节,这是响应了海管局的绿旗制度,一来减少进港排放污染,二来降低涌浪对小型船只的影响。

正是行动的好时机。她挥了挥手,让所有人打醒精神。

“款冬花”从“长富”航道外侧突然加速切入,后以相同速度贴着货轮同向行进。这艘轻量级的冲锋艇在全长334.8米、宽45.8米的三星重工造大型集装箱货轮跟前,就好比一条吸附在姥鲨腹部的鮣鱼,对比悬殊。

“快!”何赵淑怡听见自己的嗓音在轰鸣的马达声中显得无比虚弱。

吸附型绳梯如蛛网般射出,牢牢粘在右舷边缘下方约两米处,另一端与冲锋艇相连,以保持梯体稳定不悬坠。一名全副武装的冲锋队员,背向海面,身手矫健地攀爬起来。之所以选择倒爬式,一是配合鞋底特制的挂钩,二是避免因看到海面起伏而产生眩晕,易于稳定身体。

尽管训练有素,可在强风和涌浪的夹击下,冲锋队员宛如困在细细蛛丝上的受伤昆虫,令人胆战心惊地飘摇着,看似短短的25米距离,竟变得如此艰难。

快点,再快点。何赵淑怡心里暗自焦急,由于突然变换航线加上艇身小巧,“长富”号的船员们可能尚未及时作出反应,但时间确实所剩无几,一旦进入港口浅水区域,涌浪幅度增大,形势将更为被动。

“都拍下来了吗?”她问另一名队员,小女孩紧张地点点头,耳侧的微型摄像机抖了抖,这是她第一次随队行动。何赵淑怡做了个手势让她稳定住镜头。

The show must go on.演出必须继续。

她笑了笑,曾几何时自己由厌恶变为这种理念的践行者。就像履行“非暴力直接行动”宗旨的绿色和平典范,卧轨挡车、攀登地标、冲击捕鲸船、强卸核废料……一次又一次的激进演出,不断挑战政府和大企业的容忍底线,声名狼藉的同时却也引起了大众对环保问题的关注,甚至还推动了各种环保法令法规的颁布健全。

那就足够了,不是吗?

她又回忆起导师,也就是“款冬组织”发起人郭启德博士在入会欢迎仪式上的讲话。灯光暗下,大屏幕上出现一幅油画,惊涛骇浪中,一艘三桅杆帆船行将倾覆,惊惶失措的人们坐上救生艇逃亡,留下船上绝望挣扎的生灵,黑色大海与白色巨浪形成强烈反差,带来极大的视觉冲击。

“这是法国画家泰奥多尔·居丹1827年创作的油画《肯特海滩》。”郭博士用他极富感染力的语调宣判道,“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那艘即将沉没的帆船,有人已经跳上救生艇准备逃命了,有人还浑然不知,一片麻木。”

“款冬的角色,就是那个敲锣打鼓、扮小丑、吞火球,千方百计吸引大家注意的人。我们要让人们知道,船要沉啦,而罪魁祸首们正想拍拍屁股走人,如果不把他们和我们绑在一起,最后买单的人只有我们自己。”

何赵淑怡的思绪被一阵尖叫打断了,她抬头一看,“长富”号船舷边上出现了几名船员,正试图弄脱绳梯的磁性基座,但由于船侧为照顾货舱面积设计了较大的外延弧度,他们需要把整个身子探出半空才有可能够到绳梯。强风之中,船员们畏首畏尾地试探了几次,终究以失败告终。

冲锋队员明显加快了速度,还剩10米左右。

一道白色的水柱猛烈地撞向他的身体,绳梯像秋千般荡了起来,队员猝不及防双手滑脱,眼看着整个人就要从半空直接摔下海面。

何赵淑怡瞪大眼睛捂住嘴巴,负责摄像的小姑娘却已经叫出了声。

那人的坠落停住了,倒挂在绳梯上,悬在空中,鞋底的挂钩在最后一刻救了他。只见他一个高难度的腰腹运力,探身抓住绳梯,继续往上爬。

“好样的!”何赵淑怡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船员们抱着高压水管不停朝冲锋队员喷射,仿佛那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火苗,正顺着绳梯往上蔓延。在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不是水对身体的冲击力,而是呼吸道呛水造成的短暂窒息,幸好他早有准备,一把拉下防护面罩,艰难而又毫不畏缩地向上。8米、7米……

一丝笑容出现在何赵淑怡的脸上,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浑身涂满苏拉香料的年轻人,不顾旁人掩鼻怒视去挤公车、地铁、客轮,甚至超市,不厌其烦地告诉人们,再珍贵的香料,如果用一个物种的灭绝作为代价,它也会变成刺鼻难当的恶臭。

无数人问过她,这值得吗?她也曾经无数次地回答,值得。就算全世界都把你当成哗众取宠的麻烦制造者,只要自己坚信存在的意义,这就足够了。

船员们停止了水枪攻击,他们似乎找到了新手段。

“他们在改变航道!”舵手高喊。

何赵淑怡从护目镜上读出数据,“长富”号向“款冬花”号逼近的同时加速到12节,这样既能打乱冲锋队伍的阵脚,又能保证不引起海管局的注意。冲锋艇在涌浪作用下颠簸幅度明显加大,绳梯在空中蛇状扭动着,冲锋队员开始不稳定地旋转起来。

“加速!稳住!”她发话道。

冲锋队员试图继续攀爬,他竭尽全力控制身体重心和姿势,保持绳梯的稳定和平衡,5米、4米……像个技巧高超的瑜伽选手,在9级风中跳着绳操。

快要到了。何赵淑怡屏住呼吸,默默倒数。

接下来那位勇士所要做的,便是利用吸盘,从绳梯攀上甲板,躲过船员的围追堵截,把自己像霍迪尼一样锁死在任何一个集装箱上,最好能把款冬组织的旗帜披在醒目的位置,然后等待媒体和环保署的出面斡旋。根据金斯诺斯判例[2],只要款冬提出合理辩解,行动就不会被视为违法。一切都取决于他们的信息源是否准确,也就是从新泽西远道而来,即将转运往硅屿的集装箱里,到底是否装着那所谓“恶魔的馈赠”——足以引发灾难性生态危机的有毒垃圾。

一点也不容易,不过最困难的部分马上就要完成了。……2米、1米。冲锋队员终于到达绳梯顶端,可他并没有戴上吸盘手套,而是利用身体的重量左右摆动起来。

“他想干什么?”何赵淑怡愤怒地问。

“托马斯……他很喜欢跑酷……”摄像女孩喏喏回答,没有停止捕捉画面。

原来他叫托马斯,这些日子有太多干劲十足又充满才华的新鲜血液加入队伍,以至于何赵淑怡无法像以前那样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年轻是件好事情,大部分时候是。

托马斯继续以绳梯基座为支点作钟摆运动,并跃跃欲试。他紧张计算着距离以及角度。为了登船,他需要在身体离开支点最远端时松手,跃出,同时在空中转体90度,抓住船舷,这无论对肌肉力量、柔韧性或心理素质都有超高的要求。

“托马斯!停下!”何赵淑怡大喊,“别跳!”

太迟了。她看见那具匀称而健美的肌体跃出半空,仿佛凝固在风里,缓慢而优雅地转了四分之一圈,双手当的一声拍在船舷上,钢栏微微颤动,他的身体自然下垂,腰腹发力提起,眼看就要完成一套完美的体操动作。

何赵淑怡几乎要为这场大胆的演出起立鼓掌了。

也许是风,也许是残留的水渍,只听见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托马斯双手离开了船舷,无法挽回地向下坠落。慌乱中,他一把抓住半空中飘荡的绳梯,但巨大的惯性带着他整个身体撞向船身。他的防护面罩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脖子与身体折成怪异的角度,托马斯松开手,继续坠落,带着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结束动作,在海面拍起一朵悄无声息的浪花。

摄像女孩惊呆了,她耳侧的镜头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整个过程,以及随之而来的尖叫和哭泣,这段视频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反复出现在各大媒体及网站上,被调侃为款冬组织的一则“秋冬季招聘广告”,主打口号是“年轻不代表愚蠢”。

何赵淑怡迷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下令打捞尸体,也没有任何动作或表情。这真的值得吗?她不知道是在问托马斯,还是自己。

“长富”号再次加速逼近,失去了指挥的舵手没有来得及做规避动作,“款冬花”号的侧舷被挤压着推往高处,发出沉闷的金属变形声,冲锋队员们抓住一切固定物体,避免被倾斜的船身带入水中,冰冷的海水开始涌入船舱,卷起细碎的浪花和漩涡。

现在,船真的要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