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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声漩涡 Silent Vortex(6)

她听说有一种仪器叫电子鼻,可以自动辨别这些塑料的气味和种类,可买一台机器的钱足可以雇上一百个像她这样的女工,干起活来还不一定有这么利索,坏了还得修,不像她们,病了就给几个钱打发回家,连医疗保险都不用上。

人命确实比机器贱多了啊。小米心想。话说回来,如果都用上机器,她们又该去哪儿找活儿干呢?至少在这里,两个月工资比父母在老家干一年挣的都多,省吃俭用还能攒下来不少。再干些时候,就可以回去开个小店,过上安稳日子了。她眼前总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父亲重新出现在家门口,她接过沉甸甸的行囊。一家人围坐一桌,她、母亲和父亲,吃起一顿平静祥和的晚饭,就像永远不会结束。

何况在这里能认识这么多的人,见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这比在那个连狗都懒得出窝的偏远山村强多了。见识,决定了一个人能走多远,文哥总是这么对她们说。她就会眨眨眼、点点头,像真的明白了似的。

想到这儿,似乎那些气味也没有那么难闻了。

歇会儿吧,一个姐妹招呼她,小米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在罗家的地盘上。由于陈董的安排,这里的人对她分外照顾,活儿也不让她多干。

垃圾人都说,本地人都一样,他们见了你就像见了垃圾,恨不得捏起鼻子绕着走。可小米觉得,本地人和本地人还是不一样的,比如罗家人和陈家人就很不一样。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上面的人打了招呼,还是因为陈家人确实要更和善些。一个本地老人会咧嘴笑着向她兜售瓶装水,这在罗家地盘上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其他人清洗分好类的塑料废品,用金属刷去除各种贴纸、标签,再运到附近工棚用切片机和碾碎机进行粉碎。小米最不愿意接近那种机器,声响大得能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震出来,那种白色粉末沾到皮肤上又红又痒,洗也洗不掉,抓也抓不到,像是直接钻进毛孔深处,扎下根来,开足马力让人不痛快。

据说这些碎塑料会被回炉熔化、冷却、切粒后卖给沿海工厂,他们会将原料加工成各种价格低廉的塑料制品,大部分出口,销往全球,让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能用上价廉物美的“中国制造”商品,报废或过时之后,又变成垃圾,运回中国,循环往复。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小米觉得很奇妙。所以机器永远隆隆作响,工人永远忙碌不停。

被救下之后第三天,陈开宗出现在她寄居的棚屋外,举止拘谨,言语生硬,似乎刻意跟小米保持某种距离。他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希望小米能够配合进行一些简单的访谈,以了解在罗氏家族管理下,外来垃圾处理工的生活及劳作。

可陈开宗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小米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问:“你觉得硅屿怎么样?”

“我不知道……”小米琢磨着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反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陈开宗左右看了一眼,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想改变这样的生活吗?”

小米顿时被他话语中的优越感激怒了,瞪了他一眼,回了一句:“我赚钱养活自己,这样的生活碍着你什么事儿!”

陈开宗面露窘迫,连忙摆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小米咄咄逼人:“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开宗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该如何表达,最终还是放弃:“……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白痴。”小米脱口而出,旋即后悔。这是她所习惯的对话方式。

陈开宗愣住了,在他有限的社交经验中,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粗鲁的女孩,但不知为何,他竟然不觉得讨厌。

小米侧一侧脸,瞄见在棚屋里偷看偷听的小姐妹们,灵机一动:“我是说她们。”

棚屋里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这突发的插曲打破了尴尬局面,包裹在陈开宗身上的硬壳像是被剥开了,露出了柔软的内核。他看着小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比我的同学善良多了,他们一般叫我‘怪胎’。”

小米扑哧一笑,看着这个年轻人清秀的眉眼,心头一动:“你是挺怪的,他们没说错。”

在她来到硅屿之前,接触的男性加起来不超过一副扑克牌,对于恋爱的全部认识来自电视节目里的偶像剧。母亲强迫症似的反复念叨,男人都一个德行,追你的时候把你捧上天,到手后就把你踩进泥里。父亲就会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抽着烟。

小米会故意问,怎么个到手法儿?

母亲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最后总是拿出自己作为失败案例,教育小米不要太早谈恋爱,不要太早结婚,一定要看对人。

小米又会反驳,不谈恋爱,怎么看对人?

母亲就会开始大呼小叫起来,父亲忍不住大笑,那是家里少有的快乐时光。每当想起这些,小米的鼻子就开始发酸,就想赶紧回家。

小米的怪梦就是从那次受伤之后开始的,她总疑心跟那个怪头盔有关。梦里追她的彩光一开始只是在天际线闪现,后来逐渐蔓延到海面,像是某种季节性的赤潮,带着数以万亿计的微小生命,疯狂生长,直到追上她的身影、脚步,侵蚀她的躯体,哪怕只是梦中虚幻的影像,却仍让她心神纠结不安。

她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陈开宗。如果要说,她必须和盘托出,包括小男孩的事情,开宗会认为她也和文哥一样,对本地人心怀敌意吗?因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对男孩的伤害,小米一直心生愧疚,但不知为何,她不希望陈开宗知道此事。至少现在不想。

你就这么在意他怎么看你吗?小米摇摇头,努力驱散纷乱的思绪。你不过是他项目调研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一个访谈对象,一个垃圾人样本。你什么也不是。

她自以为了解这种愚蠢的感觉从何而来,就像那些俗套的好莱坞电影和肥皂剧,英雄救美,美人芳心暗许。可她不是美人,他也不是英雄,充其量是个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可陈开宗隔三岔五地来找她,看她是否安全,问她一些很难懂的问题,又耐心解答她反问过来的更多问题。

他告诉小米许多太平洋彼岸的事情,那些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作为回报,小米带他去硅屿上一些连本地人都未必晓得的秘密角落,去看潮水涨退,看粉红色的日落,看黑色污水如何汇入海洋,看芯片狗尸体在讯号刺激下的机械抽搐。

“你就不怕他们说你吗?”

“说我什么?”

“说你整天和垃圾人在一起,坏了陈家名声。”说最后几个字时,小米垂下眼帘,若有所思。潮水温柔地扑咬着沙滩,漫过她的脚踝,卷起白色泡沫,没有贝类或者螃蟹,只有垃圾,人们丢入海中,又被海潮带回岸边的垃圾,散发着浓烈腥臭。

“那你就不怕他们说你吗?”

“说我什么?”

“说你整天和假鬼佬在一起,坏了垃圾人名声啊。”陈开宗故作认真地说,小米咧嘴笑了,脸庞波光粼粼。

自从小米被转移到陈氏工坊后,陈开宗见天就去找她,希望了解更多外来垃圾工人的细节。像其他人一样,开始她总是心存戒备,带着一副接受街头问卷调查式的冷淡口吻,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直到开宗每天跟她们一起吃饭、一起干活,闻塑料燃烧的臭味,双手浸入兑有化学药剂的水盆里清洗废料,她才慢慢地认同这样的事实: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完全像他的外表,他不是那些好逸恶劳、紧戴有色眼镜的本地人,甚至连表情和举止都有微妙的差异,就像那身黄色皮肤仅仅是伪装,而在下面,是她所陌生、无法辨别定义的另一个种族。

他们的话题开始多了起来,小米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关于陈开宗,关于大洋彼岸的一切,对于陈开宗略显枯燥的讲解,她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一声,又蹦出毫不相关的另一个问题。

有一些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长时间。

比如,一条死狗。

那条狗死在焚烧过的废弃电路板堆旁,浑身布满被撕咬的伤口,它的腹部由于天气炎热而肿胀不堪,如同暴怒的河豚,再过不久便会爆裂开,露出腐败而布满蛆虫的脏器,它的气味和垃圾混杂在一起,令人难忘。

陈开宗疑惑为何没人去收拾尸体,很快他便知道了原因。

“我以前经常喂它,它很可怜,主人不要它,其他狗又不喜欢它。”小米远远地蹲着,似乎在通过心电感应传递哀思。

“它叫什么名字?”陈开宗问。

“好狗。我叫它好狗,”小米似乎想起什么,露出笑容,“它不管见着谁都会摇尾巴,所以不受人待见。”

陈开宗向狗的尸体迈近两步,小米正想制止他,太迟了。死狗的尾巴像是通了电般猛烈摇晃,拍起地面的尘土,场面看上去既滑稽又惊悚。开宗被吓了一跳,退回两步,狗尾恢复了死寂的状态。他再向前,狗尾又动作起来。

“很吓人对吧。就像它的灵魂还被困在身体里,如果狗也有灵魂的话。”小米怯怯地说,“可它是一条好狗啊,不像其他坏狗,见人狂吠,又扑又咬。为什么它会遭这样的报应?”

陈开宗观察到在垃圾人中存在着一种朴素的万物有灵思想,他们会向风、海水、土地或者炉具祈祷,希望远道而来的集装箱垃圾附加值高,易于拆解且没有毒害,甚至在拆解仿真人体时都会忏悔,只因为那些日本货造得过于逼真,给人一种屠戮生灵的错觉。

他很快明白了这条好狗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件失败的生物芯片实验品。本来它应该像其他芯片狗一样,如果接收不到指定频段的讯号便对踏入范围的访客发动袭击,不知道植入过程出了什么差错,袭击变成了摇尾示好。在一个处处警觉、如临大敌的敏感环境里,一条好狗正如一个好人,注定得不到什么公平的待遇。

“傻瓜,没有什么灵魂。它死了,可芯片的伺服电路还在工作着。”

陈开宗费了半天口舌向小米解释个中缘由。她半信半疑地看着开宗掏出手机,林主任给他和斯科特授予了临时权限,以备不时之需。开宗向那具尸体发送了通用频段讯号,用手势示意小米走近。小米蹑着脚,一步三回头地挪过去。

好狗的尾巴纹丝不动。

小米松了口气,看着陈开宗,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些许的钦佩,一点点领悟,像是迷雾被拨开,露出世界某个真实的角落,又似乎有些漂亮的光芒消失了。陈开宗有些后悔,或许有些事情不应该解释得过于唯物机械,好让人保留一份纯真朴素的美感。

让孩子留存童真的幻想,还是让他们尽早踏入残酷的真实世界,这永远是个两难选择。

在夜晚的鮀光海岸边,陈开宗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那天,他们租了一条电动舢板,在暮色中出发,接近那边缘齐整的人工海岸线时,海天之间已是一色靛蓝。空气中有种低低的轰鸣,伴着潮水拍岸,以及间中飘过的海鸟鸣叫,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那是……发电厂?”陈开宗指着不远处几座巨大的半圆形建筑,还有一根刷着红白相间条纹的大烟囱立在边上,像是某种原始部落的生殖崇拜。

还没等小米回话,艄公倒先开腔了。

“可不是!你看看这片海的颜色,都变黑了,每天往海里倒污水,鱼都死光了。我本来是渔民,可现在只能靠拉游客补贴点家用……”他突然住口,黑黝黝的面孔在夜色中看不出表情,“听,这就是抽水马达的声音,每天从海里抽水冷却设备,顺便抽上两卡车的鱼虾,再把这些有毒的鱼虾卖到市场,作孽啊!”

“大叔……”小米怯怯地打断他,“我们只是想看看鮀光。”

艄公识趣地停止控诉,扳着舵把舢板绕到了海岸线的另一端,这边的海水明显气味刺鼻,温度也更高,看来是冷却设备后的污水排放口。

“快看!”小米突然揪住开宗的手臂,指向漆黑的海面。

陈开宗定神细看,双眼适应了昏暗后,对光线的敏感度随之提高。那墨绿玛瑙般的海水深处,隐隐有蓝绿色的荧光浮现,开始只是零星的点状,逐渐扩大,连成线、成片,似乎随着水流的起伏缓缓升起,轮廓清晰,那是成千上万半透明的雨伞状物体,有规律地舒张收缩着,姿态轻盈柔美,宛如舞蹈,又像是海里亮起了无数盏粉蓝粉绿的LED灯,像梵高笔下的星空颤动旋转。小舢板如同漂浮在星云上,乘客恍如梦中,心旌随着波浪荡漾,眩晕不已。

“真美。”小米的脸庞被笼罩在荧光中,神情陶醉。

“从没见过这么亮的水母,”开宗回忆起他去过的旧金山湾水族馆,“它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这里的水不是有毒吗?”

“听电视里说,正是这污水里的什么高浓度钙离子,和海蜇体内的一种蛋白质产生反应,所以才会这么亮。你们现在看到的,其实已经是儿子辈了。”

“怎么讲?”小米问。

“发电厂使周围水温升高,人工海岸线又减缓了潮水的冲刷,所以每年冬天,海蜇会在这里产下水螅状的幼体,以提高存活率,等到来年夏季条件合适的时候,每个幼体分裂成许多个碟状幼体,再发育成海蜇成体。喏,就是它们了。”

“我还是不明白,”陈开宗指着稍远处一股萤光蓝色湍流,疑惑道,“它们又被吸进去了。”

那似乎是一处抽水管道,只看见密集的半透明伞状生灵缓慢旋转,用身体汇聚成发光的漩涡,在接近管口的瞬间陡然加速,躯体被撕扯变形,消失不见。它们的生命之旅刚刚展开,旋即终止。

“每年都要花大价钱处理管道堵塞的问题,海蜇生得太多太快了。”艄公说道。

小米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景象中的含义,她愤愤地脱口而出:“这当爹妈的也太狠心了,把娃生在这种有毒又危险的地方,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哟。”

陈开宗暗自好笑,这姑娘倒是单纯得可爱。

“姑娘,如果不是生在这儿,只怕活下来的更少哩。”艄公说了句大实话。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人不能发发善心,等这些生灵离开之后再抽水?就因为要赚钱,就能随便杀生吗?”

“人命都顾不上,哪顾得上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