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建议书上的总结一字不差。陈开宗对老板的记忆力暗表钦佩,尤其在增强现实失效的情况下。
“这些我都知道,”林主任突然从醉态中恢复过来,要了一杯浓茶,“可没人关心,本地人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多赚一天算一天;外地人也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早一天赚够钱,回老家开个杂货店做点小买卖,或者盖个房子娶个媳妇。他们讨厌这座岛,没人关心岛的未来会怎样,他们要的只是离开这里,把这段生活彻底遗忘抛弃,就像那些垃圾一样。”
“可政府应该关心!”斯科特终于按捺不住。
“政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林主任抿了一大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道。潮红褪去,那副精明而客套的假笑重又挂回脸上,仿佛刚才那个诚恳的父亲从来没有存在过,“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下陇村呢。相信我,你们不会待很久的。”
有两个硅屿。斯科特透过路虎车窗望着缓慢掠过的景观,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之前政府领导陪同他们参观的属于硅屿镇区,出乎斯科特意料的除了糟糕的交通状况,还有那些不停鸣响喇叭的名贵车辆,宝马、奔驰、宾利、保时捷……他甚至怀疑自己看见一辆宝石红的玛莎拉蒂旁若无人地半骑在人行道上,年轻的车主蹲坐在街边大排档吃着海鲜烧烤。
与这片半岛的行政规划地位相比,镇区无疑算得上繁华,不少奢侈品牌专卖店斯科特只在一二线城市里见到过。本地居民曾热衷于修建造价昂贵的传统“下山虎”式民宅,又糅入流行一时的欧陆元素,于是整个镇区充满令人眼花缭乱却又似是而非的异域风情,恍惚间如同步入一场三流建筑博览会,时而地中海风情,时而北欧极简主义。
如同指南里说的,这就是中国的新富阶层,他们买来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然后用它们填满自己空空如也的生活。
斯科特没有看到戴口罩的行人,他知道呼吸道义体尚未普及到本地。镇区处于硅屿的上风带,空气质量尚可,但总有一股臭味让人无法畅顺呼吸,这种味道,他曾经在菲律宾的橡胶焚烧场闻到过,并为此反胃了整整一周,而这里的人似乎习以为常。
车辆行进艰难,不时会有运送食用水的电动三轮车斜穿马路,阻断交通。车夫清一色外地人,操着各种口音,对愤怒的喇叭和咒骂熟视无睹。一吨两块钱的水从9公里外的黄村运到本地,身价立即暴涨成40升一桶两块钱。本地人不屑于赚这种小钱,尽管他们的大生意已经让硅屿绝大部分地表水和浅层地下水变得无法饮用。
这是发展经济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们几乎众口一词,不断重复着这句从电视里学来的口号。
“前面就是村区了。”坐在副驾驶的林主任回头说。
“天哪……”陈开宗脱口而出,斯科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抿了抿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尽管之前已经看过许多相关资料,但当现实与你只有一窗之隔时,那种强烈的震撼仍然无法比拟。
数不清的作坊工棚如同麻将牌般毫无空隙地紧挨着,占据了所有街道的两旁,中间留出一条狭小的道路供车辆拉卸垃圾,已拆解或等待处理的金属机壳、破损显示器、电路板、塑料零件和电线如粪便般随处堆放,而外来劳工们像苍蝇一样在其中不停翻拣,再将有价值的部分扔到烤炉上或者酸浴池中进行分解,提取铜、锡和更珍贵的金、铂等稀有金属,残余部分或焚烧或随地丢弃,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人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一切都笼罩在铅色雾霭中,它一部分来自酸浴池中加热王水蒸发的白色酸雾,一部分来自农田里、河岸边终日燃烧不止的PVC、绝缘线和电路板产生的黑色烟尘,两种极端的颜色随着海风被搅拌均匀,公平地飘入每个生灵的毛孔里。
斯科特看到了生活着的人们,本地居民称之为垃圾人。女人们赤裸着双手在黑色水面上漂洗衣服,泡沫在漫布的水浮萍边缘镶上一道银边。孩子们在所有的地方玩耍,在闪烁着纤维玻璃和烧焦电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农田里燃烧未尽的塑料灰烬上跳跃,在漂浮着聚酯薄膜的墨绿色水塘里游泳嬉戏,他们似乎觉得世界本该如此,兴致一点不受打扰。男人们赤裸着上身,炫耀着身上劣质的感应薄膜,他们戴着山寨版增强现实眼镜,躺在填满损毁显示器和废弃塑料的花岗岩灌溉渠坝上,享受着每天中不多的闲暇。这些数百年前为滋养稻谷导引河水而修筑的古代渠道,如今闪烁着折旧的破碎光芒。
“到了。你们还想下车吗?”林主任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仿佛他才是个访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斯科特费劲地吐出一句不甚标准的汉语,套上口罩,打开车门。
林主任摇摇头,一脸晦气地跟上。
炽热而污浊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扑向斯科特,几乎是同时,一股刺鼻的恶臭袭来,口罩只能过滤粉尘和颗粒,却对气味防不胜防。他恍惚间如同回到了两年前马尼拉的郊外,只是浓稠上十倍。他试图站着不动,但汗液不停地渗出,与空气中成分不明的化学物质溶合,形成一层黏度极高的薄膜,将皮肤与衣服紧紧粘连,让他难以行动。
一道刻着隶体“下陇”的石料门坊立在他们面前,如果是平日,斯科特·布兰道或许会细细考究其年代做工,但此时他脑海中闪过的竟是《神曲》中铭刻于地狱之门上的警告:
由我进入凄苦之城,由我进入永世之痛,由我进入迷失之人。
这是斯科特大学选修意大利语时的必读篇章,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捡起这门半吊子手艺,没想到放在此时此地却变得无比贴切。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句有力的结语。
工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大多聚焦在斯科特的身上。尽管戴着半遮型口罩,但那魁梧身形、苍白皮肤和一头短促有力的金发已然出卖了他。外来工们并非没有见过外国人,他们疑惑的是,这个穿着体面的老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像个拿撒勒的耶稣般穿过热浪、毒雾及满街遍野的污秽之物。
然后,他们露出了笑。这笑如一股寒气般扩散开来,蔓延到每个人的嘴角。
“小心点儿,这儿有不少瘾君子。”林主任靠近陈开宗低声说,还没等他翻译,走在最前面的斯科特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地上爬动着的一只义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臂的刺激环路开启,被强力拆解的内置电池持续放电,电流沿着人造皮肤传递到断口裸露出的人造神经末梢,带动肌肉循环收缩动作。它的五指不停地抓握着地面,拖着残缺的小臂缓慢爬行,像是巨大化的肉色尺蠖,直到撞上一台废弃液晶显示器,碎裂的指甲不停地抓挠着光滑的偏光片,却无法移动半分。
一个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来,抓起义体,把它掉了个方向,神态自若,就像那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的汽车模型。于是这枚怪异的玩具又开始了无尽的征途,直到电池耗光的那一天。
斯科特蹲下身,小男孩愣愣地盯着他的口罩,没有害怕,也没有好奇,只是盯着。“哪里还能找到那样的……手?”他用汉语问小男孩,生怕自己的口音太重,又伸出手来比画。
小男孩呆了片刻,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工棚,然后转身飞快地逃走。
斯科特站起身,眼中放出欣喜的光,像是发现了埋藏千年的宝藏。
工棚里并没有人,只是堆起一座废弃硅胶制品的小山丘,里面的电线电路已被悉数拆除,剩下硅胶部分需要专门工序进行裂解催化,提取有机硅单体或者硅油。本地的作坊不具备技术条件,只是集中到一处等待回收商定点取货。
林主任解释着,又补充道:“这年头,有钱人身体换个零件就像以前换手机一样随便,废弃的义体垃圾就往我们这儿运,好些甚至未经消毒,还带着污血和残留液体,造成我们卫生管理上的极大隐患……”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按住话头,生硬地把话题扯开,“……这地方太脏了,斯科特先生,咱们还是到村尾看看吧,那里是作坊最集中的地段。”
陈开宗看了他一眼,明白林主任必定是隐瞒了什么实情,他如实翻译,只是加上一句自己的判断。斯科特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径自朝工棚里走去。
忽然,一道黑影从工棚左侧闪出,斯科特只听得林主任一声惊呼,便觉得有什么物体带着腥臭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向他袭来。他猛地一蹲腰,一侧身,双手借势把那来者猛力旁卸,就听得几声低狺,一条德国大黑背在地上打了个滚,又迅疾地调整好姿势,准备再扑咬上来。
斯科特摆出徒手搏击的架势,死死盯住那对绿光闪烁的眼睛,绷紧全身力量准备迎击。就在这刹那,似乎有一道无声的指令击中那条黑背,它瞬间低眉顺目,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小跑回工棚背后的阴翳乘凉。
“是芯片狗。”林主任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扬着手机,似乎被袭击的人是他。
原来村民们为防止遭窃,特地驯养了这种植入芯片的大型犬类,借助电子时代的巴甫洛夫效应,只要进入限定范围的来客未能发送指定频段的讯号,芯片犬便会发动袭击,直到入侵者丧失活动能力。基本上每个村都设定了各自的讯号段,而且时常更新,只有少数人拥有全频段的权限,林主任就是其中之一。
“被咬死过好几个,包括一些激进的环保主义分子。”林主任笑笑说,“不过斯科特先生,看不出您有这么好的身手。”
斯科特也笑了笑作为回答。他的左手微微捂住胸口,稳住刚才因为惊吓而失调的心律,等待胸腔里那个小小的匣子发挥作用。
陈开宗强掩自己的震惊,他看得出来,刚才斯科特过人的反应速度和突发状况下对动作的合理选择,没有经过长期的专业训练根本无法完成。看来他的老板不只是一个成功的职业经理人,或许这次出行硅屿的目的也并非仅仅项目调研这么简单。
斯科特走进工棚,那是一座肉色的小山丘,由无数的义体器官堆积而成。他蹲下,目的明确地翻拣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半透明的人造耳蜗、义唇、假肢、乳房填充物、强化肌肉和增殖性组织弹跳着崩塌陷落,他的眼前充斥着健康得透出虚假的粉红色,仿佛陷身开膛手杰克的储藏间。最终,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串字符,SBT-VBPII32503439,极隐蔽地蚀刻在一件义体的硬质支架内侧,像是半个浇注成型的变异贝壳,闪烁着骨白的光,那里显然曾经存在过某种集成装置,而如今空空如也。斯科特把这件宝贝拎到林主任面前,丢给他,林主任哆哆嗦嗦地接住,一脸嫌恶。
“林主任,拜托你件事,帮忙找到经手这件垃圾的人。”斯科特变得异常地客气。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我们不像你们,有现代化的管理流程和数据库……这也许需要很长时间。”林主任琢磨着手里的这件义体,它看起来不像是任何能够安在人体,至少不是正常人体上的器官,“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斯科特听到动静,谨慎地转过身,几名工人快速地跑过他们的工棚,没有停留。
林主任点点头,在这个鸟屎大的岛上,没有他林某人挖不出的秘密,只是时间问题。
“我会尽量,在你们项目调研结束之前,找到你要的人。”他意味深长地说,同时看到更多的人向同一个方向奔去,脸上带着兴奋而又恐惧的复杂表情。他拦下一个少年,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被钳住了。”少年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
林主任脸色一变,赶忙跟上,斯科特和陈开宗见状也不敢怠慢。只见前方一间工棚外已经满满当当地围上几十号人,七嘴八舌地吵着什么。他们拨开人群进入开阔地带,看到眼前的景况,不由得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名满身是血的男子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他的颈部以上被一部残缺的黑色机械臂牢牢钳住,从钳爪的缝隙可以看到因挤压而变形的五官,汩汩冒着血沫。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从喉部含糊地发出类似动物的呜咽声,又像是一台装配失误的机器人,把机械头颅嵌在了人类身上。
“怎么搞的?”林主任质问那些聒噪不止的看客,答案似乎是在拆解过程中误触发了机械臂的备用反馈电路,一把钳住脑袋。这人命不好,犯了冲,人们纷纷摇头表示同情。
斯科特冲上前,示意陈开宗固定住男子肩部,防止扯动损伤颈椎神经。他仔细查看机械臂型号,美国Foster-Miller公司的“灵爪”III型,六自由度的淘汰款,在断电情况下仍然可由自带微型蓄电池支撑伺服电机长达三十分钟,属于广泛使用于防暴、安保、扫除爆炸物等场合的半军用基本款。
你运气好又不好。斯科特有些无计可施。幸运的是它的最大握力只有520牛顿,如果换成工业机型,恐怕人头早就成豆腐脑了。不幸的是由于防爆需求,它使用了特种强化合金,一般的工具恐怕都奈何不了它。
“来了来了!快点让开!”人群中一阵喧闹,让开一条路,两名男子扛着等离子切割枪冲进来,其中一名朝陈开宗投来感激的目光,又充满疑虑地看了斯科特一眼。
没用的。斯科特心想。而且会更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到一边。
等离子切割枪吐出淡蓝色的弧光,接触到机械臂钳爪关节部位,发出嗞嗞的蒸发声,弧光由于杂质的燃烧变幻着不同的颜色,金属切口变黑、变红、变白,众人似乎看到了希望,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头部被钳的男子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从喉咙底部发出惨烈的哀号。
金属碎屑和高温融液。斯科特把头扭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