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加入韦尔迪兰府上的小核心、小集团、小圈子,有一个充分而又必要的条件:心照不宣地服膺一些信条,其中一条,就是默认这一年受韦尔迪兰夫人保护的那位年轻钢琴家,也就是她常爱说“把瓦格纳弹得这么妙不可言,真是绝了”的那位小伙子,一下子就能让普朗泰[104]和鲁宾斯坦[105]都吃瘪,而那位戈达尔大夫的医术,则比波坦[106]更高明。每个新来的,要是不听韦尔迪兰夫妇的劝说,执意不信没到韦尔迪兰府上来的那些人的晚会就跟下雨天一样讨厌无聊,那么马上就别想站住脚。在这一点上,女人要比男人犟劲更足,更难于摆脱那份世俗的好奇心,心痒痒地总想亲自去打探一下别的沙龙的虚实,而韦尔迪兰夫妇生怕这种好探究的风尚,这股轻浮的邪气,会传染蔓延开来,成为对这个小小圣殿致命的威胁,于是他俩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把女性信徒全给赶了出去。
除了大夫的年轻妻子外,女性信徒在这一年几乎就只剩下——虽说韦尔迪兰夫人本人品德高尚,出身于体面的中产阶级家庭,但是这个极其富有却毫无门第可言的家庭,她也已经有意地渐渐和它断绝了所有联系——一个差不多算得上名声不佳的女人德·克雷西夫人,韦尔迪兰夫人总用昵称奥黛特称呼她,管她叫可爱的妞儿,另外还有那个钢琴家的姑妈,她以前大概是给人看门的。这两位都对上流社会茫然无知,又天真至极,假如去对她们说,德·萨冈亲王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得花钱给一些可怜家伙让他们到餐桌上来凑数,那轻而易举就能说得她们信以为真,所以,要是真有人邀请她俩到那两位贵妇人的府上去做客的话,当年的看门女人和这位宝贝妞儿还准会鄙夷不屑地拒绝呢。
韦尔迪兰夫妇不用邀请客人来吃饭,这些客人在这府上都有各自的常设餐具。晚会嘛,也没有节目单。年轻钢琴家有时弹弹琴,但仅限于如果他高兴的话,因为谁也不想强迫谁去做什么事情,正如韦尔迪兰先生说的那样:“一切为朋友,友情至上!”要是钢琴家想演奏《女武神》里骑马下山的那段或是《特里斯当》[107]的序曲,韦尔迪兰夫人就会提出异议,倒不是她不喜欢这种音乐,而是正好相反,由于这种音乐给她的印象过于强烈了。“那么您是非要让我的偏头痛发作不可啰?您明明知道每回弹这曲子总是这样子。我知道我有得苦头吃哩!等明天我想要起床的时候,得,客人都走了!”要是钢琴家不弹琴,大家就聊天,朋友中间有那么一位,通常总是那位当时最得宠的画家,随口,照韦尔迪兰先生的说法,说句无聊的粗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得最厉害的是韦尔迪兰夫人——她有个习惯,碰到人家拿她所感受到的情绪来打个比喻,她总是按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有一回她笑得实在太厉害,笑得下巴脱了下来,多亏戈达尔大夫(当时他还刚刚进入社交圈)才把脱了臼的下巴托了上去。
晚礼服是不许穿的,因为彼此之间都是哥们儿,不该弄得跟那几个大家像怕瘟疫似的躲着的讨厌家伙一样,那几个家伙只是在盛大晚会上被邀请过几次,这种晚会一般总是尽可能地少举行,仅在要想让这位画家高兴高兴或是把那位音乐家介绍给大家的当口举行过几次。其余的时间,大家就这么玩玩字谜游戏,穿着化装舞会的奇装异服吃吃夜宵,不过成员只限于自己人,决不让任何一个陌生人混进这个小核心里来。
但是随着这些哥们儿在韦尔迪兰夫人生活中的地位变得日渐重要,所有那些让她的朋友们勾留在外,那些使他们有时不得空的人和事,比如这一位的母亲,那一位的工作,还有另外一位的乡间别墅或者欠佳的身体状况,都成了讨厌家伙,成了天主不能见容的东西。要是戈达尔大夫在餐毕离席的当口,觉得他该告辞再去看看某个病情危险的病人,韦尔迪兰夫人就会对他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您今晚不去打扰他,对他倒要好得多哩;您不去,他就会安安生生睡上一夜;明儿一大早您去看他,敢情他好都好了。”从十二月初开始,她就老想着这些信徒到时候要滑脚去过圣诞节和元旦,变得愁眉苦脸起来。有一次正赶上钢琴家的姑妈一定要钢琴家元旦那天到她母亲家去吃晚饭:
“要是你们不学乡下人的样,元旦那天不去陪她吃晚饭,”韦尔迪兰夫人没好气地嚷道,“难道您以为她就会死了不成!”
到了圣周[108],她又变得心绪不宁了:
“您,大夫,是位学者,是位有头脑的人,耶稣受难日[109]那天,您当然会跟平时一样,仍然来的啰?”第一年,她对戈达尔大夫这么说,用的是一种很自信的口气,仿佛拿得准对方会怎样回答似的。可是在等他做出回答的时候,她不由得浑身打起战来,因为他要是不来的话,她说不定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耶稣受难日那天我会来……向您告别,我们要上奥弗涅去过复活节。”
“上奥弗涅去?敢情您想去喂跳蚤、养虱子呀,那可真选对地方啦!”
接着,沉默片刻过后:
“要是您早点对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安排一次活动,一块儿舒舒服服地上那儿去旅游嘛。”
同样,要是某位信徒有个朋友,或是某位女性的常客有个调情的对象,他或她有时因此而要滑脚的话,韦尔迪兰夫妇就会说:“嗨!那就把您这位朋友带来吧。”他俩并不怕某位女客有个情人,只要她把他带来,在他们家里跟他谈情说爱,而且对他的感情不超过对他们的就行。他们给他一个试用期,以便观察他能否做到对韦尔迪兰夫人毫无隐瞒,是否可以被接纳加入这个小圈子。如果结论是不行,他们就把引荐此人的那位信徒拉到边上,交代她或他完成跟男友或情妇翻脸的任务。如果情况正相反,那么这个新伙计也就可以加入这个小圈子了。所以那一年当这个名声不佳的女人告诉韦尔迪兰先生,她结识了一位可爱的斯万先生,并且暗示说他很想来他们府上时,韦尔迪兰先生当即把这一要求转告给了妻子。(他一向要等妻子发表意见以后才有自己的意见,他这个角色的任务,就是凭着他高度灵巧的本领,把她的愿望以及信徒们的愿望付诸实现。)
“德·克雷西夫人有件事要问你。她想向你引荐她的一位朋友斯万先生。你看怎么样?”
“哎哟,难道我们还能对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宝贝说不吗?您别开口,我可没问您是怎么想的,我就是要说您是个宝贝。”
“既然您要这么说,那就好吧。”奥黛特用一种马里沃风格[110]的语调回答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您知道我可不是fishing for compliments[111]。”
“嗯!那就把您这位朋友带来吧,要是他挺讨人喜欢的话。”
诚然,这个“小核心”和斯万经常出入的社交圈毫不相干,而正宗上流社会的人也会觉得,以他现在的身份,大可不必费这神思,让人把自己去引荐给韦尔迪兰夫妇。然而斯万毕竟是个多情种子,自从他差不多结识了所有的贵妇名媛,而且从她们身上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学的那一天起,他就把圣日耳曼区表示认可的这种荣誉,这种类似于贵族头衔的入籍证书,仅仅看作一种兑换券,一种信用证,它本身毫无价值可言,却能让他在外省的某个小角落,或者巴黎某个偏僻的街区叫人肃然起敬——一旦那儿有个乡绅的闺女或是书记官的小姐的倩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到那时候,情欲或者爱情又会重新激起他平日已然看得很淡的虚荣心(虽说他当初跻身社交界,想必正是受这虚荣心的驱使,而他的聪明才智也就浪费在了浅薄无聊的寻欢作乐之中,渊博的艺术修养,则用在了指点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怎样选购画作,怎样装饰府邸上),促使他想在一位心仪的陌生姑娘眼里,显得很了不起,具有一种单凭斯万这个姓氏无法体现的高雅气派。如果这位陌生姑娘出身低微,他就尤其想这样。这就好比一个聪明人并不怕被另一个聪明人看作傻瓜,而一个雅人唯恐不识其高雅的人,往往偏不是贵人,却是个粗人。有史以来,人们出于虚荣心而滥用的才情和信口胡诌的谎言——这些才情和谎言,其实只能让他们自贬身价——倒有四分之三是用在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身上。斯万在一位公爵夫人面前会很本色,很随便,在一个收拾房间的女仆跟前却要摆摆谱,生怕让她给小看了。
他不像别的许多人,他们或是出于疏懒,或是出于尊贵的社会地位而先入为主形成的心态,始终有一种保守的意味,现实为他们提供的种种乐趣,只要是跟他们终老置身其间的社交圈子格格不入的,他们就避之唯恐不及,而对这个圈子里的所有那些平庸乏味的娱乐,那些差强人意的玩意儿,既然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好一些的东西,所以一旦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他们也就口口声声把它们叫作乐趣了。斯万可不想在跟他一起消磨时光的女人身上发现她们的漂亮,他宁可跟一眼就觉得漂亮的女人一起消磨时光。而那些女人的美常常是很俗气的,因为他下意识地追求的女性体态美,跟出自他所喜爱的那些大师之手的雕塑或画像中的女性美,是迥然对立的。深沉的表情、忧郁的神态,会让他看得感觉麻木,而只要一见到健康、丰满、红润的肌肤,他就会变得心往神驰。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家人,按说一个雅人是不该设法去结交这种人家的,可是这家人中偏偏有位在他眼里具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魅力的女性,那么,要他一味自持,要他舍弃她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欲念,用另一种乐趣来代替他在这个女性身上所能得到的乐趣,比如说写封信叫旧日的情妇来找他,只会让他觉得是面对生活的一种可耻的退缩,一种对新的幸福的愚蠢拒绝,好比放着外乡异邦的风光不去游览,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望巴黎的街景。他不把自己封闭在现成的社交圈里,而是随身带着一座轻便的拆卸式帐篷,一旦遇上个中意的女人,立马可以当场装配,就地把帐篷支起来,就像探险家随时扎营一样。只要是没法带上的,或者是没法用来换取新的乐趣的劳什子,他一概扔掉,哪怕在别人眼里那都是些宝贝。不止一次,他凭着跟某一位公爵夫人多年交往赢得的信任,让那位夫人动了心,颇想给他个甜头却苦于没有机会,不料他的一封冒冒失失的急信,顿时就坏了好事,原来他是要公爵夫人马上发份电报,把他介绍给手下的一位总管,因为他瞧上了这位总管在乡下的女儿,这种事,简直就像一个饿得发慌的人拿一颗钻石去换片面包!可他事后也会自嘲,笑自己即便练得了非凡的细腻敏感,骨子里却总还有一丝野性未脱。再说,他属于这种类型的聪明人,他们生活悠闲,而且认为这种悠闲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提供的种种内容,跟艺术或学术的研究同样值得重视,“生活”本身的内涵,要比所有的小说都更有趣、更浪漫得多,他们在这样的观念里寻求一种安慰,甚至也许是一种借口。他至少自己是这么相信的,而且毫不费力地说服了社交圈朋友中最高雅的那几位,尤其是德·夏尔吕男爵也相信了这一点。他总喜欢说些奇闻趣事来逗男爵开心,或者是说有一回在火车上遇见一位姑娘,后来把她带到了家里,才知道她竟是一国之君的妹妹,而这位君主手里,掌握着当时欧洲政局的所有线索,于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对整个政局了然于胸,或者是说,由于情况错综复杂,他能不能当一个厨娘的情人,竟然要取决于枢机主教团推选教皇的结果如何。
而且,斯万涎着脸拉来充当中间人角色的,还不光是那群与他时相过从的德高望重的寡妇、将军和院士。他的所有朋友,都已习惯了过一阵就会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上用巧妙的外交辞令央求他们写封信或是写张便条,把他介绍给某人;心仪的对象一个换一个,所找的借口也各不相同,而措辞之巧妙却一以贯之,从中明显地——比笨嘴拙舌更明显地——透露出了他性格的固执和目标的专一。好多年以后,当我由于他的性格在所有其他方面都显得跟我挺相像,而开始对他的性格感到兴趣的时候,我常会想到下面这一幕情景:他写信给我外公(当时还没当上外公呢,因为斯万这段重要的恋情,是在我快要出生的当口开始的,此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移情别恋过),外公从信封上认出了他的笔迹,就大声说道:“斯万又有事来找我们了,可得当心哪!”而出于不信任,抑或出于驱使我们把东西拿在手里,要的人不给,偏给不要的人的那种下意识的狠心肠,外公外婆对斯万提出的任何请求,一概断然拒绝,即便那只是举手之劳,比如说把他介绍给一位每个星期天都来吃晚饭的姑娘,以至于每回斯万提起这事儿,他们都只好装出再没见过她的样子,其实呢,他们每个星期都在为邀请谁来给她做伴煞费心思,结果常常一个人也没找到,可就是不肯对心心念念想来的那位透半点口风。
有时候,外公外婆的朋友中某一对老是在抱怨见不到斯万的夫妇,会扬扬得意地,或许还带着点儿挑起对方妒意的心思,向外公外婆宣布,他们觉得斯万变得可爱极了,他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外公不想扫他们的兴,但他望着外婆,嘴里哼起歌来:
这中间有什么奥妙?
我实在无从知晓[112]。
或者是:
转瞬即逝的幻象[113]……
或者是:
碰到这种事情
最好的办法是闭上眼睛[114]。
过了几个月,要是我外公问斯万的那位新朋友:“斯万怎么样,你们还是常跟他见面吗?”对方的脸就会拉长下来:“别在我面前再提到他的名字!”“可我还以为你们相处得挺好呢……”就这样,斯万有一回跟我外婆的几个表兄妹混得挺熟,一连几个月几乎天天上他们家去吃晚饭。后来突然之间,招呼也没打一个,他就不去了。大家都以为他病了,外婆的表妹正要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就在这当口,她在配菜间找到他的一封信,是厨娘无意间夹在买菜的账本里的。他在信上告诉这娘儿们,他就要离开巴黎,不能再来了。她是他的情妇,在中止和大伙儿联系的时候,唯有她一个人,他认为还值得通知一声。
要是情况反过来,他当时的情妇是社交圈子里的人,或者至少出身还不太低微,处境还不太荒唐,不至于妨碍他引荐给这个圈子,那他就会为了她而重入社交圈,但活动范围仅限于他有时出入,或者说他领她出入的那些特定场合。“今晚可别指望斯万来了,”人家会这么说,“您也知道,他那个美国妞儿得在歌剧院演出呢。”他设法让她也能受到那几个圈子团得特别紧的沙龙的邀请,这些沙龙是他熟稔的去处,那儿有每周一次的聚餐,有他的牌局;每天晚上,把梳得笔挺的红棕色头发稍加卷曲,给那双精光四射的绿眼睛添上些许温柔的色彩以后,他就挑朵花儿往翻领饰孔里一插,出门去带情妇到小团体中这位或那位夫人府上吃晚饭;这时,想到那些向来对他唯唯诺诺,而他马上就要在那儿碰到的时髦年轻人,会当着他心爱的女人的面,对他大加赞美,对他表示诚挚的情谊,他就重又感到自己一度厌烦过的这种社交生活,果真是魅力无穷,而这种生活的内容,一旦跟新的爱情结合在一起,经由掺入其中的闪烁的火苗穿透,染上热情的色彩,就会在他眼里显得珍贵而美丽。
每一次这般的恋情,或者调情,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一种梦想完满的实现,只要斯万见到一张脸蛋或一段身材,情不自禁地、出于本能地觉得它可爱动人时,这种梦想就会油然而生,然而,有一天一位从前的朋友在剧院里把他介绍给奥黛特·德·克雷西时,情况却迥然不同了。这位朋友曾经说起过她,说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女人,斯万也许可以和她有点意思,不过他说这话时,却把她说得比实际上的她更难相处,为的是表示自己这样把斯万介绍给她,在他来说已经是很够意思了,结果一见之下,斯万虽然不能说她不美,但觉得那是一种他不感兴趣的美,它不能激起他的丝毫欲念,甚至会引起一种生理上的反感,这种女人,我们都会遇到,尽管各人遇到的各有不同,但总归属于跟我们的感官要求相对立的类型。要说讨他喜欢,她的轮廓线条未免太硬,皮肤未免有欠弹性,颧骨未免太高,脸孔又未免有欠丰腴。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大得沉甸甸地往下坠,压住脸上其余部分,所以看上去总像气色不好或情绪不佳。在剧院相识之后不久,她给他写了封信,说自己“虽然无知,但对漂亮的东西极感兴趣”,很想去看看他的收藏品,还说她觉得,能在她想象中“茶酽书香、舒适温馨”的“尊府”见到他,她一定会对他更为了解,不过她也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惊讶,说得知他居然住在这么个称得上寒碜的街区,对一个像他“这么smart[115]的男人来说,未免太不相称了吧”。登门拜访过后,她在分手之际对他说,这次造访使她感到非常高兴,遗憾的是时间太短,口气里仿佛她和他已然有了跟别的熟人所没有的那么一层意思,俨然在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联系,斯万听到这儿,不由得莞尔一笑。但对年届不惑的斯万而言,一个人能为爱而爱,在爱的本身的乐趣之外,并不想索求太多的回报,已经是足够了。那种心灵的契合,虽说已不像少年时代那样是爱情必定的目标,但反过来依然通过一种观念的联想,跟爱情结合得密不可分,一旦有这种心灵契合先出现,它就会成为爱情的缘由。先前,你会渴望占有你所爱的女人的心;到后来,感到自己占有一个女人的心,就足以让你爱上她了。于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既然男人在爱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种主观的乐趣,对女性美的欣赏似乎就理应起到最重要的作用,这时候,爱情——纯粹生理意义上的爱情——说到底无须依靠事先的欲念就能产生。一个人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已然经历过好几次爱情;它无法再面对我们惊异而盲从的心灵,循着我们既无从知晓、更无从变更的规律,独来独往地演进。我们会参与其间,我们会凭借记忆,凭借联想来帮助它逸出轨道。只消认出其中的一种征兆,我们就会回忆起,就会让它派生出种种其他征兆。由于我们已经掌握了爱情之歌,把曲子从头到底铭刻在了心间,用不着有个女人来告诉我们曲子的开头——其中充满美貌所激起的赞美之情——我们就知道下面该怎样唱。倘若她从中间——从两个心灵的契合,从诉说彼此离了对方就无法活下去——唱起,我们凭着对这首曲子的熟悉,立即可以在这位女伴等待我们的乐段,从容地合上她的节拍。
奥黛特·德·克雷西又来看斯万,而且来访日渐频繁;每次来访,无疑都叫他再尝一遍失望的滋味,每回重见眼前这张隔了些时日,他已经有些忘记细部特征的脸,已经记不真切它竟然这么富于表情,或者,尽管她还很年轻,竟然这么憔悴时,他都会体验到这种滋味;她跟他谈话的当口,他心里总感到不胜慨然,她虽说长得挺美,可惜这种美并不是他天性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美。另外还有一点也不得不提一下,因为奥黛特的前额和脸颊上部几乎连成一片,显得分外平坦,上面覆盖着的头发,则按当时流行的款式,梳成前冲的发型,再稍稍往上卷拢,蓬松的发绺贴着耳朵披散下来,结果她就变得特别瘦削、特别凸起;至于那副生就的好身材,则叫人难以看清它的来龙去脉(这得怪那年头的时尚,按说她还算得上是巴黎最会穿衣打扮的女子呢),胸衣那么突兀地隆起,犹如罩在一个假想的肚皮上,然后骤然缩成一个倒三角,再往下就是鼓得像个球的夹层裙子,使这个女人看上去似乎是由一些彼此不相匹配的部件装配而成的;绉领、荷叶边和衬衣背心,因图案各异或质料不同,各不相干地分头顺势而下,延接到缎子的饰结、花边的褶裥以及乌黑发亮的竖条蓬边,或者连绵到鲸须片的裙撑,但对活生生的人体而言,没有一处是合身的,这些劳什子衣饰,不是裹在身上,就是悬空张开,弄得她不是耸肩缩颈,就是像套在个壳子里。
然而,等奥黛特走了,斯万想起她说,每次等他允许她再去造访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有多么漫长,想到这儿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她有一次请他别让她等得太久时,那不安而羞涩的神情,还有那胆怯而恳求地凝视着他的目光,别在配黑绒飘带的圆边白草帽上的那簇人造蝴蝶花,使这道目光显得格外楚楚动人。“那么您呢,”她说,“您就不上我家去喝回茶吗?”他推说手头工作挺忙,正在研究——其实荒疏都有几年了——代尔夫特的弗美尔[116]。“我知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跟你们这样的大学问家没法相提并论,”她回答说,“就像青蛙没法和大师相比[117]。可是我特爱学习,样样都想了解,样样都想懂行。一头埋进旧书堆里,做个书蠹虫,那该多有趣!”她说话时心满意足的神态,就像一位高雅的夫人在声称自己不怕脏,最乐意干亲自下厨之类的粗活。“说出来您一定会笑话我,这位拦住您不让您来看我的画家(她是想说弗美尔),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他还活着吗?在巴黎能看到他的作品吗?要是这样,我就可以想象您喜欢什么,猜一猜这个不知疲倦的大脑门里,这个让人觉得永远在思考的脑袋瓜里,到底藏着多少东西,对我自己说一声:‘喏,他在想的就是这些。’能够参与您的工作,那有多美啊!”他对自己怕结新交表示歉意,不过出于礼貌,他说成是怕感情受挫。“您怕坠入情网吗?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哪怕要以生命为代价我也情愿呢,”她说这话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肯定,他听了不由得很感动,“一定是有个女人让您吃过苦头。您就以为别的女人也都像她一样了。她没有能够理解您;您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您最吸引我的就是这一点,我感觉到您跟别人都不一样。”——“可您不也是这样吗,”他说,“我了解女人,你们一准也挺忙的,抽不出什么空。”——“我呀,一直闲着没事干!我随时都有空,只要您需要就行。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您有便见我,就让人来唤我一声,我会非常高兴地赶来。您会这么做吗?您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想把您介绍给韦尔迪兰夫人,我可是每天晚上都去她府上的噢。您想想,要是我能在那儿见到您,想到您有一小半是为了我而去的,那该有多美!”
不用说,每当他像这样回忆他俩的谈话,像这样想起她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自己罗曼蒂克遐想里那许许多多别的女人的形象中间,添进了她的形象而已;然而一旦由于某种环境(甚至也许连这一点都不需要,某种一直潜伏着的情绪得以宣泄之际的周边环境,可能对这种情绪并无丝毫影响)的缘故,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占据了他的脑海,一旦这种遐想跟对她的回忆已经融合起来,那么她形体上的缺点,以及跟别的女人相比,她的形体是否更合他的口味,就都变得无关紧要了,既然这个形体属于他所爱的女人,从今以后就只有它才能给他带来欢乐和痛苦了。
我的外公正好认识先前韦尔迪兰府上的人,这层关系,现在韦尔迪兰夫妇的朋友中间已经没人知道。不过,他跟他所说的“小韦尔迪兰”早已没有任何往来,而且在他眼里,那家伙大致上已经沦为——尽管仍然拥有百万家产——放浪不羁的社会渣滓。有一天,外公收到斯万的一封信,信上问我外公是否能将他引荐给韦尔迪兰夫妇。“当心哪!当心哪!”外公大声嚷嚷,“我一点不奇怪,斯万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的。瞧这帮子家伙!我可没法帮他忙,先不先我已经根本不认识那位先生了。再说,这事儿准有女人牵涉在里面,我可不想掺和进去。得,要是斯万跟小韦尔迪兰他们混在一块儿,我们可有好戏看了。”
收到我外公回绝的信后,只好由奥黛特亲自出面,把斯万带到韦尔迪兰夫妇那儿去。
斯万初次来府的那天,韦尔迪兰夫妇的饭桌上有戈达尔大夫和他夫人,年轻钢琴家和他姑妈,以及那位当时很受宠的画家,饭后来参加晚会的还有其他一些信徒。
戈达尔大夫总是拿不准自己该用什么口气来回答别人,弄不清谈话的对方究竟在开玩笑呢还是一本正经的。为防万一,他给每种脸部表情都配上一个适可而止的、临时性的笑容,要是过会儿弄明白人家是在跟他开玩笑,那么刚才那抹模棱两可的狡黠笑容,就可以让他免受懵懂之讥。不过,由于还得准备应付另一种相反的可能情况,他又不敢让这抹笑容明明白白地表露在脸上,所以人家在这张脸上看到的永远是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仿佛在问一个他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您此话当真?”即便是在街上,甚至更一般地说,在整个日常生活中,他对自己该采取怎样的言谈举止,也并不比在沙龙里更有把握些,所以大家只见他对过往的行人也好,车辆也好,一件什么事情也好,全都报之以一个狡黠的笑容,这个笑容首先就使他再无举措失当之虞,既然它证明了(如果这一举止不太相宜的话)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还那么做,无非是寻个开心罢了。
然而,凡是遇到他觉得似乎可以直截了当地提问题的场合,这位大夫是不会错过任何机会来释疑解惑、增长学识的。
于是,遵照一位有先见之明的母亲在他离开外省家乡时给他的劝告,他从不放过一个陌生的惯用语或者专有名词,非得刨根问底弄个明白才肯罢休。
对于惯用语,他的求知欲是难以满足的,因为他认为它们有时候会有一种更加精确的言外之意,所以对下面这些他听人家用得最多的惯用语,他总想弄明白人家说这些话,到底是要说什么意思:魔鬼的美,蓝色的血,椅脚横档的生活,拉伯雷的一刻钟,做个优雅国的王子,发张空白卡片,光有因为没有所以[118],等等等等,他还要知道在哪些确定的场合他自己也可以在谈话中用用它们。用不上它们的时候,他就把学来的那些文字游戏搬出来用。至于听到人家在他面前提起的新的人名,他只是用一种疑问的语气再把它重复一遍,因为他心想这样一来,就足以让对方做出一番他想问又偏偏不问的解释来了。
他自以为事事都要弄明白个所以然,其实全然没有半点勤思的意识,于是乎,那种场面上的客套,比如明明是施惠于某人,却偏要说成是受惠于此人,然而又并不真的希望人家相信,如此这般的良苦用心,到了他身上就完全是白费劲了,他反正把人家的话照字面上的意思全部吃进算数。韦尔迪兰夫人对他有些盲目的偏爱,不过弄到头来,虽说仍觉得他机灵,还是对他生了气,因为那天她请他到一个包厢里来看萨拉·伯恩哈特[119]演出时,为了显得客气些,是这么对他说的:“您能来真是太赏脸了,大夫,因为我相信您一定是常看萨拉·伯恩哈特演出的,再说咱们说不定也离舞台太近了点儿,”这位大夫刚才进包厢时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准备依据某个权威人士对这出戏的评价,来随时绽开或收敛这道笑容,这会儿听到她的话就回答说:“可不是,咱们也实在是太近了,再说大家对萨拉·伯恩哈特也开始有些看腻了。可是您表示过希望我来。对我来说,您的愿望就是命令。能为您效这点劳,我感到荣幸之至。为了讨您的欢心,我还有什么事情不肯做的呢,您是这么和蔼可亲!”随后他又加上一句:“萨拉·伯恩哈特真是条金嗓子,是不是?报上还常说她能把戏演热。这说法挺奇怪的,是不是?”他原以为会引起些议论,结果谁也没答腔。
“你知道,”韦尔迪兰夫人有一回对她丈夫说,“我看哪,咱们出于谦虚总把送给大夫的东西说得不值什么钱,这做法不对头。他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根本不知道一样东西值个什么价儿,咱们怎么说他就怎么相信了。”——“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我没敢对你说。”韦尔迪兰先生回答说。到了下一个新年,韦尔迪兰先生就不再是送一颗价值三千法郎的红宝石却说成一点点小意思,而是花三百法郎买了颗人造钻石,却在话风里让对方听出这么名贵的钻石是难得见到的。
当韦尔迪兰夫人宣布斯万先生要来参加晚会时,“斯万?”大夫嚷了起来,由于吃惊的缘故,语气显得很唐突,因为这位自以为对什么事都处变不惊的老兄,听到一丁点儿的新鲜事,就比谁都更感到出其不意。看看没有回答,他就急不可耐地扯直喉咙嚷道:“斯万?斯万是谁呀!”但等到韦尔迪兰夫人说了句“不就是奥黛特跟我们说起过的那位朋友吗”,他又突然间平静了下来,变得没事人似的应声说道:“哦!好,好,那挺好。”至于那位画家,他很高兴斯万给介绍到韦尔迪兰夫人府上来,因为他猜想斯万是爱上了奥黛特,而他就喜欢撮合这种好事。“对我呀,再没比促成一桩婚事更有趣的事儿啦,”他凑在戈达尔大夫耳朵边上跟他说,“我已经做成功好几桩了,就连女人也能配成对!”
奥黛特对韦尔迪兰夫妇说斯万很潇洒的那会儿,他们以为他是个讨厌家伙。没想到他给他们的印象居然好极了,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其中有一个间接的原因,就是他毕竟是经常出入风雅的社交圈子的。事实上,他跟即便人挺聪明但从未进入过社交界的人相比,具有那些多少在其中涉足过的人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不再由于渴望进入的企盼,或者想象中的畏惧,去抬高或贬低它的形象,而是压根儿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他的那种殷勤有加的风度里,既没有冒充高雅的做作,也没有故作矜持的意味,因而这种风度变得非常洒脱,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都透着从容和优雅,这种从容和优雅正是那些单靠柔软的四肢,而无需身体其他部分冒失、笨拙的参与,就能随心所欲地把动作做得恰到好处的人所具有的。社交圈里的人在人家把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介绍给他时很乐意地伸出手来,以及在人家把他介绍给一位大使时矜持地欠一欠身子,这种简单的基本体操动作,业已潜移默化地贯穿于斯万的一举一动,他面对像韦尔迪兰夫妇及其朋友这样社会地位比他低下的人,会本能地表现出一种殷勤的态度,主动地去接近他们,而在他们看来,一个讨厌家伙是不会这么做的。他只是有一会儿对戈达尔大夫显得挺冷淡:瞧见大夫在他俩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情况下,居然对着他眨眼睛,做出一副表情暧昧的笑脸(戈达尔管这种挤眉弄眼叫轧苗头),斯万以为大夫大概认出曾在哪个娱乐场所跟他见过面,虽说他其实从来不过花天酒地的生活,这种地方是极难得去的。他觉得这种暗示趣味很粗俗,尤其是因为奥黛特也在场,她可能会因此对他有个不佳的看法,于是他就摆出了一副冷漠的表情。但当他得知身边的一位女士就是戈达尔夫人时,他心想,一个这么年轻的丈夫是不会当着妻子的面有意去暗示这类娱乐的;于是他就觉得大夫狡黠的神情里并没有自己刚才疑心的那种含义了。画家马上就邀请斯万带奥黛特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斯万觉得此人挺可爱。“说不定他对您要比对我还优待些,”韦尔迪兰夫人用一种佯装的愠怒口吻说,“没准儿还会让您看戈达尔的那幅肖像呢(这是她向画家订的货)。您可得记住啊,比施先生,”她又提醒画家说,称他先生是一种习惯的开玩笑的称呼,“要把那可爱的眼神,那细巧逗趣的眼角,全都给画出来噢。您得知道,我特别想看到的,就是他的笑容;我请您画的也正是他的笑容的肖像。”她因为觉得这个说法大有深意,就又声音很响地重说了一遍,以便确保好几位客人都能听见,况且,她事先已经随便找了个借口,让几位客人靠拢过来。斯万想要跟每位来宾都认识一下,其中甚至包括韦尔迪兰夫妇的一位老朋友萨尼埃特,此人凭他作为档案学家的学识、殷实的家产和出身的门阀,原是应该很受人尊敬的,可是他的腼腆、淳朴和善良的心地却使他到处都受不到这种尊敬。他说起话来,嘴里总含着团唾沫,这其实是挺可爱的,因为它让人从中感到的并不是一种语言表达的缺陷,而是心灵的一种优良品质,就像是他那颗未泯的童心。他发不清楚的那些辅音,正表明有好些硬撅撅的话,他是说不出口的。斯万请韦尔迪兰夫人把他介绍给萨尼埃特先生,这在韦尔迪兰夫人看来是把两人的位置颠倒了(所以她作为对斯万的回答,在说下面的话时特别强调了这一区别[120]:“斯万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们的朋友萨尼埃特。”),但在萨尼埃特身上却激起了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情,不过韦尔迪兰夫妇对斯万可是不会有什么感激可言的,因为萨尼埃特使他们感到有些不快,他们其实并不怎么想为他引荐。然而,当斯万觉得应该马上请他们介绍跟钢琴家的姑妈认识时,他们却不禁大为感动。这位夫人跟平日一样穿着黑色的长裙,因为她认为穿黑衣裳总很好看,而且也最别致,她的脸红通通的,就像每次刚吃好饭那样。她毕恭毕敬地向斯万行了个屈膝礼,但随即做出庄严的样子直起身来。她由于没有受过教育,生怕说的法语会出错,就故意发音很含混,心想即使联诵[121]什么的出点毛病,那也会因为发音含混而听不太清楚,所以她说起话来就只听见一片模模糊糊的沙哑的喉音,偶尔才会冒出个把她觉得拿得准的单词。斯万以为不妨在跟韦尔迪兰先生交谈时,稍稍调侃她一下,没想到这位先生却有些不高兴了。
“她是位极其出色的女人,”他回答说,“我同意您的观点,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当您单独跟她交谈时,她是很可爱的。”——“这我完全相信,”斯万赶紧让步,“我刚才是想说,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与众不同,”他补充说,把最后四个字说得特别强调,“总之,其实我也是在对她表示赞赏!”——“嘿,”韦尔迪兰先生说,“说出来您准会吃一惊,她写起东西来还真有一种迷人的风度哩。您还没听到过她侄子的演奏吧?那可真是棒极了,是不是啊,大夫?您愿意我去请他弹点什么吗,斯万先生?”——“那我真是很荣幸……”斯万还没来得及说完,大夫就带着一种调侃的神情打断了他。原来,大夫心里记住了这一点,就是在谈话中使用夸张的语言和郑重其事的大字眼,都已经是过时了,所以他一听见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出像刚才的“荣幸”之类的字眼,就以为说这字眼的那位刚犯了个普吕多姆[122]的毛病。倘若这个字眼碰巧又属于他所谓的陈词滥调,那就不管这个字眼平时多么常用,大夫认定那句没说完的话一准荒唐可笑,非得开玩笑似的说句陈词滥调来接上茬不可,他一心以为那就是对方本来想说的意思,其实人家连想也没想到过。
“真是三生有幸!”他神情夸张地举起双臂,调皮地喊道。
韦尔迪兰先生禁不住哈哈大笑。
“这几位先生在笑什么呢,看样子你们那边还谈得挺有趣哪。”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你们倒是想想我呀,孤零零地待在这儿活受罪,这有多没劲噢,”她像孩子撒娇似的,嗔怪地加上一句。
韦尔迪兰夫人坐在一张瑞典的上光松木高凳上,这是那个国家的一位小提琴家送给她的,虽然它看上去就像张板凳,跟她的那些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很不协调,可她还是留在了客厅里,因为她执意要把信徒们成了习惯不时给她送来的礼物,全都陈列出来,好让这些捐赠人认出它们时高兴高兴。因而,她竭力劝大家带些花儿和糖果来就行了,这两样东西至少不用去操心保管吧;可是劝也没用,她家里还是成了脚炉、靠垫、挂钟、屏风、气压计、中国花瓶的陈列室,就像一个品种繁多的杂货铺,一个新年礼物的大杂烩。
她待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子上,兴致勃勃地参加信徒们的谈话,拿他们的打趣寻开心,不过自从那回下巴出了意外事故以后,她就不再费神动真格地笑出声来,而仅仅是装出个大家平时看惯的样子,既不会累着也不用担风险,就算是表示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要有哪位常客对某个乏味的家伙,或者对某个已经划归讨厌家伙的旧日常客小小地戳上一枪——这时她的表现就会叫韦尔迪兰先生自愧不如了,他本以为自己也跟妻子一样深孚众望,可是他一旦真的笑开了怀,很快就会上气不接下气,跟妻子连续不断假笑的技巧一比,他实在是甘拜下风——她只轻轻地尖叫一声,把那双开始被角膜翳弄得视力模糊的鸟也似的眼睛紧紧闭上,然后,仿佛忙不迭想避开一幕不堪入目的场景或是躲过一场来势凶猛的发作,猛可把脸埋在两手中间,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竭力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笑出来,而且万一憋不住笑了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直到昏厥过去。就这样,韦尔迪兰夫人被信徒们的欢乐情绪弄得飘飘然,陶醉于友情、谗言和一片附和声中,栖息在那张高凳上,像一只吃了浸过热葡萄酒的食料的鸟,开心得直打噎。
这时,韦尔迪兰先生在请斯万允许他点上烟斗(“这儿大家都挺随便,都是哥们儿嘛”)以后,请年轻的艺术家给大家弹上一曲。
“好啦,行了,别去缠住他了,他上这儿可不是为了让人家来难为他的,”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谁要难为他,我可不答应!”
“可这怎么叫缠住他呢?”韦尔迪兰先生说,“斯万先生也许还没听过咱们上回找到的那首升fa奏鸣曲呢——他可以给我们弹弹这首曲子的钢琴改编曲嘛。”
“哦!不,不,别弹我那首奏鸣曲!”韦尔迪兰夫人嚷了起来,“我可不想像上回那样,哭得又是鼻腔发炎,又是面神经痛;多谢您的好意了,我可不想再来那么一次;你们说起来当然轻巧得很,在床上躺一个星期的明摆着不是你们嘛!”
这段小插曲,每次在钢琴家演奏之前总要来上一遍,而那些朋友也乐此不疲,每次都感到挺新鲜似的,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正表明了“女主人”有一种别出心裁的魅力,对音乐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在她身边的那些人,朝正在稍远些的地方吸烟或打牌的人做手势唤他们过来,意思是这儿有好戏看,然后就像在Reichstag[123]辩论趋于激烈的当口那样,连声对他们说:“听呀,听呀。”到了第二天,他们还会为那些没能来的人感到惋惜,说头天的那段插曲比往常的还要精彩。
“好吧!行,说定了,”韦尔迪兰先生说,“就弹那段行板。”
“就弹那段行板,瞧你说些什么呀!”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弄得我没法招架的,还不就是那段行板吗?你这位先生可真有意思!这不等于在听《第九》的时候说‘咱们就光听最后那个乐章’,或者在《名歌手》[124]里光听序曲吗?”
然而,大夫怂恿韦尔迪兰夫人让钢琴家去演奏,倒并不是觉得她由于音乐引发的毛病是假装的——他承认其中有一些神经衰弱的症状——而是出于许多医生都有的那种习惯,只要参加的是一次在他们看来比开处方重要得多的社交聚会,而他们建议暂且把消化不良或流行性感冒忘掉的那一位,又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么医嘱马上就变得大有通融的余地了。
“您看着吧,这一回您准保不会生病;”他边说边丢眼色,“就算真的病了,我也会把您治好。”
“真的吗?”韦尔迪兰夫人应声说道,仿佛面对这种深情厚谊所带来的希望,只有妥协一条路了。也说不定由于经常说自己有病,有时候她都忘了这是打诳,当真处在一种生病的心理状态了。然而这种人,又不高兴总是得想方设法避免发病,老这样都感到腻烦了,所以就喜欢想入非非,以为只要把自己交付到一个强有力的人手里,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去做种种平日想做而又怕惹麻烦的事情了,因为那些强有力的人物,光凭一句话或一颗药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们恢复健康。
奥黛特已经在钢琴旁边一张有绒绣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知道,这是我的老位子。”她朝着韦尔迪兰夫人说。
这一位呢,瞧见斯万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就请他站起来。
“您坐那儿不舒服,还是坐到奥黛特身边来吧,怎么样,奥黛特,您能给斯万先生腾个地方吗?”
“多漂亮的博韦[125]绒绣啊。”斯万在落座之前先这么说了一句,他极力想显得态度很可亲。
“哦!您喜欢这张长沙发,我很高兴,”韦尔迪兰夫人回答说,“可我得先提醒您,要是您还想找一张跟这一模一样的,那就还是趁早打消念头为好。这种款式的他们根本就没做过第二张。那几把小巧的靠背椅也是出色极了。待会儿您不妨去看看。每张靠背上的铜雕,都呼应了那把椅子可爱的主题,就像是一种象征;您知道,要是您愿意去看一下的话,准会看到些让您欢喜的东西,管保您觉得很有意思。您就只要瞧瞧框上这条小小的饰边,喏,那儿,‘熊与葡萄’[126]红色背景上的那棵小葡萄树。像不像真的?您说呢,我可是觉得它们雕得逼真极了!那些葡萄是不是叫人真想去尝尝?我丈夫总说我不爱吃水果,理由是我没他吃得多。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比你们谁都贪吃,只不过我用不着把它们放进嘴里去,光用眼睛看就看够了。你们大家都在笑什么呢?去问问大夫吧,他会告诉你们这些葡萄是怎么让我润肠的。别人用枫丹白露的白葡萄酒疗法,我用的是自己的博韦疗法。不过斯万先生,您可一定要去摸过那些靠背上的小铜雕才能走噢。摸上去是不是又光滑又舒服?不,别光用手指,摸得重点儿哪。”
“哦!要是韦尔迪兰夫人夸她的铜饰夸开了头,咱们今晚可就听不成音乐咯。”画家说。
“别插嘴,您这个淘气鬼。其实啊,”她转过脸去向着斯万说,“只要是能引起肉体上快感的东西,哪怕比这差劲的,他们也不肯让我们这些女人沾个边。可也是,有什么肌肤能跟这相比呢!在我还有幸让韦尔迪兰先生对我发发醋劲儿的那会儿——得啦,你总该还讲点礼貌吧,别来说什么你从没吃过醋……”
“可我什么话也没说呀。得,大夫,我请您做个证人:我说过半句话了没有?”
斯万出于礼貌,还在抚摩那些铜饰,没敢撒手。
“行啦,您待会儿再抚摩它们吧,现在人家要来抚摩您,到您的耳朵里来抚摩您了;我想您是会喜欢的;好,那位可爱的年轻人就要开始这么做了。”
等到钢琴家弹完以后,斯万对他的态度,就比对在座的所有其他的人都更亲切了。其中的原因是这样的:
前一年,他在一次晚会上听到过一首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曲子。起初,他欣赏到的只是两种乐器发出的富有质感的乐声。当他骤然感到在小提琴纤细、柔韧、致密,而又处于主导地位的乐声下面,钢琴那丰满、浑然、舒展,宛如被月光蒙上迷人清辉、加上降号的碧波荡漾的流水般此起彼伏的声部,挟着汩汩的水声,极力要升腾而起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心旷神怡。然而到了某个时刻,他虽然没法把让他感到那么喜欢的东西明确地勾勒出一个轮廓,给出一个名称,但他突然间像受了一种魔力的诱惑,尽力要想——他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把刚才的那个乐句或和弦记录下来,这个乐句或和弦已经使他的心扉敞得更开,宛如有些弥漫在夜晚湿润空气中的玫瑰花香具有扩张我们鼻孔的效用。也许这是因为他不知道这首让他感受到一种如此复杂印象的曲子,究竟是哪首曲子的缘故,而这种印象也许又正是属于那些纯音乐的、摆脱空间概念的、全然新颖的印象,它们无法归结为任何其他范畴的印象。这样的一种印象,在一刹那间,不妨说是sine materia[127]的。可能我们当时听见的那些音符,已经按它们的音高和时值在我们眼前展现了幅度不等的曲面,描绘了富有装饰意味的曲线,给我们以恢宏、纤细、安稳或变幻不定的种种感觉。可是还等这些感觉真正成形,足以和接踵而来,甚至同时发出的音符业已激起的那些感觉相抗衡,不被它们所吞没,这些音符早就消逝了。而这种印象却继续以其流动和“融合”的性态,把那些不时冒出来,但几乎难以觉察,旋即沉没并消失的音乐动机包孕在里面,我们仅仅从它们所给予的那种特殊的快感中,才能感知那些动机的存在——要不是记忆,就如一个工匠在湍流中间打下牢固的底座那样,在为我们提供那些转瞬即逝的乐句的复制品的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将它们跟相继而来的乐句进行比较和区别的可能,那种快感就简直是无法描述,无从回味和命名,完全不可言喻的。于是,斯万体验到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刚一消逝,他的记忆立即为他提供了一个副本,这个副本尽管是粗疏的、临时的,但它毕竟曾在乐段进行之际经他细细地寓目过,所以等到那个相同的印象蓦然重现时,它已经不再是难以觉察的了。他回忆起与它有关的音域和乐句的衔接,以及一个个音符和富有表现力的强弱变化;他眼前看到的东西,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音乐,而是画面,是建筑,是思想,它们使他有了可能去重新记起那首曲子。这一回,他清楚地辨认出了一个升起在声波之上,延续了一小会儿的乐句。这个乐句即刻使他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愉悦,这是他在听到乐句之前,从来不曾想到过的,而此刻他却觉得唯有这个乐句,才能让他领略到这些愉悦;这个乐句使他体验到的是一种类似于陌生的爱情的感觉。
这个乐句,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把他先引到这儿,再引到那儿,随后又引到别的什么地方,就这样,一步步把他引向一种崇高的、难以理解却又很明确的幸福。蓦然间,当它到达某个地点,而他也在一刹那的停顿之后,准备跟随它继续前行时,它骤然改变了方向,以一种新的更快更小的,忧郁的,持续而柔和的动作,引他趋向未知的前景。随后它又消失了。他渴望能第三次再见到它。它果然又出现了,但并没有更明确地告诉他什么东西,甚至带来的愉悦也不如刚才强烈了。可是,等回到家里,他却感到自己很需要它:他就好比是这样一个男子,在路上邂逅的一位姑娘刚使他对形象美有了新的概念,而且切身感受到这种美有一种更重要的价值。可是他没法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再见到他已经爱上、却连名字也说不上来的那位姑娘。
就是这么一种对某个乐句的爱恋,刹那间仿佛在斯万身上诱发了一种焕发青春活力的可能性。长久以来,他一直无意给自己的生活确定一个理想的目标,而始终只是局限于追求一些日常琐事的满足,尽管他从没对自己明说,其实他心里是相信这种状态到死也不会改变的;而且,正因为他已经无法在心中感受到那些崇高的思想,所以他就不再相信它们是现实存在的——尽管他也还没能完全否定它们。于是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让自己躲进一些本身无足轻重,但能让自己对事情的实质不闻不问的想法里去。正如他从没问过自己,是否干脆不去社交场合要更好些,而是一味抱住这么个宗旨,就是如果他接受了邀请,就该去才是,即使不去,也该在名片上写几句话让人带回去,他在谈话中同样也尽量不对一件事情很坦率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只是提供些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其价值,同时自己又能免得在人前显山显水的具体细节。对于一道菜的烹饪方法,对于一位画家的生卒年月,以及他的全部作品的名称,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虽说有时候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对一件作品、对一种人生哲理,表示一下自己的观点,但这时用的总是一种调侃的口气,倒像他并不完全同意自己的话。然而就像有些体弱多病的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采用了一种不同的饮食制度,或者由于一种自发而神秘的器质性的变化,病情好像一下子减轻了很多,甚至考虑到了从晚年开始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这样一个原先从未想到的可能性,斯万觉得自己在回忆所听见的那个乐句时,在为了寻觅那个乐句而请人弹奏的一些奏鸣曲里,找到了那些他曾经不再相信的东西,它们是无法看见的,但又是确实存在的,而且,他那颗久已干涸的心灵,仿佛对这音乐起了一种近乎默契的感应,他重又感受到了奉献出自己生命的那种愿望,或者说那种力量。但是,由于没法知道听到的那首曲子是谁写的,他没能弄到它,到后来终于也就把它忘了。在那个星期里,他遇见过几个跟他一起参加那次晚会的朋友,也分别问过他们;可是有好几位不是在弹完以后才来,就是在弹奏以前就走了;有几位当时在那里,不过他们到另外的一个客厅里谈话去了,而留下来听的那几位,也并没比前面这几位听到得更多些。至于宅邸的主人,他们只知道这是他们请来的那几位音乐家提出要演奏的一首新作品;而因为这些人已经巡回演出去了,斯万没法再了解更多的情况。他当然也有一些音乐家朋友,但是尽管这个乐句给他带来的那种无法言传的快感记忆犹新,它所描绘的情景也还历历在目,毕竟他已经没法把它唱给他们听了。后来他也就不再去想到它了。
然而,年轻钢琴家在韦尔迪兰夫人的客厅里刚开始弹了几分钟,斯万就突然在一个持续了两拍之久的高音后面,倏地瞥见他心爱的那个轻盈、芬芳的乐句,正在越过这个嘹亮而紧张的长音(犹如一道遮掩它降临奥秘的音帘)向他趋近过来,他认出了它,那么神秘,那么轻款,那么清晰。它又是那么独特,自有一种富有性格的、任何别的乐句所无法取代的魅力,所以对斯万来说,这就好比在朋友的客厅里碰到了一个他在路上艳羡地见过,以为再也无缘重见的女子。最后,这个乐句又在它一路洒下的芳香中间,认准一条归路悄然而去,只剩下那抹笑容依然留在斯万的脸上。但现在他可以打听他那位陌生女子的名字了(人家告诉他说,那是凡特伊的《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中的行板乐章),他拥有了她,可以在家里什么时候想要见她就能见她,可以尝试去了解她的语言和秘密了。所以当那位钢琴家弹完以后,斯万走上前去热烈地向他表示感谢,那股热情让韦尔迪兰夫人看得大为高兴。
“多么迷人啊,”她对斯万说,“这个小家伙,他弹起这首奏鸣曲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哩,对不对?您简直想不到钢琴能弹出这样的声音。说真的,那里面什么声音都有,可就是听不出钢琴!我每次听的时候,总觉得是在听一支乐队演奏。甚至比乐队还棒,音色更饱满。”
年轻钢琴家欠身作答,然后笑吟吟的,一字一顿,像是在说一句妙不可言的俏皮话似的:
“您太过奖了。”
韦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说“哦,给他来杯橘子水吧,对他是该优待点嘛”的那会儿,斯万在告诉奥黛特,他有多么迷恋这个小小的乐句。韦尔迪兰夫人稍稍隔着些距离发话了:“嗳!看上去他在跟您说的事挺带劲儿呢,奥黛特。”奥黛特就回答说:“没错,可带劲儿呢。”这让斯万觉得她的爽直非常可爱。趁这当口,他就打听凡特伊是怎样的一个人,有哪些作品,这首奏鸣曲是作曲家在哪段生活时期写的,他尤其想知道的是,作曲家在那个小小的乐句里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可是所有这些自称仰慕那位作曲家的人,(斯万说他的奏鸣曲确实非常美的时候,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那还用说,就是美!可您怎么能说您不知道凡特伊的奏鸣曲呢,谁也没有权利不知道它呀。”画家应声说:“哦!那绝对是部杰作,对不?它不是那种,怎么说来着,不是那种‘走红’‘行俏’的作品,对不?可它是能给艺术家留下强烈印象的作品。”)他们看来从没对自己提出过这些问题,因为谁也回答不了。
斯万对他心爱的乐句谈了一两点看法,不料韦尔迪兰夫人接口说:
“瞧,这多有趣,我可从没注意过这种事情;我这人呀,向来就不喜欢做什么事都一板三眼,钻牛角尖;这儿也没人会浪费时间,去把一根头发掰成四瓣颠来倒去地看,我们家不兴这一套。”她说这番话的当口,戈达尔大夫始终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赞叹的神情,满怀好学不倦的热忱,注视着她滔滔不绝地说出这许多熟语来。要说呢,他和戈达尔夫人还都跟好些平民百姓一样,颇有一种自知之明,要是一首音乐作品让他俩一回到家里就彼此承认并不比对“比施先生”的画懂得多些,那他们就既不会贸然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会装出一副欣赏赞叹的样子。一般的听众和观众,只有在一种已经被他们慢慢领会的艺术的程式化作品中,才能感受到妩媚和优雅,领略到大自然的种种形态,而一个富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却正是从摒弃这些程式化的作品开始他的创作的,于是,作为一般听众和观众在这一方面的写照,戈达尔先生和夫人觉得凡特伊的奏鸣曲也好,那位画家的肖像画也好,都没能使他们感受到音乐的和谐或绘画的美感。钢琴家在演奏那首奏鸣曲的时候,他们觉得他就像是在钢琴上随便按些琴键,而这些音符跟他们所熟悉的形式,甚至跟画家随便往画布上抹些色彩的形式,都对不上号。当他们能在画布上认出一个人的模样的时候,他们也许还会觉得它又臃肿,又俗气(也就是说,缺乏那种让人甚至在街上就能找到活生生原型的画派的典雅),而且不真实,仿佛比施先生不知道一个人的肩膀是怎么长的,也不明白女人的头发不会是浅紫色的。
这时候,信徒们纷纷散去了,大夫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就像一心要想跳进水里去,但又想挑个没人看见的时候往下跳的初学游泳的人那样,趁着韦尔迪兰夫人刚对凡特伊的奏鸣曲发表完最后一点意见的当口,突然下定决心大声说道:
“哦,这就是大家所说的di primo cartello[128]音乐家噢!”
斯万就只打听到了凡特伊的奏鸣曲新近才问世,在一个很新潮的音乐派别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是广大的听众还对它浑然不知。
“我倒认识一个叫凡特伊的人。”斯万说,他想到的是我外婆几个姐妹的钢琴教师。
“没准儿就是他呢。”韦尔迪兰夫人大声嚷道。
“哦!不会,”斯万笑着回答,“您只要见过他两分钟,也就不会提这个问题了。”
“提问题,算不算解决问题呢?”大夫说。
“不过他俩可能是亲戚,”斯万接着说,“这么想真叫人扫兴,不过一个天才跟一个傻瓜是表兄弟,完全是有可能的。倘使真是这样,那我得承认,要让一个老傻瓜来把我介绍给这首奏鸣曲的作者,我实在是不胜其苦:首先我得硬着头皮去跟这老傻瓜周旋,那简直可怕。”
画家知道凡特伊这会儿病得挺重,波坦大夫担心治不了他的病。
“怎么,”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居然还有人请波坦治病!”
“啊!韦尔迪兰夫人,”戈达尔用一种马里沃风格的语调说,“您忘了您是在说我的一位同人,更确切地说,是我的一位老师。”
画家听说凡特伊患的恐怕是精神错乱症。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从他的奏鸣曲的某些片段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斯万并不觉得这个说法荒唐,但他感到有些困惑;因为一部纯粹的音乐作品是跟逻辑全无关系的,尽管语言上的逻辑混乱可以表明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但要说从一首奏鸣曲里听出作曲家神经不正常,他却感到不可思议,就像说一条狗神经不正常,或者一匹马神经不正常(虽说这种事情也有)一样的不可思议。
“您就别再跟我提什么您的老师了,您哪,比他高明十倍。”韦尔迪兰夫人冲着戈达尔大夫说,用的是一个人决心捍卫自己的观点,勇敢地去顶撞持不同意见者时的口气。“至少,您没治死过病人!”
“可是,夫人,他是位院士呢,”大夫以一种调侃的口气说,“要是病人宁可死在一位科学泰斗的手里……能说上一句‘是波坦给我治的病’,那有多潇洒。”
“啊!有多潇洒?”韦尔迪兰夫人说,“这么说,现在连毛病也有潇洒不潇洒喽?我可是第一回知道……嗨,您这是在逗我哩!”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脸,高声喊了起来,“我这傻瓜,还一本正经地跟您辩论,没看出您是在挑我上山,要我的好看呢。”
至于韦尔迪兰先生,他觉得为这么点小事就开怀大笑,未免也太让自己受累了,所以他吸了一口烟斗,心里不无遗憾地思忖,就亲和力而言,他比起妻子来可是望尘莫及喽。
“您知道吗?您这位朋友可太让我们喜欢了,”韦尔迪兰夫人在奥黛特来向她告别时说,“他又单纯,又可爱;要是您给我们引荐的都是这样的朋友,那就只管带来就是了。”
韦尔迪兰先生提醒说,斯万对钢琴家的姑妈印象并不佳。
“他这是还有点不习惯,”韦尔迪兰夫人回答说,“您总没想要他头一回来,就像戈达尔那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人家戈达尔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可有好些年头了。头一回不能算,只是熟悉一下环境嘛。奥黛特,咱们说好他明天在夏特莱剧院跟我们见面的。是您去接他吗?”
“噢不,他不要我去接。”
“嗳!那反正随你们的便。只要他别临阵脱逃就行!”
大大出乎韦尔迪兰夫人的意料,他从不临阵脱逃。随便到哪儿,他总跟着他们,有时是一起去郊区的餐馆,不过由于季节不对,那儿去得不多,更常去的是剧院,韦尔迪兰夫人就爱上剧院;却说有一天,在她府上,她当着他的面说起,碰到新戏首演或举行盛大活动的场合,他们要有一张特别通行证就方便多了,上回冈贝塔[129]葬礼那天,没有这么张通行证就弄得他们很尴尬,斯万平时绝口不提自己那些显赫的社交关系,只提到一些地位不太高,而且其中有好些是他常在圣日耳曼区沙龙里安排他们结识政界人物的朋友,他觉得如果连这些朋友关系都瞒住不说,未免会显得矫情,这回听到韦尔迪兰夫人这么说,他就回答说:
“这事儿就交给我了,《达尼谢夫》[130]重演前,你们一定会拿到请柬的,我明天正好要在爱丽舍宫跟警察总监一起吃饭。”
“怎么,在爱丽舍宫?”戈达尔大夫雷鸣般地喊道。
“对,在格雷维先生府上。”斯万回答说,刚才那句话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使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画家对大夫开玩笑说:
“您常这么吼吗?”
通常,戈达尔一听到人家做出解释,就会说:“嗯!好,好,挺不错。”然后毫无表情,不露一点声色。可是这一回,斯万最后的那句话,顿时使他一反淡漠的常态,听到一个跟自己同桌吃饭的人,既没有一官半职,又没有任何声望,居然会和国家元首有往来,他不由得大惊失色。
“怎么说,格雷维先生?您认识格雷维先生?”他冲着斯万说,那副惊愕、怀疑的神气,完全是爱丽舍宫的警卫面对一个贸然要见共和国总统的陌生人的神气,这个警卫,照报上的说法,从对方的话里听出“自己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一边答应说总统马上接见他,一边把这可怜的疯子带进拘留所的特别诊所。
“我跟他有点认识,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说是威尔士亲王),再说他请客挺随便,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您,这些饭局毫无趣味,而且也很简单,从来不超过八个人。”斯万这么回答说,他尽量想让对方觉着,跟共和国总统往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戈达尔马上信以为真,就应邀前往格雷维先生府邸是否有意义这一问题,抱定以下的态度:这种事稀松平常得很,谈不上难得不难得。从此以后,斯万也好,别人也好,任凭谁出入爱丽舍宫,他都不以为怪了,甚至对这种连宾客自己都承认挺乏味的饭局,他心里有点在为他们叫屈呢。
“嗯!好,好,挺不错。”他说,那口气像个海关官员,刚才还对你满腹狐疑,听了你的解释以后,却马上给你签证,连箱子也不打开检查,就让你过关了。
“哦,我相信您说得没错,那些饭局不会有什么意思,您肯去可真是不容易。”韦尔迪兰夫人说,在她眼里,共和国总统是个特别可怕的讨厌家伙,因为他掌握着蛊惑人和控制人的种种手段,而这些手段一旦用在她这些信徒的身上,是只能把他们都吓跑的。“听说他耳背得厉害,吃东西用手抓来吃。”
“可不是,上这种地方去,您不会有多大趣儿的。”大夫说这话时,透出一丝怜悯的意味;尔后,他又想起了餐桌上的人数:“那是熟朋友不拘礼节的聚餐吗?”他急切地问道,那股语言学家的热忱劲儿,自非一般爱管闲事者的好奇心可比。
然而共和国总统在他心目中的威望,毕竟不是斯万的谦虚或韦尔迪兰夫人的敌意所能抵消的,每回吃饭,戈达尔总要关切地问一声:“今晚咱们能见到斯万先生吗?他跟格雷维先生有私交。他想必就是所谓的gentleman[131]吧?”他甚至还送过斯万先生一张牙科器械展览会的请柬。
“您还可以带人进去,但是狗不能带进去。您瞧,我这么告诉您,是因为我有几位朋友不知道这事,曾经弄得很不愉快。”
至于韦尔迪兰先生,他注意到这一新发现,就是斯万有好些颇有权势的朋友却一直没告诉他们,着实让他的妻子心里很不痛快。
要是没有安排外出活动,斯万就到韦尔迪兰夫妇府上来参加这个小团体的聚会,不过他总是吃好晚饭才来,尽管奥黛特一再恳求,但他几乎从不接受去吃晚饭的邀请。
“只要您愿意,我也可以单独和您一起吃晚饭。”她对他说。
“那韦尔迪兰夫人呢?”
“哦!那还不简单。我只消说我的裙子没有准备好,或者马车来得迟了。总有办法应付的。”
“您真好。”
可是斯万心想,要是让奥黛特(他只答应在晚饭后和她见面)知道他另有比陪她更有趣的事儿,那她对他的好感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厌腻了。话是这么说的——他正对一个娇小的女工迷恋得很,这个小女工玫瑰花般清新、丰满的美丽,远非奥黛特所能相比,他宁愿跟她在一起共度黄昏,奥黛特反正待会儿还能见面。他从来不肯让奥黛特接他去韦尔迪兰府上,也是同样的缘故。这个娇小的女工总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街角上等他,斯万的车夫雷米知道这地点,车稍一停,她就上车坐在斯万身边,抱住斯万扑在他的怀里,直到马车把他送到韦尔迪兰府邸跟前,才松开手。他走进客厅,韦尔迪兰夫人一边指着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对他说“我们正在责备您呢”,一边示意他坐在奥黛特身边的那个位子,钢琴家为他俩弹起凡特伊奏鸣曲中的一个乐句,俨然这就是两人爱情的国歌。它总是从小提琴的震弓部分开始,无伴奏的小提琴震弓延续了几个小节,形象非常鲜明,随后倏的一下,震弓消散而去,眼前仿佛是霍赫[132]的室内画,房门半开着,狭窄的门框使画面显得格外深邃,在远处柔美的光影中,这个小乐句以一种别样的色调出现了,带着舞蹈的节奏,田园的风味,时断时续,犹如一段小小的插曲,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它以单纯质朴的、义无反顾的步履款款而行,始终带着那抹难以形容的笑容,慷慨地沿途留下它优雅的倩影;然而斯万现在从中体察到了幻想破灭的醒悟。对它自己引领你趋近的幸福,它似乎早已意识到了其中的虚幻。在它轻盈的优雅中,有着一种持久不变的东西:愁楚过后的超脱。然而这个乐句本身——对于一个在写这首曲子时,还不知道他和奥黛特存在的音乐家,对于所有那些在若干世纪之后聆听这首曲子的人们,这个乐句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并不在意,他把这个乐句看作爱情的一种信物,一种纪念,它甚至能让韦尔迪兰夫妇,让那位年轻钢琴家在想到奥黛特的同时,马上就想到他,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当奥黛特有一次心血来潮,央求他请一位钢琴家来演奏整首奏鸣曲的时候,他劝她打消这个念头——他觉得单单知道这一段也就够了。“其余的又何必知道呢?”她附和他说,“它才是我们的乐段嘛。”结果,每当它如此贴近,却又那么邈远地传来时,他一想起它是在向他们倾诉,却又不认识他们,心头就会不好受,想到它自有一份含义,一种内在而恒定的美,却偏偏不为他们所知,他几乎感到了遗憾,就像我们收到馈赠的首饰,甚至一个心爱女人的来信时,会暗自抱怨这璀璨夺目的宝石或脉脉含情的话语,为什么不直接就是一段短暂私情的幽会,或者一个可人儿的风情呢。
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他在去韦尔迪兰夫妇家之前,跟那个小女工一起待得太久了,所以钢琴家一弹完那个小乐句,斯万就发现差不多该是奥黛特回家的时候了。他送她回家,陪到她位于凯旋门背后拉贝鲁兹街上的那座小宅邸门口。也许正是因为这不必占用她全部的赏赐,他放弃了早些见到她,陪她去韦尔迪兰府邸这样一种在他并非那么必要的乐趣,以便获得送她回家这个让她颇为领情的权利,再说他也更看重这个权利,因为这样一来,他离开她以后,就感觉到不会有谁见到她,置身于他俩之间,妨碍她仍然和他在一起了。
就这样,她每回都坐斯万的马车回家;有一天晚上,她刚下车,他跟她说明儿见的当口,她在屋前的小花园里匆匆摘下最后的一朵菊花,在马车起动前把花递给他。回家途中,他一直把它紧贴在唇上,过了几天,花枯萎了,他把它珍藏在书桌里。
可是他从来不送她进屋。只有两次是在下午,他进去参加了她的重要活动:喝午茶。这些僻静而空寂的短街(沿街几乎清一色都是毗连的矮小宅邸,只有几家面目可疑的店面,会突然打破这单调的格局,它们正是当年这个名声不佳的街区的历史见证和残存污痕),花园和树枝上的残雪,凋零的冬景,贴近的大自然气息,都为他进门时感到的温暖和看到的鲜花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奥黛特的卧室,在高出街面的底楼,后窗面朝一条平行的小街,卧室右边有座笔直的楼梯,在涂成深色的墙壁中间通往二楼的客厅和小客厅,墙面上悬着东方的织物、土耳其的串珠和用丝绳吊着的一盏日本大灯笼(但是,为了让来客不致连最后一点的西方文明设备也享用不到,里面点的是煤气灯)。客厅前是一个狭窄的门厅,墙上的格子架板条很像花园里的棚架,不过涂成了金黄色,沿墙有个长方形的栽培箱一通到底,里面像暖房一样种着一排盛开的大菊花,这么肥硕的菊花在当时已经算得稀罕了,但跟日后园艺家培育成功的品种相比,那可差得远了。斯万对这种去年以来巴黎人趋之若鹜的花种,一向不抱好感,可是这一次,看到这些只能存活一天的星辰在灰冷的下午发着光,芬芳的光线在门厅里映上若明若暗的玫瑰、橘红和粉白色斑纹时,他却感到了喜悦。奥黛特穿着玫瑰色的丝绸便裙接待他,裸露着颈脖和胳臂。她让他挨着她,坐在客厅深处一个凹进去的位置上,客厅里有许多这种神秘兮兮的位置,前面遮着盛在中国套盆里的硕大的棕榈树,或者点缀着照片、缎带结和扇子的屏风,挡住人们的视线。她对他说:“您这样坐不舒服,等一下,我来给您弄弄好。”说着,她颇为自负地莞尔一笑(每当想出一个自己感到挺得意的点子时,她总会这么笑一笑),拿起几只日本绸面靠垫又揉又捏的,仿佛是阔得没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放在眼里,然后把它们搁到斯万的头下和脚下。一个贴身男仆依次拿来许多几乎全都安在中国大瓷瓶里的灯,或单盏,或成双,分别摆放在不同的家具上面,犹如摆放在祭台上面;在冬日已近黄昏的暮色中,这许多灯光营造出了一种日落时分的氛围,但它比落日更持久,更嫣红,更有人情味——要是有个恋人驻足街头,望着灯光微明的玻璃窗半遮半掩着的这番神秘景象,他也许会引发许多遐想,——这时,她神情一下子变得很严厉,斜眼盯着这个仆人,看他是否把每盏灯放得恰到好处。她心想,只要有一盏没放对地方,客厅的总体效果就给毁了,而且她那幅斜搁在长毛绒衬底的画架上的肖像,光线也就不对头了。于是她心绪激动地注视着这个粗人的一举一动,见到他经过窗台上那两个她平时生怕让人碰坏,都是亲自拾掇料理的花坛时,居然靠得那么近,她马上厉声训斥,同时起身走到窗台边上,去查看他有没有碰坏花坛。她觉得这些中国小摆设模样都挺逗人喜欢的,而兰花,尤其是卡特利兰[133],也同样如此,这两种花和大菊花一向是她最心爱的花儿,因为它们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不像真花儿,而像是用丝绸、缎子做出来的。
“瞧这一朵,就像是从我大衣里子剪下来的。”她指着一朵兰花对斯万说,语气中带着点儿对这朵如此别致的花儿,对大自然给她带来的这位意想不到的、风姿绰约的姐妹的赞许之意,这位姐妹在生命的等级上离她很远,然而自有一种高雅的气质,远非她容许在这客厅里有一席之地的那些女人所能相比。她一样样地指给他看大瓷花瓶上雕着或壁炉隔热屏上绣着的口吐火舌的客迈拉[134],一束兰花的朵朵花冠,一头浑身镶乌银[135]、眼眶里嵌着两颗红宝石的单峰驼,还有它旁边的壁炉架上的一尊玉蟾蜍,她依次装出种种样子,一会儿仿佛被怪物的凶相吓着了,一会儿又像是被它们的憨态逗得哈哈大笑,一会儿似乎在为花儿的猥亵感到脸红,一会儿又装着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拥吻单峰驼和蟾蜍,管它们叫“心肝宝贝”。跟如此这般的装模作样恰成对比的,是她对某些神灵的满腔虔诚,其中尤以对拉盖[136]的圣母最为诚笃,当年她住在尼斯[137]的那会儿,这位圣母为她治愈了一种不治之症,从此她胸前总佩着一块金牌,并坚信这块金牌消灾免祸,无所不能。
奥黛特给斯万斟茶,问他:“柠檬还是奶油?”等他回答“奶油”,笑着对他说:“一点儿!”当他称赞这茶味道不错时,就说:“您瞧,我知道您喜欢什么。”诚然,这茶在斯万眼里,正如在她眼里一样,是弥足珍贵的,而爱情确实也需要在与之相伴的种种乐趣之中证实自己的存在,保证自己的绵延,所以他七点钟跟她分手回家去换晚礼服的时候,坐在马车里,一路上难以抑制这个下午所引起的愉悦心情,不住地对自己说:“有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在她家里你能找到那么难得找到的东西,那么好的茶,真叫人愉快。”一个钟头以后,他收到奥黛特的一张便笺,一眼就认出这一个个写得大大的字母,是在模仿英国人硬邦邦的笔迹,有意显得自己是练过书法的,不过这笔字实在写得不像样子,换了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人来看,也许只会觉得此人思路混乱,教育不良,既不够坦率又缺乏诚意。斯万把烟盒忘在奥黛特家里了。“您怎么不把您的心也忘在这儿呢,要那样,我可不会让您取回去咯。”
他对她的第二次拜访,也许更为重要。这天去她家的路上,就像每次见她之前,他先在心里回想她的容貌;要找她脸上的漂亮之处,就非得把她那经常黄恹恹,无精打采,不时还发些小红点的双颊,仅仅局限在红润鲜艳的颧骨部位,非如此不可的限制,使他感到很苦恼,它就像在证明,理想的事物是不可企及的,而幸福,总是平庸的。他给她带去一幅她想看的版画。她稍稍有些不舒服;她穿着淡紫色的中国绉纱晨衣接待他,胸前遮着一块刺绣华丽的织物,仿佛纹章上的披幔。她站在他身边,没有绾住的长发贴着脸颊直泻而下,一条腿微微有些像跳舞时那么弯着,这样就可以不很费劲地俯身朝着那幅版画,她低着头,睁着那双平常时刻总是那么疲惫、阴郁的大眼睛,她的这种神态,让斯万看得怦然心动,觉得她跟西坡拉[138]的脸容很相像,在西斯廷小教堂的一幅壁画上画着叶忒罗的这位女儿。斯万向来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喜欢在大师的画作里找到周围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一般特征,而且找到不同于共性的地方,那些我们所认识的脸的个性化特征:于是,在安托尼奥·里佐雕塑的一尊洛雷当总督胸像[139]上,高颧骨、歪眉毛,整张脸都跟斯万的马车夫雷米像得不能再像;在吉兰达约[140]的一幅油画里,有德·帕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141]的一幅肖像画上,则有德·布尔邦大夫脸上伸进腮帮子的那撮髯须,那个塌鼻梁,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充血的眼睑。也许他始终有一种内疚,为自己的生活局限于社交圈、浪费在交谈应对上感到内疚,所以看到大师们居然也兴味盎然地把这一张张脸画进他们的作品里,赋予作品一种独特的现实感和生活感,一种世俗的风味,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些大师给了他某种宽容自己的借口;也许他潜移默化地染上了社交圈的轻浮习气,所以才非要在一幅古代作品中找出针对今天有名有姓的人物古为今用的影射不可。也许情况正相反,他具有相当浓郁的艺术家气质,一旦从一幅较为古老的肖像画与它原本无从接触的现代原型的相像中,发现并抽取这些个性化的特征,从中得出一种更为普遍的含义,这些特征就会引起他的愉悦感。临了,说不定原因还在于近一段时间里纷至沓来的印象,它们源自他对音乐的爱好,却又加深了他对绘画的兴趣,因此,当他这会儿发现奥黛特与桑德罗·迪·马里亚诺(后来大家都喜欢用他更为人熟知的绰号博蒂切利[142]称呼他,其实这个绰号让人联想起的,并不是这位画家笔下真实的作品,而是使作品庸俗化的陈旧、谬误的观念)所画的西坡拉相像时,从中获得的愉悦感就更为强烈——而且它将在斯万身上持续一段时日。他不再根据脸颊红润不红润,以及悬想中将来壮着胆子吻她时,那两片嘴唇肉感不肉感,来评价她的脸,他把这张脸看作一束精致美丽的线条的包络,他的视线循着卷绕的曲度,把颈背的起伏、秀发的流泻和眼睑的弯曲连成一体,就构成了这幅个性鲜明而清晰的肖像画。
他凝望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局部显现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从此以后,每当他在奥黛特身旁,甚至只是想到她的时候,他总会设法重现这个局部。他之所以珍爱这幅佛罗伦萨画派的杰作,只是由于他在她身上发现了它,这种相像赋予了她一种美,使她变得更为珍贵。斯万责怪自己,对一个在伟大的桑德罗眼中那么可爱的女人,怎么居然看不出她的真正价值呢;同时他暗自庆幸,他见到奥黛特时的愉悦感,在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了依据。他心想,既然她满足了自己最高雅的艺术趣味,那么,把思念奥黛特和向往幸福联系在一起,就并非他至今一直认为的那样,仅仅是无奈之下不得已的选择了。有一点他却忘了,他的生理欲望恰好是跟他的审美趣味背道而驰的,所以奥黛特并不因此就成为满足他的这种欲望的女人。佛罗伦萨画派杰作这几个字眼,帮了斯万的大忙。凭借这个名义,他得以让奥黛特进入梦幻的世界,那是一个她迄今从未进入的世界,一个使她浑身上下透出高贵气质的世界。以前他单纯从肉感的角度来看她,对她的面容、身材乃至整体美时不时心存疑虑,对她的爱情也就受了影响,而现在,有了一种既定的美学原则作为基础,那些疑虑顿时烟消云散,这份爱情也就变得天长地久了;抱吻和占有,倘若说由于对方肉体上无法引起他快感,而会显得平常和不足道,那么它们一经冠以博物馆的图记,在他眼里就变得神奇而弥足珍贵了。
于是,他正为自己几个月来只知道去看奥黛特感到自责之时,心里有了这么个想法,就是在一件价值无可估量的杰作上,哪怕花费再多的时间,也是无可非议的,这毕竟是用非常特殊、别有情趣的材料铸成的绝无仅有、难得一见的作品啊,每当他凝神注视这幅杰作时,他不是抱着艺术家谦逊、超脱、磊落无私的胸襟,就是怀着收藏家自得、自私、耽于声色的情味。
他把叶忒罗女儿的一张画片放在书桌上,充当奥黛特的照片。他赞赏那双大眼睛,那张让人约莫感到皮肤不太好的娇弱面庞,还有那些顺着倦容可掬的脸颊而下的美妙发鬈;他将迄今凭美学概念发现的美感,用到了对一个活生生的女性的看法上,把它转换成他庆幸能看到组合在一个他可以拥有的女人体态上的优点。这种朦胧的好感会把一个人引向艺术的杰作,现在既然斯万知道了叶忒罗女儿有血有肉的原型,这种感应就从此成了一种欲念,补充了奥黛特的肉体没能在他身上唤起的欲念。他久久凝望这幅博蒂切利时,总会想起自己的博蒂切利,觉着对他而言那来得更美,把西坡拉的画片移向身边,他只觉得是把奥黛特搂在了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预防的还不只是奥黛特的厌倦,有时候还恰恰是他自己的厌倦;他感觉到,自从奥黛特挺方便就能见到他之后,她好像并没有多少话要对他讲,他生怕现在他俩在一起时多少有些无聊,单调,而且仿佛就此一成不变的相处方式,最终会扼杀他身上那点罗曼蒂克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她会乐于宣布她对他的热恋,要知道他正是凭着这一点才成为,并继续成为她的恋人的呀。他想改变一下奥黛特板板六十四的精神面貌,也好免得自己对她生厌,于是,突然之间给她写了一封信,让人赶在晚餐前送交给她,信里通篇是佯装的失望、愤懑的口吻。他知道,她一定会大惊失色,会给他回信,他希望她在生怕失去他而乱了方寸之际,会将从未吐露过的心曲向他尽情倾诉;——其实,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形,他收到过她充满前所未有的柔情给他写的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天中午(那天正好开赈济穆尔西亚灾民[143]的巴黎—穆尔西亚募捐会)从金色餐厅[144]让人给他送去的,信上一开头就这么写:“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几乎都没法握笔写字了。”他把这封信藏在放着枯萎的菊花的抽屉里。要不就是,倘若她没有时间给他写回信,那么他一走进韦尔迪兰府,她马上就会迎上前去对他说“我有话要跟您说”,他呢,满怀好奇地凝视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话里探听出她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
每当他走近韦尔迪兰府,望见灯火通明、从不放下百叶窗的那些长窗,想到自己就要看见那位在金色灯光下容光焕发的可爱人儿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变得软软的。有时灯光前的宾客身影投映在窗户上,窈窕而幽黑,犹如镌刻在一扇半透明的窗格上的错落有致的小型版画,而其他的窗格则一片亮堂。他一心想认出奥黛特的身影。随后,他一踏进大厅,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就放出了极度喜悦的光芒,韦尔迪兰先生看在眼里,对画家说:“我看他的眼神不对。”果然,奥黛特一出场,整座府邸在斯万眼里,就平添了一种其他任何府邸所没有的东西:一种敏感装置,一个能把末梢伸进每个房间、不断给他的心带来兴奋刺激的神经网络。
这个社交团体,这个小圈子的正常运转,自然而然就为斯万提供了跟奥黛特天天约会的机会,而且让他可以装出懒得见她,甚至就此不想再见到她的种种样子,这样做在他并无多少风险,因为不管他白天在信里怎么写,到了晚上他总要见到她并送她回家。
但有一回,他想到这每晚必行的陪送,觉得心里挺不对劲,于是就带着那个小女工一直逛到布洛涅树林,有意拖延去韦尔迪兰府的时间,结果他到得实在太晚,奥黛特以为他不会再来,已经先走了。看见她不在大厅里,斯万感到心里一阵揪紧;他害怕失去这份他第一回意识到它的分量的乐趣,而过去他是一直以为这样的乐趣是什么时候想要就能要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往往会使我们小看乃至无视一切乐趣的价值所在。
“你瞧见没有,他一见她不在,脸色都变了,”韦尔迪兰先生对妻子说,“我看他是不高兴喽!”
“谁脸色变了?”戈达尔大夫粗声粗气地问道,他刚去看了个病人,这会儿回来找他的妻子,所以不知道他俩在说谁。
“怎么,您在大门口没碰到斯万家那位美男子……?”
“没有呀。斯万先生来了?”
“哦,就来了一会儿。刚才我们瞧见的斯万先生可激动、可神经质呢。您明白吗,奥黛特走了。”
“您的意思是说,她已经对他情有独钟、芳心暗许了。”大夫说这话时,小心翼翼地试用了两个成语。
“哪儿的话,压根儿就没事,有句话可就咱们说说,我觉得她全都错了,做起事来像个小傻瓜,实在笨透了。”
“慢着,慢着,”韦尔迪兰先生说,“你说什么来着,没事?咱们又没看见,怎么知道有事没事呢?”
“要真有事,她会跟我说的。”韦尔迪兰夫人得意扬扬地说。
“我可告诉你们,她对我是事无巨细都不隐瞒的!她现在正好身边没人,我就对她说,她应该跟他睡觉。可她说这不行,虽说她对他十分钟情,但他在她面前总是很腼腆,结果弄得她也不好意思起来了,她还说,她不想以这种方式来爱他,说他是个理想中的人,她生怕会唐突自己对他的感情,瞧,我什么都知道吧?他绝对就是她该要的人。”
“你这话,恕我不敢苟同,”韦尔迪兰先生说,“这位先生我瞧着可不太顺眼;我觉得他在摆谱。”
韦尔迪兰夫人一动不动,僵着脸,仿佛成了一尊塑像,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装作没听见“摆谱”这令人不堪忍受的字眼,对他们摆谱,那不是等于说他对他们有一种优越感吗?
“反正,就算他俩之间没什么事,我想这位先生也不会认为她玉洁冰清。”韦尔迪兰先生语带讥讽地说,“不过说到底,旁人也没法说什么,既然看上去他挺欣赏她。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听见他对她大谈其凡特伊的奏鸣曲;我真心实意喜欢奥黛特,不过要说跟她讨论美学理论,那你自己非是个大傻瓜不可!”
“嘿,请别说奥黛特的坏话,”韦尔迪兰夫人孩子气地撒娇说,“她挺可爱。”
“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可爱呀;我们没在说她的坏话,而只是说,她既不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女人,也不是一个聪明人。再说,”他对着画家说,“她是不是玉洁冰清,那有什么关系呢?真要是玉洁冰清,说不定倒没有这么可爱了,这谁知道呢?”
在楼梯平台上,斯万遇见府邸的总管,刚才斯万进府那会儿,这个总管正好不在,先前奥黛特关照过他——可那是一小时以前的事了——如果斯万先生还来的话,就转告他说,她回家前可能先到普雷沃咖啡馆去喝一杯巧克力。斯万马上乘车去普雷沃咖啡厅,可是一路上不断有别的马车或过街的行人挡在前面,马车走一步就停一下,要不是怕警士的调查笔录会比马车避让行人耽误更多的工夫,他真恨不得把这些讨厌的障碍撞个人仰马翻。他算着花费的时间,给每一分钟少算几秒钟,以便确信自己没把这一分一分的时间算长了,这样一来,他就好把自己赶在奥黛特离开咖啡厅之前找到她的可能性,想象得比实际上更大一些。有一会儿,他就像一个刚刚睡醒,意识到方才在脑际萦绕盘旋、他始终无法从中清晰地辨认出自己的那些梦境实在很荒诞的发烧病人,一下子想起了刚才在韦尔迪兰府听说奥黛特已经离去时,自己头脑里转过的念头是多么奇特,心底里承受的痛苦又是多么新鲜,而这一切他又都是此刻才察觉到,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如此这般的激动不安,居然为的就是要到明天才能见到奥黛特,而一个钟头以前,在掉头回韦尔迪兰府的时候,这正是他所期盼的事呀!他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把他带往普雷沃咖啡馆的仍是这同一辆马车,而车中的他已不复是那时的他,他已不是单独的他,一个全新的他与他同在,附丽于他,与他混合在一起,这一全新的他,他也许再也无法摆脱,也许永远都得小心谨慎地与之周旋,犹如对待一个主人或一场疾病。然而,自从他感到有一个全新的人降临于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仿佛就显得更有意思了。到了普雷沃咖啡馆,能不能遇见奥黛特,在他还是个未定之数(对这次相遇的等待,把此前的所有时光全都搅乱、刮磨了一通,以致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念头、一段回忆,可以用来安顿自己那乱麻也似的思想),不过很可能,要是真能相遇的话,它也就像其他那么些次相遇一样,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平时每天晚上他跟奥黛特相遇,总是偷偷地向她那张说变就变的脸瞥上一眼,随即马上把目光移开,唯恐她从中看出情爱的意味,对他的坦然自若陡起疑心,而从这时起,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是忙于寻找借口,好让自己不要马上离开她,并确保第二天能在韦尔迪兰府上与她不期而遇:这也就是说,与这个他可以接近但不敢拥抱的女人徒然无果的相遇所给他带来的失望和痛苦,暂且还得继续下去,而且在下一天还得重新开始。
她不在普雷沃咖啡馆;他决定沿各条林荫大道一家一家咖啡馆去找。为省时间,他去这几家的同时,让马车夫雷米(里佐笔下的洛雷当总督)去那几家,然后他——如果没找到她——到事先说定的地点去等雷米。不见马车回来,斯万眼前浮现出待会儿就要看到的情景,雷米在对他说“那位夫人在那儿”,或者雷米在对他说“那位夫人哪家咖啡馆都找不到”。于是,他也就看到了眼前这个夜晚的结局,这个结局是唯一的,然而又是二者择一的,引向这结局的或者是与奥黛特相遇,焦虑不安烟消云散,或者是见不到她,无可奈何打道回府。
马车夫回来了,可是,当他把车停在斯万面前时,这一位没对他说:“你找到那位夫人了?”而是说:“别忘了提醒我,明儿要去订些劈柴,我想家里的那些快用光了。”也许他心里是在想,要是雷米在一家咖啡馆找到了奥黛特,她在那儿等着他,那么这个不祥的夜晚的结局,已然由一个端倪可见的最幸福的夜晚所取代,因而他就无须急匆匆地去领受这样一个稳稳到手、万无一失的幸福了。不过其中也有惯性的作用;他在心理上缺乏某些人在身体上所缺乏的那种灵活性,这些人但凡要躲避一次冲撞,要拽住衣服不让火苗烧着,要做出一个紧急反应的时候,总会慢一慢,把原先的姿态再保持一分钟,仿佛是想借此寻到一个支点,找到一股冲力似的。不用说,要是刚才车夫打断他的话头,对他说:“那位夫人在那儿。”他一准会这么回答:“啊!对,可不是,瞧我让你跑得多累,嗨,我可没想到。”然后又会继续对他说劈柴的事,一则好对他隐瞒自己的情绪,二则好让自己有时间同焦虑不安决裂,完全置身于幸福之中去。
可是雷米回来对他说,哪儿都找不到那位夫人,并且以老仆人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意见: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当初雷米带给他的回答无可改变时,他还能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当他看见雷米想要让他别再存希望、别再去找她的时候,他却没法装得若无其事了:
“那怎么行?”他大声说,“咱们非得找到这位夫人不可;这是最要紧的事情。她见不到我,一定会有说不出的烦恼,出了这样的事,她会觉得很委屈的。”
“我可看不出这位夫人有什么好委屈的,”雷米回答说,“是她没等先生就先走了,是她说好上普雷沃咖啡馆,结果没去的。”
说这话的当口,四周的店铺陆续都熄灯关门了。林荫大道的大树下,显得幽黑而神秘,寥落的大街上依稀还能看到几个行人的身影。时而有个女人的身影凑近他的身旁,耳语般地对他说,让他把她带回家去,把斯万听得吓一大跳。他忐忑不安地从这些黑黪黪的身影边上擦过,犹如在冥界的鬼魂当中寻找欧律狄刻[145]。
在萌生爱情的所有缘由中,在传播这一崇高的烦恼的所有因素中,我们有时曾体验到的那股激动不安的情绪,无疑是最有效的一种。我们在怀有这种情绪时一旦喜欢上某人,那么事情就定了,我们爱的就是他或她。在这以前我们是否有更喜欢或同样喜欢的人儿,那根本不相干。唯一需要的,是我们对他或她的喜爱的排他性。而一旦(在尚未得到他或她时)一种以他或她本身为对象的急不可耐的需要,一种世俗法规使之无法得到满足的荒谬的需要——占有对方的失去理智的、令人痛苦的需要——突然在我们身上取代了对他或她的可爱之处所带来的乐趣的寻觅,这时,排他性的条件也就实现了。
斯万吩咐驱车去还没关门的那几家餐馆;这是他曾经心绪宁静地想象过的那种幸福的最后一个假设了;现在他不再掩饰内心的激动不安,不再讳言这次相遇在他有多么重要,他许诺雷米事成后重重有赏,仿佛在这车夫身上也激起一份期盼成功的愿望,加在自己的那份愿望上面,那么即使奥黛特已经回家睡觉了,她也还是会出现在林荫大道旁的某个餐馆里。他一路赶到金色餐厅,两次踏进托尔托尼餐厅,都没见她的人影,刚从英格兰咖啡馆出来,慌里慌张地迈着大步朝等在意大利林荫道拐角上的马车走去,冷不防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居然就是奥黛特;她后来向他解释说,她在普雷沃咖啡馆没找到位子,就去金色餐厅吃夜宵去了,由于坐在一个凹角里,他准是没看见她,这会儿她正要回到她的马车那儿去。
她没想到会见到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呢,这样跑遍巴黎城也并不是当真以为有可能遇见她,而只是因为就此放弃实在心有不甘。然而这份他在这个晚上始终以为无法得到的快乐,此刻在他看来却显得分外实在;他对这一快乐仅仅考虑过它的可能性而已,所以它对他而言仍然是外在的;他无须凭借想象去感知它的存在,它本身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就是向他喷薄而出的现实,这一现实光芒四射,如梦一般驱散了他为之忧心的孤独,他凭依这一现实,不假思索地张开了幸福的幻想之翼。这就好比一个旅客在阳光明媚之际来到地中海岸边,对他刚离开的那些地方究竟是否存在,心头犹自感到茫然,但他随即收起视线,迎着闪闪发亮、拍岸而来的海水,听任这片蔚蓝色的光芒照花自己的眼睛。
他和她一起乘上她的马车,吩咐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
她手里拿着一束卡特利兰,在绣着花边的头巾下面,斯万看见她的秀发佩着天鹅羽毛的翎饰,上面也系着这种兰花。纱巾往下,是一袭黑色天鹅绒的长裙,斜襻下露出一大片三角形的白缎衬裙,而在另外插着几朵卡特利兰的袒胸低领的领口,还可以看到一段裙腰,也是白色罗缎的。刚才这么突然遇见斯万,她着实吓了一跳,不料惊魂未定,辕马又碰上障碍猛地打了个趔趄。他俩倏然间给震得挪了开去,她尖叫一声,心头怦怦直跳,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没事,”他对她说,“别怕。”
他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接着说道:
“千万别说话,我问您什么话,请向我示意一下行不行就可以了,要不您会更喘不过气来的。刚才您胸口的花给震歪了,我把它们摆摆正,您不会介意吧?我怕它们会掉出来,想把它们插得牢一点。”
她平时不大看见男人对她这样彬彬有礼地说话,于是笑吟吟地说道:
“哦,当然我不会介意。”
可他听到这个回答却有些不好意思,这或许是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找这个借口时,做出的是很诚恳的样子,要不就是由于他当真以为自己刚才是很诚恳的了,于是他大声说道:
“哦!不,请千万别说话,不然您又会喘不过气来的,您只要点点头或摇摇头就行了,我会懂您的意思的。您真的不会介意吗?瞧,有点儿……我想是花粉撒在您身上了;我可以用手来掸掉它们吗?也许我弄得您有些痒了?可我是想别碰到您的天鹅绒裙子,免得把它给弄皱了。不过,您瞧,确实得把花儿放放好,不然就要掉下去了;我这就把它们插牢一点……说真的,我没让您不愉快吧?我还想闻闻它们是不是真的没有香味,您也不会生气吧?我从没闻过这种香味,可以吗?请您对我实话实说好了。”
她笑吟吟的,稍稍耸了耸肩膀,好像在说“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喜欢您这样”。
他举起另一只手,沿着奥黛特的脸颊往上摸去;她定睛望着他,神情忧郁而庄重,一如他觉得她和她们很相像的、佛罗伦萨大师画笔下的那些女性;那双明亮的眼睛,大而细长,一如那些女性的眼睛,好像随时都会像两颗泪珠一样滴落下来。她弯下颈脖,在那些宗教画上,甚至在世俗的场景里,你都能看见她们是这样弯着颈脖的。她似乎要使足劲儿才能不让自己的脸往下沉,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把这张脸吸向斯万,这样的姿势,在她想必是一种习惯姿势,她知道这种姿势此刻很合适,小心在意地没忘记把它摆出来。而在她不由自主似的听任自己的脸往下沉,就要碰到他的嘴唇的时候,斯万托住了她的脸,让它在他的双手之间停留了一会儿。他想让自己的思绪有时间跟上,认出这就是在脑海中萦绕已久的梦想,看清它的实现,就好比一个应邀出席她钟爱的孩子的颁奖典礼的亲戚所做的那样。也许,斯万是要向奥黛特这张他还没占有,甚至还没吻过的脸最后再好好看上一眼,就像你在即将离开一个地方、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会儿,想把这儿的景色好好看上一眼,永远记在心头一样。
可是他在她面前仍然是那么腼腆,在那个以摆弄卡特利兰开始,以占有她的人告终的夜晚以后,也不知是生怕惹她不高兴,还是唯恐事后回想起来显得撒了谎,或者是缺乏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的勇气(其实他完全是可以提的,既然第一次奥黛特就没有生气),反正在这以后的一阵子,他用来用去就是同一个借口。要是她胸口插着卡特利兰,他就说:“今晚真遗憾,这些卡特利兰不像那晚那么歪了,用不着重新摆一下;不过这一朵好像不很正。我可以闻闻它们是不是比别的兰花香些吗?”或者,要是她没插兰花:“哦!今晚没有卡特利兰,我可摆弄不成喽。”于是,有一段时间里,他一成不变地沿袭第一次的次序,最先总是用手指和嘴唇触摸奥黛特的胸口,而且每次都是由此开始抚爱和拥抱;直到很久以后,摆弄(或者说,成了惯例的借口摆弄)卡特利兰此调早已不弹,理一下卡特利兰的隐语却俨然还是他俩常用的一个简捷的说法,每当想指占有肉体——其实一个人并不见得就此占有任何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脱口而出这么说,这个说法成了两人用以纪念那一已被遗忘的做法的隐喻。也许,做爱的这种特殊表达方式与其他同义词所指的意思,确切地说并不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人,哪怕他对女人再怎么不感兴趣,哪怕他把占有各式各样的女人看成没什么区别,似乎他早就知道无非是那么回事而已,但若对方是颇不容易到手的女人——或者他自以为如此——那么这种占有就转而成了一种全新的乐趣,以致他非得在跟这种女人的交往中加进某个意外的插曲,就如斯万第一次摆弄卡特利兰那样不可。那天晚上,他悬着颗心(但奥黛特,他心想,如果她没看出他使的这一招,敢情是猜不到这一点的),就指望从那些宽宽的淡紫色花瓣中间,能引出占有这个女人的结局来;而他结果体验到的,奥黛特兴许是(他这么想)由于没有明确意识到才容他得手的这一乐趣,在他看来——在伊甸园的花丛中尝到这一滋味的第一个男人,想必也有同感——是一种迄今从未有过、由他首创的乐趣,一种——在他给它取的名称中已经透露了这一消息——全然特有的、新颖的乐趣。
现在,每晚他陪她到家门口以后,非得进去不可了,出来时她常常穿着室内便袍一直送到他上马车,当着车夫的面跟他吻别,还要说:“人家怎么看,关我什么事?”逢到他不去韦尔迪兰府上(自从在别处也能见到她以后,有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逢到他愈来愈难得地去上层社交圈的晚上,她就请他在回家前,不管时间有多晚,先上她那儿去。当时是春天,一个澄净而料峭的春天。他从社交晚会上出来,登上那辆四轮敞篷马车,把一条毛毯盖在腿上,那些和他一起出来的朋友招呼他跟他们一路回去,他回答说不行,他跟他们不是一个方向,说话间车夫已经扬鞭驱车上路,反正他知道要去哪儿。那些朋友都挺惊讶,真是的,斯万不再是以前的斯万了。他们再也不会收到他请他们介绍结识女性朋友的信了。他对这种女人一个也不感兴趣,不上碰得到她们的那些地方去。在一家乡间的餐馆里,他的举止和头天大家还挺熟悉,而且觉得他该当如此的原先的举止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激情,居然能像一种暂时却又与原来迥异的性格,一下子就替代了原来的性格,并把它用以表现自己的、迄今一成不变的种种特征清除得如此彻底!而现在,有一件事却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无论斯万到了哪儿,他总要赶去跟奥黛特相会。分隔他俩的那段路程,正是他的必由之路,如同生命历程中非走不可的那道陡坡。说实话,常常在社交场上待得很晚,他心里也挺愿意直接回家,不用再赶这么一大段路程,干脆等明天再见她;但想到要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匆匆忙忙地赶到她家里,想到朋友们跟他分手后可能在说“他是身不由己喽,准是有个女人管着他,时间再晚也非得上她家不可”,他就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坠入情网的男人的生活,对这种男人来说,为引起感官快感的遐想而牺牲自己的休息和物质利益,个中自有一种迷人的情趣。再说,尽管他自己未必清楚地意识到,但她在等他,她不会在别处跟别人在一起,他不见到她也是不会回家的,这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它们消解了奥黛特先行离开韦尔迪兰府的那个夜晚他所尝到的焦虑不安的滋味,这种滋味已被遗忘,却又随时准备再生,此刻心头的平和宁静,显得格外甘美,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幸福吧。也许正是由于这种焦虑不安,他对奥黛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才存有感激之情。通常,别人跟我们是几乎不相干的,所以一旦我们赋予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某种特殊意义,让他或她对我们的痛苦与欢乐有一种近于生杀予夺的影响力,那么我们就会觉得此人俨然属于另一个世界,周身裹着一道诗意的光圈,我们的生活则从此变成一种令人心神激荡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我们才多少和对方接近一些。斯万没法想清楚,在往后的岁月里,奥黛特在他心中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候,在沁着凉意的美好夜晚,他乘在敞篷马车上,目光所及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洒满月光的清辉,不由得想起另一张如月色清辉般皎洁而微带粉色的脸庞,当初有一天这张脸突然浮现在他脑际,从此以后,它就把神秘的光投向这世界,他也就看见了这神秘的光所照亮的世界。有时他来得晚了,奥黛特已经打发仆人去睡了,那他在拉小花园的门铃前,总要先到街上去一下,相互毗邻的房子临街的窗户都是相似的,而此刻都黑黢黢的,唯有她在底楼的房间亮着灯。他敲敲窗,她听到声音,答应一声后就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门口去等他。她的钢琴谱架上,总摊开放着几首她喜爱的作品:《玫瑰圆舞曲》或者塔利亚菲柯的《可怜的疯人》(她特地在遗嘱中写明,将来在她的葬礼上要奏这首曲子),他却会请奥黛特另弹一小段凡特伊的奏鸣曲;虽然她弹得很差,但我们对一部作品留下的美好印象,往往正是从一架音没调准的钢琴,从指法笨拙、不时弹错的乐声中逸出的。那个短小的乐句,在斯万听来依然和他对奥黛特的爱联系在一起。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爱,它是跟外界任何事物都不相干,是除他而外无人能够觉察的;他意识到,奥黛特的种种优点尚不足以说明他为何如此珍视与她一起相处的时光。往往,当斯万处于非常理智、想法很实际的状态时,他也想终止这一切,不再为虚无缥缈的欢乐而浪费精力、影响社交。但是,只要一听见那短短的乐句,它就会在他心中腾出能够活动自如的空间,而斯万的心灵也仿佛随之变得开阔了;有一个充裕的空间是保留给享受的,它也同样跟外界任何东西都没有关联,但又不像爱情的乐趣那样具有纯粹的个人色彩,它是作为一种超越于具体事物之上的现实而呈现在斯万面前的。这个乐句在他心中唤起的,正是对这种从未体验过的魅力的渴求,而它又没有为斯万带来任何可以确切说出的感受,因而他总觉得不满足。于是,这个乐句洗涤了斯万的心灵,将常人所有的对物质利益的关心,以及种种合乎常情常理的考虑都擦拭干净,听任心灵的这些地方不被占用,留下一片空白,斯万尽可以把奥黛特的名字铭刻在上面。此外,但凡奥黛特的情感中或有不足及缺憾之处,这小小的乐句都会将它神秘的要素注入其中并使之融合。要是有人在斯万聆听这个乐句时瞧见他的脸,准会以为他正在吮吸一种能使呼吸变得更顺畅的麻醉剂呢。音乐给予他的愉悦,很快就会在他身上生成一种真正的需要,而在这种时刻,这种愉悦其实很像他品味香水或进入一个奇异的世界时所感到的愉悦,这个奇异的世界并非为我们所造,我们因眼睛无法看见而觉得它是无形的,因智力无法企及而觉得它全无意义,要抵达这个世界,我们唯有一种感官可以凭借。就斯万而言——即使他的眼光在鉴赏绘画上明察秋毫,他的才智在观察风尚上细致入微,可是眼光也好,才智也好,带给他的永远是生活枯燥乏味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他觉着自己变成了一个被人类视作异类的、既丧失视力又丧失逻辑推理能力的生物,一头怪异的独角兽,一头单凭听觉感知世界的传说中的动物,而在他,这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放松,一种含义神秘的再生。由于他还在这个乐句中寻觅一种智力所不能及的含义,他必须让内心深处彻底摆脱对逻辑推理的依靠,任凭这个乐句单独穿行于声音的通道之中,接受那幽暗滤器的洗礼,这时他有的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心醉神迷的感觉啊!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乐句的柔美背后隐含着许多痛苦,也许还是难以消除的隐痛,可他对此不以为然。纵使这个乐句在对他说爱是脆弱的,那又怎么样呢,他的爱是无比牢固的!他玩味着乐句中溢出的惆怅意味,感觉到它在流经全身,但犹如一阵轻轻的抚摸,使他的幸福感变得更深邃、更甜蜜了。他让奥黛特十遍、二十遍地反复弹奏这个乐句,同时又要她不停地吻他。一个吻唤起另一个吻。啊!在刚坠入情网的时候,吻来得那么自然!一串吻接着一串吻,转眼间就有了那么多的吻;要数清一个小时里有多少个吻,就好比要数清五月的原野上盛开着多少鲜花。这时她做了个表情,示意要停下不弹,嘴里说道:“你这么抱住我,叫我怎么弹呀?我可没法两头兼顾哪,你得拿定个主意,到底是要我弹下去呢,还是要我吻你?”看他不高兴了,她放声笑起来,笑声随即变成骤雨般的吻落在他的脸上。有时她也会神情忧郁地望着他,这时他眼前就会浮现出博蒂切利壁画《摩西生平》上一张生动的脸,他把这张脸摆好姿势,让奥黛特的颈脖按画面要求稍稍斜一些;当他把这幅十五世纪西斯廷教堂墙壁上的胶画惟妙惟肖地描绘在脑海中的时候,他想到此刻她就在眼前,就在钢琴边上,随时可以让他抱吻、占有,想到她是个可以触摸得到的活生生的人,不由得欣喜若狂,一时间眼神迷乱,双颌张开像要把她吞下去,朝博蒂切利画笔下的这位处女扑将上去,在她的脸颊上狂吻一通。随后要分手了,可斯万常会出了门又跑进去抱住她吻上一阵,因为他忘了把她的某种特殊的体味或体态印在记忆中带走,而一乘上马车,他就从心里感激奥黛特允许他每天去看她,这样的造访,他觉得恐怕未必会激起她多大的喜悦,而对他来说,却让他摆脱了妒意——那晚在韦尔迪兰府上感受到的无法抑制的痛苦,不会在他身上旧创复发了——如此痛苦的感情折磨,第一次就那么锥心刺骨,真的不能再有第二次了,这些造访既然消弭了妒意,也就能帮助他抵达生命中这段奇妙时光的终点,这段时光几乎可以说是迷人的,一如他在月色的清辉中穿过夜晚的巴黎。回家途中,他注意到月亮正在改变与他的位置关系,几乎靠近地平线了,不由得感到自己的爱情也会遵循某些恒定的自然规律,心想不知他现时所处的这个阶段是否会持续很久,不知那张亲爱的脸庞是否会很快就从他的心灵之窗消失,只留下一个越来越低的远影,几乎不再散发它那迷人的魅力。斯万坠入情网以来,仿佛回到了自认为艺术家的少年时代,又能在所见之物中发现它们的魅力了;然而如今的魅力远非旧时可比,因为这是只有奥黛特才能给予它们的。他感到曾被无聊生活所浪费的青春时期的灵感,在自己身上重新萌发了出来,不过这些灵感带有某个特殊人物的全部光泽和特征;当他怀着无比美妙的愉悦心情独自在家的漫长时光里,唯有复苏中的灵魂陪伴他消受这份悠闲自得,他渐渐地恢复了自我,但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了。
他都在晚上去她家,对她白天是怎么过的并不了解,对她的从前也一无所知,甚至连一丁点儿的初始信息也不掌握,通常我们靠着这种初始信息来想象自己还有哪些东西不知道,从而想方设法去了解它们。他也不去考虑她可能都干过些什么,或者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有几次暗笑着回想起几年前,还不认识她的那会儿,有人跟他说起过一个女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肯定就是她,按那人的说法,她是妓女,交际花,斯万当时几乎还没有出入过这种女人的社交圈子,所以在他眼里,这样的女人就是彻头彻尾、十十足足的坏女人,他对这类女人的想象,在很长时间里来自某些小说家的描写。而现在他心想,要恰如其分地评价一个人,往往得把别人对这个人众口一词的看法颠倒过来,具体到奥黛特这个人,他对人家的说法持否定态度,因为他觉得奥黛特善良,天真,迷恋完美,几乎没法让她憋住不说真话,有一天他想单独和她用晚餐,请她写张便条给韦尔迪兰夫妇,就说身体不好不能去了,第二天,他只见她面对问她身体是否好些的韦尔迪兰夫人,红着个脸,结结巴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为自己说了谎而苦恼不安的表情,翻来覆去地把那套昨晚怎么不舒服的编好的话说了又说,那央求的目光和歉疚的声音,仿佛在请对方原谅她说的假话。
有时候,不过很难得,下午他正在家里耽于遐想或从事新近重新拾起的弗美尔研究的当口,她突然来了。仆人通报说德·克雷西夫人等在小客厅,他过去找她。门一开,奥黛特刚瞧见斯万,微微泛红的脸上就已经——随着唇角、目光和颧骨位置的改变——漾起一个笑容。他独自一个人时,眼前时常会浮现这个笑容,以及头天晚上她脸上的笑容,某一次她来迎接他时的笑容,还有那次在马车上他想给她摆正卡特利兰问她会不会生气时,她作为回答的笑容;奥黛特在其他时间的生活,他正因为不了解,就觉得那中性的灰色调的背景挺像华托的那些习作,淡黄色画纸上的每个部位,沿着每个角度,随处可见用三种色笔描绘的无数个笑容。可是有时候,事情就出在斯万由于无从想象而只看见一片空白,就连他的理智也告诉他那儿不会有她的某个生活角落,有个朋友——他猜想斯万和奥黛特在相爱,所以不敢太多嘴,谈到她时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对斯万描述当天上午他怎么在阿巴蒂齐街瞧见奥黛特走着去访客,身穿鼬皮外衣,戴着一顶伦勃朗式的帽子,胸前别着一束紫罗兰。这番简单的描述,却弄得斯万心神不宁,因为它让他蓦然警觉到,奥黛特自有一种并不全然属于他的生活;他想知道她这么打扮,连他都要认不出了,究竟是要去取悦于谁;他打定主意要问自己的情妇,当时,或者说在所有这些平淡无光的——几乎不存在的,因为那是他所看不见的——时间里,她到底去哪儿。在他,除了所有那些给他的笑容,唯余一事而已:她戴着伦勃朗式帽子,胸前别着紫罗兰的身姿步态。
斯万只不过请她别弹《玫瑰圆舞曲》,改弹凡特伊的那个乐句,他并不想请她弹奏自己心爱的别的东西,而且正如在文学上一样,不去矫正她在音乐上糟糕的趣味。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并不聪明。她对他说,她非常喜欢听他谈论那些大诗人,这么说的当口,她心想这下马上可以听到德·波雷利子爵风格充满英雄浪漫色彩的诗句了——说不定比子爵的诗还要动人呢。至于代尔夫特的弗美尔,她问斯万这位画家有没有为女人而心碎过,有没有被哪个女人激发起过灵感,斯万承认自己不知道,她就对这个画家不感兴趣了。她常说:“我看,诗歌呀,就是要写得真,诗人写的就应该是他心里想的,那才是最美的诗。可是往往啊,就数这些人私心最重。我就知道一件事,我有个女友爱上了一个诗人,他在诗里写的尽是些爱情啊,天空啊,星星啊。哎!她可就着了他的道儿喽!他挥金如土,花掉了她三万多法郎。”倘若斯万想要教她什么叫艺术的美,怎样欣赏诗歌和绘画,才讲一会儿,她就不听了,说:“噢……我可没想到是怎么回事。”他感觉得到她很失望,因而他宁可骗她说这算不得什么,都是没什么意思的,还说他没时间谈得更深入,还有好些东西没说呢。她却马上接口说:“还有好些东西?什么东西?……那你说呀。”可是他不想说了,他心里明白,在她眼里那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和她所期待的东西迥然不同,既不轰轰烈烈,又不缠绵悱恻,他生怕一旦她对艺术的幻想破灭了,对爱情的幻想也会同时破灭。
确实,她觉得斯万在智力上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高明。“你总是那么不动声色,我都说不出你是怎么个人。”比较让她赞叹的是他对金钱那么漠视,对每个人都那么彬彬有礼,以及他举止的优雅。其实即使是比斯万更了不起的人物,比如说一位学者,一位艺术家,他之所以能为周围的人所赏识,认为他的智力比常人高明的看法之所以能被接受,往往并不是这些人钦佩他的思想,那在他们是无从谈起的,唯一的原因是他们敬重他的和蔼可亲。斯万身上让奥黛特敬重的,也只是他在社交界里的地位,不过她并不希望他设法把她引荐给社交界。也许她觉得他未必能做到,甚至害怕一谈到她,人家就会说些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她一再要他答允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她对他说,她之所以不愿进入社交圈,是因为她曾经跟一个女友吵翻,那人为了报复她,就一直在背后讲她的坏话。斯万听了觉得不以为然:“不见得人人都会认识你那个女友呀。”——“怎么不会?事情会一传十、十传百,社交圈里的人可坏着呢。”一方面斯万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另一方面他知道,社交圈里的人可坏着呢和丑事一传十、十传百这两句话,一般人总认为是错不了的;那总该有它们适用的场合吧。奥黛特的情形,敢情就是这样的一个场合?他暗自这么在想,但想了没多久,因为他也有父亲当年的毛病,一个难题考虑久了脑子就会变得麻木。不过社交界既然让奥黛特这么害怕,它恐怕未必会引起她很大的兴趣去涉足其间,它实在跟她所熟悉的那个圈子相距太远了,她甚至不可能对它有个清晰的想象。然而,尽管她至今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单纯(比如说,她经常和一个歇业的女裁缝来往,几乎每天都要爬一回她家又陡又暗、发出臭气的楼梯),她却渴望能有品位,不过她对品位的观念,跟社交界人士是有所不同的。对社交界人士而言,品位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所产生的一种影响,以他们为中心,这种影响可以在他们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圈子里扩散到相当远的程度——以亲疏关系为准,与这个核心相距愈远,影响就愈弱——影响所及的那个圈子中的人物,他们的名字形成了一份特殊的人名录。出入社交圈的男男女女,记忆中都有着这份人名录,他们在这种事情上博闻强识,并从中萃取一种趣味,一种拿捏分寸的修养,就以斯万为例,他无须借助他的社交阅历,单凭在报上看一眼有哪些人出席某个晚宴,马上就能说出这个晚宴品位如何,正如一个有文学修养的人,只消看上某人写的一个句子,就能准确地判断此人文学格调的高下。但是奥黛特属于不具有这些观念的那种人(不管社交圈里的人对他们作何看法,反正这种人为数极多,而且看来各个社会阶层里都有),他们把品位想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具体面貌,则因各人所属阶层不同而大异其趣,但它们——奥黛特想象中的品位也好,让戈达尔夫人肃然起敬的品位也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人人有份,谁想要谁就能有。另一种品位,即社交圈中人的品位,说实话谁想要也是可以有的,但绝非立等可取。奥黛特说起某人时会说:
“他去的都是有品位的地方。”
要是斯万问她,她这么说指的是哪些地方,她就会神情有些不屑地回答说:
“自然就是有品位的地方啰!哦,以你的年龄,也该懂什么叫有品位的地方了,你让我怎么对你说才好呢?比方说吧,每个星期天早晨的皇后林荫道,五点钟的布洛涅森林湖畔,星期四的伊甸园剧院,星期五的赛马场,还有那些舞会……”
“什么舞会呢?”
“巴黎的那些舞会呗,我说的当然是有品位的舞会。哎,你知道在证券经纪所的那个埃班热吧?对,你该知道的,他在巴黎挺出名的,这个金头发大高个的年轻人打扮得可时髦呢,纽扣孔里总插朵花儿,浅色的短大衣,后背一条笔挺的线缝;每次新戏首演他都去看,还总带着那个爱打扮的老妖精。啊!有天晚上他举办舞会,巴黎的时髦人物全都在那儿。我多想也能去啊!可是得凭请柬才能进门,我可弄不到请柬。话又说回来,我后来想想还是不去的好,那儿人挤人的,就算去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其实呢,还不就为能吹嘘一下去过埃班热府上吗?你知道,我呀,可没这么虚荣!再说,你看吧,一百个说自己去过那儿的女人,至少有一半压根儿没进门……让我吃惊的倒是你,这么个风雅的人物,竟然会没去。”
可是斯万不想去纠正她的品位概念了;他心想,自己的概念也未必更真确,跟她的一样傻,毫无重要性可言,把这样的东西灌输给自己的情妇实在没什么好处。这样一来,几个月过后,对他前去拜访的朋友,她是否感兴趣就只取决于他能不能为她拿回请柬或票子,让她可以进入赛马骑师过磅的围地,去看赛马,去看首场演出。她希望他多攀些这种有用的关系,不过有一回在街上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身穿黑色羊毛长裙、头戴束带软帽以后,她又觉得这些人也不见得就有品位了。
“亲爱的,她那模样就像是在剧院里引座的,或者给人家看门的老太婆!哼,侯爵夫人!我不是侯爵夫人,可你要不事先付我一大笔钱,休想让我穿得这么寒碜出门上街!”
她不懂斯万何以会住在奥尔良沿河街的那座宅邸里,她觉得这房子配不上他的身份,但不敢跟他直说。
没错,她曾经声称自己爱好古董,说到她最喜欢的就是整天泡在那些小玩意儿上,去淘旧货,觅有年头的东西。虽然她有如面临一件荣誉攸关的大事(而且像在恪守某条家训似的),执意绝口不回答有关她白天干些什么的问题,在这一点上讳莫如深,但她有一次对斯万说起一位女友,奥黛特应邀去她家做客,只觉得整座屋子都是那个年代的味儿。斯万问她是哪个年代,她又说不上来。想了好半天,她才回答说是中世纪风味。其实她的意思无非是说那座房子有很多门窗嵌板之类的木构件。过了一阵,她又对他提起这位女友,语气有些犹豫,神情却颇狡黠,这种语气和神情我们并不陌生,比如说你头天晚上刚和某人一起进餐,此人的名字谁也没听说过,可是瞧晚宴东道主的神气,仿佛以为此人名头挺大了,说话的对方应该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那么你援引此人的话时,就会有这种语气和神情。且说奥黛特对斯万说:“她有一间餐厅……是……十八世纪的!”不过她觉得这餐厅很难看,光秃秃的,仿佛建筑还没竣工,女士们坐在里面看上去很丑,这种风格想来不会行时。后来,她第三次说起这位女友,并且把这间餐厅的设计师的地址告诉了斯万,她说等她有了钱,想请他来看看能不能也给她设计一间餐厅,当然不是跟那一样的,而是她做梦也想,可惜现在的宅子太小,根本安放不下一座大餐厅,里面要有高高的餐具柜,文艺复兴时期的家具以及跟布洛瓦城堡里一样的壁炉[146]。就在这一天,她无意间把自己对斯万住在奥尔良沿河街的看法漏了出来;原因是斯万先批评了奥黛特的女友所热衷的是仿古风格,而不是路易十六时期的样式。“其实,”他说,“尽管这种样式不时兴了,它还是可以让你觉得很可爱的。”奥黛特接口说:“你总不见得想叫她也像你一样,住在破家具和旧地毯中间吧。”在她身上,布尔乔亚顾忌舆论的本色和交际花附庸风雅的趣味相比,毕竟前者占了上风。
凡是喜欢摆弄小玩意儿,喜欢诗歌,鄙夷斤斤计较,渴望荣耀和爱情的人,都是她眼中的精英,优越于其他人。一个人不用真的具有这些趣味,只消如此声称即可;某人在共进晚餐时告诉她,自己喜欢闲逛,喜欢把玩陈旧的古玩,还说自己和这个商业化的时代格格不入,因为他不会为自己谋利,他其实是应该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等等等等,那她回到家就会说:“这个人真了不起,那么敏感,那么细腻,我以前可没想到!”她一下子对此人青眼有加,引为知交。但像斯万这样具有这些趣味而嘴上不说的人,却遭到了她的冷遇。诚然,她也承认斯万不看重钱,不过她会噘着嘴添上一句:“他呀,就是另一回事喽。”原来,她凭想象判断某人是否淡泊名利,无须观其行,只消听其言。
斯万常常感到自己无力使奥黛特的梦想成为现实,所以他想至少应该做到让她乐于和他在一起,不去反对那些浅薄的想法,尽管她的趣味可谓无所不俗,他却从不表示异议,反正只要是出于她之口的,他都喜欢,甚至为之入迷,因为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正是透过这种种带有个人色彩的小地方展现在他眼前,使他得以看见的。所以,当她因为要去看《托帕兹女王》而脸带喜色,或者生怕错过一个花展,一次午茶——王宫街茶室的这种配松饼和吐司的英国式午茶,她认为对一个淑女而言,偶尔缺席一次都是极大的失礼——而目光变得既严肃又不安,并且很固执的时候,斯万就会像我们看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或者一幅神情惟妙惟肖的肖像画时那样心软得要化开来似的,觉得奥黛特的心灵世界充分地显露在了她的脸上,忍不住要去捧住这张脸吻她的香唇。“噢!我的小奥黛特要我带她去看花展,她想让人欣赏她的美貌,行,我一定照办,在她面前我敢不从命。”斯万视力稍有不佳,所以在家工作时得戴眼镜,到社交场合为保持仪容,就换成单片眼镜。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眶里夹着个镜片时,情不自禁开心地说:“我觉得一个男人呀,没得说的,戴上这个就有风度多了!你可真儒雅!你看上去整个儿就是个绅士。就缺个爵位喽!”说最后那句话,她略微有些遗憾。斯万喜欢奥黛特这样,好比假定他爱上了一个布列塔尼姑娘,他就会兴致盎然地看她戴着头饰,听她说她信鬼。在这以前,正如许多艺术品位与感官享受分道扬镳的男人一样,斯万分别满足两者的做法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不协调现象,他愈是欣赏风格细腻的艺术作品,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愈是举止粗俗,他会领一个小女仆坐在楼下包厢里,去看一场他想仔细聆听的颓废派歌剧的首演,或者印象派画家的某次画展,而且心里在想,换了一个上层社会的淑女,她不见得会懂得更多些,却未必肯这么安安分分地不出声气。可是自从他爱上奥黛特,和她情投意合以来,他恨不得跟她两人合一心才好,于是就尽力让自己去喜欢她所喜欢的东西,不仅模仿她的习惯,而且以她的观点作为自己的观点,觉得这样做其乐无穷,不过,由于这些观点并不曾扎根于他知性的土壤,它们在他心中唤起的就只是他的爱情,正因如此,他越发喜欢它们了。他之所以去看《塞日·巴尼纳》,找机会去听奥列维埃·梅特拉指挥的音乐会,都是为了感受想奥黛特所想、分享她的趣味的甜蜜滋味。她所钟爱的文艺作品或旅游景点,自有一种吸引他靠近她的魅力,他觉得,那些完美的杰作固然有其内在的魅力,但唯其无法让他联想到奥黛特,比之前一种魅力就少了一份神秘感。况且,他既已听任年轻时代的精神信仰趋于式微,进入社交界后所受的怀疑主义思潮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渗透了进去,他认为(至少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是这么认为的,以致现在还常这么说),我们趣味所指的对象本身并无绝对价值可言,一切都与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阶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由当时的风尚而定,其中最低俗的东西,价值未必就比一般人认为最高雅的东西来得低。他觉得,奥黛特把出席花展开幕式的请柬看得这么重要,并没有什么可笑之处,不见得比他当初应邀在威尔士亲王府共进午餐时受宠若惊的样子更矫情,甚而至于,他认为她对蒙特卡罗或里基山的一往情深,相比于他对她想象中很丑陋的荷兰,以及她觉得死气沉沉的凡尔赛宫的兴趣盎然,也未必有多么不合情理。因此,他决定不去荷兰和凡尔赛了,心里乐滋滋地想着这是为了她,只要能和她同感觉、共爱好,他在所不惜。
韦尔迪兰府上的社交圈,就如所有围绕着奥黛特、在某种意义上是使斯万得以看到她、与她交谈的渠道的物事一样,让斯万感到喜欢。那儿的一切娱乐消遣,吃饭,听音乐,打牌,化装夜宵,乡间出游,剧场看戏,乃至极其难得的为那些讨厌家伙举办的盛大晚会,其中最本质的内容就是有奥黛特在场,就是能见到她,能和她谈话;韦尔迪兰夫妇邀请他到府上做客,真是给足了他面子,他在小圈子里比别处感到更怡然自得,他试图把一切都归功于它,因为他自以为是心甘情愿毕生和它如此常有来往的。不过,虽说他不敢设想——生怕自己不会相信——他将永远爱奥黛特,至少他假设自己将永远和韦尔迪兰夫妇过从甚密(这个命题,从理论上说,比较不致引起他在智力方面的异议),因而他觉得在未来的岁月里,自己还将继续每天晚上遇到奥黛特;这也许并不完全等同于永远爱她,但在目前,在他爱着的时候,能相信自己不至于有一天见不到她,他就于愿足矣。“多么迷人的环境啊!”他想,“这才叫真正的生活呢!这儿的人比社交场上的那些人聪明得多,艺术修养高得多!瞧人家韦尔迪兰夫人,尽管她的小小的夸张显得有点可笑,可她对绘画、音乐的爱那么真挚,对艺术杰作那么充满激情,对艺术家那么满心想让他们感到愉快!她对社交界人士的观点不准确;可是社交界对艺术家的观点难道不是更不准确吗!和戈达尔交谈,也许我并不能指望听到才智过人的妙语,可是尽管他喜欢用同音词做些无聊的文字游戏,和他谈话还是极为愉快的。至于那位画家,当他有意要做出惊人之举时,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是叫人有点讨厌,可话得说回来,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才气的一位艺术家。还有,对,在那儿你会感到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不受拘束,无须客套。在这个沙龙里每个人的心情天天都是这么愉快!今后,除了难得遇到的某些特殊情况,我的去处必定非此地莫属。我将越来越习惯于上这儿来,把我的生活和这儿联系在一起。”
他以为韦尔迪兰夫妇与生俱来的种种优点,其实都是他因对奥黛特的爱情而在他们府上所体验到的种种欢愉在他们身上的影像,因此,这些优点每每随着欢愉变得更坐实、更深刻、更至关重要。有时,韦尔迪兰夫人对斯万的照拂本身就让他感到幸福;比如有天晚上他看见奥黛特和某位男客谈得特别来劲,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想主动去问她是否乘他的车回去了,可韦尔迪兰夫人挺自然的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情复归于宁静和愉悦了:“奥黛特,您送斯万先生回去,是吗?”——又比如,眼看夏天到了,他先惴惴不安地思忖,不知奥黛特会不会撇下他独自去度假,不知还能每天都见到她吗,就在这时,韦尔迪兰夫人来邀请他俩一起去她的乡间别墅度假——不知不觉之间,斯万让感激和关切之情渗入了自己的心智,影响了自己的观念,他声称,韦尔迪兰夫人是位伟大的女性。有个当年在罗浮宫学院的同学跟他说起几位才华出众的卓越人物,他竟回答人家说:“我觉得韦尔迪兰夫妇胜过他们一百倍。”他透着前所未有的庄重神气说:“他俩都是高尚的人,说到底,世上最要紧的鉴别标准就是看一个人是不是高尚。你瞧,人无非就是两类:高尚的人和其他的人;到我这年纪,是该好好琢磨一番,要爱怎样的人,鄙视怎样的人,是该有个主心骨了,为了弥补以前和其他人在一起虚度的时光,我要永远和我所爱的人们在一起,至死不渝。唉!”最后那声轻轻的感喟,正是一个人在甚至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开口说一件事时的语气,他说的这件事,并不一定确有其事,但他感到非得这么说一下才痛快,而且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只觉得那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在说话似的,“我已经选定了,我爱的是这些心灵高尚的人,我将永远生活在这种高尚的光圈中。你问我韦尔迪兰夫人是不是真的很聪明。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已经向我证明了她心灵的高贵,你想想,一个思想境界不高的人,心灵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吗?她对艺术的理解确实相当深刻。不过这也许还不是她最让人钦佩之处;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她对每个人的爱护有加,她那令人可亲又气度非凡的举止,无不透露出她对生活的理解要比任何哲学论著都更为深刻。”
他或许心里也明白,父母的有些老朋友也像韦尔迪兰夫妇那样纯朴,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同学也那样热衷于艺术,而且他还认识一些别的心地高尚的人,而自从他在人生真谛中选择了纯朴、艺术和高尚以来,他就不曾见过他们。不过,这些人不认识奥黛特,而且即使认识了她,也未必会费心去撮合他俩。
就这样,在整座韦尔迪兰殿堂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斯万一样爱他们,或者说自己相信在爱他们的信徒了。然而,韦尔迪兰先生说过他总觉着斯万看不顺眼,他说这话,不仅表达了他的想法,而且说中了他妻子的心思。这不,斯万对奥黛特的感情个人色彩太浓,浓到忘了每天得把详情向韦尔迪兰夫人汇报这茬儿;这不,对于韦尔迪兰夫妇的殷勤好客,他居然态度那么矜持,不来吃晚饭的理由常常叫人没法信得过,大家只能认定他是不想错过某个讨厌家伙的饭局;这不,尽管他处处小心不漏风声,可他们还是逐步了解到了他在上流社会的地位颇为引人注目。所有这一切,都引起他们对他的愤慨。但更深层的原因还不在于此,因为他们很快就感觉到,在他身上有一种矜持而神秘的气质,表现在他尽管不作一声,但始终认定德·萨冈亲王夫人的衣着并不怪诞,戈达尔的笑话并不好笑,总之,虽然他向来彬彬有礼,对他们的教义从无异议,但是他们不可能将自己的教义强加给他,使他完全皈依他们的宗派,这种不可能性,他们从未在任何别人身上遇到过。即便他和那些讨厌家伙常有往来(其实凭良心说,他真正爱的还是韦尔迪兰夫妇和这个小圈子,这种感情跟对那些人的感情相比,相差何止百倍千倍),他们也是可以原谅的,只要他像像样样地当着所有信徒的面,同意就此跟他们一刀两断。可是他们心里明白,这无异于要他宣誓放弃宗教观点,他们是决计无法让他就范的。
和他们应奥黛特的要求而邀请的一位新来的相比,两人真有天壤之别,这位新来的,尽管奥黛特本人也只遇见过没几次,他们却一致对他寄予莫大的希望。他就是德·福什维尔伯爵!(后来发现,他原来是萨尼埃特的连襟,这使众信徒们大吃一惊:这个管档案的老头儿样子那么猥琐,他们一直以为他所处的阶层比他们低,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属于一个富有的、相对而言颇为贵族化的上层社会。)当然喽,福什维尔的赶时髦显得有些粗俗,和斯万全然不同;当然喽,他绝对不会像斯万这样,把韦尔迪兰府上的沙龙置于一切别的沙龙之上。然而,斯万由于天生敏感而正直,所以在韦尔迪兰夫人发起对他的熟人的无端指责时不会随声附和,福什维尔可不管这一套。至于那位画家有时自负而庸俗地高谈阔论,或者戈达尔壮起胆子说旅行推销员的那个笑话时,斯万尽管和他们两人都挺要好,尽管在心里往往对他俩感到抱歉,可就是鼓不起勇气厚着脸皮为他们叫好,福什维尔则不然,其中一位的高论他尽管没听懂,但凭自己的智力水平刚好够得上对这位艺术家惊为天人、赞叹不已,而另一位的妙语连珠也让他乐开了怀。福什维尔光临韦尔迪兰府上的第一次晚宴,他的性格魅力就大放异彩,而斯万的地位则一落千丈。
在这次晚宴上,除了那些常客外,还有一位巴黎大学的教授布里肖先生,他是在温泉结识韦尔迪兰夫妇的,要不是大学的职务和课程过于繁忙,实在难得有空,他是很愿意常来府上做客的。其中的原因,在于他有一种好奇心,一种对生活的迷信;这种好奇和迷信,加上对自己的研究对象的某种怀疑主义态度,不论在哪个行当,总会使某些聪明人,比如不信医学的医生、不信拉丁文翻译练习的中学教师,赢得见解通达、思想敏锐,甚至才华卓越的令誉。他装出一副在韦尔迪兰夫人府上搜集可资对照的实例,为在课堂上讲授哲学和历史做准备的样子,首先因为他认为哲学和历史无非是人生的预习而已,而他自以为在这个小圈子里具体而微地看到了他迄今为止仅在书本上读过的东西;其次,也许还由于他一向被灌输这样的观念,久而久之,无形中对某些话题抱有一种敬畏的心态,所以和大家一起放肆地谈论这些话题,就感到自己是放下了大学教授的架子,其实,他之所以会觉着话语孟浪,还是端着个架子的缘故。
晚宴上,德·福什维尔先生被安排坐在韦尔迪兰夫人右首,为了这位新来的,韦尔迪兰夫人在衣饰打扮上可着实花了番工夫,所以晚宴一开始,德·福什维尔先生就恭维女主人说:“这条白长裙别致得很。”大夫本来就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满心想弄明白有了个“德”到底管什么用,而且挺想有机会吸引对方的注意,好跟他多亲近亲近,这会儿耳边冷不丁飘来个“白”字,他刚好抓个正着,头也来不及从餐盆上抬起来,赶紧接嘴说:“布朗什[147]?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148]?”然后脑袋保持不动,从眼角里向两边投去含着笑意、怯生生的目光。这时斯万想挤出个笑容可就是没法挤出来,那副苦恼的表情,让人一瞧就明白他觉得这个笑话很无聊;福什维尔却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种高兴的心情,既表示他能够欣赏笑话的妙处,又表明他懂得社交场面上的规矩,韦尔迪兰夫人觉得这种坦率的做派挺有风度。
“您对这样一位医学专家作何感想?”她问福什维尔。“跟他简直没法严肃地谈两分钟话。敢情您在医院里对病人也这么说话?”后面那句话,她是转过脸去对大夫说的,“这样好呀,没人会整天闷得慌了。我看我得申请住到你们医院去。”
“我想刚才是听到了大夫说起,恕我措辞不雅,那个老泼妇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是这样吗,夫人?”布里肖问韦尔迪兰夫人,这位夫人已经乐不可支,闭住眼睛,猛地把脸埋进两只手中间,从捂得紧紧的指缝里传出窒息的尖叫声。“天哪,夫人,我可没想吓着晚宴的贵宾,此刻很可能有他们在座,sub rosa[149]……而且我承认,我们这个不可言喻的雅典——哦,多像雅典啊!——这个雅典共和国不妨把巴黎警察局长第一人的美名加在卡佩家族这个信奉蒙昧主义的女人头上。是这样,亲爱的东道主,错不了,就是这样,”他亮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不容韦尔迪兰先生提出异议,“《圣德尼编年史》的权威性是无可置疑的,其中对这一点记载得很清楚。对身份卑贱的在俗教徒来说,没人能比这位圣徒之母更适合选为他们的保护主了,何况照絮热和圣贝尔纳之流[150]的说法,这个儿子她看在眼里还觉得不怎么样呢;任谁和她在一起,都得挨她训斥。”
“这位先生是谁啊?”福什维尔问韦尔迪兰夫人,“看他那样子可是一流的角色。”
“怎么,您居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布里肖?他在整个欧洲都很著名呢。”
“噢!这位就是布雷肖,”福什维尔大声说,他没听清那名字,“以前经常听您说起他,”他说着,瞪大眼睛瞅着这位著名人物,“能和一位知名人士共进晚餐,的确很有意思。噢,您邀来和我们同桌进餐的宾客,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吧。怪不得在您府上永远不会感到乏味。”
“哦!您知道吗,”韦尔迪兰夫人谦逊地说,“尤其重要的,是大家觉得可以相互信赖。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热热闹闹,从来不会冷场。所以呀,今儿晚上布里肖还不算什么哪;您知道吗,有一回也在我家里,他真是妙语连珠,叫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嘿!到了别人家里,他就像换了个人,没有半点风趣可言,你不逗他,他就不吭声,简直讨厌。”
“真有意思!”福什维尔惊讶地说。
布里肖的这种机敏风趣,在斯万年轻时的朋友圈子里是被看作十足愚蠢的,尽管它可以跟真正的聪明智慧并存。至于教授的风趣,语出惊人而又旁征博引,要是让斯万觉得很聪明的好些社交圈朋友听见了,他们说不定还会感到妒羡呢。不过这些朋友毕竟早已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斯万,把他们喜好什么、厌恶什么的品位灌输给了斯万,事关社交生活的方方面面自不待说,就连跟这种生活只有附带关系,按说应属于智力范畴的内容也包括在内:比如说,谈吐。这种影响已经根深蒂固,所以布里肖开的玩笑在斯万听来,只觉得是在卖弄学问,既庸俗又粗鄙,简直令人作呕。再说,他自己向来举止文雅得体,瞧着这位尚武的大学教员对每个人说话都爱用那种军人的粗鲁语气,他也颇为反感。最后,终于让他失却平素的宽容气度的,也许还是韦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的那股亲热劲儿,奥黛特这晚上不知哪儿来的怪念头,居然把这个福什维尔给带了过来。她在斯万面前也有些不好意思,刚进门那会儿她问过他:
“您对我带来的客人印象如何?”
斯万呢,认识福什维尔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也能博得女人的青睐,而且他还是个挺帅的男人,脱口回答说:“叫人恶心!”诚然,他并没妒忌奥黛特的意思,可是他的心情是比往常坏一些。布里肖正说起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的母亲[151]和金雀王朝的亨利先在一起过了几年才结婚,他想让斯万怂恿他把故事说下去,就用一种很有军人风度的口气问他:“是这样吧,斯万先生?”平时一个人用到这种口气,不是要让乡下人能听懂,就是想给当兵的打打气,不料斯万置女主人的恼火于不顾,干脆截住布里肖的话头,回答说希望在座诸位原谅,他对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不感兴趣,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画家先生。原来,画家先生下午去看过一个画展,展品是韦尔迪兰夫人一位刚去世的朋友的遗作,斯万希望从他(斯万欣赏他的品位)那儿知道,在这些遗作中,除了先前作品中那种令人叹服的娴熟技巧之外,是否确实还有些别的东西。
“仅就这一点而言,他的确很了不起,不过恐怕并不如有些人说的那么高雅吧。”斯万含笑说。
“高雅……高雅得开风气之先喽。”戈达尔插嘴说,像煞有介事地举起双手。
举座一片哗然。
“您看我说得没错吧,和他在一起就没法说正经事儿,”韦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说,“他会在您毫无准备的当口,冷不丁给您来开个玩笑。”
可她注意到,唯独斯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实话,戈达尔当着福什维尔的面开他的玩笑,他是不大痛快。而那位画家,要是单独和他在一起的话,本来大概会用一种斯万感兴趣的方式回答的,这会儿却宁可对已故大师的技巧说上一个段子,以博得宾客们的赞许。
“我走近过去,”他说,“想看看那是怎么画的,我把整张脸都凑在了画布上。嘿!真是绝了!你压根儿就没法说出究竟用的是什么东西,是胶水、红宝石、肥皂、青铜、阳光还是……”
“添一作十二喽。”大夫喊道,可是已经太晚了,没人理会他这莫名其妙的打岔。
“瞧上去就像什么也没用,”画家接着说,“就跟你没法参透《夜巡》或《女施主》[152]的奥妙一样,至于手法,简直比伦勃朗和哈尔斯还棒。你们还别说,我敢发誓,那里面什么都有。”
说到这儿,就像歌唱演员唱到他所能唱的最高音以后,接着用头声唱弱音那样,画家放低嗓门轻声往下说,边说边笑,仿佛其实那幅画唯其美才显得可笑似的:
“它闻上去挺有味儿,能叫你上头,能叫你屏息,能叫你心痒痒的,可你就是不能猜透它是怎么画的,那是耍花招,是使巫术,是奇迹(说到这儿他放声大笑):那是瞒天过海!”他倏地打住,神情严肃地抬起头来,用一种想让它显得很悦耳的深沉低音说出煞尾一句:“可那货色真叫地道!”
他刚才说到“比《夜巡》还棒”时,犯了忌讳,韦尔迪兰夫人当即表示抗议,因为她是把《夜巡》和《第九》《萨莫色雷斯》[153]并列为举世无匹的三大杰作的,另外,听到那句“用??画的”,福什维尔的目光不由得在所有宾客脸上扫了一遍,看看反应如何,然后在嘴角一本正经地露出一个通融随和的微笑,除了这两个小插曲之外,在座的宾客——不包括斯万——自始至终以钦佩得着迷的目光凝视着画家。
“我就爱瞧他这副慷慨激昂的样子。”韦尔迪兰夫人等他一说完,就大声说道,这天是德·福什维尔先生首次光临,席间刚好气氛这么活跃,她真是喜出望外。“哎,你那么待着干吗,嘴张得像头笨熊?”她对丈夫说,“他口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瞧他那模样,人家还以为他是第一回听您说话呢。您要能瞧瞧刚才他听得有多专心就好了。赶明儿,他要把您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背给我们听呢。”
“哦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画家说,如此大获成功使他很高兴,“瞧您的样子,您敢情是以为我在吹牛,在装腔作势;我可以带您去看,到时候您再说我有没有夸大其词吧,我敢打包票,您看完以后比我还激动!”
“我可并不认为您夸大其词,我只是要您别忘了吃东西,要我丈夫也别忘了。请给先生换一份诺曼底箬鳎鱼,您没瞧见他那份已经凉了吗?我们又不赶时间,您上菜干吗这么心急火燎呀,沙拉就待会儿再上吧。”
戈达尔夫人为人谦逊,难得开口,但若机缘凑巧,来了灵感,想到一句刚好合适的话,她也不乏说出来的勇气。她感觉得到这句话会出彩,这就使她有了自信。而她这样做,并非想自己出风头,而是为了对丈夫的前程助一臂之力。于是,韦尔迪兰夫人沙拉二字一出口,她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那该不是日本沙拉吧[154]?”她转向奥黛特低声说。
对小仲马那部引起轰动的新戏,影射得如此谨慎小心却又让人一听就明白,她觉得自己确实拿捏得恰如其分而且非常大胆,心里又得意又不安,不由得像剧中的天真少女那般妩媚地笑出声来,笑声并不响,但那是抑制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过了一阵才好不容易止住。“这位夫人是谁?她挺风趣。”福什维尔说。
“不是日本沙拉。不过各位如果星期五晚餐都能赏光的话,一定会有这道沙拉。”
“先生,您大概会觉得我不够时尚吧,”戈达尔夫人对斯万说,“大家说得沸沸扬扬的这部《弗朗西荣》,我可还没去看呢。大夫已经看过了(我记得他告诉过我,他有幸和您看的是同一场演出),不瞒您说,我觉得没必要让他再去订两张票,特地陪我再去看一次。当然,上法兰西剧院看戏是不会让人感到扫兴的,那儿的演出总那么出色,不过我既然有些挺大方的朋友,”(为了显示优雅,戈达尔夫人一般不说具体姓名,而用一种矫揉造作的语气说“我的那些朋友”“我的一位朋友”,脸上俨然是对人爱叫不叫随我的贵妇人的傲慢神情)“他们常常预订好包厢,只要有值得一看的新戏,就会想着带我们一起去看,我相信我迟早会去看《弗朗西荣》,到时候就有我自己的看法了。可是我得承认,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像个傻瓜了,因为我无论上哪个沙龙做客,大家说着说着,自然而然就会说到这倒霉的日本沙拉。说得多了,只怕都开始有些腻了。”她这么说,是因为看见斯万对这个热门的话题,看上去并不如她预想的那么感兴趣。“不过说实话,它有时候也会让人有些挺可笑的怪念头。就说我的一位女友吧,她挺漂亮,追她的人挺多,她也挺出名了,可就是爱别出心裁,声称要在家里让厨师按小仲马戏里的配料,如法炮制日本沙拉。她请了几位女友去品尝。可惜我不在邀请之列。好在没过几天就是她会客的日子,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们:看来这东西实在难吃极了,她说得我们眼泪都笑了出来。可您知道,这得看说得有没有技巧了。”她看斯万表情始终那么严肃,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心想,他大概是不喜欢《弗朗西荣》。
“不过我想我看了恐怕也会失望的,”她说,“我想它可没法跟德·克雷西夫人最喜欢的《塞日·巴尼纳》相提并论。那戏至少有些地方很有内容,能让人去思考吧。在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上念沙拉菜谱,这算哪门子事呀!《塞日·巴尼纳》就是不同,它就像乔治·奥奈写的每部作品一样,总是那么出色。我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铁匠铺掌柜》,这出戏我可比《塞日·巴尼纳》还喜欢呢。”
“真是抱歉,”斯万带着讥讽的表情对她说,“坦白地说,我对这两部杰作一视同人,都不欣赏。”
“真的吗,您觉得它们哪些地方不好呢?您的意见肯定不改了吗?也许您是觉得剧情有点儿闷?这不,我常说小说也好,戏也好,还是别讨论为好。每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我喜欢的,您可能觉得很糟。”
福什维尔唤斯万,打断了她的话头。原来,戈达尔夫人大谈其《弗朗西荣》的时候,福什维尔正在向韦尔迪兰夫人表白他对他所谓的画家可爱的speech[155]如何赞赏不已。
“先生口才棒极了,记性也好!”画家刚说完,福什维尔就对韦尔迪兰夫人说,“我可真是难得一见哪。嗨!我要也能这样就好喽。他要是去布道一定棒极了。不妨这么说吧,他和布里肖先生两位称得上是旗鼓相当,要论哪一位更能说会道,说不定教授先生还稍逊一筹呢。画家先生语气更自然,不那么学究气。尽管他说话中间有些字眼用得太露骨了些,不过时下兴这个。这样的人才可真是不多见,用我们当年团里的说法,叫作说话利索,脑瓜活络,先生刚好让我想起了在团里服役时的一个伙伴。随便什么东西,我怎么对您说呢,就比如这个茶杯吧,他照样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钟头,嗨,干吗说这杯子呢,瞧我有多傻;就说滑铁卢战役,或者你随便出个题目吧,他一往下讲,你总能听到一些根本意想不到的东西。这不,当时斯万跟我在一个团里,应该也认识他。”
“您常见到斯万先生吗?”韦尔迪兰夫人问道。
“哪能呢。”德·福什维尔先生回答说。他知道,博得斯万的好感,就更容易亲近奥黛特,所以想抓住这个机会讨好斯万,把斯万那些显赫的朋友说给大家听听,不过他毕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想流露出是在祝贺斯万获得意外成功的神色,于是就以一种友好的批评口吻说:“是这样吧,斯万?我根本别想见着您。这不,我怎么能见得着他呢?这家伙整天不是猫在德·拉特雷穆依尔公爵府上,就是在德·洛姆亲王府上,反正哪一家也少不了他!……”这对斯万来说可真是无妄之灾,要知道这一年来除了韦尔迪兰夫妇府上,斯万几乎从来不去别的人家。可是在座的宾客一听见那些他们不熟悉的人物的名字,就报之以一阵谴责的沉默。韦尔迪兰先生生怕这些讨厌家伙的名字,尤其是如此不知轻重地当着所有信徒的面说出来,会使妻子觉得难以忍受,偷偷向她投去充满担心、关切之情的一瞥。只见她决心不予理会,不为刚才告诉她的消息所动,不仅继续作哑,而且干脆装聋,平时我们碰到一个做错了事的朋友想在谈话中悄悄塞进一个辩解的理由,如果听他说而不反驳,就等于默认,或者尽管有言在先某人的名字不许提起,却偏偏有人当着我们的面说出这个忘恩负义家伙的名字,这种时候我们往往也会有这副表情,韦尔迪兰夫人为了表示她的沉默决不意味默许,而是无生命物体那种一无知觉的沉默,突然间收敛起脸上的最后一丝生气,仿佛全然失去了运动机能;凸起的前额活脱是件出色的圆雕习作,斯万整天猫在他们家的那些拉特雷穆依尔的名字休想钻进这圆雕;微微皱起的鼻子露出两个凹孔,也像是临摹的雕塑作品。微微张开的嘴,会让你觉得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说话似的。她整个儿就是一件失蜡浇铸制品,一个石膏面具,一座巨雕的模型,一尊陈列在工业展览馆的胸像,观众会在雕像前驻足,由衷地赞叹雕塑家竟然能把韦尔迪兰家族在气势上与拉特雷穆依尔和拉姆家族,以及世上所有其他等而下之的讨厌家伙相抗衡的无上尊严,表现得如此惟妙惟肖,赋予白皙、坚硬的石像一种教皇才有的不怒自威。然而石像终于有了生气,让人听到了她说只有不在乎品位的人才会去那些人家,那儿的女人总是醉醺醺的,做丈夫的一副傻样,把过道说成隔道[156]。
“哪怕付我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让这号人上我家来……”韦尔迪兰夫人说这最后一句时,神气蛮横地睃了斯万一眼。
话说刚才那会儿,画家的姑妈喊过一嗓子:
“你们瞧见没有?我真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乐意去跟这些人聊天!我想想我怕都要怕死了:谁知道一转眼就会遇上多少晦气事儿!怎么就有那么些没心没肺的人屁颠颠地跟在他们后面呢?”
当然,韦尔迪兰夫人并没指望斯万会那么容易屈从,马上就学这位草包姑妈的样儿,可她以为他起码会像福什维尔那样说声:“嘿,人家是公爵夫人嘛;看重这名头的可是大有人在噢!”这样就至少可以让韦尔迪兰夫人甩出一句:“天大的好处也尽他们去捞吧!”不承想斯万一声不响,就只知道笑,神情之间仿佛在说,如此荒唐的话儿他是没法当真的。一直在眼梢里瞅着妻子一举一动的韦尔迪兰先生,忧心忡忡地看到,而且打心眼里明白此刻在她胸中燃烧着的怒火,正是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无计可施,没法根绝异端邪说的怒火;他一心想引导斯万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因为一个人发表自己观点的勇气,在这些观点矛头所向的另一些人眼里,总仿佛是一种工于心计或怯弱的表现,于是他冲着斯万说道:
“那您就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说出来嘛,我们不会讲给他们听的。”
斯万对此的回答是:
“可这压根儿不是怕公爵夫人呀(如果你们说的是拉特雷穆依尔家族)。我向你们保证,人人都喜欢到她府上做客。我并不想对你们说她很深刻(他说深刻的时候,仿佛这是个挺可笑的字眼,这是他说话爱调侃的习惯留下的痕迹,而目前由于生活中起了某种变化,其标志是对音乐的热爱,原先的习惯暂时抛弃了——有时候他会很热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不过,我非常诚恳地告诉各位,她很聪明而她的丈夫很有文学修养。他们是非常可爱的人。”
这真是太过分了,韦尔迪兰夫人觉着出了这么一个不忠实的害群之马,势必会影响小核心在精神上的一致性,想到这个死心眼的家伙居然也不看看他说的屁话让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禁不住怒从胆边生,对着他大喝一声:
“您爱怎么想随您的便,可是起码您别拿来对我们说呀。”
“问题取决于您所谓的聪明,”福什维尔说,他也想来显一下身手,“告诉我们,斯万,您说的聪明是什么意思?”
“就是嘛!”奥黛特喊道,“我请他给我解释的就是这些关键问题噢,可他从来不愿意跟我说。”
“我愿意啊……”斯万表态。
“风凉话!”奥黛特说。
“风情画?”大夫问[157]。
“对您来说,”福什维尔继续说,“聪明,就是在场面上能说会道,就是指善于钻营的那些人吗?”
“把甜食吃了,好让人撤掉您的碟子呀。”韦尔迪兰夫人语气尖酸地冲着萨尼埃特说,这一位一门心思在想什么事儿,停下了刀叉。她可能对自己用那样的口气有些不好意思,接着说了一句:“没关系,您慢慢吃就是了,我刚才那么对您说,也是为其他人着想,否则就没法上水果了嘛。”
“关于聪明,”布里肖一字一顿地说,“那位温和的无政府主义者费纳隆有个非常奇怪的定义……”
“听好了!”韦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和大夫说,“他要告诉我们费纳隆的聪明定义了,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可是机会难得啊。”
可是布里肖要等斯万先说出他的观点。斯万却不作一声。他这一回避,韦尔迪兰夫人兴致挺高地想让福什维尔瞧个好看的那场舌战,可也就作罢了。
“可不是,就跟对我一个样,”奥黛特用赌气的口吻说,“我还真该高兴才是呢,总算让他瞧不上眼的还不止我一个。”
“刚才韦尔迪兰夫人对我们提到时,”布里肖抑扬有致地说,“似乎显得不屑一顾的德·拉特雷穆伊[158]家族,是否就是那位喜欢故作风雅的德·塞维涅夫人认识的那个家族的后裔啊?这位侯爵夫人承认说,结识这个家族是她的荣幸,因为这会给她的佃农带来好处。没错,她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对她而言可要比刚才那个理由更为重要,因为她骨子里就喜欢当文人骚客,首先想的就是怎么把别人的素材搬过来用。她定期寄给女儿的日记里,有关外交事务的内容都是交游广阔、消息灵通的德·拉特雷穆伊夫人提供的。”
“不对啊,我想您说的是另外一个家族吧。”韦尔迪兰夫人其实也没把握,她想碰碰运气看。
萨尼埃特方才赶紧把还没吃过的一碟甜食递给膳食总管以后,又静静地想了好一阵,这会儿终于打开话匣,嘻嘻笑着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有一回跟德·拉特雷穆依尔公爵共进晚餐,发现公爵居然不知道乔治·桑是一个女人的笔名。斯万平时对萨尼埃特颇有好感,心想应该就公爵的文化修养提供他一些情况,说明这种无知对公爵而言,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但他蓦然间欲言又止,顿时明白了萨尼埃特并不需要他提供那些证据,他知道那个故事是假的,萨尼埃特刚才不吭声就是在编这个故事。这个好人感到不好受,让韦尔迪兰夫妇看着觉得那么讨厌,他心里苦恼得很;他意识到今晚餐桌上他显得比平时更乏味,如果到餐毕前再不能让大家乐一乐,他心犹不甘。但他很快就讨饶了,眼看故事没收到预期的效果,他显得神情苦涩,怯生生地接住斯万的话头,仿佛在求斯万别再穷追不舍,对他做无谓的反驳了:“好吧,好吧;无论如何,即使我是错了,我想总算不上罪过吧。”斯万见他这副可怜相,恨不得能出来为他开脱说这故事是真实的,而且很有趣。大夫一直在旁边听着,这当口心生一念,觉得不妨趁机说一句:Se non è vero[159]可是他吃不准这意思对不对,生怕万一说错。
用完晚餐,福什维尔主动走到大夫跟前。
“韦尔迪兰夫人还算长得不错啊,再说跟这样的女人也蛮可以谈谈,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当然,她开始有点上年纪了。可德·克雷西夫人,真是个可爱的女人,看样子还挺聪明,嘿,妈的!一瞧上去就知道她眼光可尖着呢,这娘儿们!我们在说德·克雷西夫人呢,”他对韦尔迪兰先生说,这一位含着烟斗,朝着他俩走过来,“我在这么琢磨,就女性的身体而言……”
“床上宁可有个娘儿们不要有个爷们儿。”戈达尔接口说,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好不容易等到福什维尔停下来换口气,他赶紧把这个老笑话抖搂出来,生怕话题一转就再也找不到合适机会了,他尽量显得语气自然而很有自信,以掩饰背诵所难免的平淡和情怯。福什维尔知道这个笑话,一听就懂了,觉得挺逗乐。至于韦尔迪兰先生,他要让大家看出他有多开心,因为他最近找到了一种表达兴奋心情的模式,它不同于他妻子所用的模式,但是同样简洁,同样明了。一般人放声大笑时脑袋和肩膀都会有所动作,韦尔迪兰先生则趁动作刚开始,马上咳起嗽来,仿佛是笑得太厉害,让烟斗的烟给呛着了。既然他一直叼着那个烟斗,他就可以把这种乐不可支又生怕笑得透不过气来的模样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这时韦尔迪兰夫人正在对面听画家讲故事,听着听着,眼睛一闭,脸往双手手心里埋去,于是这对夫妇的模样,恰如剧场里象征不同兴奋方式的两个戴面具的哑剧演员。
韦尔迪兰先生不把烟斗取下来,是个明智的做法,因为戈达尔要稍离开一会儿,又低声说了句笑话,这句荤话大夫刚听来不久,现在每逢去方便就要搬用一下:“我得去陪会儿德·奥玛尔公爵[160]。”这一来,又引得韦尔迪兰先生一阵呛咳。
“行了,把烟斗拿下来吧,你自己瞧瞧,这么想笑又忍住不笑,还不把你憋得透不过气来呀。”韦尔迪兰夫人过来给大家斟餐后酒时对丈夫说。
“您丈夫可没说的,聪明得盖了帽。”福什维尔向戈达尔夫人表态,“谢谢,夫人。像我这么个老兵,对酒是来者不拒的。”
“德·福什维尔先生觉得奥黛特很可爱。”韦尔迪兰先生对妻子说。
“她正想哪天和您一起吃顿午餐呢。这事咱们会安排的,但不能让斯万知道噢。您知道,这人有点冷冰冰的。当然,我没有不让您来这儿用餐的意思,我们随时恭候您的光临。天气转暖的季节来到了,我们经常会到户外去用餐。上布洛涅树林去野餐,您不至于讨厌吧?好,好,那好极了。您呢!不给我们来点您那玩意儿吗?”她冲年轻的钢琴家大声说道,想借此在福什维尔这样一位新来的重要人物面前,同时既表现得机敏干练,又显露出她在信徒中间君临一切的威望。
“德·福什维尔先生在对我说你的坏话呢。”戈达尔夫人在丈夫回到客厅时说。
而他满心想的是福什维尔高贵的出身,从晚餐一开始,这个念头就在他脑子里打转,于是他对福什维尔说:
“目前我在给一位男爵夫人看病,她是皮特比斯男爵夫人;皮特比斯家族参加过十字军东征,没错吧?他们家族在波美拉尼亚的一个湖泊,有协和广场十倍那么大。我在给她治类风湿性关节炎,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我想,她大概还认识韦尔迪兰夫人呢。”
听他这么一说,福什维尔片刻过后单独和戈达尔夫人交谈时,就以赞许的语气补充了自己对大夫的评价:
“另外嘛,他这人挺有意思,看得出他认识一些场面上的人物。哦,想不到当医生的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我这就为斯万先生弹奏鸣曲里的那个乐句。”钢琴家说。
“哎哟哟!总该不是咒命曲[161]吧?”德·福什维尔先生故作惊人之语地问道。
戈达尔大夫可从没听说过这档子文字游戏,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还以为德·福什维尔是说错了。他迅即走过去提醒他:
“不对了,没人说咒命曲的啦,是安魂曲。”他的语气热忱、急切而又得意。
福什维尔向他解释这个文字游戏。大夫脸红了。
“您得承认这挺逗吧,大夫?”
“噢!这我早就知道了。”戈达尔回答说。
两人就都不作声了;小提琴声部持续颤动的震音在高两个八度的音域响起,而在震音的骚动之下——犹如置身山区,在一座高得令人眩晕的看似不动的瀑布背后,瞥见二百尺深的谷底有一个姑娘纤小的身影——那个乐句悄然出现,遥远而优雅,衬托它的是透明、持续、响亮的音幕长时间的迸发。而斯万在心里和它对话,仿佛它是他爱情的知情人,是奥黛特的一位女友,她想必在对他说,别去在意这个福什维尔。
“哟!您可来晚了,”韦尔迪兰夫人对一个应她之约在剔牙时才来的信徒说,“刚才这儿有一位无与伦比的布里肖先生,那才叫雄辩呢!可惜他走了。您说是吗,斯万先生?我想您这也是第一次碰到他吧,”她这么说是要提醒他,他是多亏了她才认识布里肖的,“咱们的布里肖真是太可爱了,您同意吗?”
斯万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
“不同意?您对他不感兴趣?”韦尔迪兰夫人冷冷地问他。
“哪儿的话,夫人,很感兴趣,我不胜荣幸之至。在我看来,他也许有点专断,有点自鸣得意。我希望看到他偶尔有点犹豫,而且性子温和一些,不过我感到他知识很渊博,为人也很正直。”
大家都很晚才告辞。出门后戈达尔对妻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韦尔迪兰夫人兴致像今晚这么高,可真是难得见到。”
“这个韦尔迪兰夫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味儿有点可疑。”福什维尔对画家说,他请画家搭他的车回家。
奥黛特怅惘地看着他远去,她不敢不跟斯万一起回家,但是一路上心情很坏,他问她,他要不要上她家去,她耸耸肩膀,不耐烦地说:“当然啰。”韦尔迪兰府上,等所有的客人都走了,韦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说:
“咱们说拉特雷穆依尔夫人的那会儿,你留心到了斯万的满脸傻笑吗?”
她注意到斯万和福什维尔提到拉特雷穆依尔夫人时,好几次前面都没加上那个“德”。她心想他们是为了表明自己不买这些贵族头衔的账,她挺希望能和他们一样,摆出自尊的派头,可是到底怎样说才能合乎语法,她心里可没个谱。激烈的拥护共和政体的情绪,为颇有语病的说法所累,难免要打些折扣,于是她仍然说那些个德·拉特雷穆依尔,或者学咖啡音乐吧里的歌词和漫画题词的样,不去理那个“德”,干脆就用缩略称呼叫那些特拉特雷穆依尔[162],但接着就要弥补一下,说一回“拉特雷穆依尔夫人”。她还会脸带嘲讽的浅笑添上一句:“照斯万的说法,那位公爵夫人。”以此表明她只不过是引用而已,这种既幼稚又可笑的称呼本来不干她的事。
“我告诉你吧,我觉得他傻透了。”
韦尔迪兰先生回答了她下面这番话:
“他这人不爽气,老是假惺惺的,说话模棱两可。他总想不得罪人两面讨好。福什维尔就跟他完全不一样!这位至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不来管你爱听不爱听,不像那位黏糊糊的没个准头。看来,奥黛特也更喜欢这位福什维尔,好眼光哪。说到头来,尽管斯万总想让我们相信他是场面上的角色,摆出一副捍卫公爵夫人的架势,可再怎么说,那位才是有头有脸的爵爷。人家可是有采邑的德·福什维尔伯爵呢。”他说最后这句话时,表情很微妙,仿佛对那块伯爵采邑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正在细细掂量该给它估个什么价。
“我告诉你吧,”韦尔迪兰夫人说,“他这是熬不住了,才冲着布里肖说了些既刻毒又可笑的话来含沙射影。可不是,他眼瞅着这里大伙儿都喜欢布里肖,就想借此来损咱们,来搅咱们晚餐的局。我嗅得出味儿,这臭小子一出大门就会瞎嚼舌头。”
“我对你说过嘛,”韦尔迪兰先生回答说,“这家伙一事无成,又是个爱眼红的小人,看见人家比他强就心怀妒意。”
其实,信徒中再没有比斯万更不心怀恶意的人了;不过他们那些人都多生了一个心,用几个大家熟知的笑话,再加上几分貌似动情、诚恳的做派,为自己说的污言秽语润色一番;而斯万只要表现出一丁点儿的矜持,由于他不说“咱们说这话可没恶意哦”之类的门面话,不屑于自贬身份去装腔作势,所以马上就变得像个阴险的宵小之徒。有些颇有独特见解的作家,他们只要某些处理手法稍有些出格,立即会引起公愤,原因就在于这些作家没有迎合公众的趣味,没有提供公众那些已经习惯了的老一套的东西;斯万之所以使韦尔迪兰先生感到气愤,情况完全类似。就斯万而言,正如就那些作家而言,让人觉得他居心险恶的,恰恰是他说话方式的与众不同。
斯万对自己在韦尔迪兰府上面临的灾祸还毫无觉察,即使看见他们有荒唐可笑之处,也总是出于眷眷爱心而不以为意。
他只有在(至少大多数情形下)夜晚才和奥黛特约会;白天,他既怕去她家会让她感到厌烦,可又想让她时时刻刻不停地念着自己,所以总想找个什么由头,以一种讨她喜欢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思念。比如说,在花店或珠宝店的橱窗看见一个盆栽或一件首饰挺可爱,他马上就想到买下送给奥黛特,想象奥黛特也会感觉到它们给他带到的那份愉悦,从而增添一份她对他的情意。他让店里即刻派人送到拉佩鲁兹街,不得耽误一点时刻——须知那是他由于她收到他的礼物而感到自己几乎就在她身边的时刻啊。最好能在她出门前把东西送到,那样的话,她的谢忱就会让她在韦尔迪兰府上见到他时多几分柔情,或者,谁知道呢?倘若送货的伙计脚头快,说不定她还来得及在赴晚宴之前送一封信给他,甚至亲自登门,专程来向他道声谢。至于奥黛特的性格,由于先前他已经领教过了她气恼时的表现,所以现在他想从她感激的反应中,设法领略她至今没有让他见到的那一丁点儿内在的情感。
她常常手头拮据,为债务所迫来请求他援手。他为又能有机会向奥黛特表明他的爱情,让她再一次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或者仅仅是对她所能受惠于他的影响和帮助留下深刻印象,而感到欣喜。毫无疑问,如果有人当初对他说“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或者现在对他说“她是冲着你的财产爱你的”,他根本不会相信,再说,别人心目中用追逐风雅或金钱这样有力的理由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以致觉得他俩是二位一体的——他也未必会怎么不高兴。不过,就算他认为这些说法确有其事,他大概也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他就此为奥黛特对他的爱情找到了一个支柱,这个支柱要比她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可爱之处,或者发现了某些可贵品质都更坚固耐久:那就是物质利益,凭着这一点她就永远不可能有不想再见到他的那一天。眼下,他不断地给她送礼,为她办事,就可以凭借这种与他的这个人,与他的聪明才智并不相干的优势,无须亲自费尽周折去讨好她,就能赢得她的芳心。这种坠入情网的欢愉,生活在爱河中的喜悦,这种有时让他不敢相信它的真实性的快乐,他作为一个对难以捉摸的感觉怀有兴趣的当事人所付出的代价,恰恰抬高了它的价值——这就好比我们看见有些人不信大海的景观和汹汹的涛声真的有那么美妙,不惜花费每天上百法郎的代价租下海边别墅的套房,就为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好说服自己相信大海和涛声的美,同时确证他具有鉴赏眼光公正平允的美德。
有一天,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初的往事,想起人家怎么在他面前把奥黛特说成一个靠情人供养的女人,想起他怎么又一次作为消遣,在心里对一个概念及其拟人化的实体两相对照:一边是靠情人供养的女人——这个概念由种种陌生而淫秽的成分混合而成,不停地闪着色,如同居斯塔夫·莫罗[163]笔下的幽灵幻影,镶嵌着与毒花纠缠交错的奇珍异宝——一边是这个活生生的奥黛特,在她脸上,他见过以前在母亲、朋友脸上流露过的种种表情,其中有对不幸者的怜悯,对不平事的愤慨,以及对所受恩惠的感激,这个奥黛特说的话,常常会让他联想起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些人和物事:他的收藏,他的房间,他的老仆人,以及他持有其银行证券的那位银行家,最后掠过脑际的银行家的形象提醒了他,该上银行去取钱了。原来,虽说这个月帮衬奥黛特的钱少了些,不像上个月那样一出手就是五千法郎,但他还是得去取些钱出来,要是他不给她买来她想要的那条钻石项链,他就别想再从她嘴里听到那些曾经让他那么幸福地称赞他慷慨大度的感谢之词,非但如此,说不定她还会以为他不如以前那么爱她了,因为她眼见这种表示不如以前强烈了嘛。想到这儿,他突然心念一动,供养莫非正是这个意思(原来,供养这个概念没准就是从一些既不神秘也不反常、属于自己日常的私生活的因素中提取出来的呢,就像那张司空见惯、普普通通的一千法郎的钞票,撕破的裂缝给粘好、男仆帮主人付清几个月的开销和一季度的租金以后,就把它塞进主人旧书桌的抽屉里,而后斯万把它拿出来,连同另外四张钞票一起送去给奥黛特了),而他在认识奥黛特以后一直认为跟她完全不相容的(因为他决不相信她在他以前收受过别人的钱)靠情人供养的女人的这个说法,恐怕也值得考虑一下。他不能再往深里想了,因为脑子里有一阵倦意倏地袭来,这种精神上的惰性,在他是天生的,间歇发作,说来就来,这倦意迅即熄灭了智慧之光,犹如若干年后电气照明设备普及之时,一关电门屋里顿时变暗。他的思维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他取下眼镜,擦擦镜片,揉揉眼睛,等到重新戴上眼镜时脑子里已经冒出一个新的念头,那就是下个月五千法郎不够了,得设法给奥黛特送个六七千去,好给她个意外的惊喜。
每逢他没打算上韦尔迪兰府邸,也不准备到布洛涅树林、尤其是圣克卢[164]某个他俩喜欢的有露天餐座的餐馆去和奥黛特相会的夜晚,他就上他以前是常客的某个高雅的宅邸去用晚餐。他不想和这些朋友中断联系——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哪天奥黛特会用得着他们,眼下也亏得他们,他才常常博得她的好感。况且他出入上层社会、豪华府邸毕竟年深日久,在轻忽的同时他也缺不了它们,尽管他心里把最简陋的屋舍等同于最华美的宅邸,但就在他这么想的那一刻,步入华宅感觉之轻松,毕竟不是踏进陋室的那种不自在所能同日而语的。对在六楼开舞会的小布尔乔亚,和在巴黎举行奢华盛宴的帕尔马公主,他同样尊重——这种一视同人的程度,想必那些小布尔乔亚是料不到的——虽然去前者的舞会,得先从直式楼梯登楼,再从左首房门进去。可是在主妇的卧室跟那些老爸们挤在一起,瞥见洗脸盆上叠着餐巾,权充衣帽间的床幔里,窗罩上堆满外套和帽子,他实在没法觉得自己在参加舞会;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好有一比,就像如今用惯了二十年电灯的人,重又闻到了积满煤炱的挂灯和火舌伸长冒烟的味道。逢到在城里用晚餐的日子,他总吩咐在七点半备车;他一边穿衣,一边专心地想着奥黛特,这样就不觉得自己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对奥黛特不停的思念,使他远离她的时刻有了如同她就在身旁的独特魅力。他登上马车,感到那份思念也同时跳上了车,就像一头常跟主人出门的宠物那样蜷伏在他膝上,主人就餐时它仍会偎依在他身上而其他宾客根本看不见它。他抚摩着它,在它身上焐手,而就在往纽孔里插那束耧斗菜[165]的当口,只觉得心头掠过一丝怅惘,驱走这丝怅惘之际,不由得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颈部和鼻翼都抽紧了。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奥黛特把福什维尔引荐给韦尔迪兰夫妇以来,斯万感到有些忧伤和郁闷,很想到乡间去休息一下。可是只要奥黛特在巴黎,他就鼓不起勇气离开巴黎一天。天气转暖,春天最美的时节来到了。而他,虽然是在穿过一个石壁耸立的城区去造访某座门窗紧闭的宅邸,眼前不断浮现的却是他在贡布雷附近的那座大花园。在那儿,一过四点钟,就会从梅泽格利兹田野吹来轻柔的和风,你还没走到那块芦笋地,就能在一座绿树棚下感到阵阵凉意,犹如置身于勿忘草和剑兰围绕的池塘边上;在那儿,当他用晚餐的时候,餐桌四周全是园丁精心编扎的茶藨子和玫瑰花。
吃好晚餐,要是在布洛涅树林或圣克卢的约会时间定得较早,他往往从餐桌旁立起身来就马上告辞——眼看天要下雨,那些信徒可能会提早回家的时候,他更是性急——结果有一次德·洛姆亲王夫人(她府上用晚餐的时间很迟,所以斯万得趁上咖啡之前就离席,才能赶到天鹅岛[166]去和韦尔迪兰夫妇会合)说:
“说真的,斯万要是再大个三十岁,膀胱又有病的话,溜得这么快倒还情有可原。可现在他明摆着是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嘛。”
斯万在想的,却是他没法到贡布雷去领略春天的魅力,至少总还能在天鹅岛或圣克卢欣赏一番吧。可是由于他心无旁骛,满脑子想的都是奥黛特,恍惚间竟不知自己是否闻到树叶的清香,可曾看见月光的清辉。迎接他的是花园里传来的琴声,在餐馆的钢琴上弹奏的正是那首奏鸣曲中的那个小乐句。即使花园里没有钢琴,韦尔迪兰夫妇也会兴师动众地让人从卧室或餐厅抬一架下来;这并不意味着斯万重又博得他们的好感,压根儿没这回事。他俩想到的是怎样安排有方,为某人巧妙地找个乐子,即使此人他们根本不喜欢,但这个主意本身,会在为此做准备所必需的那段时间里,在他们身上激发起短暂、偶然的悯恤、诚恳之情。有时斯万心想,又是一个春之夜就这么过去了,他强迫自己留神看看树木,看看天空。可是,由奥黛特在场引起的激动,还有最近一阵几乎始终隐隐感到的焦虑不安,使他无法再有那份宁静、悠闲的心情,而这恰恰是感受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印象所必不可少的背景。
有天晚上,斯万应邀和韦尔迪兰夫妇共进晚餐,席间他刚说起下一天晚上和老同学有个饭局,奥黛特就立时在餐桌上,当着业已加入信徒行列的福什维尔,当着画家,当着戈达尔的面,应声答道:
“行,我知道了您有宴会,那我就只能在家里见到您了,可别来得太晚哟。”
虽说斯万还没有较真地疑心奥黛特有意于这个或那个信徒,但是听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一点不怕难为情地承认他俩每晚的约会、他在她家的特殊地位,并从而透露她对他的那份情意,他的心头不由得漾起了一股温情。当然斯万也常常想到,奥黛特根本算不上一个出色的女人,他对一个远远不如自己的人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实在也算不了什么,现在看见她当着所有信徒的面宣布这一点,他觉得倒是一件令人得意之事,不过自从他无意间发现了在许多男人眼里,奥黛特似乎是个极其可爱、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她的身体对他们的魅力就已经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很折磨人的渴望,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控制她的心灵,一个角落也不落下。每晚在她家度过的时光,已经被他赋以无可估量的价值,他抱她坐在膝上,听她说长道短,而他自己则盘点着在这世上还有哪些幸福是他割舍不下想要拥有的。所以,那天晚餐过后,他把她拉到一边,很动感情地谢谢她,想以自己向她表示的谢忱之切,让她明白她能给予他的快慰之深,而最能使他感到快慰的,就是在他的爱情绵亘不断,他也因此变得脆弱的期间,决不让他受到妒意的折磨。
第二天晚宴散席时,雨下得很大,斯万只有那辆敞篷马车等在门口;有位朋友提议用轿式马车送他回去,而奥黛特既然说过要他去她家,有一点就可以放心,那就是她不会再等别人,所以他不必冒雨赶到她家,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觉去。可要是让她看出了他并不是天天无例外地非得和她共度深夜那段时光,说不定哪一天他特别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对他不予理睬干脆挡驾呢。
他赶到她家,已经过十一点了,他抱歉说没能早点来,她接口抱怨说实在是太晚了,风狂雨骤的,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头疼,恐怕只能陪他半个钟头,到午夜就得打发他走了;而过了没一会儿,她又觉得疲倦,说是想睡觉了。
“怎么,今晚不理一下卡特利兰?”他问她,“我挺想要一朵漂亮的小花儿。”
她答话的神情里,有几分赌气,又有几分神经质:
“不,亲爱的,今晚不弄卡特利兰,你不是知道我不舒服吗!”
“也许弄一下会好些呢,不过好吧,我听你的。”
她请他出去时把灯关了,他又帮她把床上的帷幔放下合拢以后才告辞。但他回到家里时,突然有了个念头,说不定奥黛特今晚在等一个人呢,她的疲倦是装出来的,要他关灯是让他相信她就要睡了,而等他一走,她马上就去开灯,让那个要在她身旁过夜的男人进来。他瞧瞧钟,离开她家大概有一个半小时了。他重又出门,乘上一辆出租马车,停在离她家很近的一条小街上,她的寓所后面临着的街正好跟那小街垂直,他有时候就跑到这条街上来敲她卧室的窗,让她来给他开门;他走下马车,四周寂寥而黑暗,他才走了没几步,就冷不丁发现几乎到她家门口了。在临街所有那些早已熄灯的黑洞洞的窗户中间,只见有一扇还透出——在宛如榨挤着神秘的金黄色果汁的百叶窗片之间——照亮那个房间的灯光,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啊,他刚进街口远远地望见这灯光,就感到心头充满欣喜,觉得它在对他说:“她在这儿等你呢。”而现在,它使他感到痛苦不堪地对他说:“她在这儿,和她等的那个人在一起呢。”他想知道那人是谁;他蹑手蹑脚地沿墙壁走到窗前,可是斜着的百叶窗片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听到在深夜的寂静中有两个人轻轻的说话声。不用说,这灯光和低语声使他感到痛苦;瞧见这灯光,他想象着窗后那两个不见身影但令他厌恶的家伙在它金黄色的光晕中动来动去,而这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让他知道在他离去后才来的那个人在场,明白了奥黛特的虚情假意,以及她此刻和那人在一起两人有多快活。
然而他还是庆幸自己来了:曾经折磨得他非从家里出来不可的那种痛苦,在失却暧昧意味的同时,也失却了它的酷烈,既然奥黛特生活的另一面,当时曾让他突然起疑而又无能为力的另一面,此刻被他堵截在这儿,被灯光照得雪亮,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禁闭在这个房间里,他随时可以进去抓住它、俘虏它;要不,他可以干脆去敲百叶窗,就像他平时来晚了常做的那样;这样起码好让奥黛特明白他已经都知道了,他看见了灯光,听见了声音,而且他,刚才还被他们耻笑蒙在鼓里的他,现在眼看着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阴错阳差地着了他的道儿,只以为他还离得远远的,其实他这就要去敲百叶窗了。因而,此刻让他体验到近乎快慰的感觉的,并不是疑窦的消释和痛苦的缓解,而是一种智力上的乐趣。虽然他从恋爱以来,青年时代对各种事物抱有浓厚兴趣的好奇心重又稍有露头,但仅限于和想念奥黛特有关的事物,现在,妒意唤醒了他勤勉的青年时代的另一种心理反应,就是探究真理的热情,但现在的所谓真理,只是他和情妇相关之事的真实情况,这种真实情况没有她就无法探究,它是纯粹个人意义上的,其独一无二的对象价值无限而且几乎具有一种超脱私利之美,那就是奥黛特的一举一动,她的交往过从,她的计划,她的过去。在斯万的各个生活阶段,他一向觉得拿一个人的琐事俗务、日常举止来说长道短是没有意思的,他认为这是无聊,平时人家说给他听,他即使在听,也是兴味索然;他觉得这是最让人感到乏味的时候。但是在这段非同寻常的恋爱时期,个人变得无比重要、不容忽视,他感到好奇心在自己身上苏醒,虽说范围不出一个女人的日常消遣、生活琐事,但它正是当年他对历史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好奇心。站在窗外探头探脑,在今天之前还是他不齿于做的事情,现在谁知道呢?说不定到了明天,诱使不相干的人提供旁证,买通仆人,躲在门口偷听,都会俨然跟辨读文本、对照见证、阐释文物一样,被他当作具有某种真正学术价值、适用于探求真理的科学研究方法呢。
正要敲窗的当口,他想到奥黛特就此会知道他起过疑心,到过家又回来,还在街头踯躅过,想到这些,一时间他不由得感到了羞愧。她常对他说她最不喜欢妒心重的男人,最讨厌鬼鬼祟祟打探对方行踪的情人。他要做的事情实在笨拙得很,她会记恨他一辈子的,而此刻,只要他还没敲窗,她虽说对他不忠实,但也许还是爱他的。耐不住气,图一时之快,可能到手的幸福就会毁于一旦!可是,了解真相的愿望不仅更强烈,而且他觉得更崇高。他知道,他哪怕牺牲一生的幸福也非看个明白不可的真实情况,就在透出灯光的窗子后面,犹如在一部珍贵手稿的烫金封面下面等着研究者去看,面对艺术资料如此丰赡的文献,查阅它的学者怎么能不怦然心动呢。他感受到一种了解真相的快感,满怀激情地要到这部独一无二、转瞬即逝而又弥足珍贵的文献里去寻觅真相,这部书页近乎透明的文献是那么温暖、那么美丽。再说,他感觉到——他迫切地需要这种感觉——自己和他俩相比所占有的优势,也许就在于他并不特别在乎自己是否知道,他真正在乎的是能够让他们明白他知道了。他踮着脚去敲百叶窗。里面的人没听见,他敲得更响些,屋里的低语声戛然而止。发问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斯万在他认识的奥黛特的朋友的嗓音中间搜索,想辨认这是谁的声音:
“谁啊?”
这声音听上去好像并不耳熟。他又敲了敲窗。先是窗子,然后百叶窗打开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她马上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他还是别显得过于狼狈,别让人看出他醋意和好奇心太重为好,所以他干脆装得若无其事、挺快活地大声说道:
“别费事了,我刚好路过,瞧见灯还亮着,就想看看您是不是还不舒服。”
他抬眼望去,只见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一位擎着盏灯,所以斯万看清了房间,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平时他习惯了,上奥黛特家来得很晚时,只要看这排一模一样的窗户中间哪个还亮着灯光,就知道那是奥黛特的房间,这回他可弄错了,敲的是隔壁一座房子的窗户。他边道歉边往后退,转身叫车回到家里,暗自庆幸既满足了好奇心,又使他俩的爱情安然无恙,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对奥黛特故作冷淡,这一下幸亏没有出于妒意把自己对她爱得至深的实情授人以柄,恋人之间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那一方就俨然有权不必爱得太深了。他没把这桩倒霉事告诉她,自己事后也不再去想到它。然而有时候,思绪一不小心,就会与这段回忆不期而遇,由于没在意,思绪一头撞上去,把它扎得更深,这时斯万就会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这就像一种肉体的痛苦,斯万的意念是无法让它减轻的。不过肉体的痛苦由于跟思绪不相干,思绪至少还可以端详它,确认它是否有所缓解或暂时平息。而这种痛苦,思绪对它所能做的只是回想它,让它重现眼前而已。要想不去想它,就是又一次想到了它,就是又一次受它的折磨。斯万和朋友谈天时,有时把它忘了,但往往别人说的一句话就能叫他脸色大变,这就好比一个人受了伤,偏偏有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不当心碰在了那条受伤的胳膊上。他离开奥黛特时,感到很幸福,心里很宁静,他回想着她的微笑,这笑容在谈到任何旁人时都是含讥带讽的,唯独对他是含情脉脉的,他回想着她怎样让脑袋偏离轴线往前倾,任凭它缓缓垂下,几乎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的双唇上,就像她头一回在马车上做的那样,他回想着她怕冷似的把头靠在他肩上,从他怀里向他望去时迷离的目光。
但是他的嫉妒,恰似爱情的幽灵如影随形,立即摹写了一个复本,今晚她给了他个新鲜的笑容——现在反了过来,变成嘲笑斯万而对另一个人表示爱意;她的脸俯了下来,但那是向着另一双嘴唇,带着她曾给他的全部柔情献给另一个人的。他从她家带回的销魂的欢乐回忆,就此成了你的室内装饰师提交给你的草图或效果图,斯万从中可以想象她对别人会怎样热情似火,会怎样心醉神迷。他终于感到了后悔,为每次在她身旁体味到的乐趣,为每次她给他的别出心裁的爱抚(不知谨慎的他,曾告诉她这些爱抚多么甜蜜),为每次在她身上领略的优雅而感到后悔,他知道,这些欢爱和优雅转眼间就会成为对他施刑的新械具。
每当斯万回想起几天前无意间看见的一道匆匆的目光,这种刑罚就变得更残酷了,那道目光持续时间很短,却是他以前从未在奥黛特眼中见过的。事情发生在韦尔迪兰府上,晚餐过后。兴许福什维尔觉得萨尼埃特在沙龙里不受欢迎,想在众人面前拿他开涮,让自己露个脸;兴许他觉得那位连襟刚对他说了句傻话,而在座的其他人听不出其中有什么违背说话人毫无恶意的初衷的弦外之音,所以都没在意,弄得福什维尔肝火上升;兴许福什维尔这阵子正想找个机会,把自己底细被他了解得太清楚而又明知他懦弱可欺的某人赶出这个沙龙,有时只要一见此人在场福什维尔就浑身不自在;反正不管原因如何,福什维尔回答萨尼埃特那句傻话时,口气极其粗鲁,气势汹汹,那位越是害怕、痛心、央求,他骂得越是来劲,临了那可怜虫问韦尔迪兰夫人他是否还该留在这儿,眼见人家不搭理他,他只好眼眶里噙着泪水讷讷地退了出去。奥黛特始终毫无表情地看着这幕闹剧,而当大门在萨尼埃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时,她迅即将脸上惯常的表情在某种意义上调低了好几挡,以便就卑下的程度而言刚好和福什维尔处于同一水平,她眼眸一亮,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对福什维尔的放肆表示赞许,同时也表示她对成为闹剧牺牲品的那家伙的奚落;她朝福什维尔投去合谋作案者的一道目光,这目光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下可是执行死刑了,要不就算我看走眼。您瞧见他那副虫腔吗?还哭呢。”福什维尔的目光与这道目光交会时,他蓦地回过神来,骤然收敛刚才还在兴头上的怒气或者装出来的愠色,露出笑容回答说:
“他只要学得讨人喜欢些,还是可以回来的,年纪不论大小,有了错帮他改总是对他有好处的嘛。”
有一天斯万下午去看一个朋友,可是那人不在家,他转念一想,何不在这时候去奥黛特家呢,他从没在这时候上她家去过,但他知道这会儿她通常都在家休憩,或者赶在喝下午茶之前写信,他挺高兴能有这机会既去看看她又不打扰她。看门人告诉斯万,他想她一准在家;斯万拉了门铃,觉得听见屋里有声音,听见有人在走动,可是没人来开门。他恼怒之余,跑到寓所后面临着的那条街上,站在奥黛特卧室的窗前;窗帘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敲窗玻璃,大声叫喊;还是没人来开门。他看见邻居都在望着他。他走开了,心想没准他以为有脚步声是听错了;可是心思被这事牵挂住了,根本没法去想别的事情。一小时后,他又回来,见到了她;她说刚才他拉铃时她在睡觉;她被铃声吵醒了,一猜准是斯万,可是等奔过去开门,他已经走了。敲窗她也听见的。斯万立即听出这些话中的确有那么一点实情,猝然间要说出一篇谎话的人,往往会自欺欺人,以为把一小点儿实情掺入编造的谎言,就可以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了。诚然,奥黛特不想让自己做的事被别人知道,她是打算守口如瓶的。可是一旦跟说谎的对象面对面时,她不由得一阵心慌,思绪软绵绵地乱成一团,说嘴圆谎的本事全不管用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这时又必须说些什么,她一下子能想到的,恰好是她打算隐瞒的事情,因为它是事实,所以唯有它此刻还留在脑际。她从实际发生的情况中抽取一点本身无关紧要的东西,心想既然这个细节是真事,不会有编造一个细节的风险,把它说出来总归稳妥得多。“至少这是真的,”她暗自思忖,“说出来不会有漏洞,他就是去打听,结果也是一样。总之这么说坏不了事。”她错了,正是这么说坏的事,她没注意到这个真实的细节是有棱角的,只能和它从中抽取的那些毗邻的真情实况相榫合,任凭她把它在编造的细节中横放竖放,总归不是这儿有个棱角戳在外面,就是那儿有个空隙塞不满,最终还是放不服帖。“她承认听到拉铃和敲窗的声音,还说知道是我,挺想见到我,”斯万心想,“可是这些话跟她没来开门的事实对不上号啊。”
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个破绽向她挑明,他心想,让奥黛特说下去,她编的谎话里没准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她管自往下说;他不去打断她,满怀热望而痛苦的虔诚,一字不漏地听着她说的每句话,觉得这些话(正因为她提及时竭力加以掩饰)如同圣器上的盖布,影影绰绰地保存着圣器的形态,依稀可辨地勾勒出无比珍贵而又,唉,无法参透的真情实况——刚才三点钟他来的那会儿,她到底在做什么——他对此所掌握的只是一堆谎言,既是云山雾罩不着边际,又有神圣的印记藏匿其中,真相从此只存在于这个女人藏藏掖掖的记忆之中,她对它熟视无睹,茫然不知它的珍贵,却不肯把它告诉他。当然他有时也觉着,奥黛特的日常活动本身,不见得有多少趣味,她即使跟其他男人有染,也未必就一定会激发一种病态的痛苦乃至殉情的狂热——以致普天下凡有思维的动物概莫能外,无一幸免。他这时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思念,这种忧伤,无非是一种病而已,一旦病愈,奥黛特这样做还是那样做,她吻他还是不吻他,都跟许多别的女人的情况没什么两样,不会引起他的伤感。可是斯万尽管明白,他对奥黛特一举一动的好奇心之所以让他感到痛苦,原因还在他自己,却依然把这种好奇心看得很重要,尽力要使它得到满足,并且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这是因为斯万已经处于这样一个年龄段,哲学观念——他不仅受当时哲学思潮的影响,还受他浸润其间的社交圈,尤其是德·洛姆亲王夫人那个小圈子的哲学观念的熏陶。按照这些观念,要看一个人是否聪明,得看他是否怀疑一切,还得看他是否认为唯有每人的个人品位才是真实而无可置疑的——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观念,而是一种近乎医学哲学的实证哲学。持这种哲学观念的人不以外因来说明自己的憧憬对象,而试图从他们历经的岁月中抽取出习惯、情感的一种固定模式,他们不仅可以把这些习惯和情感看作自己身上所具有的永久性特征,而且处心积虑,首先要保证自己的生活方式能让它们得到满足。斯万认为,在生活中要考虑到自己身受的痛苦是由不知道奥黛特做过什么引起的,正如湿疹复发时要考虑到这是由天气潮湿引起的,这样才是明智的;他还认为,要在预算中拨出一大笔款项,用于获取奥黛特日程安排的有关信息,没有这些信息他简直坐困愁城,其实,至少在他爱上奥黛特以前,对于其他种种他知道能从中得到乐趣的嗜好,诸如收藏艺术品和品尝美味佳肴,他向来也是预拨款项的。
他想和奥黛特告别回家时,她请他再待一会儿,见他过去开门要走,她干脆拉住他的胳膊一个劲儿挽留他。但他对此并没在意,因为,在充斥于一次谈话的众多手势、话语和种种小插曲中,我们不可避免会与一些细节,亦即掩盖着我们凭猜疑乱找一气的实情的那些细节擦肩而过,对此毫无觉察,反而对并没遮蔽任何实情的细节倍加关注。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对他说:“你从不在下午来,偶尔来一次又偏偏没能见上,真是太委屈你了。”他心里清楚,她对他还没爱到这份上,会对错过他的来访如此懊悔不已,不过她心地还是很善良,尽力想让他高兴,惹得他不快往往自己会难过,所以他觉得她这次由于没能让他享受共度一个钟点时光的天大(并非对她,而是对他而言)乐趣而感到遗憾,也是很自然的。然而,这毕竟只是小事一桩,她居然神情一直那么痛苦,他终于觉着有些蹊跷了。她现在这模样,在他眼里比平时更像那幅《春》的作者[167]画笔下的女性形象了。那幅画上的女性,仅仅由于听任幼年耶稣玩耍一只石榴,或者眼看摩西往食槽里倒水,仿佛就会不堪内心悲痛的重负,脸上显出悲痛欲绝的表情,奥黛特此刻有的正是这种表情。他曾经在她脸上见到过一次这种悲恸的神情,但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蓦然间,他想起来了:有一次奥黛特借口病了没去韦尔迪兰府上吃晚饭,其实那晚她和斯万在一起,第二天她跟韦尔迪兰夫人说起此事照旧撒谎时,她脸上就是这种表情。诚然,即使她是所有女人中间最较真的,她也完全不必为了这么一句无伤大雅的谎话而内疚。不过奥黛特平时说谎,情况可没那么简单,她之所以说谎,意在阻止人家发现某些事实,一旦让人知道她说谎,她就得在这批人或那批人手里大吃苦头。所以她说谎时,心里怕兮兮的,总觉得自己无勇无拳,吃不准谎话能否奏效,就像有些睡不着的孩子那样,疲倦得直想哭。何况她知道自己的谎言通常会严重伤害说谎的对象,而且万一真相败露,她说不定就只能听凭对方的摆布了。于是她在此人面前感到自己既微不足道又应受谴责。而她在社交场上随便说句谎,往往会联想起那些感觉,勾起种种回忆,觉得累垮了似的不舒服,感到做了坏事而内疚。
她这会儿对斯万说的究竟是怎样的谎话,居然目光如此痛苦,声音如此哀切,仿佛在为某种压力所迫而低声下气乞求宽恕?他有个感觉,她极力向他隐瞒的,不仅仅是下午那件事的真相,而是某件更靠近眼前,说不定还没发生,但马上就要发生,而且能让那件事的真相毕露无遗的事情。正在这时,他听到门铃响了一下。奥黛特照样往下讲,但她的声音像在呻吟:为下午没见斯万、没给他开门而感到的遗憾,变成了一种痛彻心肺的绝望。
可以听见外面的门重又关上,响起辚辚的车轮声,看样子有人走了——多半就是不能让斯万遇见的那人——仆人准是告诉他说奥黛特不在家。这时斯万思忖,在一个平时不来的时候来这儿,想不到竟会撞着这么些她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他不由得一阵气馁,颇有几分悲凉之感。但因为他爱奥黛特,习惯了处处为她着想,本该怜悯自己才是,他却怜悯起她来,喃喃地说:“可怜的宝贝儿!”他告辞时,她从桌上拿起好几封信,问他能不能代她寄一下。他随身带走了这些信,一回到家里,才发现信还没寄。他转身走到邮局,把信从衣袋里掏出来,在投进信筒之前看了看地址。都是给供应商的,只有一封是写给福什维尔。他手里拿着这封信,心想:“要是我看一下里面写些什么,我就知道她怎么称呼他,用什么口气对他说话,知道他俩之间有没有事情。甚至要是我不看一看,说不定就是对她失之粗疏,我对她的怀疑没准是空穴来风,而要解开这个疑团,这是唯一的办法,信一寄走,她就注定只能蒙受不白之冤了。”
他离开邮局回家,身上藏着最后的那封信。他点了支蜡烛,把不敢拆开的信封凑近烛光。一开始什么也看不清,但信封很薄,把里面的那张硬卡纸贴紧信封,就能透过信封看出最后几个字。那是信末的客套话,语气挺冷淡。要是换个人,不是他在看一封写给福什维尔的信,而是福什维尔在看一封写给他斯万的信,他看到的话一准温柔得多!他按住信纸,不让它在信封里滑来滑去,然后用拇指把它慢慢往前推,让一行行字相继在信封最薄的位置经过,唯有这个位置是单层的,斯万可以透过这儿辨认里面写的字。
即便这样,辨认起来还是不太容易。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他已经看了好多行,发觉信上写的是件鸡毛蒜皮的事情,跟恋情完全不沾边;这件事儿跟奥黛特的一个舅舅有关系。斯万在信的开头就看到过这样一行字“我没法不去”,可是不明白奥黛特没法不去做什么事情,突然间,他又看到了两个起先没认出的字,整个句子的意思豁然明朗了:“我没法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开门!这么说,下午斯万拉铃的那会儿,是福什维尔在屋里,她打发他走,所以斯万听到了脚步声。
于是他把整封信读了一遍;她在信末为自己的失礼向福什维尔致歉,还对他说他把烟盒忘在她家了,这句话当初斯万刚去她家时,有一次她也给他写过。不过对斯万她还加了一句:“万一您把您的心也忘在这儿,我可不会让您取回去的哟。”对福什维尔没有类似的话:没有任何能使人联想到男女私情的暗示。况且,说实话,福什维尔在整件事里比他受骗更甚,不然奥黛特也用不着写信让他相信舅舅来访了。总之,她真正看重的是他斯万,为了他,她把那一位给打发走了。然而,如果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她为什么不马上来开门,为什么要说“我没法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呢?如果那会儿她没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福什维尔何至于要表明他认为她不必去开门的态度呢?斯万愣在那儿,面对这只信封既难过、羞愧,又感到幸福,奥黛特那么放心地把信交给他,是因为她绝对信任他的人品,可是信封上照得出信纸的薄层,不仅把他自以为不可能知道的有关某件事的秘密泄露给他,而且把奥黛特生活的一角也透露给他,他犹如置身于一条通向未知世界的明亮的窄道上。随之感到心满意足的是他的妒意,它仿佛具有了一种独立的、自私的生命力,贪婪地汲取着能滋养它的一切,即使要让斯万来承担后果也在所不惜。现在它有了这份养料,斯万就有事可做了,他得每天去打听奥黛特在五点钟接待了谁,得设法了解福什维尔那时候在哪里。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意,依然保留着一开头就烙上印记的那个特征,当初他对奥黛特的日程安排一无所知,同时又懒得费那份神,因而坐失了靠想象弥补无知的机会。妒意的对象一上来不是奥黛特的全部生活,而是其中的某些时刻,引起他猜想奥黛特欺骗了他的情况,当然说不定是误解,往往发生在那些时刻。他的妒意犹如一头章鱼,先甩出第一根触手,而后第二根,然后又是第三根,牢牢地抓住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刻,而后另一个,然后再另一个。不过斯万并非自作多情地编织痛苦。这些痛苦来自一种外界给予他的痛苦,只是这种痛苦的回忆和延续而已。
但是这种痛苦无所不在。他希望奥黛特跟福什维尔离得远些,想带她到南方去玩几天。可他又怕旅馆里的每个男人都会打她的主意,而且她自个儿也会打这种主意。于是,以往在旅途中好交朋友、爱热闹的他,现在变得离群索居,对男人的社交圈敬而远之,好像否则就会身罹巨创似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每个男人在他眼里都是奥黛特潜在的情人,他怎能不变得阴郁孤僻呢?因此他的妒意,比当初结识奥黛特充满快感和欢愉的情趣更浓烈,不仅使斯万的性格变了样,而且在别人眼里,连表现性格的外部特征也完全改变了。
斯万看奥黛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一个月过后,上布洛涅树林去参加韦尔迪兰夫妇宴请的晚餐。大家准备离去的当口,他注意到韦尔迪兰夫人和几个宾客在交头接耳,依稀听出他们是提醒钢琴家别忘了第二天在夏图[168]的聚会;而他斯万,不在邀请之列。
韦尔迪兰夫妇压低了声音,说话也含糊其词,但画家大概有些心不在焉,高声说道:
“最好连一支蜡烛也别点,听他在暗头里弹月光奏鸣曲,欣赏月光如洗的景色,那才有味道呢。”
韦尔迪兰夫人瞧见斯万就在旁边,既想让说话的那位停住嘴,又想在听说话的那位眼里显得是没事人,结果两种想望互相抵消,眼睛里露出一副极度茫然的神情,故作天真的微笑下隐藏着串通勾结的烙印,发觉别人说漏了嘴的人常会有这种神情,说话的人即便不会马上意识到,听话的人一见这神情即刻就心里有数了。奥黛特突然间变得神色沮丧,仿佛她已经力绌技穷,再大的烦心事儿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而斯万焦急地算着时间,估摸还要过多少分钟才能离开餐厅和她一起乘车回家,一路上他可以把事情问个明白,劝说她第二天别去夏图或者设法让他也被邀请,可以让这种焦虑的情绪在她的怀里得到平息。终于大家要上车了。韦尔迪兰夫人对斯万说:“那么再见了,应该说隔不多几天就再见,是吗?”亲切的目光,拘谨的笑容,用意都是让他别去想她怎么没像平时那样说一句:“明儿夏图见,后天上我家。”
韦尔迪兰夫妇让福什维尔上他们那辆车,斯万的车就停在后面,他想等他们的车启动后让奥黛特上他的车。
“奥黛特,我们送您回家,”韦尔迪兰夫人说,“福什维尔先生旁边正好有个位子。”
“好的,夫人。”奥黛特回答说。
“那怎么行,我等着送您回家呢。”斯万嚷道,他顾不得措辞婉转不婉转了,因为车门早就打开,时间早就算过,以他眼下的心境,他没法离开她单独回家。
“可是韦尔迪兰夫人要我……”
“哎,您就自个儿回家吧,以前我们让您送她的次数够多啦。”韦尔迪兰夫人说。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得跟克雷西夫人说。”
“哦!您给她写信……”
“再见!”奥黛特向他伸出一只手说。
他想笑一笑,露出的却是惊呆的神气。
“你看见斯万现在对我们有多放肆吗?”韦尔迪兰夫人回家后对丈夫说。“就为我们送奥黛特回家,他简直要一口把我吞了似的。实在太过分了!再这么下去,他马上就要说我们开场子专门让人幽会了!我不明白奥黛特怎么受得了他这副德行。他的神气明摆着在说:你是属于我的。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奥黛特,我想她会懂我意思的。”
稍过片刻,她又悻悻然地说了一句:“呸,瞧你还犟,肮脏的畜生!”她不知不觉间,也许是出于潜意识中回护自己的同一需要——就跟弗朗索瓦兹在贡布雷那会儿对着不肯就范的母鸡那样——把宰猪杀鸡的农民抓住垂死挣扎的无辜畜生急得乱骂的粗话漏了出来。
韦尔迪兰夫人的马车驶走,斯万的马车驶前几步,一直瞧着斯万脸色的车夫问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事。
斯万打发车夫先驾车回去,他想一个人走走,从布洛涅树林走回家。他高声地自言自语,用的是向来描述小核心的魅力、盛赞韦尔迪兰夫妇高洁品行时那种略带做作的语调。奥黛特的说话、微笑和亲吻,曾经让他感到无比甜美的这一切,如今不是以他作为对象,他就觉得厌恶极了,同样,刚才他还感到挺有趣的,激发人们在艺术上的纯正品位乃至一种道德上的高贵气质的韦尔迪兰府上的沙龙,现在既然奥黛特在那儿随时都能相遇相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它的可笑、愚蠢和无耻也就暴露无遗了。
他满心厌恶地想象着第二天晚上夏图的聚会。“先不说挑选了夏图这么个地方!就像一伙小店主打烊以后要去乐一乐!这些人真是小市民的典型,他们不像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倒像从拉比什[169]的戏里走出来似的!”
在那儿准有戈达尔,说不定还有布里肖。“这些小市民的生活真是令人发笑,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不用说,这批人要是明天不能在夏图见面,准会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哦!还有那个画家,那个喜欢配对作伐的画家,他会邀请福什维尔和奥黛特一起到他的画室去。斯万仿佛看见奥黛特身穿跟这种乡间聚会不相称的盛装,“她真够俗气的,这可怜的妞儿,而且那么蠢!!!”
他听见韦尔迪兰夫人在晚餐后开玩笑,以前无论这些玩笑以哪个讨厌家伙做靶子,他总会觉得很有趣,因为他看见奥黛特在笑,在和他一起笑,几乎在对着他笑。此刻他感到说不定人家在拿他做笑柄引奥黛特发笑。“恶俗不堪的开心!”他说这句话时,嘴部做出一种深恶痛绝的表情,甚至自己都感觉得到颈部肌肉绷得紧紧的抵在衬衫领子上。“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生灵,怎么竟然在如此令人作呕的玩笑里会找到有趣的地方?稍微有点感觉的人,都一定受不了这种恶臭,会嫌憎地掩鼻而过。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居然会不明白,放任自己取笑一个向他慷慨伸出援手的同类,就无异于跌入一个污泥的深淖,别人再怎么使劲儿也休想把他拉上来了。我离这泥淖岂止万仞之高,种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就让它们在泥淖里喧嚷鼓噪好了,区区一个韦尔迪兰,任凭她极尽挖苦取笑之能事,也休想把污泥溅到我的身上。”他昂起头,挺起胸,大声说道。“天主可以为我做证,我真心诚意想把奥黛特从那里拉上来,让她生活在一个更高尚、更纯洁的环境中。可是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对自己说,仿佛让奥黛特脱离一个充斥嘲讽挖苦的环境这一使命,并非几分钟前,而是更早就承担了的,仿佛并不是想到了那些嘲讽挖苦说不定就是冲着他,用意就是把奥黛特从他身旁夺走,这才以拯救她为己任的。
他看见钢琴家在准备弹月光奏鸣曲,而韦尔迪兰夫人装出害怕贝多芬的音乐会刺激她神经的模样:“白痴,撒谎!”他大声说,“这样的婆娘还自诩爱好音乐!”她先是在奥黛特耳边巧妙地暗示福什维尔怎么怎么好,就像以前常对她说他好话那样,而后对奥黛特说:“您不在您旁边给德·福什维尔先生腾个位置吗?”“那是在暗处呀!淫媒,拉纤的!”拉纤的——他觉得撮弄那对男女默默无言,遐思远飞,凝目相望,执手缱绻的音乐,也是拉纤的。他觉得柏拉图、波舒哀[170]和早期法国教育对艺术所持的严厉态度大有道理。
总之,韦尔迪兰家的那种生活,他以前每每称之为真正的生活,现在却觉得糟糕透顶,那个小核心属于最卑下的阶层。“千真万确,”他说,“那是社会等级中最低下的,是但丁笔下的最底层[171]。毫无疑问,那段庄严的话正是对韦尔迪兰之流说的!其实,上流社会的那些人虽然遭人诟病,但是他们毕竟不同于这帮流氓,他们拒绝结识这帮家伙,不愿弄脏自己的手指去接触这帮人,恰恰表明了他们是何等明智!圣日耳曼区[172]的那句Noli me tangere[173]就什么都预见到了!”他早就走完了布洛涅树林的小路,差不多就要到家了,然而还没有从痛苦和并非发自内心的狂热中清醒过来,说话时言不由衷的铿锵语调,矫揉造作的洪亮声音,就如一杯杯烈酒把他愈灌愈醉,他犹自在夜的寂静中高谈阔论:“上流社会那些人的缺点,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可是不管怎么说,有些事儿他们毕竟是绝对不会干的。我熟悉的那些高雅的夫人,远远谈不上完美,可是她们身上毕竟有敏感细腻的气质,有行事落落大方的修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们都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就凭这一点,她们和韦尔迪兰那类泼妇就有天壤之别。韦尔迪兰!什么名字!哦!他们简直是绝了,算得上这帮家伙里的活宝!谢天谢地,现在还为时未晚,我还可以不至于沦落到和这帮无耻之徒、下流胚去为伍。”
斯万不久前还归于韦尔迪兰夫妇的嘉言懿行,即使他们当之无愧,但若他们不曾促成并捍卫斯万的爱情,那尚不足以让他被他们的高尚感动到如痴如醉的地步,而要是说他是受别人的感染才如此癫狂,那么这人只能是奥黛特,——同样,他今天在韦尔迪兰夫妇身上发现的道德败坏,即使真确无疑,但若他们不曾撇下他邀请奥黛特和福什维尔,那也不至于让他义愤填膺,痛斥他们的无耻。而且,他在说种种对韦尔迪兰那帮人深恶痛绝的话,表露自己终于摆脱他们的喜悦之情时,一味用这种缺乏真诚的语调,仿佛说这些话是特为泄愤出气,而不是表达思想,因为他的声音会比他本人高明一些。不过说实话,在他忘情于慷慨陈词之际,他的脑子大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占据了,车子一到家,马车进出的大门刚关上,他猛地一拍脑门,大声吩咐把门再打开,马车掉头出去——这次的声音挺自然:“我有个主意,能让他们邀请我明天去夏图赴晚宴了!”可那是个馊主意,人家没有邀请他。戈达尔大夫出诊去外地,有好几天没见着韦尔迪兰夫妇,夏图也没能去;夏图晚宴的第二天,他在韦尔迪兰府上入席时说道:
“哎,敢情今儿晚上咱们见不着斯万先生了?他可是个所谓的私人朋友……”
“我看您是见不着了!”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愿主保佑我们,他是个讨厌的、愚蠢的、没有教养的家伙。”
戈达尔听了这几句话,表现得既惊讶又顺从,犹如面对的是一条与他至今为止的一切想法截然相反,而又毋庸抗辩的真理;他神情惶恐而胆怯地俯下脸,鼻子差点儿就碰到餐盆了,嘴里一迭连声地应答道:“噢!噢!噢!噢!噢!”语调层次变化丰富有序,宛如沿着一个下行音阶,渐次下降到他的最低音,整个人也随之退缩到内心的深处。至于斯万,这个名字从此在韦尔迪兰府上就不再提起了。
于是这个曾经撮合斯万和奥黛特的沙龙,变成了他俩约会的障碍。她不再像刚跟他相爱时那样说“好在明天晚上我们就见面了,韦尔迪兰府上有饭局”,而是这样说了:“明天晚上我们没法见面了,韦尔迪兰府上有饭局。”或者韦尔迪兰夫妇要带她去喜歌剧院看《克莱奥佩特拉之夜》,这时斯万在奥黛特的眼睛里看到了唯恐他让她别去的惊慌神色,以前看见情妇的这种神情,他会忍不住过去在她脸上吻一下的,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气愤。“瞧着她眼巴巴地要去啃这大粪一样的音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伤心。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感到伤心。眼看她跟我几乎天天接触,相处了半年以上,居然还是没能变得趣味高尚一些,出于本能就不去理睬维克多·马塞,怎能叫我不伤心呢!更不用说她至今还没明白在有些夜晚,一个感情细腻一点的人是必须懂得应朋友的要求放弃某种娱乐的。她应该学会说‘我不去’,即使仅仅出于明智的考虑也该这样,因为人家是根据她的回答一锤定音,来评判她心肠好坏的呀。”就这样,他先让自己相信,其实仅仅是出于让奥黛特的内心品质得到较好的评价,他才希望她当晚别去喜歌剧院,和他一起留下来的;尔后他拿同样的理由去说服奥黛特,说话时语调之做作,跟说服自己时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时他还心存指望,想靠刺激她的自尊心来说服她。
“我向你发誓,”他在她就要动身去剧院那会儿对她说,“你别看我这么拦着要你别去,其实从我的私心来说,我还真巴不得你不肯听我的呢,因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要做,万一你回答我说你不去了,那我不是给自己添麻烦,自认晦气吗?可是我的工作和乐趣,那并不是一切啊,我应该为你着想。要不将来有一天,等你看到我没法再留在你身边了,你就有权利责备我,在我明知有些评判光靠爱情终究无法去改变,我应该把其中极其严肃的一项告诉你的关键时刻,我却没有把它告诉你。你要明白,这不干《克莱奥佩特拉之夜》(什么剧名!)的事。必须弄清楚的是,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才智乃至魅力都属于最下品,一个由于不能放弃一项娱乐而为人所不齿的人。好,如果你真是这么个人,人家怎么会爱你呢,因为你甚至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虽然有缺点,但是至少可以变得完美起来的生灵。你是一摊形状不定的水,顺着人家给定的斜坡流淌,你是一条不会记忆和思考的鱼,生活在鱼缸里,每天成百次地去撞鱼缸的玻璃,始终以为那也是水。你要明白,你的回答虽说未必会立即中止我对你的爱,但一旦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比世间万物都来得低微,而且根本不思进取向上,你在我眼里至少不会那么可爱迷人了吧?不用说,我也宁愿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嘴上劝你别去看《克莱奥佩特拉之夜》(既然你非要我玷污自己的嘴说出这个下流的剧名不可),心里却巴不得你要去。可是,我刚才已经权衡了利弊,决定让你的回答避免那些严重后果,所以我觉得最坦荡的做法就是预先都告诉你。”
奥黛特听着听着,显得很动情也很犹豫。她并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但知道那属于责备、央求时喋喋不休和装腔作势的常规路数,她对男人的这一套早就习以为常,不用细细去听他们讲些什么,就可以在心里做出结论,如果他们不爱你,就不会说这番话,而既然他们爱你,你也就不必听他们的话,这样他们事后反而会更爱你。所以,她本来是会泰然自若地听斯万讲下去的,但一看时间已经不早,再听他往下说准得误点,正如她带着温柔、执拗而又局促不安的笑容对他说的,“准得错过序曲了!”
他在别的情况下对她说过,在所有的事情中间,有一件最容易让他终止对她的爱,那就是她不愿意抛弃说谎的习惯。“哪怕单从让你显得妩媚动人这个角度来说,”他对她说,“难道你不明白你堕落到说谎的地步,就不可能再那么迷人了吗?你只要说句实话,又能赎回多少过错啊!你实在是比不上我想的那么聪明!”可是任凭斯万怎么把她不该说谎的理由一条一条地解释给她听,一切都是白费劲;照说这些理由是足以摧毁奥黛特身上的一整套说谎理论的;可是奥黛特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套理论;她只不过是每次碰到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斯万知道的时候,就把这件事瞒住他罢了。所以说谎在她只是一种具体的权宜之计;唯一能决定她到底是采用这一权宜之计还是说实话的,也是一种具体的缘由,那就是看斯万发现她没说实话的可能性到底大不大。
从体态上说,她正经历一个情况不妙的时期,她的身段变粗了;以前有过的那种眉目传神、楚楚动人的风韵,那种微含惊讶、若有所思的眼神,似乎都随着青春一去不复返了。因而当斯万,不妨这么说吧,当他发现她确实没有从前漂亮了,她对他就变得更加珍贵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她,一心想重新捕捉他曾经见到过的那种风韵,却没能找到。可是他知道在这新的蛹壳下面,依然是奥黛特在那儿,依然是那转瞬即逝、无法把握的,若隐若现的同样的心思,这就足够让斯万继续以同样的热情去试图征服她了。尔后他注视着两年前的那些照片,回想起她当时是多么可爱动人。这么一来,他为她所受的那么些痛苦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
韦尔迪兰夫妇带她到圣日耳曼、夏图或牟朗去,遇上气候宜人的时令,他们常常会提议就在当地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巴黎。钢琴家的姑妈留在巴黎,于是韦尔迪兰夫人设法打消钢琴家的顾虑。
“您不在,正好让她清静一天,她会高兴的。她知道您和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说,天大的事自有我撑着呢。”
要是劝说无效,韦尔迪兰先生就立即行动,找个电报局或是捎信的人,问信徒中有谁要发个电报或捎个信的。可是奥黛特总是谢谢他说自己没什么人要通知,因为她曾经很干脆地对斯万说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发电报,会有损她的名誉。有时她一去就是好几天,韦尔迪兰夫妇带她去参观德勒的墓区,或者按照画家的建议,到贡比涅去看森林里的日落,一路直到皮埃尔丰的城堡[174]。
“想想看吧,她本来完全可以跟我一起去参观一些真正的名胜古迹,我学过十年建筑学,经常有出类拔萃的人士请我带他们去博韦或圣卢德诺[175],而我若非为了她,一概不去,可现在她倒好,居然跟着那些最没有教养的家伙,逐一逐二地跑到路易—菲利普和维奥莱—勒迪克的粪堆跟前去赞叹不已!我看这里根本用不着艺术家的敏感,一个人就算嗅觉不怎么灵,也不至于选这些臭茅坑去度假,好就近闻闻大粪的味道吧。”
可是当她动身去德勒或皮埃尔丰时——唉,她不许他显得碰巧似的也去那儿,原因是“那会造成很坏的影响”——他就埋头看最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火车时刻表。火车时刻表能教他种种办法去跟她会合,当天晚上,当天下午,哪怕当天上午都行!办法?恐怕还不止于此吧:那是一种许可。因为火车时刻表和火车毕竟不是为狗设置的嘛。人家既然通过印刷的渠道告诉公众,有一辆火车早晨八点开出,十点抵达皮埃尔丰,那就是说上皮埃尔丰去是一种合法的行动,是无须奥黛特批准的;而这种跟奥黛特相会的意愿,也可以成为一种动机迥然不同的行为,既然那么些和她并不相识的人每天都在那么做,而且由于他们为数众多,以致有必要把机车升起火来。
总之,倘若他真想去皮埃尔丰,她毕竟是没法不让他去的!而他也恰恰感到自己很想上那儿去,要不是因为他认识奥黛特的缘故,他肯定就去了。他早就想对维奥莱—勒迪克的修复工程有个确切的了解。而天气又这么好,他不由得有一种迫切的愿望,想去漫步在贡比涅的森林里。
真不走运,她不许他去的地方恰恰是他今天特别想去的地方。今天!要是他不顾她的禁令上那儿去,那他今天就能见到她!可是到时候,尽管她在皮埃尔丰遇见一个不相干的人,会快活地冲着他说:“嗨,您也来啦!”还会邀请他上她和韦尔迪兰夫妇下榻的旅馆去看她,可要是她在那儿遇见他斯万,没准会勃然变色,说她让人盯梢了,她对他的爱会有所减弱,说不定一见到他就会气呼呼地掉头而去。“怎么,我连旅游的权利都没有啦!”她回来以后准会对他这么说,其实,没有旅游权利的不正是他吗!
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可以上贡比涅和皮埃尔丰去,而又不显得是要去和奥黛特会面,那就是让他的一位朋友德·福雷斯泰尔侯爵陪他同去,因为这位侯爵在那附近有座城堡。他把这个打算告诉对方时,没有说明原委,对方也并未表示很高兴,看到斯万十五年来第一次答应去看他的产业,尽管斯万说过不在那儿长住,但还是同意和他一起待上几天,散散步,游览游览,他的感觉毋宁说是惊奇。斯万已经在想象自己和德·福雷斯泰尔先生在那儿的情景了。即使在那儿见到奥黛特之前,甚至即使没能在那儿见到她,他能够踏上那片土地已经是何等的幸福啊,诚然,到那时他也还是不知道她确切的行止,但他能在那片土地上感觉到处处都搏动着她蓦然出现在眼前的可能性,时而在城堡的宫殿里,由于他是为了她特地来参观的,这城堡顿时变得壮观了;时而在那座仿佛充满浪漫情调的城市的条条街道上;时而在被一轮遥远而温柔的落日染成玫瑰色的森林的条条小径上——这无数个交替使用的庇护所,让他那颗充满幸福而又飘忽不定、不断分蘖开来的心,得以在虽然看不清楚希望的所在、却知道它无所不在的期盼中,来到那儿寻觅安息。“咱们特别得当心,”他会对德·福雷斯泰尔先生说,“可别碰到奥黛特和韦尔迪兰夫妇;我刚听说他们也是今天到皮埃尔丰的。要见面在巴黎有的是时间,何必到了外头还这么形影不离呢。”那位朋友肯定还会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到那儿斯万就要十次二十次地改变计划,就要到贡比涅每家旅馆的餐厅去张望一番,而且明明没瞧见韦尔迪兰的影子,却又哪儿也不肯好好坐下来就餐,他那时候的神色,看上去准像是要找到他口口声声说要回避的那几位,不过他要是真找到的话,还是会躲开他们的,因为他倘若遇见这个小集团,那么只要他看到奥黛特,而奥黛特也看到他,尤其是看到他并没把她放在心上,他也就会心满意足,装模作样地避开他们了。可是且慢,她会猜到他是为了她才上那儿去的呀。于是当德·福雷斯泰尔先生来找他准备一起动身的时候,他对他说了:“唉!不行,我今天不能上皮埃尔丰去,奥黛特刚好在那儿。”不过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觉得天底下这么多人,偏偏就是他一个人在这一天没有权利上皮埃尔丰去,还不就是因为在奥黛特眼里,他确实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人,是她的情人,他在人皆有之的旅行自由上所受到的这种限制,无非是一种受束缚的状态,一种对他如此珍贵的爱情表达罢了。事情明摆着,他还是不要贸然去跟她闹翻,乖乖地等她回来为好。一连几个白天,他俯身在一张贡比涅森林的地图上细细察看,仿佛那就是温柔乡的地图似的,身边到处是皮埃尔丰城堡的照片。好不容易挨到了她可能要回来的日子,他重又翻开火车时刻表,估计她大概会乘哪一班火车,要是错过了这一班,还有哪几班可以乘。他不敢出门,生怕会有电报来,他也不敢睡觉,生怕万一她乘末班车来,而又想在深夜来访,让他意外地高兴一下。正在这时只听得大门口有人按铃,他觉得好像没听到有人去开门,想去唤醒看门人,同时就走到窗子跟前,准备看到来人是奥黛特时招呼她,因为尽管他亲自下楼去关照过不止十次了,他们说不定还是会对她说他不在家的。结果那是仆人回来。他注意到街上的马车不停地飞驰而过,这是他以前从没留意到的。他倾听着一辆辆马车自远而来,渐渐驶近,又从门前飞快地掠过,载着不是给他的音信奔向远方。他等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等到。原来韦尔迪兰夫妇提前回来,奥黛特中午就到巴黎了,可她没想到要通知斯万;由于没事好干,她就上剧场去消磨了一个晚上。这会儿她早就回家睡觉,进入梦乡了。
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过他。而这种干脆连斯万的存在都忘在脑后的时候,对奥黛特来说正是最有利的时候,它比千娇百媚的卖弄风情更能拴住斯万的心。因为这样一来,斯万就始终生活在痛苦的骚动之中,当初他在韦尔迪兰府上没能看到奥黛特,整整找了她一宿的那个晚上,这种内心的骚动就已经强烈到让他萌发出爱情来了。而他又不像我在贡布雷的童年时代那样,有那么些幸福的白天,可以让人忘却夜晚降临的痛苦。白天奥黛特总不在斯万身边;他不时会心想,让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巴黎独自出门,不就跟把装满珠宝的首饰盒撂在大街上一样不谨慎吗?于是满街的行人在他眼里都成了小偷,他看着只觉得悻悻然的。但是所有这些脸一齐在眼前掠过,并没能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象,因而妒意也无从滋长。这么许多张脸,徒然把斯万的神思搅得昏昏沉沉的,他不由得举起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喊道:“听天由命吧!”就像那些热衷于探究外部世界的现实性,或者灵魂的不灭性这类问题的人,弄得筋疲力尽,脑子不听使唤以后,也只能靠信仰使疲劳的大脑松弛一下。然而对不在眼前的心上人的思念,依然苦苦地缠住斯万生活中那些最简单的活动不放——吃饭,收信,上街,睡觉——他一想起所有这些事情都得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去做,就悲从中来,再也摆脱不开思念的缠绕,就像奥地利的玛格丽特[176]为悼念美男子菲利贝尔,而在布鲁的教堂里到处都把两人姓名的缩写字母交叠刻在一道那样。有些天,他不在家里用餐,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去吃午饭。他喜欢上这家餐馆,以前确实是由于那里的美味佳肴,现在却只有这样一个所谓浪漫,实则神秘而荒唐的原因,那就是这家餐馆(它至今还在)和奥黛特住的那条街正好同名,都叫拉佩鲁兹。有几次,她短途旅行回来,总要好几天以后,才想到告诉他一声她已经回巴黎了。而且她干脆就对他说她是乘早班火车刚到,不再像以往那样为防万一,总要在假话里夹进一点儿真话,以便于自圆其说。这些话是骗人的鬼话,至少在奥黛特是站不住脚的骗人鬼话,是无法像真话那样,在她回忆得起来的抵达火车站的情景中找到支撑点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都没费神好好想一下在她声称下火车的当口,其实是在做什么全然不相干的事情。不过,这些话在斯万的头脑里却没有遇到任何障碍,顺顺当当安顿下来,取得了无可置疑的真话所有的牢固地位,倘若有哪位朋友告诉他说,他就是坐那班火车回来的,可没见到过奥黛特,斯万心想那个朋友一定记错了日期或是时间,既然他说的跟奥黛特说的不一样。奥黛特说的话,除非他事先就疑心那是谎话,要不他怎么也不会觉得那是谎话。要让他相信她在说谎,猜疑是个必要条件。而且这也是个充分条件。这时候奥黛特说的每句话,在他听来都很可疑。他听到她提起一个名字,就以为那肯定是她的一个情人的名字;而一旦这么想了,他就会几个星期忧心如焚,不得安宁;有一回他甚至去和一家侦探所接洽,请他们帮助调查这个搅得他只有在外出旅行时才能松一口气的陌生人的地址和日常活动,结果总算弄明白,此人是奥黛特的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叔叔。
尽管她通常不许他在公共场合和她见面,说会让人说闲话,但有时她参加的晚会他也在被邀之列——在福什维尔的家里、画家的画室或是某个部举办的慈善义捐舞会上——他到的时候她也在场。他瞧见了她,但不敢久留,生怕让她觉得他是有意窥视她怎么跟别人一起寻欢作乐,惹她生气;而这种欢乐——至于他孤零零地回到家里,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那种忧虑的滋味,我是注定要在若干年后的贡布雷,在他到我们家用餐的夜晚品尝的——正因为他没有见到它的结束,在他眼里会变得无穷无尽。也有过一两次,他在这样的夜晚领略到一种喜悦,要不是在领略这种喜悦的同时,忧虑的戛然中止会反过来引起过于强烈的震动的话,不妨称之为安谧的喜悦,因为它带来了一种平静的心态:有一回他参加画家在自己画室里举办的晚会,待了一小会儿就想走了;他不想再去看装扮成光艳照人的外国女人的奥黛特,她正在一群男人中间向他们,而不是向他,频频送去载满欢愉的秋波,仿佛在暗示这儿或别处(也许就是他担心她随后会去的支离派艺术家[177]的化装舞会)可以享受到的某种性欲快感,这比肉体交合更叫斯万感到妒火中烧,因为他觉得这反而更难想象;他已经走到画室门口,正准备离去,却听得耳边传来奥黛特唤他的声音(她的这几句话,把这个晚会令他心惊胆战的尾声给删去了,整个晚会在他回想时变得那么纯洁无瑕,奥黛特的回家也不再是一件无从想见、非常可怕的事情,而是那么温情脉脉、他早就熟悉的,犹如她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被安顿在他车上,就在他的身边;这几句话,让奥黛特为自己除去了过于光艳照人、兴高采烈的外表,表明那无非是一种兴之所至的逢场作戏,并且是为了他,不是为了神秘的狂欢才这样打扮的,而这会儿她已经感到厌倦了),奥黛特冲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他喊道:“您等我五分钟行吗,我马上就走,我们一起走吧,您可以把我送到家里。”
说起来还真有那么一次,福什维尔先是也要斯万让他搭车,然后等马车到了奥黛特家门前,他却请求奥黛特让他进屋,奥黛特指着斯万对他说:“哦!您得问这位先生,看他怎么说。好吧,要是您真想进去,那就进去坐一会儿吧,不过我把话说在头里,您可别待得太久,他爱安安静静地和我聊天,不大喜欢再有别的客人来。啊!要是您也能像我一样了解这位先生,那就好喽!my love[178],只有我才能真正了解您,对吗?”
看见她当着福什维尔的面对他说如此满怀深情、明显表示偏爱的话,斯万诚然大为感动,但也许更让他怦然心动的还是诸如此类的批评:“我知道,星期天的那个晚餐会,您一准还没给人家回音呢。您不想去就别去呗,可对朋友不该失礼啊!”或者:“您把写弗美尔的论文撂在这儿,是想等明天再说了吧!瞧您有多懒!我呀,就是要督促您工作!”这些话证明奥黛特对他在上层社交圈的饭局,以及对他的艺术研究都了解得很清楚,他俩有着共同的生活。她说这些话时,对他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让他感觉到她是完全属于他的。
遇到这种时候,在她给他们倒橘子水的当口,骤然间,犹如一部调焦不准的反射镜先是在墙上投下一大圈虚像,沿物体形状四周游移,随即虚像缩拢、消失,只留下清晰的物像,斯万对奥黛特的种种可怕而游移不定的想法,就这样消散了,全部印象聚焦在了眼前这可爱迷人的身体上。他突然有一种猜想,觉得在奥黛特家灯下度过的那段时间,也许并没在为他而作假(目的在于掩盖他时时刻刻都在念着,却又总是无从想象的那件怕人而微妙的事情,那就是奥黛特真实的生活,亦即他不在时奥黛特的生活中的一段时间是怎么过的),那些舞台的道具、蜡制的水果,都并非摆给他看的,那也许确确实实就是奥黛特生活中的一段时间,即使他不在那儿,她照样会把那张扶手椅推到福什维尔跟前,递给他的也照样是这种橘子水,而不是别的什么饮料。奥黛特生活其间的世界,并不是那个让他费时费心去猜度她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那个也许只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令人生畏、不可思议的另一世界,而是这个并不让人特别感到忧伤的真实世界;这张他随时可以伏在上面写字的书桌,这瓶他随时可以呷上一口的酒,所有这些让他看得出神的东西,都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他对它们看得出神,既是出于好奇和赞美,也是由于心存感激之情,因为,虽说它们吸纳他的遐想时让他从中摆脱了出来,但它们毕竟靠这些遐想充实了自身,它们向他指出了这些遐想具体可见的成果,在他脑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抚慰他心灵的同时,以生动鲜明的形象显现在他眼前。哦!如果有一天命运让他有幸和奥黛特合住同一居所,她的家就是他的家;如果有一天向仆人问中午吃什么,仆人回答的就是奥黛特的菜单;如果有一天奥黛特早上想到布洛涅树林的林荫道去散散步,他作为好丈夫责无旁贷,甭管自己想去不想去,理当陪同前往;她热了,脱下的大衣由他挎在臂弯里,晚上用餐过后,倘若她要穿睡衣待着,他就非得待在她身边,随时为她效劳;那么斯万生活中所有那些他看着一点不起眼的细枝末节,由于同时又是奥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如同这盏灯,这瓶橘子水,这把扶手椅,它们编织了几许梦幻,又体现了几许欲念——都会具有一种柔情万种的魅力,一种神秘的凝练和充实。
但他又担心就此失去一份安宁和清静,那可不是适合促成他爱情的氛围。一旦奥黛特不再是那个经常不在眼前、让他牵肠挂肚的、想象中的人儿,一旦他对她的爱情不再是奏鸣曲那个乐句在他心头引起的神秘的骚动,而是喜爱和感激,一旦两人关系已定,他的狂热和忧郁都告终结,那么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想必不再会引起他多少兴趣——就像他已经不止一次揣测过的那样,比如说,隔着信封看写给福什维尔的信的当天,他就这么想过。他仔细考虑自己的病,仿佛他采取过接种预防感染的措施,专门来研究这种病症似的,考虑下来他心里明白,当他病愈之后,随便奥黛特做什么,都不管他的事了。可是正因为他眼下还病得不轻,所以说实话,他担心这样的痊愈意味着目前存在的一切都会消失,而那就无异于死亡。
这些宁静的夜晚过后,斯万的疑心消释了;他感激奥黛特,第二天一早,他吩咐给她家送去最好的首饰,因为昨晚她的关切之情,激起了他由衷的谢忱和再次领略这份情意的欲望,或者说,使他的爱情达到了需要有所消耗的亢奋状态。
然而在另一些时候,痛苦又会涌上心头,他想象奥黛特是福什维尔的情妇,那次他不在邀请之列、劝她又未果的夏图聚会的前一夜,在布洛涅树林的那会儿,他俩躲在韦尔迪兰的马车里,瞧着他那副连车夫都察觉到了的绝望样子,眼看他先让车夫送回家,随即独自沮丧地步回原地,她想必努努嘴对福什维尔说:“哎!瞧他气成那样子!”她的目光明亮、狡黠而诡秘,跟福什维尔把萨尼埃特从韦尔迪兰府上赶出去那天一模一样。
这时斯万很厌恶她。“我也真是太蠢了,”他心想,“居然花钱让别人取乐。可她也得当心,别把事做绝了,要不我会一个子儿也不给的。不管怎么说,我也该歇歇手,别再多此一举地去献殷勤啦!这不,刚就昨天,一听她说想去拜罗伊特[179]看音乐季演出,我干吗要傻乎乎地答应说我会在那儿近郊为我俩租一座巴伐利亚国王的漂亮城堡呢。好在她的反应似乎不是很热切,而且也没说定到底去不去;但愿她不想去了才好。天哪!她对瓦格纳的兴趣,就像一条鱼对苹果的兴趣,要连续十五个小时和她一起听瓦格纳的歌剧,那可够我受的!”他的恨和他的爱一样,需要有所表现,有所行动,他喜欢让自己恶意的想象信马由缰地愈走愈远,因为,他认定奥黛特背信弃义,所以他对她更加厌恶,而且一旦——他心心念念这么想——罪名坐实,他就有了一个惩罚她的机会,就可以在她身上狠狠地出口恶气。他甚至假设自己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上向他要钱,说是要去租下拜罗伊特近边的那座城堡,但她有言在先,他不能去,因为她已经答应请福什维尔和韦尔迪兰夫妇去了。哦!他早就盼着她有这份胆量了!他要是写一封以牙还牙的回信,干脆拒绝她,那有多痛快!他津津有味地挑选字眼,把想好的词句大声念出来,仿佛当真已经收到那封信似的。
不过,就在第二天,那封信真的来了。她在信上对他说,韦尔迪兰夫妇和朋友们都表示很想去观看瓦格纳歌剧的演出,如果他愿意为她提供这笔钱的话,那么她在经常承蒙他们款待之后,终于可以邀请他们一回以略表谢忱了。至于他,信上只字未提,不用说,既然他们都去,他就被排除在外了。
于是昨晚逐一挑选字眼、拟好腹稿的那封气势汹汹的回信,原来没敢指望会派上用场的,这会儿他却兴冲冲地让人给她送去了。可惜啊!他感觉得到,尽管她分不清巴赫和克拉皮松[180]有什么不同,但只要她执意想去,就凭她手头已有,或者很容易弄到的那些钱,她照样可以在拜罗伊特租城堡。可是无论如何,她在那儿用钱总得省着点,总不能像他给过她几张一千法郎大钞那样每晚在城堡款待宾客了,要不然,用过菜肴精美的晚餐以后,说不定她还会一时性起——可能至今为止这种情况还没发生过——投入福什维尔的怀抱呢。再说,这次讨厌的旅游,至少不是他斯万出的钱!——唉!要是能拦住她不让她去就好了!要是她临动身前把脚给扭了,要是能买通送她去火车站的车夫,不管出多大的价钱,让他把马车驶到一个地方,把整整两天以来斯万眼里看出来的奥黛特,这个眼睛里充盈着投向福什维尔的同谋犯贱的笑意,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禁闭一些时日,那有多好!
可是她的这副模样不会长此以往;几天一过,亮晶晶、假惺惺的目光便退去了咄咄逼人的光芒和表里不一的伪装,对福什维尔说“瞧他气成那样子”的那个奥黛特的形象,渐渐变淡、消失了。这时,另一个奥黛特的脸庞会缓缓重新升起在眼前,闪着宁静的光泽,这个奥黛特也对福什维尔微笑,但那微笑中却只有对他斯万的温情,因为她当时在说:“您可别待得太久噢,这位先生想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大喜欢再有别的客人来的。啊!要是您也能像我一样了解他就好喽!”她在对斯万某个体贴之举大为赞赏,在她感到事情重大,唯有他一人可以信赖,从他那儿听取一些意见之时,给他的都是这种微笑。
于是他心想,对这个奥黛特,他怎么能写那么一封侮辱她的信,她大概这辈子都没想到过他会干这等事,那封信肯定会让他凭自己的体贴、忠诚在她心目中赢得的崇高而独一无二的地位大大下降。他在她眼里会变得不那么亲近,因为她正是为了这些在福什维尔和其他人身上都找不到的优点才爱他的。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些优点,她才如此经常地对他表现得很亲切,在他妒意发作时,他根本不把这份亲切之情当作一回事,因为亲切并非情欲的暗示,它所表示的只是好感,而不是情爱,可是随着疑心自然而然地消释,他的激情不再那么渴求回报之时,他又会把这份情意看得很重了,而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读了一本有关艺术的书,或者和朋友交谈以后,情绪松弛的时候。
经过这番摇摆之后,奥黛特自然又回到了一度被斯万的嫉妒荡开的位置,处于他觉得非常动人的角度,他想象中的她柔情缱绻,目光如诉,美丽得令他难以自已,禁不住把嘴唇凑上前去,仿佛她就在眼前,可以由他拥在怀里似的;他对这迷人、亲切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之情,就像这目光并不是他为满足自己的意愿在想象中描绘出来,而是她刚刚真的这么看过他的目光。
他想必让她忍受了多少苦楚啊!当然,他怨恨她是能说出理由来的,可要不是他深深地爱着她,就凭这些理由是不足以让她承受这份怨恨的。以前也有过别的女人惹得他气恼,可是他今天对她们无怨无恨,可以心甘情愿地为她们效劳,原因不就是他已经不爱她们了吗?要是哪天他面对奥黛特时也能保持这种心态,那他就会明白,他之所以觉得她的愿望里有某种令人难以忍受、无法原谅的东西,完全是嫉妒使然,其实这种愿望是再自然不过的,它表明她还有点儿孩子气,内心也还有着某种细腻的情感,说到底,她无非是希望能对韦尔迪兰夫妇的好客还一份情,自己当一回女主人而已。
他换了一个角度——一个与爱情或嫉妒的角度截然相反的角度来看问题,这样做有时是出于某种理智上的公正性,力求考虑到各种不同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出发判断奥黛特的所作所为,可以假定他从未爱过她,也可以假定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和别人并无两样的女人,还可以假定奥黛特的生活不论他在场不在场都没有什么不同,它不是特意策划编排给他看的。
何以见得她在那儿就会和福什维尔或别的什么人纵情享受那种令人心醉的快乐,那种在他身边从未尝到过的快乐呢,这一幕幕场景难道不就是他出于妒忌想象出来的吗?在拜罗伊特就跟在巴黎一样,福什维尔要是偶尔想到他,不会不把他当作一个在奥黛特生活中举足轻重,在奥黛特府上遇到只得把位子让给他的角色。如果说福什维尔和她在那儿为撇下他而扬扬得意的话,那也是他当初设法阻止她去没能成功的缘故,而要是他当初就赞成她的计划——其实这计划也说得过去——那么她看上去就是遵照他的意思去那儿,她也会觉得是他打发她去,把她安顿在那儿的,她为自己能接待那些平时经常接待她的朋友所感到的欣喜,都是拜他斯万所赐。
再说,如果——为了别让她跟他赌气,不再见他一面就一走了事——他把那笔钱给她送去,鼓励她去拜罗伊特,一心让她此行舒适惬意,那她就会飞也似的跑来,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感激之情,他也就可以了却将近一星期来的相思之苦,享受重见她的欢愉,这份欢愉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因为,只要斯万别在想象中掺杂嫌恶的感情色彩,他就能感受到她的微笑中那份情意,把她从别人手中夺回来的愿望就不会加进爱情的妒意,这份爱情也就变成了一种鉴赏的情趣:他将玩味奥黛特整个人给予他的种种感觉,有如观赏一场演出或考察一种现象那般,欣赏她如何掀起眼帘送出秋波,如何从嘴角漾出笑意,如何轻启朱唇吐出动听的话儿,觉得这一切其乐无穷。这种无与伦比的快乐,最终使他按捺不住地觉得需要她,只有她亲自来或者写信来,才能满足这种需要,跟这种需要几乎同样不出于私心,几乎同样有艺术情趣,同样有悖于常情的,是另一种堪称斯万这一新的生活时期特征的需要,在这段时期,多年来乏味、抑郁的状态,被一种精神焕发的状态所取代,他不知道内心生活这种不期而至的丰富、充实从何而来,好比一个羸弱的病人从某一时刻起突然壮实了,发胖了,有阵子看上去好像就要痊愈了,自己心里都觉得不明白:同样也是在现实世界之外萌生的这另一种需要,就是欣赏和理解音乐的需要。
就这样,他的心病经过这段化学历程,在爱的同时嫉妒过了以后,他对奥黛特重又充满温情和怜爱了。她又变成那个楚楚动人、心地善良的奥黛特了。他感到内疚,自己对她居然那么狠心。他盼望她来到他的身边,而且很想预先给她带来一点乐趣,为的是看到她的感激使她的脸变得容光焕发,使她的嘴角漾满笑意。
奥黛特呢,她吃准不出几天就会看见他跟以前一样温顺地求她重修旧好,所以她早就惯了,不怕让他不高兴,甚至不怕惹他生气,而且只要她觉得合适,她随时可以取消给他的特殊礼遇,而那是他看得比什么都珍贵的。
或许她不知道,在他和她闹别扭的那段时间里,他对她说以后不再给她送钱,要给她点厉害看看,他对她的态度是极其真诚的。或许她也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场合,他出于对两人关系前景的考虑,为了向奥黛特表明他没有她照样能行,关系破裂是随时可能的,决定有一段时间不去她家,这时他的态度,即便不是对她,至少是对他自己的态度,同样是极其真诚的。
有时候,一连好几天她没什么事情让他操心,问题却接踵而至了;虽然原先约定了哪几天他要去看她,但他知道这些拜访非但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乐趣,反而很可能使他增添新的烦恼,搅乱他眼下平静的心境,于是他写信给她说,最近特别忙,当初讲定的那几天都没法去看她。不料与此同时,她那儿也来了封信,内容恰恰是请他把见面的时间往后挪一下。他暗自感到纳闷,怀疑和痛苦骤然又袭上心头。他重新处于骚动不安的心境中,方才在心境相对平静的情形下对自己许的愿,这会儿已经顾不得了,他急匆匆赶到她家,一定要她答应以后每天都让他来见她。即使不是她先给他来信,即使她只是在收到信后回复说同意暂时分开几天,那也足以叫他坐立不安,非要赶去见她不可。斯万预先怎么也想不到,奥黛特说声同意,居然就会使他的精神状态完全改观。这就好比一个人拥有一样东西,而他想知道倘若中止一下对它的拥有,会发生什么情况,于是他在脑海中暂时摒弃这样东西,而让其他的东西一仍其旧全都留下。不承想少了一样东西,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那不仅仅是部分的缺失,而是所有其他的东西全都乱了套,其结果是当初根本无法预料的一种全新的态势。
可是有几次,情况大为不同——事情往往发生在奥黛特正要出门旅行的当口——他找个借口跟她有了几句口角,然后下决心在她回来之前不给她写信,也不去看她,心存从中得益之想而故意把事态夸大,好像两人关系已濒临破裂,奥黛特也许会以为局面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其实被他如此渲染的仅是一次暂别而已,其中大部分时间由于奥黛特人在旅途而不可避免,斯万只不过是把这次暂别的时间稍稍提早了一点。可他已经想象得出奥黛特焦虑不安,为他不去人也不去信而悲痛难抑的样子,她的这个形象消释了他的妒意,让他挺容易地戒掉了想见到她的习惯。分别三周的期限是他自己接受的,所以他下了决心摒弃这个习惯,但有时想到奥黛特一回来就又能见到她,内心深处毕竟还是乐滋滋的;不过,他又并不急于见到她,于是他暗自思忖,何不干脆把这段时间再延长一倍呢。这个期限才刚过去三天,以前也常有一连好多天,远远不止三天见不到奥黛特的时候,但那都不是像现在这样预先安排的。而现在,每逢心里有些不痛快,或者身体有点不舒服——从而促使他把当下这一刻看作一个例外的、不合常规的时刻,此刻只要审慎行事,就可以享受到快乐带来的宁静,此刻无需意志的存在,不妨让它放个假,放到用得着意志的力量时再说——意志就会被搁置起来,停止实施它的强制功能;或者,情况更简单,他突然想起有什么事忘了问奥黛特,比如她说过想要把马车重新漆一遍,那么漆什么颜色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又比如股票,她想买进的是普通股呢还是优先股(能让她看到他见不着她也没事儿,那敢情好,可要是这样一来,马车日后非得重新漆过,而股票又甭想拿到股息,那可就不值喽),想见到她的念头,就像一根绷紧后骤然松开的橡皮筋,又像从一部刚开盖的抽气机里冲出的气体,从久久隐匿着的远方噌的一下弹回来,回到他眼下所在的、充满即时可能性的现场。
这个念头重新返回,没有遭遇任何抵御,其实它也已经非常难以抵御,所以斯万觉得一天天地挨过剩下的半个月不见奥黛特倒还能忍受,但是等车夫套车送他去她家要等上十分钟,却让他几乎无法忍受,这十分钟里,他焦躁不安而又欣喜万分,与她见面的念头来得那么突然,在他还以为它深不可及之际,倏地重新浮现在了脑海,他成百上千遍地重温这个念头,倾诉缱绻的柔情。他已经向自己证明了——至少他这样认为——他那么轻易,那么一点儿也不费事地就能够让一次离别,一次他确信自己可以随意付诸实施的离别延期,因此,毫不迟疑地竭力抵御这个念头的意愿不复存在,从而也就不成其为障碍了。另外,重见奥黛特的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时,赋有一种新意、一种诱惑,带着一股锐气,它们经受过习惯的消磨,但这次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戒掉一个习惯还得持续几天,是可以根据指定的期限预先计算的)的分别,使它们重又变得鲜亮而充满活力;有样东西,在这以前你总以为它是放弃亦不足惜的意料之中的欢愉,可谁想得到,它原来是一种你根本无法抗拒的、不期而至的幸福呢。这个念头回来得那么迅速,最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斯万对奥黛特在毫无他的音信的情形下也许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以说是一片茫然,这种茫然赋予事物以朦胧的美,于是斯万想象中所看到的,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奥黛特令人激动的新形象。
而她,正如她以为他拒绝给钱只不过是故作姿态,斯万问她车子漆什么颜色或要买什么股票,在她看来都是借口而已。她无意探究他历经的心灵危机的各个不同阶段,抱定一个想法以后,就不想再去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一门心思只相信她事先知道的事情,只相信那个势所必然、不可避免,而且总是同样的结局。倘若从斯万的观点来看,奥黛特的想法是不全面的——但唯其如此才深刻也说不定——因为斯万想必觉得奥黛特不理解他,正如一个吸食吗啡成瘾的人,或者一个结核病患者,听说他们的情况难以好转,一个是由于他正打算摆脱已成痼疾的习惯的当口,出了一件什么事儿,另一个仅仅是在他觉得自己就要康复之时偶感微恙,这时他俩都感到医生不理解他们,没像他们那样对那些所谓的偶然现象认真加以分析,按医生的说法,它们已经是假象,只是要让病人觉得不可忽视,才表现为吸毒成瘾或结核的病状。其实,就在他俩耽于戒瘾和痊愈的美梦之时,那些现象已经成为病情不断加重,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的征兆。这不,斯万的爱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甭说内科医生,有些病状就连最有胆识的外科医生也束手无策,暗自寻思对于这样一个病人,要他戒毒或给他治病是否适当,或者干脆说,是否还有可能。
诚然,斯万并没有直接意识到这一爱情到底有多深。他想要测量一下时,常常会觉得它好像在不断消减,差不多就要化为乌有了;比如说,他在爱上奥黛特以前,就对她富有表现力的脸部轮廓、并不鲜艳的脸色不敢恭维,甚至有些反感,而现在有些日子,这种情绪又会泛上心头。“我可真有长进噢,”他在和她过夜的第二天心想,“昨晚在她床上把什么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我居然不大感觉得到快乐:说来奇怪,我甚至觉得她丑。”当然他是真心这么想的,可是他没想到,他的爱情早已绵延超越了肉欲的范围。奥黛特这个具体的人,在其中已经不占多大位置。当他在桌前抬起头来,目光接触到奥黛特的照片,或者逢到她来看他的时候,他感到难以把活生生的奥黛特或照片上的她,跟久驻他心间的令人痛苦而又挥之不去的烦恼忧虑对上号。他几乎很惊讶地对自己说:“这是她。”就像医生当着我们的面,根据种种外部征候,一下子断定我们得的是什么病,可我们觉得这病跟自己的症状一点儿也不像。她,他老是琢磨不透这个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常说爱情和死亡是相似的,这话现在看来并不空泛,情与死的联系有了特定的含义,并促使我们去进一步探究人性的奥秘,不让它的真实面目从我们眼前隐去。斯万的爱情这种病,已经四处扩散,跟斯万的种种习惯,跟他的所作所为,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起居,甚至跟他有关身后的愿望,全都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它与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想把它从他身上剥离,势必要弄得他遍体鳞伤:用外科的行话来说,他的爱情已经不能手术了。
自从有了这份爱情,斯万差不多让所有其他的私事都荒废了,所以当他偶尔重回以前的社交圈时,他不由得想到,这些社交关系,就好比一枚她未必能真正了解其价值的精致的钻石托座,可以让自己在奥黛特眼里显得起眼一些(其实,要不是这一爱情本身使这些关系跌了份儿,情况倒也许真会是这样,可现在就奥黛特而言,凡是与这爱情有涉的所有事物,全都贬了值,因为这爱情仿佛在告诉她,它们都没那么珍贵),不过,尽管置身于她所不了解的场所和朋友之间,不免使他有些伤感,他还是在其中品尝到了一种超脱的乐趣,那是他曾在描绘有闲阶层娱乐场景的小说或图画中领略过的乐趣,与此同时,他兴致盎然地考察自己家里的日常起居安排是否得体,自己的衣服和仆人的号衣是否雅致,证券的投资是否妥当,如同在他最喜爱的作家圣西门的书中读到宫廷生活的机制,德·曼特农夫人[181]的膳食菜单,或者吕利[182]如何精明地敛财,又如何极尽奢华、讲究排场,等等。斯万在他尚未荒废的相当有限的范围里品尝到了这一新的乐趣,它让斯万得以暂时躲进他心灵深处大致没让爱情和忧伤涉足的、仅剩的那一小点儿空间。在这一点上,这个被我姑婆称作小斯万的人,不同于那位个性色彩更浓的夏尔·斯万,而眼下他也更喜欢自己的这个样子。有一天是帕尔马公主的生日(公主经常可以为奥黛特弄到盛大宴会或周年庆典的请柬,所以间接地博得了奥黛特的好感),他想给她送篮水果去,却不太清楚该上哪儿去订货,就把这事委托母亲的一位表妹,这位很高兴给他帮个忙的表姑妈写信告诉他,所有的水果她不是在同一个地方订的货:葡萄是克拉波特铺子的,葡萄是这家铺子的特色;草莓是若雷店里的;梨子是谢韦店里的,也都是最好的;等等。“每枚果子都是我逐一挑选的。”果然,从亲王夫人的谢函可以得知,草莓芳香诱人,梨子酥嫩可口。尤其是那句“每枚果子都是我逐一挑选的”,慰藉了他心头的怅惘,将他的意识领进一个他难得涉足的领域,按说作为一个有钱财、有地位的布尔乔亚家庭的继承人,他理应承袭这个领域,熟悉店铺行情,娴于订货辞令,原该是他的拿手好戏。
诚然,时间久了,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是那个小斯万,现在突然又变成小斯万,他不由得感到很兴奋,平时那些已使他近于麻木的种种所谓乐趣,是无法跟这种兴奋相比的;布尔乔亚的亲切与贵族的亲切相比,也许不如后者来得感人,但他还是更喜欢前者(何况这种亲切让人感到更受用,因为对布尔乔亚来说,这种亲切总是和尊敬密不可分的),亲王殿下来封信,邀请他参加某个盛大的招待会,他并不会觉得怎么样,但要是家里长辈的老朋友邀请他去参加一次家庭婚礼,甚至请他当结婚证人,那他会非常高兴,这样的老朋友当中,有一些还跟他保持着联系,不时来看他——比如我外公,上一年就请他参加了我母亲的婚礼——另一些差不多不能算认识他,但是认定自己有责任对已故的斯万先生的儿子,对这位可敬的继承人在礼数上不能怠慢。
但是,他与上层社会人士的交情渊源长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他的家,他的门第、门望的组成部分。想到这些显赫的情谊,他就感到有一种来自外界的支持,心里觉得温暖,当他望着先人留下的丰饶的田地、锃亮的银餐具、精致的桌布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他又想,万一哪天病倒在床,差贴身男仆去找的自然就是德·夏特勒公爵、德·侯斯亲王、德·卢森堡公爵和德·夏尔吕男爵,这个想法使他很宽慰,好比咱们那位老弗朗索瓦兹知道自己身后将被装进专为她备下的、写有标记的、没有补缝(即使补过,也必定织补得极其精致,反而让人对织工的灵巧刮目相看)的细布入殓,这种平时常见的裹尸布,即使没在舒适程度上,至少在自尊心上让她感到了某种满足。可是问题在于,平时斯万但凡做什么、想什么与奥黛特有关的事情,总会受一种潜在的、他自己不肯承认的感觉所控制、所左右,觉得自己和随便什么人,就算和韦尔迪兰夫人的信徒中最讨厌的家伙相比,即使不一定让她觉得关系更疏远,至少也是让她更不愿意见到的——与此同时,他却属于被公认为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的上流社交圈,在那儿人家以能赢得他的注意为荣,以见不到他为憾,想到这儿,他相信应该有一种更幸福的生活存在,几乎对它感到了一种强烈渴望,这种情形好有一比,就像卧床禁食几月之久的病人骤然在报上看见一顿美餐的菜单,或是西西里岛豪华游的广告。
他得找托词不去拜访上层社会的朋友,他还得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理由去奥黛特家和她待在一起。为此又得花钱(只要稍有滥用她的耐心之嫌,去看她勤了些,他到月底就会忖度,不知给她四千法郎够不够用),每次去奥黛特家,他都得找个借口带上给她的礼物,捎去她需要的信息,这还不算德·夏尔吕先生的帮衬,当初斯万去她家时路上遇到他,他一定要陪斯万一起去来着。实在没辙了,他就央求德·夏尔吕先生赶快去她家,在交谈时不经意地对她说,他想起一件事要告诉斯万,请她允许他差人马上唤斯万过来;可是斯万经常是空等一场,德·夏尔吕先生晚上来说,那一招没管用。现在她时常不在家,即使人在巴黎,也极少见斯万,当初她爱他的那会儿,对他说过“我随时有空”,还说过“人家怎么说跟我有什么相干”。如今,每回他想见她,她不是推说让人看见不好,就是借口有事分不出身。他提议和她去参加慈善募捐会、画展开幕式,或者一起去看她本来就要去的一场首演,她就说他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俩的恋情,到处张扬,说他拿她当妓女看待。事情愈来愈棘手,斯万不甘心从此哪儿都甭想见着她,他知道她和我叔公阿道夫很熟,而且关系挺好,而他本人以前也是我叔公的朋友,于是有一天斯万就到叔公在拉贝尔夏斯街的小公寓去看他,请求他对奥黛特施加影响,因为她平时对斯万讲起我叔公时,总会用一种富有诗意的神情说:“哦!他可跟你不一样,他对我的友情是那么纯洁,那么高尚,那么可爱!他才不会老想着要和我一起到所有的公共场所去抛头露面呢。”斯万有些窘,不知在我叔公面前说奥黛特该把调子定得多高。他先肯定了奥黛特天生卓尔不群,有着天使般的高尚人品,她所显示出的无法言明的美德,其中观念亦非常人凭经验所能领悟。“我想和您谈谈。您了解奥黛特作为一个女人是多么出类拔萃,多么可爱,多么像个天使。可是您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么回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和我一样了解奥黛特的。所以有人就觉得我是个有几分可笑的角色;她甚至不许我在公开场合、在剧院跟她见面。她对您是极为信任的,您能不能在她面前为我解释几句,让她相信她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其实见面打个招呼并不会给她惹什么麻烦。”
叔公劝斯万稍停一段时日别去看奥黛特,这样一来她只会更爱他,对奥黛特呢,叔公劝她让斯万爱在哪儿见她就在哪儿见她。几天过后,奥黛特对斯万说,她真是大失所望,原来我叔公和别的男人是一路货色:他居然企图对她非礼。斯万一听就要去找我叔公决斗,奥黛特让他冷静了下来,但他后来遇见我叔公,仍是拒绝握手。和我叔公的失和,让斯万感到格外遗憾,因为他原本打算再跟叔公多谈几次,彼此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以后,就可以从他那儿打听奥黛特的情况,弄清楚有关她在尼斯生活的风言风语到底可不可信了。要知道,阿道夫叔公可是每年都在尼斯过冬的。斯万想,我叔公说不定就是在尼斯认识奥黛特的。有人在斯万面前露了点口风,说起当初有个男人可能是奥黛特的情人,斯万听了心里好生不自在。可是,好些事情在他不了解时原以为是骇人听闻、难以置信的,一旦知晓以后,就此化入了他的愁绪,他承认并接受了它们,他已经没法理解它们并非原先想的那么回事了。其中每件事都在他对情妇的看法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修改痕迹。他甚至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尽管他从没疑心奥黛特会那么放荡,但知道她放荡的人已不在少数,在巴登和尼斯的那几个月,她的爱调情想必是颇有名气的。他想去接近几个风月场上的人物,多打听一些情况;可是这些人知道他认识奥黛特;再说他也怕招惹他们重又想到奥黛特,引他们去找她。在这以前,但凡与巴登或尼斯不同国籍各色人等杂居一处的生活有关的一切,他都觉得厌倦,现在一旦知道奥黛特也许曾在这两个纵情声色的城市里生活得如鱼得水,而他永远也无法知晓她仅仅是想满足对金钱的需要(有了他以后,这一点应该不成问题了),还是出于她的任性(这是有可能故态复萌的),他只觉得自己是带着无奈、盲目而又令他眩晕的焦虑,俯望着吞没了七年任期[183]头几年的无底深渊,那几年,人们冬天在尼斯的昂格莱斯沿河大街散步,夏天在巴登的椴树下歇荫,斯万觉得在诗人笔下,那都是些充满深沉的痛苦而又无比壮丽的年头;他开始琢磨当时蓝色海岸传闻的细枝末节,考虑这些传闻能否有助于理解奥黛特的笑容或目光——它们看上去偏又是那么直率,那么单纯——的微妙含义,他在这上面倾注的热情,不亚于他以美学家的身份考察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留存文献的热情,考察那些文献的目的是深入了解博蒂切利的《春》《美丽的乔瓦娜》或《维纳斯的诞生》中蕴含的意义。他常常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想着心事;她对他说:“瞧你的神情多忧郁!”就在不久以前,他对她的看法起了变化,原先觉得她是他认得的人中间最出色、心地最好的女人,后来却认定她是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有时也会倒过来,他眼前先浮现出那个或许跟花花公子、面首厮混的奥黛特·德·克雷西,而后却看到了那张表情有时非常温柔的脸庞,想到了她极有人情味的天性。他寻思:“在尼斯人人都知道奥黛特·德·克雷西是谁,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她有这么大的名声,即使是真事,也是别人都这么想才造成的。”他想,这个传闻——倘若并非空穴来风——是外加在奥黛特身上的,并不说明她就是本性难移;她可能曾被引上歧途,但她终究是个可爱的女人,有着美丽的眼睛和一颗对别人的痛苦满怀怜悯的心,他曾把她温顺的身躯搂在怀里尽情地抚弄,总有一天,当他能让她感到离不开自己时,这个女人就是完全属于他的。他眼前的她,常带着点倦意,看上去不再狂热而兴奋地惦记着那些使斯万因无从知晓而感到痛苦的事情;她用双手把长发往后捋了捋;前额和整个脸蛋显得宽了些;这时,一个挺有人情味的念头,一种美好的情绪,有如一道金光那般,倏地从她眼里迸射出来,这种情形是普遍存在的,一般人在稍事休憩或静思之后都会如此。她的整张脸顿时变得容光焕发,好似日落时分灰蒙蒙的原野上空,密集的乌云骤然散开,射出灿烂的霞光。在这种时刻,奥黛特的内心世界,乃至她恍若在梦中凝望的未来,斯万觉得都和自己息息相通;在他眼里,其中是容不得半点纷乱的。这样的时刻唯其稀少,所以更显得珍贵。斯万凭着记忆,把这些时刻连接起来,删去其中间隔的时间,如同浇铸一尊金像那般塑造出一个奥黛特,心地善良,娴静安详,日后(读者将在本书第二卷中看到)他要为这个奥黛特做出的牺牲,是另一个奥黛特无法企望的。可是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现在他连她的面也难得见到了!即便是两人晚上的约会,她也非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肯告诉他是否能定下来,因为,她心想他反正总是有空的,不如先吃准一下晚上还有没有别人会来。她会推说要等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回音,有时即使已经让斯万过来,打算两人待在一起了,可只要有朋友差人请她去剧场或吃夜宵,她马上会雀跃而起,急忙换装。眼看着她着装打扮,斯万只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距他离开她的时间更近,让他明白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一会儿她就会像阵风似的离他而去,谁也别想拦得住;当她装扮停当,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时,她那专注而明亮的目光凝定在镜子上,往嘴唇再抹点口红,把一绺头发搭在前额,吩咐仆人把赴晚宴穿的带金色流苏的天蓝披风拿来,瞧见斯万一脸沮丧的神色,她禁不住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你呀,我留你陪我到现在,你得谢谢我才是。我想我对你够好了。瞧你这样儿,下回我可不这么着了!”有时候,他暗自下决心,哪怕会惹她发火,也要设法弄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儿,他胡思乱想,甚至想和福什维尔结盟,因为这家伙说不定能告诉他答案。况且,只要知道她那天晚上是和哪些人在一起,他十有八九有办法在自己的熟人圈里找到一个主儿,这人认识(即使是间接地认识)陪她出去的那个男人,这样一来就很容易打听到相关的情况了。而他一旦给某个朋友写了信,请他想法子了解某几个细节,他就感到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因为他再不用尽提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已经把这个责任推卸给别人了。说实在的,斯万打听到一些情况后,事情不见得有什么进展。知道一件事情,未必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可是我们知道的情况,至少是归我们掌握——即使不是掌握在手心里,也是掌握在脑子里,我们可以在脑子里随心所欲地摆布它们,这会使我们产生一种幻觉,似乎我们拥有了主宰它们的权利。每当德·夏尔吕先生和奥黛特在一起时,斯万总感到很高兴。他知道,德·夏尔吕先生和她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的,德·夏尔吕先生陪她出去,是出于对他斯万的友情,事后他会把她的一举一动原原本本地告诉斯万。有时她对斯万断然声称某天晚上她不能和他见面,看样子那晚她是非出去不可,这时在斯万眼里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德·夏尔吕先生能抽空陪她一起出去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问许多问题,只是趁德·夏尔吕先生回答的机会,装着没听明白的样子,让他多说出点情况来,每听一个情况,他就心放宽一点,因为他很快就了解到奥黛特整个晚上都在一些正经的娱乐场所玩儿。“您怎么说,玫玫[184],我没太听清楚……你俩从她家出来不是去格雷万蜡像馆?你们先去了别的地方。不是?噢!真有意思!您看您把我逗的,只有她才会想出……不是?是您的主意。这倒奇怪了。反正这主意不坏,她在那儿大概有好些熟人吧?没有?她没跟别人说话?这可真特别。这么说你们就单独两个人那么待着?我想象得出你们的样子。您够意思,玫玫,我喜欢您。”斯万觉得松了一口气。有时会遇到另一种情形,他正在跟一些不相干的人聊天,也没怎么在意听,忽然有几句话飘到了耳朵里(比如说:“我昨晚看见德·克雷西夫人来着,她和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在一起。”),这些话钻进斯万心里,立即转变为固态,硬得像结了层壳,引起心头一阵剧痛,然后就不动了,相比之下,先前听到的话多甜蜜啊:“她谁也不认识,跟谁也没说话。”这种话在他心间运转得多么自如,它们是多么明快、流畅,多么令人心旷神怡!但片刻过后他又想到,奥黛特想必觉得他很乏味,否则怎么会宁可上那些地方去玩儿,也不让他陪在身边呢。那些地方没什么意思,让他放下了心,却也叫他尝到了一种类似受骗的苦涩。
纵然不能让他知道她去了哪儿,但是要让他摆脱焦虑不安的情绪也不难,虽说他当时的那种情绪唯有一种特效药,就是在奥黛特身边亲承她的温情(这种特效药用久了,药量增多,反而会加重病情,但至少能暂时缓解病人的痛苦),不过要让他恢复平静的心态,其实只要奥黛特允许他在她外出时留下来等她就行,在她家里等她回来,他的幻觉中会出现一些犹如魔法召唤来的时刻,和奥黛特回来的那一时刻交融在一起,魔法不仅召来了那些美妙的时刻,而且使他相信它们确实是不同于其他任何时刻的。然而她不肯让他等在家里;他得回自己家去;一路上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有哪些事情好做,不再去想到奥黛特;就连脱衣服的那会儿,脑子里还会转过好些颇为愉快的念头;他满怀第二天去看一幅名画的希望上了床,灭了灯;可是躺在床上,那个习惯得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控制阀门刚刚停止起作用,一阵冰凉的战栗袭上心头,他禁不住哭了起来。他甚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擦了擦眼泪,笑着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啦,我成神经病了。”随即他又让自己去想(但心灰意懒至极)明天还得设法了解奥黛特到底做了些什么,施加各方面的影响争取见她一面。这种没有停息、没有变化、没有结果的苦差,让他感到愈来愈无法忍受,有一天他看见腹部有个肿块,不禁感到一阵由衷的欣喜,心想很可能是恶性的肿瘤,这样他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也别操心,任凭疾病控制、播弄,静等为时不远的末日来临。其实在这段时期,虽然他不自觉地常有死的想头,但他要逃避的并非心灵创伤的剧痛,而是日复一日单调的苦差。
然而他还是希望能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不再爱她,她没有任何理由再来对他说谎,他也终于弄清楚了他那天下午去她家时,她究竟有没有和福什维尔在睡觉。往往一连好几天,疑心她爱着某个别人的念头,使他不再老把心思放在有关福什维尔的问题上,这个问题几乎变得跟他不相干了,这就像旧病表现为新的症状,一时间你倒会以为病好了呢。有些日子,他甚至疑窦不生,心无杂念。他以为自己痊愈了。可是下一天早晨醒来,又觉着老地方又犯病了,仍是同样的痛楚,只是昨儿白天痛感被纷杂印象的湍流冲淡了。而病痛并没被冲走,还在那老地方。其实,他还是痛醒的呢。
这些天天萦绕脑际的事情,对他来说重要至极(尽管他已有相当阅历,足以知道那无非都是些声色犬马之事),但由于奥黛特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就没法长时间连续地诉诸想象,想久了脑子里就剩一片空白;这时他就用一根手指按揉沉甸甸的眼睑,仿佛在擦拭夹鼻眼镜的镜片似的,干脆停下不想了。但对于这个陌生世界而言,还残留着一些东西,隐隐约约牵涉到她对远亲或旧友的某项义务,她不让斯万去看她时,总要提到这些亲友,于是在斯万的印象中,他们就像奥黛特生活不可或缺的固定背景。她对他不时会说:“哪天哪天我要和女友去赛马场。”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所以斯万一旦觉得身体不适,闪过“也许奥黛特乐意来看看我”这么个念头的时候,立刻会记起这天刚好是那个日子,他对自己说:“哎!算啦,不必去请她来了,我早该想到今天她要和女友去赛马场。还是另等机会吧;人家不能接受、肯定拒绝的事,说了也是白搭。”让奥黛特非去赛马场不可,让斯万只能乖乖顺从的那项义务,在斯万眼里是不能违抗的,而且它所赋有的必要性使一切或多或少与之有关的事情都变得合情合理了。如果有人在街上遇到奥黛特时跟她打个招呼,斯万出于妒意追问她,她的回答总会把这个陌生人的存在和她告诉过他的两三项重要义务联系起来,比如她会说:“上回我和女友去赛马场那会儿,这位先生就在她的包厢里。”这个解释消除了斯万的疑虑,因为他觉得那位女友在赛马场的包厢里除了奥黛特还邀请了别的客人,是挺自然的事,那情景他没去多想,就是想了也想不清楚。噢!他多么想认识那位去赛马场的女友,多么希望她带他和奥黛特一起去啊!他但愿能用全部亲友去换一个经常见到奥黛特的人,无论那是一个指甲修剪师,还是一个商店的小姐!跟那些有地位的女人相比,为她们花的钱再多,他也心甘情愿。从她们身上可以看到奥黛特生活的一个部分,她们这不就为他提供了唯一能有效缓解痛苦的镇静剂吗?这些小人物,奥黛特或是和她们趣味相投,或是出于纯朴的天性,始终和她们保持着联系,如果她们能请他到家里去,他会欣喜地撒腿就跑,天天待在那儿!他心甘情愿就此住在那座肮脏不堪却又令他向往的屋子的六楼,奥黛特平时从不肯带他去那儿,而要是他和那个歇业的小个子女裁缝住在一起,情愿让人说是她的情人,那么他就差不多每天都能接待奥黛特的来访了!在这个相当平民化的街区,生活简陋却充满温馨,滋养着宁静和幸福,他真喜欢在这儿住到地老天荒!
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形,她和斯万在一起,有个他不认识的人走近她身旁,只见奥黛特脸上愀然作色,那天斯万去看她碰巧福什维尔在她家,他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神色。不过这种情形很少有;奥黛特撇下要做的事,不顾人家会怎么想,毅然来看斯万的时候,她当场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露出充分的自信:与她刚认识他时胆怯的模样判若两人,也许这正是对当年情怯的一种下意识的矫枉过正,或者说一种自然流露的逆反心理。当初她在他身边感到怯生生,不在他身边给他写信时也同样感到如此:“亲爱的,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几乎连字也写不成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其中应该多少含有一点真实的感觉,否则就是想凭空捏造恐怕也难。)那时她喜欢斯万。一个人只有为自己,为自己所爱的人才会颤抖。一旦我们的幸福不再掌握在那人手里,我们和那人在一起就会觉得安详,自如,无所顾忌!她现在对他说话,给他写信,不再用那些能让自己恍惚觉着他属于自己的字眼,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说“您是我的财富,我们友情的芬芳留在我心间”,不再和他谈到未来,甚至谈到死——仿佛那是他俩共同的事情似的,不再找机会说“我”来代替说“他”。那会儿,随便他说什么,她总以赞赏的口气说:“您呀,就是跟人家都不一样。”她端详着他修长的脸庞和微微谢顶的额头,但凡了解斯万身份地位的朋友对这张脸会这么想:“要说嘛,他算不上漂亮,可就是处处都透着高雅:这绺顶发,这副眼镜,这抹笑容!”当时她虽说愿意做他的情妇,但也许更感兴趣的是了解他究竟是怎么个人,她说:“我要是能知道这个脑瓜儿里想些什么就好了!”
现在,对斯万说的话,她回答的语气时而愤然,时而姑息:“哎!你这人呀真是另有一功!”她端详着这张因操心而略显苍老的脸(人们现在对这张脸的评价,好比看了音乐会节目单才懂得交响曲中某段的旨趣,认识了父母才明白孩子跟他们像在哪里:“要说嘛,他长得也并不很丑,就是挺可笑的;你瞧他的夹鼻眼镜,那绺顶发,还有那副笑容!”他们凭着自己对暗示特别敏感的想象力,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一边是几个月前得宠情人的脸庞,一边是情妇另有所爱的倒霉情人的脑瓜),她说:“哎!我要能把这个脑袋瓜里的东西换一换,让它明白点道理就好了。”斯万习惯了往好的方面去想她的话,虽说奥黛特对他的态度稍稍让他有些疑虑,但他还是满怀渴望地抓住她这句话。“你想做就能做到。”他说。
他尽力说服自己,安慰他,引导他,督促他工作,是一项崇高的使命,除奥黛特外,别的女人都趋之若鹜,唯恐不能为之献身,然而说实话,他觉得在那些女人的手里,这项崇高的使命势必沦为对他的自由的无端干涉,那是他断断不能容忍的。“她要不是多少还有点爱我,”他心想,“就不会愿意来改变我了。要改变我,她总得多来看看我吧。”这样一来,她对他的责备,在他看来是对他关心,说不定还是爱他的一种证明呢;不过,他现在连受责备也难得有机会了,所以他只得把她不许他做这做那也一并算进。有一天,她告诉斯万,她不喜欢斯万的车夫,那家伙没准在挑拨斯万和她的关系,反正不管怎么说,她不喜欢他在斯万跟前的样儿,接送既不准时,态度又不恭敬。她觉得斯万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下回别让他送你上我家来了”,一如希望她给他一个吻。好在她那天心情挺好,就这样对他说了;他很感动。由于和德·夏尔吕先生已经亲密到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她的地步(而换了别人,即使是不认识奥黛特的人,哪怕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多少和她有关吧),斯万对他说:“我相信她还是爱我的;她对我那么好,肯定不会对我在做什么漠不关心的。”要是哪天去她家时,一位顺便搭他车的朋友说道:“咦,怎么不是洛雷当驾车?”斯万会带着一种伤感的喜悦回答说:“哎呀!实话告诉你,我去拉佩鲁兹街没法让洛雷当驾车喽。奥黛特不喜欢我让洛雷当送我上她家去,她觉得他不适合留在我身边;得,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嘛!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只知道这惹她讨厌了。好吧,我只好让雷米送我喽!要不然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奥黛特现在对他的态度要么漠不关心、心不在焉,要么动辄生气,因此斯万当然是痛苦的,但他并没怎么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奥黛特对他的冷淡是个日积月累的渐进过程,只有在把而今的她和当初的她相比较时,他才能看清这一变化已经有多大。而这一变化正是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埋得既深、位置又隐秘的创伤,他只要发觉自己的思绪离这创口稍稍太近了些,马上就把思绪转到另一个方向,唯恐触到创口引起剧痛。他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奥黛特有过一阵是更爱我的。”可是他怎么也回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书房里有一只带抽屉的衣柜,他尽量不去看它,进出房间总要绕个弯子避开它,因为其中一个抽屉里藏着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时她给他的那朵菊花,还有她的几封信,信上写道“您怎么不把您的心也忘在这儿呢,那样的话我可不会让您取回去了”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您需要我,告诉我一声,我的整个人就听候您安排”;在他心间同样有一个地方,他从不让神思擅自接近它,为了避免从它前面经过,宁可让思路绕老大一个圈子:那儿珍藏着幸福时光的回忆。
然而尽管他千般小心,万般谨慎,有天晚上来到上层社交界,一切审慎都不管用了。
那晚是在德·圣厄韦尔特侯爵夫人府上,侯爵夫人连续举办慈善义演,每次正式演出前先请演员来府上的晚会助兴,今年这是最后一次了。前面几次音乐会斯万也曾经打算去听,可总是下不了决心,这一回正在换衣服准备去侯爵夫人府,德·夏尔吕男爵特地来邀他一起去,说有他陪着,斯万就不会觉得又烦又闷了。可是斯万回答他说:
“能和您一起去,我真的很高兴。但如果您肯赏脸为我做另一件事,我会更高兴,那就是去看一下奥黛特。您自己也知道,您对她的影响是极其了不起的。我想她今晚出去做客前会先到那个歇业的女裁缝家去一次,看见您去陪她,她一定会开心的。不过,您也不妨直接先上她家去。想法子让她散散心,同时再劝劝她。最好您能说动她明天做些什么事,而且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做……另外也请费心为这个夏天做个准备,看看她有没有兴趣,比如说吧,和我俩一起乘游船到海上去旅行?至于今晚嘛,我没指望非得见到她;不过要是她有这意思,或者您有个什么点子的话,您只消派人到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给我送个信,倘若过了十二点,就直接送我家好了。谢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您知道我有多爱您。”
男爵答应把他送到圣厄韦尔特府门口以后,就按他的意思去拜访奥黛特。斯万想到奥黛特今晚有德·夏尔吕先生陪着,抵达侯爵夫人府邸时很放心,不过对所有那一切与奥黛特不相干的东西,他都抱一种掺杂忧郁色彩的漠然态度,而这些东西,我们由于对它们没有了功利目的,反而在上层社会场景的衬托下看到了它们自身具有的魅力。斯万一下车,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府邸女主人一心想在接待宾客的日子让他们见到的一幅虚假的,但又尽力保留服饰和装潢的原来面目的日常生活图景,斯万饶有兴味地看着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虎[185]的后代,年轻的马夫和平时外出的随从仆人,这些仆人全都戴帽穿靴,或站在府邸门前的林荫大道上,或守候在马厩跟前,那模样就好比花匠列队伫立在花圃的入口处。斯万本来就有一种在活生生的人和博物馆的肖像画之间发现相似之处的特殊才能,现在这种才能又有了用武之地,而且用得更经常、更广泛了;犹如一幅画卷那般展现在他眼前的,正是此刻在他已经变得很疏远的整个上流社会的生活。这个前厅,在他时常出入社交场合的那会儿,走近这个前厅脱下外套,露出晚礼服的时候,对这儿的情形根本是视而不见的,因为在他逗留的这几分钟里,满脑子不是还在想着刚才离开的那个宴会,就是已经在想仆人就要引他进去的这个晚会了,此刻他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横七竖八睡在长凳、衣箱上的身材高大的听差,犹如一群仪态漂亮而无所事事、四散蜷伏的猎犬,被一个到得特别晚的客人的突然来临惊醒以后,怎样竖起它们那些魁伟却猎兔犬般矫健的身躯,挺直腰板走过来,在他身旁围成了一圈。
其中有一个,样子特别猛厉,颇像文艺复兴时期某些描绘受刑场面的油画上的行刑人,带着一种冷漠无情的神气向他迎上前来,接过他的衣帽。不过他那纱线手套看上去很柔软,把那道冷酷目光中的生硬表情冲淡了一些,以致当他走近斯万的时候,他似乎表现得对斯万这个人藐然视之,而对他的帽子却恭敬有加。他很当心地接过帽子,那种双手量准帽子尺寸端个正着的姿势里,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显得极为优雅,而且因为那姿势看上去挺费力的缘故,这几乎是一种令人感动的优雅。然后他把帽子递给一个下手,那是个怯生生的新仆人,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流露出内心的惊惶,在开始仆役生涯之初表现得有如关在笼中的野兽那般烦躁不安。
几步开外,一个身穿号衣的魁梧的汉子站在那儿出神。他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什么事也不干,仿佛是我们在曼坦那[186]的场景最纷乱的画面中见到的那个纯粹起装饰作用的武士,当旁人在他身边左冲右突,格斗厮杀之时,他兀自倚着盾牌在沉思;尽管那群同伴都在斯万身边忙乎着,他却只管冷眼旁观,用峻厉的蓝眼睛的梢角把周围的场景睃在眼里,仿佛打定了主意对它不加过问,有如那是屠杀无辜婴孩或圣雅各殉难[187]的场景似的。他活像属于那个业已消亡的种族,——或许它们仅仅在圣芝诺教堂祭坛的装饰屏和埃雷米塔尼大教堂的壁画上存在,斯万曾去过那儿,它们至今还在屏风或墙壁上作冥想状呢——曼托瓦的大师的某个帕多瓦人模特儿或是阿贝尔特·丢勒[188]的某个萨克逊人模特儿,给一尊古代雕像授了胎,才使这个魁梧的汉子重新有了生命。生来拳曲,但被美发油粘成一绺一绺的红棕色头发,就像被那位曼托瓦大师孜孜不倦研究过的希腊雕刻,是经过精心处理的,希腊雕刻虽然只创作人体的雕像,但至少希腊人已经知道怎样在人体简单的形态中,发掘出千变万化的,从充满活力的大自然借鉴来的丰富内涵,所以一尊雕像的头发,或是光滑地蜷伏着,而不时又有一个个小圈圈簇起在那儿,或是打成发辫,叠成冠冕的发式,看上去就像一团海藻,一窝白鸽,一蓬风信子花,一条盘着的蛇。
另外还有些身材魁伟的仆人站在宽敞高大的楼梯上,它们像大理石似的寂然不动,犹如一些装饰的雕像,就凭他们,这座楼梯满可以冠以总督府[189]那座楼梯的名字:巨人之梯,斯万走在楼梯上,心绪黯然地想着,这楼梯奥黛特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呢。唉!如果他是在爬歇业小裁缝家那座黑黢黢、臭烘烘,一不小心就要摔跤的楼梯,他会多么喜悦啊,在那座屋子的六楼,他心甘情愿比在歌剧院订一个每周去一次的包厢付更高的价钱,获准在奥黛特来访以及其他日子都能在这儿度过晚间的时光,可以和那儿的人一起生活,一起谈到她,这些人是他不在时奥黛特经常见到的,因此在斯万眼里,对他情妇的生活,他们了解的细节更真实,更鲜为人知,更神秘莫测。由于没有供下人专用的侧梯,当年的女裁缝家里这座臭味难闻却又令人向往的楼梯上,每天晚上家家门口的擦鞋垫上都搁着一只脏兮兮的空牛奶罐,此刻斯万往上走的金碧辉煌却令他生厌的楼梯上,在不同的方位,不同的层面上,门房间的窗子或套房的正门,在墙壁上形成一个个凹处,每个凹处站着一个看门人、管家或管账,他们代表着各自所管的内务部门,同时对来客表示敬意(这些正派人在一个星期的其余时间里各司其职,相对有其独立性,晚上像小业主那样在各自的套房里用餐,而且说不定明天就会到医生或实业家之类的布尔乔亚家庭去当差),他们神情专注,牢记被允准穿上这身鲜亮的号衣之前主人对他们的叮嘱,不敢有丝毫懈怠,尽管这号衣要隔好久才难得穿一回,而且穿在身上未必觉得很舒服,但是他们各自伫立在门口的拱廊下,光鲜气派的衣饰被平民化的神情冲淡了些许,有如一座座神龛里的圣像;一个巨人般的瑞士卫兵穿戴得如同在教堂里一样,每个客人从他跟前经过,他就用手杖敲击一下大理石的地面。斯万在一个脸色苍白,像戈雅笔下的教堂圣器管理人或是古典戏剧中的公证文书誊写员那样,脑后用缎带扎成一条小辫的仆人陪送下登上楼梯,来到一张办公桌跟前,桌上摊着几本硕大的登记簿,几个如同公证人一般端坐桌前的仆人当即立起身来,把他的名字登记上去。随后他穿过一间小小的前厅——这个前厅就像有些被它们的主人专为某一件艺术珍品而设置,并以这件作品命名的房间一样,有意布置得空落落的,除了那一件作品外别无他物,——前厅的进口处,一如陈列本韦努托·切利尼表现警戒的士兵的珍贵雕像,伫立着一个年轻的仆人,身体微微前倾,红色的颈甲上面竖起一张色泽更红的脸膛,焕发着激情、腼腆和热忱的光芒,在用热切、警惕、炽烈的目光穿透悬在音乐厅前面的奥比松挂毯的同时,凭着一种军人风度的沉着或是超自然的信念,保持着一种醒目的姿态——那是警觉的象征,等待的化身,准备战斗的标志——像岗哨在城堡塔楼上,又像天使在大教堂钟楼上,瞭望着远方的来敌或是等待着最后审判时刻的来临。斯万正要走进音乐厅的当口,一个随身带着钥匙圈的掌门人躬身为他开门,有如向他献上一座城池的钥匙。可是他脑子里在想,倘若奥黛特允许他去的话,他此刻正在另外那座房子里,一只搁在擦鞋垫上的空牛奶罐浮现在记忆中,揪紧了他的心。
斯万穿过挂毯的帷幔,仆人的场景让位于宾客的场景,他即刻又体味到了凡男人都丑陋的那种感觉。可是他所熟悉的这种丑陋的脸,自从他发现它们的相貌——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些实用的标志,让他可以辨认先前在他眼里代表着一堆要追求的欢乐,要避免的烦恼,或是要回报的礼节的某人——取决于相对独立的五官轮廓线,仅仅是根据一些美学上的关系定的位,打这以后,这种丑陋在他又有了一种新的意义。在这些簇拥着斯万的男人身上,即便是其中好些人都戴着的单片眼镜(要在以前,斯万见了至多说一句他们都戴着单片眼镜),如今在他看来也已经不再是一种大家共有的习惯,而是每片眼镜有每片的个性。德·弗罗贝维尔将军和德·布雷奥泰侯爵正在门口谈话,这两位长期以来一直是他用得着的朋友,他们介绍他加入了骑师俱乐部,还给他当过几次决斗的副手,而也许斯万现在只是把他俩看作一幅画里的两个人物,所以将军的两片眼皮中间,像一颗炮弹弹片似的嵌在那张有疤瘢的、扬扬得意而俗不可耐的脸盘上,犹如独眼巨人的那只独眼一般的单片眼镜,在斯万眼里就是一块极其怕人的伤疤,当初落下这个伤疤也许是个光荣,现在拿来炫耀未免就不像话了;至于德·布雷奥泰先生为了表示看重这个宴会而换下平时出入社交场合常戴的(斯万亦然如此)夹鼻眼镜,特地跟珠灰色手套,跟弹簧礼帽[190]和白色皱裥领巾配套的单片眼镜,犹如显微镜下的博物学标本切片那样紧贴住眼睛,镜片后面的一道道细小如豆、乱躜乱动的亲切目光,则在不住地赞美天花板的高敞,筵席的精美,节目的有趣和冷饮的爽口。
“嘿,您在这儿哪,有好长一阵子没见到您啦,”将军对斯万说,他注意到对方脸带倦容,心想他大概是生了场重病才离开社交圈子的,于是又补上一句,“我说呀,您气色不错嘛!”而这当口,德·布雷奥泰先生正在问一位经常出入社交场合的小说家:“怎么样,老兄,到这儿来有何贵干哪?”刚把单片眼镜,那进行心理研究和无情分析的唯一工具,举到眼角边上的小说家,表情严肃而神秘,用舌尖颤动发r音回答说:
“我在观察。”
德·福雷斯泰尔侯爵的单片眼镜非常小,四周没有边框,宛如一块样子怪诞、质地考究的多余软骨嵌在眼睛前面,弄得这只眼睛不住痛苦地抽搐着,给侯爵的脸平添了一种忧郁的细腻表情,使他在女士心目中被认为是能够经受住爱情的忧伤的。德·圣康代先生的单片眼镜,则团团围在一个挺大的圆环中间,就像颗土星,它是整张脸的重心所在,脸上的其他部位无时无刻不在根据它的位置重新排列,不住翕动着的红鼻子和含有嘲讽表情的厚嘴唇,一个劲儿地做着怪腔,想跟圆圆的玻璃片里迸射出来的机智光芒相媲美,有些个追求时髦、心理异常的年轻女子,被这副眼镜弄得想入非非,一心想领略刻意显示的魅力和令人销魂的快感,在她们心目中它简直比社交场上最迷人的眼波还要可爱;而长着个鲤鱼的大脑袋、鼓着一双眼睛的德·帕朗西先生,端着他那副单片眼镜,慢吞吞地在宾客中间踱来踱去,不时松开一下牙床骨,像是在寻思该走哪个方向似的,看他那模样,仿佛从敲碎的玻璃鱼缸的碎片里,完全偶然地,说不定还纯粹是象征性地,单单捡起一块带到了这儿,对乔托在帕多瓦教堂里画的罪孽与美德极为赞赏的斯万,从这片颇有见微知著意味的玻璃,联想到不公边上那枝长满绿叶的小树枝,正是它暗示了隐匿不公巢穴的丛林。
斯万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的敦请下往前走去,拣了个位子坐下听一位长笛手演奏俄耳甫斯的那支曲调[191],不巧的是,从这个位置看去,只能看见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女士,德·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和德·弗朗克托子爵夫人,这两位表姐妹,每次在晚会上总是手里拎着提包,身后跟着女儿,急巴巴地你找我、我找你,就像在火车站似的,而且在两人用扇子或手帕指点两个相邻的位子之前,决计不会安静下来;德·康布尔梅夫人由于很少与人交往,能有一位女伴自然是求之不得,德·弗朗克托夫人则颇有名望,但她觉得让所有这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熟人看见她宁愿跟一位毫不引人注目的夫人,一位与她有着共同的青春回忆的夫人待在一起,真是既风雅又与众不同。斯万憋着一肚子的挖苦话,闷闷不乐地瞧着她俩在听长笛后面的钢琴插曲(李斯特的《圣方济各对鸟儿说话》[192]),德·弗朗克托夫人随着钢琴家令人眼花缭乱的演奏,变得激动异常,眼神狂乱,仿佛他用手指在上面敏捷地掠过的那些琴键,就是一副悬空的高秋千,他一不小心就会从八十米的高空直跌下来,她还不时朝邻座的女友投去不敢相信似的、惊愕的目光,那意思是说:“真是叫人没法相信,我从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弹得这么出神入化。”德·康布尔梅夫人摆出一副受过良好音乐教育的架势,拿自己的脑袋权充节拍器的摆杆打着拍子,不停地从这个肩膀晃到那个肩膀,摆动的幅度和速度都愈来愈大(而目光中自暴自弃的神情,完全就像那些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而且也不想去这么做的受尽痛苦的人在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以至于项链上的钻石每每要钩住上衣的扣襻,插在头上的那枚黑玉葡萄发簪也老是翘起来,但动作的节奏丝毫没有因此而放慢。在德·弗朗克托夫人的另一边,稍稍再靠前些,坐着德·加拉尔冬侯爵夫人,她脑子里想的尽是她最爱想的那个话头,就是她跟盖尔芒特家族的姻亲关系,其中自有许多可以向别人炫耀、可以引以为荣的东西,但其中也掺杂着些许羞愧,那个家族中最显赫的门第都对她有些冷落,也许是因为她不大讨人喜欢,也许是因为她不大听话,也许是因为她出身于一个地位较低的旁支,也许什么理由也没有。她碰到身边有不认识的生人,就像这会儿身边坐着德·弗朗克托夫人时,总会因为自己跟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关系没法让对方知道心里好生不自在,恨不得能用人人看得懂的文字把它明明白白标出来,就像拜占庭教堂里那样,在每位圣人塑像的边上,把据说是这位圣人说过的话一短行一短行地排成一列,镌刻在墙壁上。此刻她正想到,德·洛姆亲王夫人结婚以后,这六年来既没邀请她去做过客,也没来拜访过她。想着想着,她不由得憋了一肚子闷火,但同时也憋了一肚子傲气;原来,平时也常有人觉得纳闷,为什么在德·洛姆亲王夫人府上见不到她,而她总是回答说,因为她不想在那儿遇到玛蒂尔德公主——那是她的极端正统派的家庭所绝对不能允许的,——说多了,她就以为自己当真是为这个缘故才不上那位年轻表妹家去的了。她依稀还记得问过好几次德·洛姆亲王夫人,怎样才能跟她见面,不过这个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况且,嘟嘟哝哝对自己说上一句“不管怎么说,这第一步总不该是我来走吧,我比她大二十岁呢”,也就足够把这个稍稍有些羞辱的回忆抵消干净了。亏得这些内心独白的效力,她骄傲地挺起胸脯,把两个肩膀使劲往后扳,扳得像要跟胸部脱开似的,加在上面的那颗差不多快要仰平的脑袋,让人想起连着浑身羽毛一起上桌的野鸡拼装上去的头。这并非因为她没有生就一副男人般短矬粗壮的身材,而是因为所受的侮辱使她拔起了身子,就像那些没拣着个好地方,长在了悬崖边上的大树,为了保持平衡,非得往后长不可。要想不再为自己没法真正跟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员平起平坐而感到痛苦,她就得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是因为在原则问题上不肯让步,因为骄傲才不去看他们的,这种想法到头来居然把她的形体塑造得另有一种仪态,让一般中产阶级妇女看在眼里觉得那是出身名门的标志,有时还能撩拨得晚会上那些眼睛看乏了的男士投去含着欲念的匆匆一瞥。倘若有人在德·加拉尔冬夫人谈话时做个统计,根据每个词出现频率的高低进行分析,以便找出破译一种密码语言的关键,那他就会发现,无论什么话,哪怕是最习见的常用语,都没有像“在我盖尔芒特表兄弟家”“在我盖尔芒特姑妈家”“艾尔泽亚·德·盖尔芒特的健康”“我盖尔芒特表妹的包厢”出现得那么频繁。每当有人对她提起一位名人时,她总是回答说,她本人并不认识这位先生或夫人,但她在她盖尔芒特姑妈家里经常见到他或她,不过她这么回答的当口,语气是冷冰冰的,嗓音也很低沉,所以很清楚,她本人之所以不认识那位名人,完全是那些无法动摇的坚定原则的关系,她的肩膀就是依靠这些原则在支撑着,正如体操运动员被教练按在梯架上扩张胸部。
德·洛姆亲王夫人,大家原以为这晚上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见不到她的,这会儿却驾临了。为了表示不想在一个降尊纡贵而光临的客厅里让人感觉到自己身份的至尊至贵,尽管没人聚在门口,也没人要让道,可她还是缩起肩膀侧身而入,进门后有意待在客厅的尽里头,觉得挺自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国王亲自在剧院门口排队买票,而院方因为没接到通知,根本不知道他驾幸那样;她目不斜视——以免显得是在提醒人家自己的在场,吸引人家的注意——只管瞧着地毯上的图案或是自己的长裙,就那么站在一个自以为最不显眼的地方(她知道,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只要一瞧见她,就会喜出望外地一路咋呼把她拉过去的),就在那位她不认识的德·康布尔梅夫人旁边。她注视着这位酷爱音乐的邻座表情丰富的动作,但没学她的样。德·洛姆亲王夫人既然已经来到了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不会不想尽量地和蔼可亲,以便让她对这位夫人的礼遇显得加倍优渥。然而她生性害怕她所谓的夸张,一心想显得无须放任自己做出有损她那个小圈子的气派的举止,可是接触到一个新的环境,尽管那儿的人层次要低些,即便最有自信的人也还是难免会受那里气氛的感染,不由得生出一种近乎自惭的模仿别人的意愿,所以那些动作实在又使她没法无动于衷。她开始暗地里思忖起来,对这支也许跟曾经听到过的音乐大相异趣的曲子,会不会真有必要这么手舞足蹈呢,要是毫无表示的话,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不懂,又会不会显得失礼呢;结果这种矛盾的心情被折中地表达了出来,她要不就是一边好奇地冷眼看着那位疯疯癫癫的邻座,一边把内衣的肩带一个劲儿往上拉,不时去摸摸金发上那些既简洁又迷人的头饰,那些镶嵌着钻石的粉红色的珊瑚或珐琅珠子,要不就是用扇子打一会儿拍子,不过为了保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她打的拍子没按节奏打在点子上。这会儿钢琴家一曲李斯特刚弹完,正开始弹肖邦的一首前奏曲,德·康布尔梅夫人朝着德·弗朗克托夫人莞尔一笑,这道充满柔情的笑容,既透露了她作为内行的满足心情,也暗示着对往昔岁月的怀恋。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胜爱慕地欣赏肖邦的这些蜿蜒逶迤、洋洋洒洒的乐句,它们是那么流畅,那么自如,那么感人,一开始它们像是游离在初衷之外,远远地尝试着寻找自己的天地,所到之处要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远得多,但它们在这种匪夷所思的跨度上弹奏,又正是为了最后能更断然地回来——以一种事先更仔细地考虑过的、更为精确的方式回来,犹如回到一片水晶块上,使它发出清脆的鸣响,直到让你发出赞美的惊叹——击中你的心灵。
她生活在外省一个不大与人交往的家庭,很少有机会参加舞会,因此她习惯了在庄园孤独的音乐声中有滋有味地想象着一对对舞伴时而慢舞,时而快旋,把他们像花儿一样排成队形,有时离开一下舞会到湖边去听松树林间的风声,眼前骤然瞥见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向她走来,他和世上任何少女梦想中的白马王子都不一样,嗓音既悦耳,又奇特,还有些走调,双手戴着雪白的手套。而如今这种音乐的美已经过时了,好像变得黯然失色了。好些年头没有了知音的赏识,它失去了荣耀和魅力,当初喜欢它的那些趣味不高的听众,现在也觉得它不过尔尔,不愿提及从中得到的乐趣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回过头去睃了一眼。她知道新儿媳(这位既懂和弦又懂希腊文的少妇对婆家处处充满敬意,唯独事关精神领域的事物时,她另有特殊的见解)瞧不起肖邦,听到人家弹肖邦就头痛。但此刻那位瓦格纳迷远远地跟一伙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一起,不会顾及婆婆在做什么,于是德·康布尔梅夫人放心地沉浸在自己美妙的感受之中。德·洛姆亲王夫人也觉得琴声很美妙。她虽然没有音乐天赋,但十五年前曾在圣日耳曼区的一位老太太那儿上过钢琴课,这位当年才华横溢的钢琴名师,晚年穷愁潦倒,七十岁重操旧业,给早年学生的女儿、外孙女授课,现在她已经去世了。但是她的技巧,她动听的音色,有时还会在学生的指尖复活,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在其他方面变得很平庸,而且早就放弃音乐,连琴盖都难得打开的学生。所以受过正规训练的德·洛姆亲王夫人能把脑袋晃得很到位,对钢琴家演奏这首她能背谱的前奏曲表示了赞赏。开始那个乐句一响起,她情不自禁随着琴声轻轻哼出了下半句。她喃喃地说:“永远这么迷人。”在说迷人时,把迷字拖得特别长,这是情感细腻的一种表露,她感觉到这么发音时嘴唇浪漫地微张,像一朵美丽的花儿,而且下意识地让目光与之相协调,此刻的眼神带有一种伤感、迷离的况味。而这会儿,德·加拉尔冬夫人正暗自生气,心想遇见德·洛姆亲王夫人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否则亲王夫人跟她见面打招呼时,她可以不睬对方,教训教训这个表妹。她不知道这个表妹就在场。可巧德·弗朗克托夫人的头偏了一下,让她瞥见了亲王夫人。她心急火燎地朝她走去,一路上惊动了所有的人;但她又想保持一种高傲、冷漠的神情,提醒大家如果在哪个亲戚家里会劈面遇到玛蒂尔德公主,她就不稀罕这样的亲戚,而且对这位表妹,她根本用不着迎上前去,因为她俩不是一个辈分;然而她又不愿让这种高傲、矜持显得太突兀,所以想说几句话既表明自己师出有名,又叫那位表妹不得不接她的话茬儿;刚走到亲王夫人跟前,她就板着脸,硬撅撅地伸着一只手说:“你丈夫怎么样?”语气之担忧,倒像亲王病得很重似的。亲王夫人哈哈大笑,她的笑有其特色,既能表示她没把某人放在眼里,又能把脸部线条集中到生动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眸周围,使整张脸显得更光彩照人:
“好得不能再好了!”
亲王夫人仍在笑。可德·加拉尔冬夫人就是放心不下亲王的身体状况,腰板挺直、神色凛然地对表妹说:
“奥莉安纳(听到这称呼,德·洛姆夫人漾着笑意的脸露出惊讶的神情望着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仿佛要表明她从没允许过德·加拉尔冬夫人直呼其名),我希望明晚你一定要上我那儿去听一会儿莫扎特的单簧管五重奏。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不像邀请做客,而像请人帮忙,亟须听到亲王夫人对莫扎特五重奏的意见,似乎那是她府上新厨娘的一道拿手菜,她非常看重一位美食家对厨娘技艺的评价。
“可我听过这首五重奏哪,我可以马上告诉你……我喜欢!”
“你知道,我丈夫不太好,他的肝……要能见到你,他会很高兴的。”德·加拉尔冬夫人接着说,这回她是以道义的名义非让亲王夫人去她府上的晚会不可。
亲王夫人一向不喜欢对别人说她不想上对方家里去。每天她都要写信表示遗憾,自己有事无法参加——不是婆婆突然来访,大伯邀请做客,就是上歌剧院或去郊游——一个她本来就不想去的晚会。她这样做,让许多人喜滋滋地以为她是乐于和她们交往,愿意上他们家去的,只不过又是脱不开身,而眼看自己家的晚会竟然跟亲王夫人的事儿相提并论,他们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再说,她属于盖尔芒特家族的智力精英圈子,其中成员赋有某种敏于应对的风趣,谈吐不用陈词,情感不落俗套,这种风趣与梅里美的风格一脉相承,在梅拉克和阿莱维的剧本中所能见到的已是它的末流,至于亲王夫人,她甚至把这种风趣引用于社交场合,即便说的是客套话,也会注重实效,讲究简洁,以求接近谦逊的真理。她不想为表明自己乐于出席一个家庭主妇的晚宴多费口舌;她觉得不如把一些日常琐事告诉对方,让人家明白她能否去参加那个晚会就取决于这些小事,反而显得更可爱。
“你听我说,”她对德·加拉尔冬夫人说,“明天晚上我得上一位女友家去,她问我哪天有空都问了好久了。要是她带我们去剧院,我再怎么想去你家也办不到了;不过要是我们留在她家里,那我知道准不会再有别人,我可以提前向她告辞。”
“哎,你看见你那位朋友斯万先生了吗?”
“没有啊,这个可爱的夏尔,我不知道他也在这儿,我要想法子让他看见我。”
“真是奇怪,他居然会上这个圣厄韦尔特大妈家来。”德·加拉尔冬夫人说。“噢!我知道他很聪明,”她的本意是说工于心计,“可那又怎么样,一个犹太人不是照样上两位大主教的妹妹和弟媳家来吗!”
“不怕你见笑,我倒觉得这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德·洛姆亲王夫人说。
“我知道他皈依了天主教,就连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也改了宗。可我听说,改宗皈依天主教的人反而更留恋原先的信仰,那是一种装模作样,真是这样吗?”
“对此我无可奉告。”
钢琴家要弹肖邦的两首曲子,弹完那首序前奏曲后,马上开始弹一首波洛奈兹舞曲。可从德·加拉尔冬夫人让这位表妹得知斯万在场以后,就算肖邦本人活过来弹奏他的全部作品,德·洛姆亲王夫人恐怕也无心去听了。人可以分成两半,有一半人只对不认识的人感到好奇,亲王夫人属于的另一半人却只对自己认识的人才感兴趣。正如圣日耳曼区的许多贵妇,一旦在某处见到自己圈子里的某人,尽管她对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她也会撇下所有其他人,全神贯注在这个人身上。从此时起,亲王夫人一心指望的就是斯万能看见她,活像一只养在笼里的白鼠,让人拿着块方糖一会儿伸给它,一会儿缩回去,那张脸转来转去,脸上层出不穷地变幻着与对方充满默契的表情——但跟肖邦的波洛奈兹舞曲的情绪起伏并不相干——斯万在哪儿,那张脸就向着哪儿,斯万换了个地方,那张笑吟吟的脸也跟着转向那儿。
“奥莉安娜,你可别生气,”德·加拉尔冬夫人管自往下说,她这人哪怕只为在一丁点儿的小事上图一时之快,宁可断送自己在社交界的远大前程,舍弃有朝一日在上层社会风光风光的希望,也非得说出那几句让人不受用的话不可,“他们在说,这位斯万先生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此话不知是否当真?”
“哎……当真不当真,你应该很清楚啊,”德·洛姆亲王夫人回答说,“既然你请过他五十次,他一次也没去。”
说完,她又哈哈大笑,撇下自尊心大为受挫的表姐走开去,这笑声惹恼了聆听音乐的宾客,却也引起了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礼貌,刚才一直坐在钢琴旁边,到这会儿方才瞧见亲王夫人。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原以为德·洛姆夫人正在盖尔芒特照料生病的公公呢,现在看见她来自然格外高兴。
“嗨哟,亲王夫人,敢情您也来了?”
“是啊,我猫在一个角落里,听到了不少趣闻呢。”
“怎么,您已经来了好长时间啦?”
“可不是,我觉得这好长时间挺短的,要说长,也只长在我没见到您。”
德·圣厄韦尔特夫人要把自己的圈手椅让给亲王夫人,亲王夫人说道:
“千万别这样!这是干吗?我在哪儿都挺好嘛!”
说着,她特意拣了张没有靠背的墩形软座,以充分显示高贵夫人的朴实无华:
“瞧,我坐这软凳就行。这样坐着腰板挺。噢!天哪,我再这么呱啦呱啦,要让人嘘我了。”
这时钢琴家速度骤增,音乐的激情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有个仆人正托着一盘饮料走过,杯里的长匙叮当作响,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对他连连做手势叫他出去,他却视而不见,这是每星期都要重演的一幕。一个新婚的少妇,因为事先有人关照过她年轻女子不能露出厌倦之色,脸上一直挂着甜甜的笑容,眼睛搜寻着府邸的女主人,想用目光向对方表示自己对如此的盛宴没忘了想到她的感激之忱。但是,她虽说比德·弗朗克托夫人要来得安静些,可在听这首曲子时,心里也是不无担心的;不过她担心的对象不是钢琴家,而是钢琴本身,琴盖上摆着一盏烛台,每响起一个最强音,蜡烛就颤抖一下,看上去挺危险,即便不把灯罩给烧着,至少也会在琴盖的檀木上留下一些烛痕。临了她实在熬不住,跨上琴台的两级台阶抢步去端烛台托盘。可手刚碰到托盘,那首曲子在最后一个和弦声中结束了,钢琴家站起身来。然而这位少妇特立独行的勇气,以及由此引起的她险些与演奏家相撞的一时混乱,还是博得了普遍的好感。
“您注意到她的表现了吗,亲王夫人?”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看见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离开德·洛姆亲王夫人,就过来和她打招呼,开口说,“真稀奇啊。莫非她本人也是音乐家?”
“不,这是康布尔梅家的新媳妇。”亲王夫人轻忽地应声答道,迅即补充说:“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她是何许人我可一无所知,听坐在我背后的人说,他们都是德·圣厄韦尔特夫人乡下的邻居,可我想没人会真的认识他们。他们想必真是些乡巴佬!不过,我不知道您是否常来这个引人注目的社交圈,我可全然不知这些奇奇怪怪的宾客姓甚名谁。依您看来,这些人在不来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家晚会的时候,会在干些什么呢?她想必是靠请来的音乐家、租来的椅子和那些清凉饮料在招徕他们。您总得承认,这些贝洛瓦商号的宾[193]的确与众不同吧。难道她兴致真有那么好,每星期都要把这些宝货弄到家里来撑场面?简直不可思议!”
“啊!不过康布尔梅可是个有来头的古老的名字哪。”将军说。
“说它古老我看错不了,”亲王夫人冷冷地回答说,“但无论怎么说,这名头听上去不和谐。”她把和谐读得特别清楚,仿佛这两个字加了引号似的,这种略带做作的说话技巧,是盖尔芒特那个小圈子所特有的。
“您真这么觉得?她可长得真美,”将军目光须臾不离年轻的德·康布尔梅夫人说,“您不这么认为吗,亲王夫人?”
“她太喜欢抛头露面了,我觉得一个年轻女人这样很不可爱,毕竟她跟我还不是同一个辈分呢。”德·洛姆夫人回答说(这个说法倒是加拉尔冬和盖尔芒特公用的)。
亲王夫人看见德·弗罗贝维尔先生还在望着德·康布尔梅夫人,既出于对那少妇的悻然,也出于对将军的殷勤,接着说:“很不可爱……对她丈夫来说!我很遗憾不认识她,要不看您对她这么动心,我一定给您介绍了。”亲王夫人嘴里这么说,其实即使她认识那位少妇,十有八九也是不会这么做的。“现在我非得和您说晚安了,因为今天是一位女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贺一下。”她说话的语气谦逊而真挚,她要去参加的那个社交聚会,就此成为一种单纯的礼仪,聚会固然无聊,但是她非去不可,而且去得令人感动。“再说我得去那儿和巴赞碰头,趁我在这儿的工夫,他去看望您认识的朋友,我记得这家人的姓像一座桥,叫伊埃纳。[194]”
“伊埃纳,这首先意味着一次胜利的战役,亲王夫人,”将军说,“有什么办法呢,对我这样一个职业军人来说,它首先意味着一次胜利的战役,亲王夫人,”说着他摘下单片眼镜来擦拭,就像给创口换块纱布似的,亲王夫人本能地把目光转开去,“帝国时代的贵族嘛,当然是另外一回事喽,不过,他们打仗还是好样儿的,败也败得有英雄气概。”
“我对英雄气概可是充满敬意的噢,”亲王夫人说,语气中略含讥讽,“我没和巴赞一起去那位德·伊埃纳亲王夫人家,跟这毫不相干,我只不过是不认识他们罢了。巴赞认识他们,喜欢他们。哦!不,您可不要往别处想噢,这不是暧昧关系,我不会指责他在调情的!再说,就是我这么指责他,又有什么用呢!”她说这话的语调有些忧郁,因为人人都知道从德·洛姆亲王娶了他迷人的表妹第二天起,他就外遇不断。“好在也不是这么回事,他们都是些他以前认识的朋友,他的铁哥们儿,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先只告诉您他跟我说的他们的宅邸吧……您想呀,他们的家具全都是帝国时代的式样!”
“我的亲王夫人,当然啰,那些都是他们祖父辈的家具。”
“这我知道,可就这样它们照样很难看嘛。一个人家里没有什么漂亮东西,这我完全能理解,可是总不能尽放些可笑的东西吧。有什么法子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种可怕的式样更矫情、更市侩气的东西,那些胖鼓鼓的抽斗柜两边装饰着天鹅的头,弄得像浴盆。”
“我估摸他们还是有些好东西的,那张有名的精工镶嵌的桌子应该还在吧,在上面签署的条约……”
“噢!他们家的东西还是有些历史价值的,这我知道。可是这些东西不可能有美感……它们多吓人啊!我家也有些这样的东西,都是巴赞从孟德斯鸠家族继承下来的。不过,它们都放在盖尔芒特的顶楼上,没人看得见。反正问题也不在这儿,要是我认识他们,我会和巴赞一起兴冲冲地赶去,在他们家的狮身人面像和古铜器中间拜访他们,可是……我不认识他们呀!小时候,大人经常对我说,到不认识的人家里去是不礼貌的,”她说这话的语调有一种孩子气,“这不,人家怎么教我就怎么做呗。您能想象这些勇士看见一个陌生人进去,会是怎么副模样吗?他们说不定会给我吃闭门羹呢!”亲王夫人说。
想到这个假设的情景,她脸上绽开了笑容,而对准将军望着的那双蓝眼睛里透出梦幻般的温柔神情,更显得笑靥动人,娇态可掬。
“哦!亲王夫人,您明明知道,您能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瞧您说的,为什么呢?”她敏捷活泼地问道,或许是不想显得她明知这是因为她位于法兰西最尊贵的夫人之列,或许是她很愿意听到这话出于将军之口的缘故。“为什么呢?您怎么知道?说不定这是人家最讨厌的事哪。我呀,什么都不清楚,不过就我而言,看见这么些自己认识的人已经够让我烦的了,要是还非得去见我不认识的那些人,即使他们充满英雄气概,我想我真会疯的。再说么,像您这样的老朋友自然另当别论,可对别人我真的不知道英雄气概在社交圈里能有什么用。常常举办晚宴已经够叫我头疼了,倘若还得要我挽着斯巴达克的胳膊入席……真的不行,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请韦森托里克斯[195]来凑满十四位宾客的。我觉得在盛大的晚会上给他留个位子倒也无妨。可我没这样的打算呀……”
“哦!亲王夫人,您真不愧是盖尔芒特家的人。盖尔芒特家族的风趣,您可一点不缺!”
“为什么一说起风趣,总得说是盖尔芒特家族呢,我可真不明白。难道您还知道别的哪位盖尔芒特也这么风趣不成。”说着她开心忘怀地放声大笑,脸部的线条汇聚成生动的组合,眼睛闪闪发亮,射出阳光般灿烂的光芒,唯一能激发这种充满欢愉的目光的,就是赞美她的风趣或美貌的话,即使这些话是亲王夫人自己说的。“瞧,斯万好像在那儿跟您的康布尔梅见面寒暄呢;那儿……他站在圣厄韦尔特大妈边上,您瞧不见他!去请他帮您介绍吧。可得赶快噢,他就要离开了!”
“您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吗?”将军说。
“我可怜的夏尔!噢!他总算过来了,我都快要以为他不想见我了呢!”
斯万挺喜欢德·洛姆亲王夫人,而且看见她就会想起盖尔芒特,它与贡布雷毗邻,整个这片土地他是多么心向往之啊,他不回去看看只是为了不想离开奥黛特。此刻他重返旧日的社交圈,那些看似洒脱不拘,其实是献殷勤的妙语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他知道亲王夫人爱听这些话——此外他也想抒发一下自己对家乡的怀念之情:
“哦!”他对着德·圣厄韦尔特夫人说,其实是说给德·洛姆夫人听的,“可爱的亲王夫人也来了!您瞧,她是特地从盖尔芒特来听李斯特的《圣方济各对鸟儿说话》,就像只美丽的山雀,匆匆忙忙捡了些野生李子和山楂果子,插进发髻就赶来了,上面甚至还有露珠和冰凇,公爵夫人敢情冻得直呻吟呢。这样很漂亮,我亲爱的亲王夫人。[196]”
“怎么,亲王夫人是专程从盖尔芒特赶来的?这太让人感动了!真是抱歉,我还不知道呢。”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神情天真地高声说道,说实话她对斯万的风趣做派还真有些摸不透。她端详着亲王夫人的发髻说:“没错,看上去就像……怎么说呢,不是栗子,哦不!这个主意可爱极了,可是亲王夫人怎么会知道今晚弹哪些曲子的呢!钢琴家事先连我都没告诉呀。”
斯万每当和一位他惯于献献殷勤说些恭维话的女士在一起,总会妙语如珠弄得社交圈里不少人根本听不懂,此刻他无心去向德·圣厄韦尔特夫人解释,他的话是一种隐喻。亲王夫人却放声笑了起来,因为斯万的诙谐在她的小圈子里一向备受赞赏,还因为每次听到人家恭维她,她总会觉得那些恭维话妙不可言,忍不住要发笑。
“嗨哟!夏尔,要是您喜欢我这些小山楂果子,我真高兴极了。您干吗跟那个康布尔梅打招呼呀,难道您也是她的乡下邻居?”
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看见亲王夫人和斯万挺谈得来,就走开了。
“您自己也是啊,亲王夫人。”
“我?这么说,这些人到处都有他们的田产!我倒真想跟他们一样呢!”
“这些人不是康布尔梅家的,他们是她的亲戚;她是勒格朗丹家的小姐,以前常去贡布雷。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您有个德·贡布雷侯爵夫人的头衔,贡布雷教堂的教务会还欠您一笔佃租呢。”
“我不知道教堂的教务会欠我什么,可我知道教堂的本堂神父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这笔钱我以后不想给了。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些康布尔梅的名字真奇怪。收梢倒收得还真是时候,可收得不是味儿!”她笑着说。
“开头也不见得好些。”斯万回答说。
“可不,两个缩写这么拼在一起[197]!……”
“看来是有那么个人,怒不可遏却又碍于体面攸关,没敢把第一个词说完。”
“既然他非要把第二个词开个头,那还不如干脆把第一个词说完了事。我们可真有雅兴,一见面就开起玩笑来了,亲爱的夏尔,前一阵老见不着您,您想我有多无聊啊,”她说这话的语气很温存,“我最喜欢的就是和您聊天。您看,对德·弗罗贝维尔这个笨蛋,就算我跟他解释康布尔梅这个名字奇怪在哪儿,他也不会明白的。您不觉得生活是很无趣的吗。只有在见到您的时候,我才不至于感到无聊。”
情况当然并非全然如此。但是斯万和亲王夫人在琐细的小事上往往见解一致,结果——其实也不妨说这是因而不是果——两人说话的腔调乃至咬字吐音都极为相似。这种相似,一般人并不一定感觉得到,因为两人的嗓音截然不同。但若你能在想象中去掉斯万说话的音色,忘掉嘴巴上下的唇髭,那你就会意识到两人遣词造句一样,抑扬顿挫也一样,都是盖尔芒特小圈子里的模式。对重要的事情,斯万和亲王夫人观点往往不同。但这一阵斯万情绪低沉,经常觉得自己像就要哭出来那般浑身发颤,就跟杀人犯想要诉说自己的罪孽一样,感到需要倾诉自己的愁绪。听到亲王夫人对他说生活很无趣,他心头顿时有一种欣慰之感,犹如她对他说起的是奥黛特。
“啊!对,生活是很无趣。我们真该多见见面,亲爱的朋友。和您在一起我觉得很自在,想来是您不大嘻嘻哈哈的缘故。我俩可以度过一个安静的傍晚。”
“可不是,那您干吗不上盖尔芒特去呢,那准会让我婆婆喜出望外的。一般人都觉得那地方并不美,但我想告诉您,我喜欢那儿,我就怕‘风景如画’的地方。”
“可不是,盖尔芒特可爱极了,”斯万回答说,“现在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太美,太充满活力了;那是个令人幸福的地方。也许是我在那儿生活过的缘故,那儿的一切在我心目中都有特殊的含义!每当微风拂过,卷起一片麦浪,我总会觉着有个人要来,要给我捎来一个消息;河边的那些小屋啊……我会感到很忧郁的!”
“哦!亲爱的夏尔,当心,那个讨厌的朗皮荣看见我了,您快遮住我,把她的情况告诉我,我都记不清了,她是把女儿嫁出去了,还是撮合她的情人结了婚,我都糊涂了;要不女的嫁男的娶……要不他就娶了她!……噢!不,我记起来了,她让她的那位亲王给休掉了……快做出在和我说话的样子,别让这个贝勒奈丝[198]来请我去她家赴晚宴。再说,我也得走了。听我说,我的小夏尔,既然您让我撞见了,那就让我把您带到帕尔马公主府上去吧,她一定会很高兴,巴赞也会,他说好跟我在那儿碰头的。要不是听玫玫说起您……您想想,我连您的面都见不到!”
斯万没答应;他事先和德·夏尔吕先生说好了,一离开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家,他就直接回家,万一去了帕尔马公主府上,他担心会错过晚会上一直盼着看见仆人送上来的一张便条,它说不定正在家里的门房那儿等着他呢。“这个可怜的斯万,”当天晚上德·洛姆夫人对丈夫说,“他总是那么和气可爱,不过看得出他心里挺不开心。您会看到的,因为他答应过两天来吃晚饭的。我心里觉得可笑,一个像他那么聪明的男人,竟然会为一个那种身份的女人而痛苦,何况她也根本不可爱,听人说她蠢得要命。”她说这话用的是一种明眼人的语气,在这些远离情网的女人看来,一个解得风情的男人是不该为一个不值得他受苦的女人而受苦的;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怎么有人居然会为一个渺小如霍乱弧菌的女人甘心情愿去受霍乱的折磨。
斯万想走了,但就在刚要出门之际,德·弗罗贝维尔将军请他介绍认识德·康布尔梅夫人,他只好跟着将军回进大厅找她。
“嗨,斯万,我说呀,娶上这么一位太太可比死在野蛮人刀下强多喽,您以为如何?”
死在野蛮人刀下这几个字刺痛了斯万的心;他立即感到有一种需要,得和将军把谈话继续下去。
“哎!”他对将军说,“以前有不少人就是这样丧生的……这么说您知道……骨灰由迪蒙·德·于维尔带回来的航海家,就是那位拉佩鲁兹[199]喽……”(说到这儿,斯万已经觉得心里甜津津的,仿佛他是在说奥黛特。)“拉佩鲁兹是个很有毅力的人,我对他很仰慕。”他说话的神情带着点忧郁。
“啊!一点不错,拉佩鲁兹,”将军说,“这个名字很耳熟。有条街就叫这名字。”
“您在拉佩鲁兹街有熟人吗?”斯万神情激动地问道。
“我只认识德·尚利沃夫人,那位勇敢的肖斯皮埃尔的姐姐。前些日子她为我们举办过一个很精彩的戏剧晚会。她的沙龙将来会很高雅的,您瞧着吧!”
“噢!她住在拉佩鲁兹街上。这真让人高兴,那是条很有意思的街,挺清净的。”
“不对不对,敢情您是好久没去那儿了;那儿不再清净喽,那一带在造好些房子呢。”
当斯万终于把德·弗罗贝维尔先生介绍给年轻的德·康布尔梅夫人的时候,由于她这是第一回听到将军的名字,她赶紧露出惊喜的笑容,仿佛家里人在她面前除了将军外就没提起过别人似的;她不熟悉新婆家的朋友,所以人家每领一位男士过来,她都以为他是婆家的朋友,心想如果做出结婚后多次听说过对方大名的样子,应该是很得体的,她伸手给他,神情中略带迟疑,表明自己是凭着近于本能的好感,克服了习惯的矜持才这样做的。因而她的公婆(她依然认为他们是法兰西最显赫的贵族)逢人就说新媳妇是位天使;当然,做公婆的这么说,也更显得他们儿子娶她,是由于她的人品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绝非经不起她娘家巨大家产的诱惑。
“您让我们看见了您的音乐家本色,夫人。”将军对她说,不露声色地重提刚才烛台托盘那档事。
正在这时,演奏又开始了,斯万马上明白在听完临时加演的这首曲子之前,自己是不会离开了。被围困在这些人中间,他感到很痛苦,他们的愚蠢可笑使他难以忍受,况且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爱情,即使知道也不可能对它感兴趣,他们所能做的,除了把它作为话柄取笑他的傻气,就是把它看作发疯为他惋惜,他们会让他的这份爱显得是仅仅对他来说才存在的一种主观臆想,任何外界事物都无从证实它的现实性;尤其使他感到痛苦,以至于听到乐器的声响恨不能放声大叫的,是这种流放还得继续,他还得在一个奥黛特不可能来的,一个谁也不认识她,让人根本无法感受到她的存在的地方继续待下去。
然而,蓦然间仿佛奥黛特飘然而入,斯万感到一阵揪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得把手紧捂在胸口上。原来小提琴的乐声行进到高音区后,盘旋于几个高音仿佛在等待,那是一种居高不下的持续绵延的等待,而当瞥见等待的对象趋近时,琴声变得异常激昂,以一种近于绝望的努力,尽量要延续到它来临的时刻,在停歇之前迎到它,竭尽全力再维持一小会儿道路的畅达让它通过,就好比我们撑住一扇门不让门关上。还没等斯万明白过来,没等他来得及想到:“这是凡特伊奏鸣曲里的那个小乐句,快别听!”回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从前奥黛特热恋他的那段时光的回忆,一直被他藏在心底不曾露面,此刻却为俨然就是去而复返的爱情时光骤然射出的亮光所迷惑,猛地冲出闸门,全然不顾怜他眼下的不幸,对着他狂热地唱起忘川中欢乐的老调。
在这以前,他也常说“过去幸福的时光”“当初她爱我的日子”,但那只是泛泛而言,他说的时候并不太痛苦,这些所谓的抽象语言,其中并没有保存任何过去的东西,而此刻他找到的,正是过去的幸福透过特定而易变的本质所定格的一幅幅画面,往事历历在目:她扔进他的马车、他放在唇边的那朵菊花雪白、卷曲的花瓣——那张有金色餐厅凸印笺头的信纸,上面写着“给您写信,我的手抖得厉害”——她以央求的语气说“您不会隔很久才和我联系吧”时微蹙的双眉;当初洛雷当去找那个小女工,理发师给他把板刷头前面的发梢卷起一些时火钳烫着头发的气味,他此刻仿佛又闻到了,那年春天经常下雷雨,在月色清明的夜晚冷得发抖地坐着马车回家的路上,心理上的习惯,季节更迭的印象,肌肤感觉的反应,织成一张网眼均匀的大网,连续几个星期把他整个儿裹在里面。那个时候,他尝到了靠爱情生活的人们的乐趣,对感官享受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会持续下去,自己未必非得从中品味痛苦的滋味;现在由于整日整夜无法知道奥黛特做了些什么,无法随时随地拥有她,他感到焦躁不安、六神无主,这种令人惊骇的恐惧将她的妩媚拓展成一种朦胧的光晕,相对于这种恐惧而言,奥黛特的妩媚在他已算不得一回事了!唉,他还记得她大声说“我随时可以和您见面,我什么时候都有空”的神情语气,可是她现在对他再也不会有空了!她对他的生活感到的兴趣和好奇,恳求她介入其中——他当时还担心过这会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呢;为了让他答应跟她一起去韦尔迪兰夫妇家,她软声软气地求了他多少回;而当他同意她每个月上他家去一次时,她反反复复对他说她多么渴望两人能天天见面,这样的话会有多么快活,直要说到他心软为止,那时候,天天见面在他看来是个沉重的负担哟,而后当天天见面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不可或缺、令人揪心的需要之时,她却讨厌见面,断然不肯和他见面了。记得当初第三次见面时,她一再对他说:“您为什么不让我常来呢?”他跟她调笑说:“怕以后受苦呗。”想不到这句话竟然不幸而言中。现在,唉!偶尔她也会从哪个餐厅或旅馆给他写封短信,上面印有餐厅或旅馆的笺头;可是他拿着这些信就如捏着一团火。“是从伍伊蒙旅馆写的?她去那儿做什么?和谁一起去的?出了什么事呢?”他想起在意大利林荫大道的那个夜晚,点灯人在一盏盏地熄掉煤气路灯,就在他快要不存指望的那一刻,突然在街头黑幢幢的人影中看见了她,那个夜晚给他留下了几乎不可思议的印象,诚然——那段时日的夜晚,他连想也不会想一下,他这么去找她,真的找到了会不会惹她不开心,他是那么自信,知道她看见他、跟他一起回去准会欣喜万分——它属于一个神秘的世界,一旦通往那儿的大门关上,你就再也无法重返这个神秘世界了。斯万凝神面对这重现的幸福时光,瞥见一个可怜的人儿,他一下子没能认出那人是谁,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但他马上闭上了眼睛,免得让人看见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那人原来就是他呀。
他刚明白过来,恻隐之心就荡然无存了,但他嫉妒另一个被她爱过的自己,嫉妒他过去并不当真很心痛地常说“她或许爱着他们”的那些人,因为先前关于爱的浮泛而其中并无爱情的观念,现在已由充盈爱意的菊花花瓣和金色餐厅的笺头取代了。随即他的心头感到愈来愈痛,他伸手按在额头上,听任单片眼镜掉落下来,随手擦拭镜片玻璃。倘若他此刻能看见自己的模样,想必会在方才逐一点评的单片眼镜系列中,加入他像挥去一个讨厌的念头那般让它抖落,用手帕抹去蒙在镜片上的水汽,一如抹去种种烦恼的这副单片眼镜。
在小提琴的乐音中——要不是看见乐器的话,你很难把听到的乐音跟它的形象联系起来,乐器形象是能改变音色的——有着和次女低音极其相似的音调,使人恍惚觉得有位女歌手也在同台演出。你抬起头来,只见台上一个个犹如中国宝盒那般精致的琴匣,但你时而还会被那塞壬[200]妖娆的歌声所迷惑;有时你又会觉得听到一个被囚的精灵在宝盒里面苦苦挣扎,神魂颠倒,战栗不已,像掉在圣水缸里的魔鬼那般不得片刻安生;有时你还会感到半空中仿佛有个神奇而纯洁的神灵掠过,留下看不见的信息。
那些乐师仿佛压根儿就不是在演奏那个小小的乐句,而是在举行迎接她出现的仪式,念动那些专门用来招魂的咒语,召唤它降临并祈求将这奇迹延长些许时间,斯万无法看见它,仿佛它属于一个紫外线的世界,但他在它接近时猛然感到一阵暂时的失明,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变化,他觉得它来了,就像他爱情的一位知心的保护女神那样来了,它为了能当着众人的面来到他跟前,把他带到一旁去说悄悄话,特地乔装改扮成这种音响的模样。当它犹如一阵馨香那般轻盈、舒缓地喃喃絮语着拂过他面前,把它想要对他说的话告诉他,惹动他去细细思量它说的每一句话,惋惜它们转眼间就飘走不见的时候,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动作,像是要在那个优美和谐而又悄然离去的身影经过的时候去吻它。他不再有那种流落异乡的孤独感了,既然它已经对他说了话,对他悄悄地说到了奥黛特。过去觉得这个乐句仿佛对奥黛特和他都不怎么理会的印象不复存在了。它曾经多么经常地充当过他俩欢乐时光的见证啊!诚然,它也同样经常地提醒过他,这种欢乐是不牢靠的。尽管在那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它的微笑和它那清澈明净、发人深省的声调,里面都包孕着痛苦,但他今天却觉得,顺从忍让的美德里自有一种近于快乐的意味。它也曾对他说起过忧伤,当初他眼看它笑吟吟地把这些忧伤纳入蜿蜒而下的湍流,不让它们来靠近他,如今尽管他已然陷入这些忧伤无法自拔,但它依旧像以往说到幸福时那样地对他说:“这又怎么呢?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呀。”斯万的思绪中第一次升起了对这位想必也受过许多痛苦的凡特伊,对这位他所不认识的卓越的兄长满怀怜惜的柔情;他的一生会是怎么样的一生呢?他是在怎样的痛苦中汲取了这种神祇的力量,这种无限的创造力的呢?当这个小小的乐句在告诉他痛苦无不空幻的时候,斯万总觉得这种明哲冷静的声音很甜美悦耳,可是就在一会儿以前,当他在那些把他的爱情看成无谓谵语的冷漠家伙脸上,也看到这种貌似明哲冷静的表情时,他觉得那简直是无法容忍的。这时因为这个小小的乐句,不管它对这种无法持久的心灵感受怎样想,它毕竟从中看到了一件东西,一件并非像那些人所认为的不如实际生活重要,而是远远高出于生活之上,因此才是唯一值得去表现的东西。这个小小的乐句,它所要模仿,所要再现的,正是一种内心的忧伤所具有的魅力,这种魅力的精华所在,不曾亲身感受过它们的人是不能体会,甚至会被视作无聊的,但这个小乐句抓住了它们,使它们变成了感觉得到的东西。它甚至做到了让所有在场的听众——只要稍有一点音乐修养——都能承认它们的价值,并且欣赏它们神奇美妙的意境,但过后这些人回到生活中,眼见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桩桩爱情时,却又都辨认不出他们的身影来了。想必这个乐句把它们纳入的那种形态是无法转换成推理论证的。这一年多来,音乐的爱好向斯万揭示了他心灵的丰富内涵,因而至少有一段时间里,这种爱好在他身上滋长了起来,他把乐曲的动机看作来自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个范畴的真实的思想,这些思想笼罩在黑暗中,我们无法凭理解力去认识和辨别它们,但是它们的意义和内涵又都是各不相同的,所以彼此完全可以区分开来。在韦尔迪兰家的那次晚会以后,他又请人重新弹奏这个小乐句,想要弄清楚它是怎样化作馨香,化作轻抚来迷惑他,引他入彀的,他意识到,那种仿佛感到冷而往后缩去似的甜蜜柔美的印象,就来自组成这个乐句的五个音符之间细微的间距,以及其中两个音符经常的重复;但其实他也知道,他做出这样的推理的基础并不是这个乐句本身,而是为便于理解用以代替那种神秘实质的一些简单的时值,那种神秘的实质,他还是在认识韦尔迪兰夫妇之前,在他第一回听到这首奏鸣曲的那次晚会上就感觉到的。他知道,正是头脑里有关钢琴的概念,使他观察音乐作品的角度出现了偏差,音乐家的用武之地并不就是一张由七个音符组成的键盘,而是一张几乎还全然未知的、无边无垠的键盘,在组成这张键盘的包含温柔、激情、勇气、宁静,每一个都跟其他的不同,犹如一个宇宙不同于别的宇宙那般的数百万个琴键中,只是在若干被深不可测的浓厚的黑雾彼此隔断的地方,才有一些琴键为几位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身上唤起对他们所找到的音乐主题的共鸣,从而帮助我们看到了在被我们视为空虚、一无所有的心灵中,那片令人气馁、不曾被穿越过的茫茫黑夜,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隐藏着多少弥足珍贵的、千变万化的东西。凡特伊就是这样的一位音乐家。他的那个小小的乐句,尽管它在理性面前张起了一层障眼的薄幕,但是人们还是能够感觉到它的内容极其确切、异常鲜明,而且被它赋予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力量,以致听见过它的人都会把它如同理性观念一样保存在记忆之中。斯万回忆起它,就如回忆起一个有关爱情和幸福的概念,对这个概念,他就像对《克莱芙王妃》或《勒内》[201]一样熟悉它的特点;只要一听到那两本小说的名字,它们的特点马上就会在记忆中浮现出来。即便他没在想这个小乐句时,它也潜伏在他的意识之中,正像某些找不到同义词的概念,诸如光线、声音、立体感、肉体的快感之类已经成为使我们的内心世界变得富有的概念一样。有一天我们回到那个虚无世界去的时候,也许我们会失去它们,也许它们会消逝。但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没法不尽我们所能把它们认定为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好比有人在房间里点上灯,使摆在里面的东西都变了样,直至连对黑暗的回忆都不复存在时,我们是无法再怀疑灯光的存在的。就这样,凡特伊的那个乐句,就好比《特里斯当》中某个亦然表现了一种感伤情怀的音乐主题那样,极其贴近我们这些终有一死的凡人的心态,记录下了某些相当动人的人间感情。它的命运是跟未来,跟我们的精神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它就是这个精神世界中一个最独特、最与众不同的装饰音。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我们所有的想象都是不存在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会感到这些唯有相对于我们的想象才存在的乐句和概念,也都应该归于虚无才是。我们将会死去,但是我们有这些奇妙的俘虏作为人质,他们的生死就取决于我们的命运。能与这个乐句同生共死,那么死也就不至于那么凄楚,那么窝囊,而且或许不那么必定了。
所以,斯万相信奏鸣曲中那个乐句确实存在是没错的。诚然,从这一角度来看,小乐句是富有人情味的,不过它还是属于一类我们从未见过的超自然的创造物,但尽管如此,一旦有哪个前往那渺不可见的去处探险的勇士,从他到达的神奇世界掳住了这样的一件创造物,把它带回来,让它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上空闪耀出光芒,那我们还是会认出它的。而凡特伊之于那个小乐句,正是这样做的。斯万觉得这位作曲家就是想用那些乐器来揭示这样的一件创造物,使它变得可以感觉得到,他在靠一只无比温柔、小心、敏感而又自信的手来精心描摹它,准确地再现它,因而乐声每时每刻都起着变化,时而变得朦朦胧胧以表现一种虚无缥缈的意境,时而又变得充满生气,用遒劲的笔触勾勒粗犷的轮廓。而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斯万相信这个乐句确实存在是不错的,那就是倘若凡特伊在观察和表现方面功力不逮,因而凭臆想在这儿或那儿补上几笔,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缺陷的话,那么任何一个音乐爱好者,只要是稍有几分敏感的,都一眼就会看出他在耍花招。
这个乐句消失了。斯万知道在相隔很长的一段乐曲以后,它还会在最后一个乐章里重新出现,而中间的那段乐曲,韦尔迪兰夫人的那位钢琴家每回都是跳过去不弹的。其中有一些很美妙的乐思,斯万第一回听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但现在他觉察到了,就好比它们已经在他记忆的前厅脱去了外面的新衣服。斯万倾听着那些分散的音乐主题,它们最终组成了这个乐句,一如从一些前提最终导出必然的结论,他当场看到了它的诞生。“哦,”他暗自思忖,“凡特伊的胆略,也许跟拉瓦锡[202],跟安培[203]一样,都来自天分,他经过试验,发现了一种未知力量的奥秘和规律,驾驭着他从未见过,但坚信它存在的那辆无形的长车,穿过未经勘探的地带,驶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标!”在最后那个乐段的开始部分,斯万听到的钢琴与小提琴之间的对话是多么美妙啊!取消人类的语言,决不会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任凭胡言乱语恣意泛滥,而恰恰是杜绝了胡言乱语;从来没有一种对话的语言,像现在这样无可置疑地绝对必要,也从来没有一种对话的语言,能把问题提得如此中肯,能回答得如此明晰。起先是孤独的钢琴在哀矜地低吟,宛如一只被同伴遗弃的鸟儿在抱怨;小提琴听见了,犹如在邻近的一棵树上那样应答起来。仿佛那是在创世纪的初期,仿佛整个大地上就刚刚还只有它们俩,或者不如说是在依照一位造物主的逻辑构造的、对所有其他生物都封闭的、永远只有它们俩存在的那个世界上:那个世界就是这首奏鸣曲;钢琴随即低婉地对之哀诉的那个呻吟着的、看不见的小生命,究竟是一只鸟儿,还是这个小乐句尚未完善的灵魂,抑或竟是一位仙女呢?它的鸣叫来得那么突然,以致那个小提琴手猝不及防地赶紧举起弓来应答。神奇的鸟儿啊!那小提琴手仿佛是想诱惑它,驯服它,捕获它。它已经钻进了他的灵魂,被召来的那个小乐句,叫提琴手已然神灵附体的身子,犹如关亡人那样颤动了起来。斯万知道这个小乐句还会再一次吟诉。他仿佛分身成了两个人,时时等待着重又聆听到它的那个时刻来到,激动得浑身打战,喉头哽咽;有时我们听到一首美丽的诗篇或一个悲伤的消息,而当时又不是独自一人,我们把心中的感受去向周围的朋友倾诉,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是他的情感赢得了朋友们的同情,于是喉头就会像这样哽咽起来。这个乐句又出现了,但这一次它悬在空中,仿佛寂然不动似的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随后就消失了。然而,尽管它延续的时间极其短促,斯万还是抓住了它。它依然像个完好的、映射着虹彩的气泡。这些虹彩在光线变弱时,会暗淡下来,而后却会变得更美,在熄灭前的顷刻间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异彩:在到此刻为止它所显出的两种色彩上,它又加进了其他绚丽多彩的弦乐器,加进了棱镜折射出来的所有色彩,并且让它们都歌唱起来。斯万不敢稍动一下,而且希望其他的人也能静坐不动,似乎只要有人稍稍动弹一下,这个超自然的、美妙的幻景就会消逝不见。说实在的,也没人想要说话。那位唯一不在场的人,也许还是位死者(斯万不知道凡特伊是否还健在)让人无法形容的话语,萦回在这些祭司参加的仪式的上空,足以吸引住三百个人的注意力,使这座召唤灵魂的演奏台,变成了可供完成一桩超自然的宗教仪式的庄严祭坛。因而当这乐句终于结束,余音袅袅地回荡在接踵而来的音乐动机之中,而那位以天真出名的德·蒙泰里安代侯爵夫人没等奏鸣曲全部演奏完,就凑身过去告诉他自己的印象时,虽说斯万一开始有些来火,但转眼间也就禁不住笑了起来,而且说不定还在她所说的话里发现了一种她并没有意识到的深刻含义。侯爵夫人对演奏家们精湛的技巧大为赞叹,大声对斯万说:“真是妙不可言,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但她又怕这话说得太绝了,于是赶紧修正,加上一句留有余地的补白:“最棒的……要是不把灵动桌[204]也算上!”
从这个晚上起,斯万明白奥黛特对他的感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对幸福的期望也无法实现了。有些日子她偶尔又会待他既客气又温柔,在这些日子里,只要她稍有某些亲切的表示,他就会把这些看似对他有点回心转意的表面文章,连同那种温柔而可疑的关心,连同那种照料临终朋友者无奈的欣喜,一齐记录在心间;病榻前的这班人,会絮絮叨叨、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昨天他自己算账了,还查出我们加错了一个地方;他挺有兴致地吃了个鸡蛋,要是能消化的话,明天还准备给他吃块排骨呢。”尽管他们很清楚对一个行将死去的人来说,这些事情都是全无意义的。想必斯万拿准了,要是现在他在一个远离奥黛特的地方生活,她最终会在他眼里变得无足轻重,所以要是奥黛特就此离开巴黎不再回来,他会感到高兴;到那时他是会有勇气在巴黎待下去的;但是,他毕竟没有勇气自己先离开巴黎。
他过去也常有离开的想法。现在他既已重新开始弗美尔的研究工作,就感到有必要再到海牙、德累斯顿、布伦瑞克去,即使只去几天也好。前不久在戈尔施密特[205]藏画拍卖会上,有一幅《梳妆中的狄阿娜》被莫里斯宫皇家绘画陈列馆[206]当作尼科拉·马斯[207]的作品买下,斯万却坚信它出自弗美尔的手笔。他很想实地研究一下这幅画,好让自己底气更足。然而,只要奥黛特留在巴黎,甚至她不在巴黎,离开巴黎对斯万来说——一个人即使换了地方,感觉却还为习惯所累,无从得以弛缓,那么痛苦依然会再生,会发作——终究会让他心里发怵,他是明知自己下不了决心去实行这个计划,这才不停地把它盘算来盘算去的。但有时旅行的想头会在睡梦中冒出来——趁他无法意识到这种旅行不可能的时候——而且居然在梦中实现了。有一天他梦见自己要出门一年;他从火车车窗里俯身向着一个年轻人,那人在月台上流着泪向他道别,斯万还想说服他一起离开巴黎。火车开动了,斯万惊醒过来,想起他并没有离开,今天晚上、明天乃至几乎每天都有可能见到奥黛特。这时,他还为刚才的梦感到激动,却已暗自庆幸自己有一个无须依赖别人的特殊处境,多亏了这一点,他才能留在奥黛特身边,才能偶尔获准和她见面。他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优势:地位;——财产,奥黛特急需用钱是常事,就为这她就不致贸然跟他断绝往来(何况听说她私下里还打着让他娶她的主意呢);——跟德·夏尔吕先生的友谊,说实话这并没让他从奥黛特那儿得到多少好处,不过夏尔吕先生是他和奥黛特共同的朋友,而且她对夏尔吕先生很有好感,所以斯万每当想到这位先生正在她面前为他缓颊,一股温暖的感觉油然而生;——然后还有聪明才智,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每天想出点新花样,好让奥黛特即使不见得乐意见到他,好歹总还觉得少不了他。他设想倘若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又设想,倘若他也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没有家产,出身低微,穷困潦倒,必须靠打工谋生,或者只能仰人鼻息,依赖亲戚、配偶度日,那他就非得离开奥黛特不可,至今心有余悸的那场梦也就会变成真事了。想着想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个人也决不会像他所想象的那么不幸。”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局面算来已经有好几年了,而且他所能企望的,无非是能始终就这么下去,无非是用自己的工作、欢乐、朋友乃至整个生命来换取这种日复一日的等待,等待一次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幸福的约会,他不仅自问,他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如此命运多舛,是不是该归因于那种种看似滋养他的恋情、阻止关系破裂的事情,现在最该做的,是否恰恰就是他曾经那么庆幸它仅仅在梦中出现的事:离开巴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人总是身在祸中不知祸的,一个人也决不会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幸福。
既然她从早到晚野在外面,不是在街上,就是在旅途中,有时候他真希望她毫无痛苦地死于一次意外事故。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他不仅惊叹人的肌体如此灵活而结实,总能游刃有余,化险为夷(打从他心里存了这么个隐秘的想头,他觉得一个人周围的险情真是层出不穷),差不多天天都纤毫无损地编谎说谎,纵情欢乐。斯万感到自己的心和穆罕默德二世是相通的,他喜欢贝利尼画上这位苏丹的形象,一旦感觉到自己狂热地爱上了一个妃子,他就用匕首刺死了她,按那位威尼斯传记作者[208]天真的说法,他这是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脱。然而他又为总这么只想着自己而自责,觉得自己经受种种折磨根本不值得怜悯,谁让他那么不把奥黛特的生命放在眼里呢。
他做不到永远离开她,所以如果能继续见到她,不和她分开,至少他的痛苦会得以缓解,也许他的爱情之火最终也会熄灭。既然她不想永远离开巴黎,他就但愿她随时都留在巴黎。至少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她每年总在八月和九月出门去度长假。他事先有好几个月的缓冲余地,可以让苦涩的情绪渐渐消融在预定日期来临前的这段时间里,这段时间与眼下的日子毫无二致,透明而冰冷地在他心间流逝,但并没引起剧痛。然而这内心构想的未来,这条光泽暗淡、汩汩而流的长河,只消奥黛特的一句话就能叫它变样,而且斯万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她的话犹如一个大冰块,堵塞在河心,挡住水流,使整条河冻彻结冰;斯万骤然感觉到心间充斥一团巨大而坚韧的物质,不断挤压心脏的内壁,直至它迸裂。奥黛特的这句话,是脸带微笑、眼神狡黠地对他说的:“福什维尔在圣灵降临节要出门旅行,他去埃及。”斯万立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在圣灵降临节要和福什维尔一起去埃及。”果然,几天过后斯万问她:“哎,那天你对我说要和福什维尔一起旅行,现在怎么样了?”她脱口而出答道:“是啊,亲爱的,我们十九号动身,我会寄张有金字塔照片的明信片给你。”当时他真想当面问个清楚,弄明白她到底是不是福什维尔的情妇。他知道她挺迷信,有些重誓是不敢违心而发的,再则,既然已经完全失去了被她爱的希望,那份至今一直让他不敢问奥黛特,唯恐引她生气、惹她讨厌的担忧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奥黛特曾经是不计其数的男人(此人列举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包括福什维尔、德·布雷奥代先生和那个画家)的情妇,还是一些女人的情侣,而且经常出入妓院。他痛苦地想到,朋友中居然有人会给他寄这样一封信(从匿名信中透露的某些细节来看,写信的人非常熟悉斯万的生活)。他想知道这人是谁。但他平时对人家私下做些什么,对那些与他们说的话没有明显关系的事情,向来是不加猜疑的。现在他想要知道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是从哪儿来的,究竟是否该对德·夏尔吕先生、德·洛姆先生、德·奥尔桑先生外露的性格探明就里呢?这几位先生,谁也没有在他面前表示过赞成写匿名信,而且从他们的话里听得出他们是谴责这种做法的,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把这种无耻之举和他们中间任何一位的本性挂上钩。德·夏尔吕先生在性格上有些不正常,但他极其容易相处,心肠特软;德·洛姆先生的性格有些冷,但他身心健全,为人率直。至于德·奥尔桑先生,他即使在充满阴霾的处境中,言谈还是那么真诚,举止还是那么审慎、得体,斯万觉得在自己遇见过的人中间,他在这方面是无人可以企及的。斯万简直无法理解,人家说起德·奥尔桑先生和一位有钱的夫人的暧昧关系时,何以要把他说得那么不堪,斯万每回想到他,总得把这个跟那么些明摆着的高尚之举不可调和的坏名声搁到一边去。一时间斯万觉得自己头发蒙,便设法想别的事情,好让脑子清醒些。尔后他又鼓起勇气回到刚才的思路上来。可是,既然没法怀疑某一个人,那就只好怀疑所有的人了。没错,德·夏尔吕先生喜欢他,心地不坏。但是他很神经质,也许明天他得知你生病会哭出声来,可今天出于嫉妒或恼怒,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他照样会想方设法来伤害你。说到底,这种人是最难弄的。当然,德·洛姆亲王对斯万的喜欢程度远不如德·夏尔吕。可是,正因如此他就不像那位一样动辄发火;再说他大概天性冷漠,不会有什么豪举,却也干不出卑鄙勾当。斯万暗自懊悔,自己这辈子怎么尽跟这些人来往。再转念一想,一个人何以往往对自己周围的人下不了手呢,无非因为他还有人情味呗,可说到底,他斯万也只能信得过性格跟自己相近的那些人。比如就心地好而言,德·夏尔吕先生该是信得过的,伤害斯万的念头会引起他的反感,所以这种念头他是不会有的。但是就一个性格冷漠、人情味比较淡薄的人,比如就德·洛姆亲王而言,谁能料得到在另一类动机的驱使下,他会干出怎样的事儿来呢?心地好最要紧,德·夏尔吕先生在这一点上不错。德·奥尔桑先生心地也不错,他和斯万的关系并不亲密,但很友好,两人交谈总能谈得很投机,彼此很愉快,与德·夏尔吕先生无论好坏遇事容易冲动的过于外露的情感相比,这种友情显得更怡然自得。如果说朋友中有人能让斯万感到始终是了解自己、悉心爱护自己的,那就是德·奥尔桑先生了。这错不了,可是,他的那种有伤风化的生活又该作何解释呢?斯万感到后悔,以前有欠考虑,常常开玩笑说自己只有和名声不好的人在一起才会觉着由衷的好感和敬意。现在他心想,历来人们评判他人的依据是那人的所作所为,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这才是有意义的,至于我们怎么说、怎么想,那是不能作数的。夏尔吕和德·洛姆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是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奥尔桑也许没有那些缺点,但他不是有教养的人。他完全有可能再干一次坏事。斯万又怀疑起雷米来了,当然,这封信他写不了,可能是让人代写的,不过斯万一时间觉得这个想法挺对路的。首先洛雷当有对奥黛特怀恨在心的理由。其次,我们的这些仆人生活标准远低于我们,又往往会把我们的家产想象成金山银山,把我们的缺点想象成污言秽行,因此对我们既欣羡又鄙视,对这样的仆人,我们凭什么假定他们非像上层社会人士一样行事不可呢?他还怀疑过我外公。斯万每次有求于他,他不总是拒绝的吗?其实外公出于自己布尔乔亚的观念,可能还相信那是为斯万好呢。斯万还怀疑过贝戈特、画家、韦尔迪兰夫妇,其间还曾心念一闪,对有些上层社会人士不愿跟那些艺术家来往大为赞赏,那种事情在艺术家圈子里是有可能发生的,说不定还是以开玩笑的名义干的呢;但他又想起那些波西米亚人的率真和爽直,想起堪作对比的贵族生活,他们往往花天酒地,奢靡成性,手头一紧就不择手段搞钱,行迹近乎诈骗。总之,这封匿名信证明他认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会干卑鄙勾当的家伙,他知道这种卑鄙的心理一定隐藏在这个家伙天性的最底层——犹如未经他人勘探的凝灰岩——但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断言,这家伙生性敏感而不冷漠,是艺术家而不是有产者,是有身份的人而不是仆人。采用怎样的准则来评判这些人呢?说到底,在他所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断言绝不会做无耻之事的。莫非该断绝跟所有这些人的往来不成?他的脑子有些不好使了;他用双手在额头拍了两三下,掏出手帕擦拭单片眼镜,心想毕竟有好些修养并不比自己差的人也和德·夏尔吕先生、德·洛姆亲王等人过从甚密,这样看来,即使未必能说这几位做不出卑鄙的事情,但它至少表明了这么一点,就是常和一些说不准会不会干无耻之事的人来往,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吧。于是他照常和所有这些怀疑过的朋友握手寒暄,只是在抽象意义上采取一种保留态度,对他们是否曾经刻意中伤他有所存疑。至于那封信的内容,倒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因为上面列举的对奥黛特的指控,都是捕风捉影,一眼就看得出不是真的。斯万和许多人一样,懒得动脑筋,缺乏创意。他很清楚,就普遍意义而言,人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但接触到每个具体的人,他总是把他所不了解的那部分生活,想象成跟他所了解的这部分生活完全一样的。人家不告诉他的情况,他会按人家告诉过他的情况想象出来。每次和奥黛特在一起,谈到旁人的粗鲁举止或恶俗心思时,她总会援引一些准则来谴责此人,而这些准则正是斯万从小就听长辈念叨,而他自己也一向恪守不渝的;再说,她爱把花儿摆摆正,爱在下午喝杯茶,她也挺关心斯万的研究工作。因此斯万把这些熟悉的部分推广到了奥黛特生活的其他部分,她不在身边而他要想象她此刻在做什么时,他就回忆她那些熟悉的姿态动作。如果别人向他描写的奥黛特,就跟她和他在一起,或者说曾经那么长时间和他在一起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而身边换了另一个男人,他会感到痛苦,因为这个情景在他看来是真实的。但要说她去卖淫的场所,和别的女人一起放荡纵欲,要说她过的是下流女人荒淫无耻的生活,那就是瞎说一气的无稽之谈了,谢天谢地,他想象中的菊花,那一杯杯下午茶,还有她对粗俗不雅的言谈举止所表现的愤慨,全都没给那种事留下些许余地!不过有时他还是透露给奥黛特,让她知道有人不怀好意,把她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了;他还会顺便抖搂一个偶然听说的无关紧要却完全真实的细节,仿佛他对奥黛特的生活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无意间在许许多多细节当中露出来的一小点儿,他要让奥黛特有这样一个印象,就是所有的事情人家都已经告诉他了,其实有许多事别说知道,他连猜也甭想猜到,他经常恳求奥黛特不要说谎,尽管他自己未必意识到,原因无非就是他希望奥黛特把所做的每件事都告诉他。诚然,正如他对奥黛特说的,他喜欢诚实,然而在他心目中,这种诚实就像一个随时向他通报自己的情妇在做什么的龟奴。他对诚实的喜爱,既已带有功利的目的,自然就没能让他的人品变得更高尚些了。他所珍视的是实情,是奥黛特告诉他的实情;而他自己,为了知道实情,不惜说谎话——他一再向奥黛特描绘过如何导致所有人堕落的谎话。总之,他和奥黛特同样在说谎;他比她更可怜,却跟她一样自私。她呢,听着斯万讲她自己做过哪些事,始终带着狐疑的神情,偶尔还故作愠怒状,以免露出羞愧之色,为自己干的事脸红。
有一天斯万心情挺不错,说来平日也难得有这么长一段时间心境平和安宁、不见妒意冒头的;当晚他应邀陪德·洛姆亲王夫人一起去看戏。落座以后,他打开报纸想看看今天演什么,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泰奥多尔·巴里埃尔的《大理石交际花》,这个剧名像针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得身子往后一仰,猛地转过脸去。大理石这三个字过去他看得太多,感觉已经有些麻木了,此刻在一个新的环境,仿佛舞台脚灯的光线全都汇聚在了这三个字上面,骤然间把它们照得分外醒目,让他顿时回想起奥黛特以前对他讲过的一件事。有一次她和韦尔迪兰夫人一起去参观产业宫展馆,韦尔迪兰夫人对她说:“你可要当心,我是知道怎样能让你融化的噢,你毕竟不是大理石嘛。”奥黛特对他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他听了也就根本没在意。可是,今天他对奥黛特的信任可不如当时了。而且那封匿名信里正好提到了这类的情爱。他不敢抬起眼看这张报纸,把它摊开翻过一页,好让自己不再看见大理石交际花这几个字,然后心不在焉地翻看各省新闻。拉芒什海峡有暴风雨,记者报道了迪耶普、卡布尔、伯兹瓦尔等地的受损情况。斯万立刻又身子往后一仰。
伯兹瓦尔这个地名,让他想起那地区的另一个市镇,就是伯兹维尔,那个市镇的名字常和另一个地名布雷奥代一起连写,他以前经常在地图上看见这个地名,可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那位朋友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名字一模一样,而那封匿名信上说他曾经是奥黛特的情人。不管怎么说,对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指控不像是空穴来风;但有关韦尔迪兰夫人的说法,就不大可能了。就凭奥黛特说过几次谎,并不能得出她从不说实话的结论,在她告诉斯万她和韦尔迪兰夫人说过的话中,斯万听出有些无聊而有挑逗意味的玩笑,通常出于缺乏人生阅历、不谙世态险恶的女人之口,从中透露出她们的天真,这样的女性——奥黛特就是个例子——最不会对另一个女性产生狂热的情爱。她给斯万讲述自己的事情,一旦在无意中引起了他的怀疑,她往往表现得很气愤,这种态度倒是跟斯万对自己情妇的了解,跟他所知道的她的品位和气质相吻合的。而此刻,犹如灵感给刚想好一个韵脚的诗人带来意念,或者为刚冒出一个想法的学者独辟蹊径,使他们作诗、研究如有神助,妒意给斯万带来灵光一闪,他突然记起奥黛特的一句话,这句话还是两年以前讲的,他一直没再想到过:“噢!韦尔迪兰夫人这会儿心里只有我呢,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她搂住我吻我,要我陪她去买东西,要我和她以你相称。”当时他根本没有察觉这句话跟奥黛特为掩饰放荡的生活而对他讲的那些蠢话有什么联系,只是以为这表明韦尔迪兰夫人和奥黛特的友情特别亲密而已。现在,韦尔迪兰夫人对奥黛特的温情,在回忆中突然跟这句趣味低下的话碰在一起了。它们在他心目中再也分不开了,而且他在现实生活中也觉察到了它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温情赋予那些玩笑某种严肃、重要的意味,而玩笑则使温情失去了它天真无邪的意味。他径直来到奥黛特家。他坐得离她远远的。他不敢吻她,不知道在她身上,或在自己身上,一个吻会唤起柔情还是会激起愠怒。他闭口无言,眼看着他俩的爱情逝去。骤然间,他下了决心。
“奥黛特,”他说,“亲爱的,我知道我挺讨厌,可是有些事我非问一下不可。你还记得我对你和韦尔迪兰夫人有过的想法吧?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你和她或者和另一个女人。”
她噘起嘴摇摇头;好些人遇到有人问“您去看阅兵式吗”时常常会用这个动作来表示他们不去,他们对此不感兴趣。但是这种摇头,通常是用于回答将来之事的,因此,用作否认过去之事时,其中就夹杂着些许犹豫的意味。况且它令人想起的是对个人行为准则的解释,而既非对这件事的斥责,亦非从道德观念上指认它为不可能的事。看见奥黛特做这样的姿态表示没有这事,斯万心里明白,这事大概是当真有的了。
“这我对你说过的,你早就知道了嘛。”她生气而委屈地说。
“没错,我知道,可是你能肯定事情就是这样吗?别对我说‘你早就知道了’,对我说‘我跟哪个女人都没干过这种事’。”
她用调侃的语气像背书那样重复一遍,仿佛只是想敷衍他而已:
“我跟哪个女人都没干过这种事。”
“你能当着我的面凭你的拉盖圣母院圣牌起誓吗?”
斯万知道奥黛特是不敢凭这个圣牌违心发誓的。
“哦!你让我太委屈了吧。”她大声说道,身子猛地一抖,仿佛要抖去这个问题的羁绊,“你还有完没完哪?你今儿是怎么啦?难道你是存心要让我讨厌你、恨你不成?你瞧,我刚回心转意想跟你和好如初,却好心没好报!”
但是斯万不肯就此罢休,就像一个外科大夫在手术中等着病人阵发性痉挛过去,毫无放弃手术的意思:
“你要是以为我会因此对你有哪怕一丁半点儿的怨恨,那你就错了,奥黛特,”他以劝诱的语气轻声对她说,“我对你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我了解的许多情况我都没说呢。只要你对我坦诚相见,就能消融这份怨恨,因为这些话毕竟是其他人对我说的。我对你生气,并不是因为你做了那些事,既然我爱你,就对你的一切都能原谅,让我生气的是你的藏藏掖掖,我已经了解的事情,你硬要藏藏掖掖,这有多蠢。我明明知道没有的事,你还要像煞有介事地一定说有,这样你叫我怎么还能继续爱你呢?奥黛特,再这么耗下去对我们俩都是一种折磨。只要你愿意,事情一秒钟就能了结,你就此了无牵挂。以圣牌的名义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干过那种事。”
“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呀,”她悻然喊道,“也许在很久以前,我自己也没明白在干什么,也许有过两三次吧。”
斯万曾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面临的现实却跟所有这些可能性全然不相干,犹如我们身上挨了一刀跟天上飘过一朵白云之不相干,“两三次”这几个字,无异于刀尖在他心上划了个十字。说来也奇怪,“两三次”无非是三个字,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三个字,离他还有着一段距离呢,可这三个字居然就像当真刺到了心脏那样把它划了个鲜血淋漓,居然就像被他服下的毒药那样,使他中毒倒下。斯万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家里听到的那句话:“除了灵动台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厉害的东西了。”这种痛楚,跟他先前设想过的任何痛楚都不一样。在他疑心最重的那些时刻,他也料想不到她在罪恶的路上会走得这么远,而事情还不止于此,即使揣摩过这件事,它在他的想象中也是朦胧的、游移的,没有从“也许有过两三次吧”中透出的那股格外恐怖的意味,也没有当你第一次生某种病时,觉得病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可怕的那种特殊感受。然而,让他身受其害的这个奥黛特,并没因此魅力稍减,她在他心中反而显得更珍贵了,仿佛痛楚愈来愈烈,唯她才有的镇痛剂和解药的代价也就愈来愈高。他心想要更为悉心地照顾她,犹如治疗一种突然发现情况恶化的疾病。他但愿她告诉他干过“两三次”的那种丑事不要再发生。为此,他必须关心照看奥黛特。人们常说,告诉一位朋友他情妇的过错,结果只会使他对情妇更依恋,原因是他不可能相信别人的话;可要是他真相信了,还不知道会依恋得多深呢!斯万暗自思忖,怎样才能保护好她呢?他或许可以为她挡掉某个女人,可是还有好几百个别的女人呢,而他对那种激情并不陌生,记得在韦尔迪兰夫人府上没有找到奥黛特的那个晚上,他曾起念另外找个女人贪欢一夜,结果当然是有贼心没贼胆,但现在想来那种感情有多么疯狂啊。斯万幸运的是,在如同犷悍的入侵者那般闯入他心灵的新生痛楚之下,早就有着一个静谧的垫层,这层天性的积淀,到时候就会任劳任怨地起到自己的作用,好比一个受伤器官的细胞会立即有条不紊地修复创伤的组织,又好比一个冻僵肢体的肌肉会尽快恢复运动的机能。心灵中这些早已有之、就地滋养的素质,马上帮助斯万全身心地投入这项悄悄恢复元气的劳作,一眼看上去,你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刚动过手术的病人正处于愈合康复期的休养状态呢。这一次跟平时不同,由疲惫而松弛下来的并非斯万的大脑,而是他的心。然而,凡是一度在生活中存在过的心绪、情景,此刻都竭力要在记忆中再现,犹如一头垂死的牲畜,眼看已经动弹不得了,突然又在最后一阵痉挛中猛地抽动起来,斯万有过片刻宁静的心头,在方才的痛楚重新发作之际,又被划开了同样的一个十字。他想起月色清辉下的那些夜晚,马车驶过拉佩鲁兹街,他猫在车厢深处绘声绘影地想象着恋人的缠绵情意,全然不曾想过这些情意必将结出的毒果。然而,以上所有的思绪,都是一闪而过,也就是他把手捂在心口,轻轻吁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来掩饰内心苦楚的那一会儿而已。他决意追问下去。妒意已经比任何一个冤家对头都更毒辣地往他心口扎了刀,让他尝到了迄今从未尝过的剧痛的滋味,但还嫌他遭的罪不够,要在他心头留下一道更深的创口。于是妒意犹如一尊恶神那般蛊惑斯万,把他推向毁灭的深渊。如果说他开头所受的折磨还没严重到让他有所醒悟的地步,那也不是他的错,而完全是奥黛特的错。
“亲爱的,”他对她说,“行了,那个人是我认识的吗?”
“不认识的,我可以发誓,再说,我想我刚才说得过头了,其实并没到那份上。”
他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
“你让我怎么说呢?这没什么关系,可遗憾的是你不肯把名字告诉我。我一旦回忆起那个人,就不用再左思右想了。我这是为你好,你说了我就不会再缠住你了。凡事只要能想清楚,就不会心烦了!最要命的是一个人根本无从想象。不过你刚才已经挺配合,我不想再打扰你了。我从心里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那是多久以前?’”
“哦!夏尔,你真要把我烦死喽!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去想了,敢情你是非要让我再想起它们不成。你太过分了。”她的语气中既有一种无意流露的傻气,又有一种存心使坏的意味。
“噢,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不是我认识你以后的事。这是挺自然的嘛。事情是在这儿发生的吗?你能说说到底是哪一天,好让我回想一下那天晚上我在干什么吗;你心里明白,你是不可能想不起来那是跟谁的,奥黛特,我的宝贝。”
“我,我不知道,我想那是在布洛涅森林,有天晚上你到天鹅岛来找我们。你先在德·洛姆亲王夫人的别墅吃了晚饭,”她很高兴能找到一个确切的细节以表明她说的是真话,“邻桌上有个女人,我只是很久以前见过一面。她对我说:‘咱俩一起到那座假山背后去,欣赏一下湖光月色好吗。’我先打了个哈欠,然后回答说:‘不,我累了,就这么坐着挺好。’她一再跟我说那晚的月色多么难得一见。我对她说:‘你得了吧!’我明白她的心思。”
奥黛特说这些话时,脸上微带笑容,或许她觉得这样挺自然,或许她以为这样显得轻描淡写,或许她只是想掩饰一下窘色。但一看到斯万的脸色,她的语气马上变了:
“你这坏蛋,折磨我是在寻开心,非让我说些谎话才肯放过我哪。”
对斯万的这一击,比第一下更狠。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最近的事,非但不是发生在他无从了解的过去,而且就发生在一无察觉的他眼皮底下,就发生在他记忆中如此清晰的那些夜晚,当时他和奥黛特在一起,满心以为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清楚,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有着一股狡诈、残忍的意味;在那些夜晚中间,蓦地豁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布洛涅森林岛上的那一幕。奥黛特不聪明,却有一种来自天然的风情。她连讲带比画地回忆那晚的场景,简洁明了而又绘声绘色,心里烦躁的斯万仿佛在眼前看见了奥黛特的打哈欠,还有那座假山。他耳边响起那声答话——唉!居然那么欢快——“你得了吧!”他觉着今晚她是不会再说什么了,新的内容眼看这会儿是等不着了;他对她说:“可怜的宝贝,请原谅,我觉着已经在让你受罪了,行了,过去的事我不去想它了。”
可是她看出,他凝眸谛视着他不知晓的那些事情,耽于他俩相恋的往昔,那段日子在他的记忆中因其朦胧而显得单调、甜美,现在它却被德·洛姆亲王夫人晚宴后,月色清明的天鹅岛上那一瞬间无情地撕裂,留下了淌血的创口。然而他习以为常地认为生活中充满着情趣——对其中令人好奇的发现,他总要赞叹一番——即使心中愁苦,已经不敢想象这样的痛苦自己还能忍受多久,他还是对自己说:“生活确实叫人惊叹,处处蕴含着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总之,你想都想不到,一个人竟然这么容易学坏。好端端的一个女人,让我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平时的神情又那么单纯,那么真诚,即使有些轻率,见解和爱好毕竟都是正常的、健全的;我就凭一些并不可信的指控,问了她一下,想不到她向我承认的那点事情,已经透露出好多我连想都没想过的秘密。”但这种流于空泛的评论还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他想要确切地判断她讲的那些话分量到底有多重,以便了解他是否应该下结论说,她以前常做的这些事,今后也还会再做。有一次他想起她说的那几句话:“我明白她的心思。”“有过两三次。”“你得了吧!”而这回它们并非平和地出现在斯万脑海中,而是各执利刃重新往他心口扎去。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病人,一个劲儿要做那个触动伤痛的动作,不断地重复这两句话:“我在这儿挺好。”“你得了吧!”创口实在太疼了,他才不得不停下。他感到惊奇,平时一直以为既轻松又愉快的事情,现在竟然变得如此性命攸关,犹如一场足以致命的重症。他认识好些女友,请她们相帮监视奥黛特原该不成问题。可是,怎么能指望她们的观点一准与他一致,而不再是很久以前他持有过的、一度成为他纵情声色的生活指南的那种观点呢,怎么能指望她们不致取笑他:“敢情你是个醋坛子,想剥夺人家的乐趣呀?”他以前对奥黛特的爱情充满优雅的乐趣,而现在不知是哪扇活门陡地下翻,他骤然跌入地狱的新的一层,茫然不知怎样才能脱离这片苦海。可怜的奥黛特!他不怨她。这并不全是她的罪过。不是听人说起过,她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亲生母亲就把她包给了一个英国富商吗?斯万以前看阿尔弗雷德·德·维尼在《诗人日记》中写的这几行话时,是漫不经心的:“当你感到爱上一个女人之时,你得问一下自己:在她周围的是些什么人?她以往的生活是怎样的?生活的全部幸福都维系在这上面。”此刻他才深切地体会到这是多么沉痛的肺腑之言。斯万感到惊讶的是,逐字逐字呈现在他脑际的一些简单的句子,诸如“你得了吧”“我明白她的心思”,竟然会让他如此愁肠百结。但是他明白,这些他以为简单的句子,正是组成整个架子的板块,这些板块中间夹着可以让他再度遭受的痛苦,也就是他在听奥黛特讲述往事时体验过的痛苦。他此刻体验到的就是这痛苦哟。他现在知情了——甚至因岁月流逝已经有些忘却,或者已经感到可以原谅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只要他在心里重温那几句话,先前的痛苦又会使他成为先前的他,仍然像在还没听奥黛特告诉他那番话时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相信;强烈的妒意把他往后拉,让他回到一个不知情者的位置,再让奥黛特的坦白来狠狠地给他一击,纵使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这段往事掠过他心头时,依然像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感到奇怪,自己的记忆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再创能力。看来只有随着年岁增长,等到这台记忆再生器的机能不再那么充沛的时候,他才有望缓解这份痛苦的折磨。一旦奥黛特某句让他感到痛苦的话能量略显衰退迹象,马上会有一句迄今他不大想到的话,一句几乎可以说是新想起的话来替换那些话,血气方刚、锐气十足向斯万击来。在德·洛姆亲王夫人家用餐那个夜晚的回忆,对斯万来说是痛苦的,但这只是种种苦恼的中心而已。苦恼由此向四周漫射开去,波及前前后后的所有时日。只要思绪在这回忆的某个片段稍作停留,韦尔迪兰夫妇频频在布洛涅森林的岛上别墅请饭的整个那段时期,就会使斯万感到苦恼不已。到头来,妒意在他身上激起的好奇渐渐地被一种恐惧,即对满足好奇心必得再次承受折磨的恐惧所抵消了。他意识到,奥黛特认识他以前的那段生活,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整个那段时期,并不是他朦朦胧胧瞥见的那片抽象的时空,而是一段充满具体事件的特定的既成岁月。可是在审视那段生活时,他害怕这段色彩暗淡、业已流逝的,他毕竟可以接受的时日,会突然显出具体而微、污秽不堪的形态,露出恶魔般狰狞的面目来。他有意不再去想它们,这并非懒于动脑,而是怕内心受苦。他期盼有那么一天,听到布洛涅森林那座小岛,以及德·洛姆亲王夫人的名字时,他能不再有当初的撕心裂肺之感,同时他觉得,在痛苦刚有所平息的此刻,再去招引奥黛特说些别的事情,说些别的地名或情景,看来不够谨慎,会让苦恼换一种形态在自己心头重新滋生。
可是那些他不知道,而且现在害怕知道的事情,常常是奥黛特无意间主动告诉他的;奥黛特的真实生活和斯万曾经以为(往往至今还以为)她所过的比较清白的生活之间,已由奥黛特的堕落划出了一道间距,奥黛特却并不知晓它到底有多宽:一个沾染了恶习的人,往往会在他不想被疑心他有这些恶习的旁人面前装得没事人似的。他意料不到的是,这些不知不觉中日积月累的恶习,正在渐渐地使他远离正常的生活方式。两人生活在一起时,奥黛特把自己对某些所作所为的回忆瞒着斯万,久而久之,其他的回忆在她心灵深处也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她已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异常之处,它们被她安顿在内心世界的特定环境中亦无异常的动静;可要是她讲给斯万听,这些回忆中透露出的勃勃生机会使他感到惊骇。有一天他只是偶然想到,并没有惹奥黛特不快的意思,问她有没有去过那些由女人拉纤的幽会屋。其实他心里是认定她没去过的;他在看那封匿名信时,这个假设曾经闪过他脑际,但他并没有上心;他没把这假设当真过,但它还是留在了那里,这一猜疑游离于意识之外,但毕竟有些恼人,斯万想摆脱它的存在,希望奥黛特把它连根拔除。“噢!没有!可这不等于说她们没来纠缠过我噢。”她莞尔一笑,露出一种颇为自得的神情,没顾上斯万看在眼里会不会觉着别扭。“昨天还来了一个,等了两个多钟头,就是要我去,随我开价。好像是有个大使什么的,对她说:‘如果您不把她带来,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让人告诉她说我不在家还不行,非得亲自出面才把她打发走。要是你能看见我怎么跟她说话,那有多好!我的贴身女仆在隔壁房间听见我的声音,过后她对我说,我扯开嗓门喊道:‘我对您说了,我不愿意!有人想这么做,可我不喜欢!我想,我愿意怎么做,总还有我的自由吧!如果我需要钱,我自然明白……’我吩咐了看门人,以后别让她进门,就说我去乡间度假了。哦!我真巴不得你当时藏在哪儿,看我怎么打发那女人。我相信你会高兴的,亲爱的。你瞧,你的小奥黛特,尽管有人觉得她那么讨厌,她毕竟也有些好的地方吧。”
她以为他已经知情才做的这些坦白,对斯万所起的作用,并不是驱散旧有的疑云,而是让他位于新生疑窦的起点。因为这种坦白总是无法使疑虑涣然冰释的。奥黛特在讲述中瞒去了最重要的内容,即便如此,较为次要的这些内容中,有些事情是斯万绝对想象不到的,这样的出新出奇,简直使斯万不堪难受,他的嫉妒问题中的各项因子,也就此有了相应的改变。她的这番坦白,他想忘也忘不了。它们犹如河面上的尸体,他的灵魂载着它们往前流去,把它们抛向旁边,然后又在河底晃动它们。它们毒害了这个灵魂。
有一次她对他提到巴黎—穆尔西亚募捐日那天福什维尔去看她。“什么,你那时就认识他了?噢!对,是这样。”他刚一发问就立即改口,以免显出对此一无所知。骤然间他想起巴黎—穆尔西亚募捐日那天收到过她的一封信,他至今还珍藏着呢,想到当时她也许正和福什维尔一起在金色餐厅用午餐,他不由得浑身打起战来。她向他发誓说绝无此事。“不过金色餐厅总让我想起一件不知什么事情,当时我就觉着有些蹊跷。”他说这话是想吓唬她。“对了,你到普雷沃咖啡馆去找我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我从金色餐厅来,其实我没去那儿。”她回答说(看他的神色,她以为他都知道了),决然的语气中,诚然有着玩世不恭或羞怯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害怕的成分,她生怕斯万不高兴,出于自尊心又想掩饰这害怕,还有就是一种愿望,就是期待向他表明她是能够坦诚相见的。她就这样以刽子手般的干净利落向斯万击去,但其中已然没有了那份残酷,因为奥黛特并没意识到她在对着斯万手起刀落;是啊,也许正是为了别显出羞愧、困窘的神情吧,她甚至还笑了起来。“我确实没在金色餐厅,我是从福什维尔家出来的。我真的去了普雷沃咖啡馆,这可不是说谎,他在那儿遇见我,就请我去他家看版画。不过一会儿就又有别人来看他了。我对你说我从金色餐厅来,是怕给你添烦恼。你瞧,我还不是为你好吗?就算我当时错了,至少这会儿我都对你说清楚了呗。要是巴黎—穆尔西亚募捐日那天我真的和他一起吃了午饭,我瞒着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那时候我俩还不很熟嘛,亲爱的。”他突然感到一阵软弱,勉强向她笑了笑,一个人被对方的话压得透不过气,感到周身乏力的时候,往往会变得如此软弱。原来,甚至在他因为太幸福而从来不敢去回想的那几个月里,就在她爱他的那几个月里,她已经在对他说谎了!类似于她对他说她刚从金色餐厅来的那个时刻(就在他俩第一回理卡特利兰的夜晚),想必还有好多其他的时刻,所有这些时刻都窝藏着斯万从未起过疑心的谎言。他记起她有一天对他说过:“我只消对韦尔迪兰夫人说,我的长裙还没有准备好,双轮马车来得晚了。我总有办法应付的。”对他大概也是一样吧,好几次她轻描淡写地向他解释为什么迟到,说明某次约会为什么得换个时间,他当时都没在意,现在想来这些解释和说明背后,肯定隐藏着她和另一个人之间的什么事情,她大概会对那人说:“我只消对斯万说我的长裙还没准备好,双轮马车到得晚了,我总有办法应付的。”在斯万所有最甜蜜的回忆背后,在奥黛特以前对他说过、他奉若福音的最简单的话背后,在那些最常去的地方——女裁缝的公寓,布洛涅的林荫道以及赛马场的背后,他感到都有盈余的时间足以藏匿谎言,即使在听上去日程排得满满的某一天,也总留有余地,剩有空隙用来干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感到渗入了谎言暗中存在的可能性,一切他至今仍极其珍视的东西(那些美好的夜晚,还有拉佩鲁兹街,奥黛特想必经常趁没有告诉他的时间离开这条街)对他来说都因此而变得污浊不堪,他在听有关金色餐厅那段坦白时隐秘的恐怖感,也因此到处都有它的影子,而且如同《尼尼微的毁灭》中那些污秽的牲畜,动摇着一块又一块墙石,预示着他对过去的全部回忆的倾覆。现在每当记忆触及金色餐厅这个冷峻的名字时,他回避唯恐不及,但跟不久前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晚会上的情形不同,并非因为这名字让他想起他失落已久的一种幸福,而是由于他刚尝过一种不幸的滋味。随后,金色餐厅的名字也像布洛涅森林小岛的名字一样,渐渐地不再让斯万感到痛苦了。我们所以为的爱情也好,嫉妒也好,其实并不是一种连绵不断、不可分割的既定的激情。它们由无数个相继的爱情、不同的嫉妒组成,这些爱情和嫉妒瞬息即逝,但由于层出不穷、络绎不绝,就让人有一种从未间断的印象,一种始终如一的错觉。斯万的爱情生活,他的嫉妒的执着,由数不清的欲念、数不清的疑虑的消亡和超脱所组成,而所有这一切,都以奥黛特为其对象。倘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正在陨灭的那些欲念、疑虑,是无法由其他欲念、疑虑来替代的。而奥黛特一出现,就又继续在斯万的心田交替撒下了柔情和猜疑的种子。
有些夜晚她一下子变得非常殷勤,但语气冷峻地关照他机不可失,否则几年之内他休作此想;接下去就得一起去她家理卡特利兰,而她这般声称的需要他,总是那么突然,那么费解,那么不容分说,随后那毫无节制的爱抚有时那么夸张,那么没来由,这种说来就来、没有真实感的缠绵之情,就像说谎打诳或惹是生非一样让斯万苦恼。例如有天晚上,他听从奥黛特的吩咐一起回到她家里,她一反平时冷漠的常态,对他又是使劲亲吻,又是不停地说亲热话;他蓦地觉得听到有声音,站起身来,四下寻找,没找到有人藏着,这时奥黛特怒不可遏,摔破一个花瓶,对斯万说:“你这人可真是难缠透顶!”经她这么一吼,斯万再没勇气坐回她身旁去了。她到底有没有藏着个男人,想让他尝尝嫉妒的滋味或撩拨他的欲火,始终不得而知。
有时候他上幽会屋[209]去,指望了解一些她的情况,当然她的名字是不说出去的。“我有个妞儿,您准喜欢。”老板娘对他说。他神色忧郁地和某个可怜的姑娘聊上一个小时,姑娘看他始终正襟危坐,不觉暗自惊讶。有个很年轻、长得挺可爱的姑娘,有一天对他说:“我希望的,是找到个朋友,那时我肯定不再跟别人好了。”——“是吗,你相信一个女人真的会因为有人爱她就感动,就对他忠贞不渝吗?”斯万急切地问她。——“当然喽!可这也得看那人是怎么样的!”斯万情不自禁地把一些会让德·洛姆亲王夫人高兴的话儿,说给这些姑娘听了。对要找个朋友的那位,他笑吟吟地说:“你挺可爱,让自己的眼睛蓝得跟腰带一样颜色。”——“您也是啊,您的袖口翻边也是蓝颜色的。”——“在这么个地方,我们这样谈话有些怪怪的!我大概扫你兴了吧?说不定你还有事?”——“没事,我有的是时间。要是您让我觉着烦了,我会告诉您的。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听您聊天的。”——“很高兴你这么说。我们这不是谈得挺好吗?”后半句话是对刚进屋的老板娘说的。——“可不是,我刚才就这么想来着的:瞧这两口子多斯文!得!爷们儿都时兴上我这儿来聊天了。那天亲王就说过,在这儿比陪在夫人跟前自在多了。敢情现在这世道,那些夫人们都是这一副德行啊,说起来也真丢人!我这就走了,您放心我不会嚼舌头的。”说完她就让斯万和那个长着蓝眼睛的姑娘留在屋里。可是不一会儿,斯万也站起身来跟她告辞。他对她不感兴趣,她根本不认识奥黛特。
画家前一阵病了,戈达尔大夫劝他乘船出海去换换环境;好几个信徒都说要跟他一起去;韦尔迪兰夫妇下不了决心单独留在巴黎,就租了一艘游艇,后来干脆买了下来,于是奥黛特经常乘游艇出海了。每次她离开不多久,斯万就感到自己开始摆脱她了,但这心灵的距离似乎是和地理的距离成正比的,他一知道奥黛特回来了,就没法待在家里不去见她。有一回,本来以为就出门一个月的,后来也不知是旅途景色使大家流连忘返,还是韦尔迪兰先生事先就暗中策划,想让妻子高兴一番,所以旅程安排沿途才逐渐透露给信徒们,大家居然从阿尔及尔去了突尼斯,接着到意大利,然后去了希腊、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旅程延续了将近一年。斯万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几乎觉得很幸福。虽然韦尔迪兰夫人当初说服了钢琴家和戈达尔大夫,使他俩相信钢琴家的姑妈和大夫的病家都不需要他们,还有,让戈达尔夫人回巴黎是很不谨慎的,因为韦尔迪兰先生得悉那儿在闹革命[210],但是到了君士坦丁堡,她还是不得不放这对夫妇上岸。画家和他们结伴回来。就在这三位远游客回到巴黎后不久,有一天斯万有事要上卢森堡公园附近去,看见有辆往那儿去的公共马车驶过,就跳上了车,坐下以后才发现对面坐着戈达尔夫人,她打扮得齐齐整整,头戴装饰羽翎的帽子,身穿丝绸长裙,带着手笼、晴雨伞和名片匣,套着洗得雪白的长手套,正赶在各位夫人的会客日去拜访她们。她这么全副武装,遇上晴天,在同一个街区里就步行,往来于一个宅邸和另一个宅邸之间,要上另一个街区,则用联票乘公共马车。刚面对斯万先生,女人的亲切天性,还没能穿透小布尔乔亚的拘谨做派,再说她也不太知道该不该在斯万面前提到韦尔迪兰夫妇,她就用她那不时被隆隆的车轱辘声打断的慢吞吞的、显得窘迫而轻柔的嗓音,从刚听来的那些话里拣话头说。她一天里面爬上爬下地要跑二十五家人家,从这儿搬到那儿的话头可有的是哪:
“先生,像您这样一位紧跟潮流的人,不用问当然是去过米尔利通俱乐部[211],看了马夏尔[212]的那幅轰动巴黎的肖像画喽。嗯!您觉得怎么样?您是站在称赞它的那些人一边,还是站在指责它的一边哪?所有的沙龙里谈的都是马夏尔的这幅画;谁要是不对马夏尔的画发表一点看法,就是不潇洒,就是不够味儿,就是赶不上趟哟。”
听到斯万回答说他还没看到过这幅画,她生怕这么逼得他承认出来,会刺伤他的自尊心。
“哦!很好,至少您这么挺坦率地承认了,您并不因为没去看过马夏尔的画觉得有失体面。我认为您这样挺好。嗯,我去看了,真是众说纷纭,有人觉得它过于雕琢,有点甜得发腻,可我觉得它棒极了。当然它可不像咱们朋友比施画的那些又是蓝又是黄的女人。我得很坦率地向您承认,也许您会觉得我赶不上趟,可我还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呗,我看不懂。天哪!我承认他给我丈夫画的那幅画是要好些,不像他平时画得那么怪,可他还是非要把唇髭画成蓝颜色的。瞧人家马夏尔!这不,我这会儿正要去看我的朋友(能跟您同路我真是太荣幸了),她的丈夫答应她,要是他哪天当上了院士(他是大夫的一位同行),一准请马夏尔给她画张画。这当然是挺吸引人的!我另外还有个朋友,说她就是更喜欢勒卢瓦[213]。我只不过是个外行,没准勒卢瓦在技巧上要更棒些。可我总觉着,一张画,特别是当它值到一万法郎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要画得像,而且要像得让人看了舒心。”
羽饰的高度,名片匣上花体的姓名起首字母,洗染铺用墨水写在手套上的小小编号,还有要不要对斯万提起韦尔迪兰夫妇的顾虑,促使戈达尔夫人说了这么一通话,随后,眼看自己要下车的波拿巴街拐角还挺远,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劝她说些别的话。
“前一阵您的耳朵根大概发热来着吧,先生,”她对他说,“我们跟韦尔迪兰夫人一起旅行的那会儿,整天都尽在说您。”
斯万大吃一惊,他还以为根本没人会在韦尔迪兰夫人面前提到他呢。
“这不,”戈达尔夫人接着说,“德·克雷西夫人在那儿呗,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只要奥黛特在一个地方,她待不上多久就得提到您。而且您知道不,人家可不是在说您的坏话哟。怎么!您还不信?”她看到斯万做了个表示怀疑的姿势,不由得喊了起来。
她是严肃而且率真的,说下面这些话也完全出于撮合一对有情人的好心,没有半点坏心思夹杂在里面:
“她可喜欢您了!噢!我看哪,谁也甭想在她面前说您的坏话!他准得吃不了兜着走!随便碰到什么事,比如说看见一幅画吧,她就会说:‘哦!要是他在就好了,他马上能告诉您这是不是赝品。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她一刻不停地老是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但愿他在干正经事儿!一个这么有天分的小伙子,偏偏这么懒,有多可惜哪。(您不会见怪吧?)这会儿我瞧见他啦,他在想念我们,在寻思我们在哪儿哪。’她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太美了;韦尔迪兰夫人对她说:‘您离他有八百里路程,怎么能看见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这时候奥黛特回答说;‘在一个朋友的眼睛里,是没有看不见的东西的。’我向您发誓,我告诉您这话可不是为了讨好您,您在那儿有一位非常难得的真正的朋友。我对您说的这话,大概也就您自己不知道了。最后那天韦尔迪兰夫人还对我说起这一点呢(您知道,分手前的那几夜大家总是谈得更多些):‘我并不是说奥黛特不爱我们,我是说无论我们对她说过多少话,只要跟斯万先生对她说的话一比,就都变成无足轻重的了。’哦!天哪,车夫在停车让我下去呢,跟您聊着聊着,我都差点儿错过波拿巴街了……劳驾告诉我一下,我帽子上的羽饰正不正?”
说着,戈达尔夫人从手笼里抽出戴着白手套的手,伸给斯万,这一抽,跟着一张联票一块儿掉出来一派上流社会生活的景象,充斥了整个车厢,中间还掺和着洗染铺的气味。斯万则觉得心里充满了对她,以及对韦尔迪兰夫人的温情(对奥黛特几乎也是如此,因为她让他体验到的那种感情,由于不再掺有痛苦,也就不再成为爱情了),从车厢外的平台用温柔的目光眼看着她昂首阔步走上波拿巴街,帽子上的羽翎竖得高高的,一只手提着长裙,另一只手捏着晴雨伞和名片匣,还特意露出花体的起首字母,手笼则在身前晃晃悠悠。
戈达尔夫人实在是一位比她丈夫高明得多的治疗专家,她在斯万对奥黛特的病态感情旁边,添加一些正常的感情来跟它们对峙,像这些感激和友情之类的正常感情,使斯万心目中的奥黛特变得更有人情味(也就是更像别的女人,因为别的女人也会激起他的这些感情),更快地彻底转变成斯万怀着宁静的情感爱着的那个奥黛特,有天晚上曾在聚会后带他和福什维尔一起上画家那儿喝橙汁,曾让斯万憧憬在她身旁过幸福生活的那个奥黛特。
从前他就常常不胜惊恐地想到,总有一天他会中止对奥黛特的爱,他决心时时警惕,一旦觉着爱情要弃他而去,就拽住不放,不让它离开。可是,随爱情一同淡去的,是依然去爱的意愿。因为一个人是无法改变的,也就是说他无法变成另一个人,而又继续受原先那个他的情感所支配。有时在报上看到某人的名字,他疑心此人是奥黛特的一个情人,这时妒意还是会油然而生。但这份妒意是轻描淡写的,犹如在向他证明他尚未全然脱离曾让他那么痛苦——但也让他尝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的时期,而且人生道路上有那么多偶然事件,说不定他还会从远处冷眼里瞥见这个时期的美妙之处,这种妒意甚至使他感到一阵欣喜,犹如一个闷闷不乐的巴黎人离开威尼斯回国时,最后冷不丁看见的那只蚊子,向他表明了意大利和夏天都还不远呢。而更常见的情形是,当他竭尽全力,纵使不是要滞留于他刚离去的这段不寻常的生活时期,至少也要趁还能见到它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晰的影像,但却发现为时已晚;他原想再看上一眼离他而去的那份爱情,犹如远眺一片行将消逝的景色;可是他分身乏术,对一种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情感,实在无法让它的真实景象呈现在眼前,不一会儿,脑子里就黑乎乎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好不看,摘下夹鼻眼镜,擦拭起镜片来;他心想,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待会儿也还来得及,于是他百无聊赖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好似一个旅途委顿的乘客拉下帽檐遮在眼睛上,打算在车厢里睡上一觉,在睡意蒙眬中他依稀感到列车越开越快,载着他远离他曾长期生活于此,而且暗自许过愿在离开它之前一定要向它最后说一声再见的国家。而且犹如这位旅客直到法国境内才醒来那样,当斯万偶然间顺手拿到证据,认定福什维尔曾经是奥黛特的情人时,他发觉自己一点也不痛苦,爱情毕竟已经远去了,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它离他而去的那一刻,居然没有提醒他一下。还在第一次吻奥黛特之前,他就想要把这个脸庞铭刻在记忆之中,这张脸长久以来代表着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而日后对那个吻的回忆却会使它变形,他甚至还打算,至少这么想过,趁记忆还在的时候,向这个激起他爱情和妒意的奥黛特,这个给他带来过痛苦而今后他再也见不到的奥黛特道一声别。他以为再也见不到,是想错了。几星期之后,他还得见她一次。那是在梦乡,在睡意的薄暮中。他和韦尔迪兰夫人、戈达尔大夫、一个他认不出是谁的戴土耳其帽的年轻人、画家、奥黛特、拿破仑三世和我外公在海边散步,位于峰巅上的小路时而高高悬在海面之上,时而离水面仅几米之遥,游人上上下下络绎不绝;须臾,暮霭渐沉,夜色四合,那些往下走、往上走的游客已不复看见。浪涛时时拍击着海岸,斯万觉着冷冽的海水溅到了脸上。奥黛特叫他擦去,他却没法擦,窘迫地面对着她,身上兀自穿着长长的睡衣。他巴望在昏暗的光线下别人不会注意到他,不料韦尔迪兰夫人却神情惊讶地久久凝视着他,而与此同时,他看到她的脸变了样,鼻子伸长,嘴上有一部浓密的唇髭。他转过脸去看奥黛特,只见她脸色苍白,腮帮拉得挺长,上面有好些小红点,眼圈黑黑的,她望着他,目光满含柔情的两颗眼睛,仿佛随时会跟泪珠一起滚落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对她爱得无以复加,恨不得马上带她一起走。蓦然间奥黛特转过手腕,瞧了瞧一块小小的表,说“我得走了”,随即向众人告辞,对斯万也一视同人,并没把他拉到一边,也没告诉他什么时候再见,当晚还是改日。他不好意思问她,心里好想跟她一起走,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回答韦尔迪兰夫人提的一个问题,连头也不敢转向奥黛特,他心头怦怦直跳,只觉得自己恨奥黛特,恨不得把刚才还深深爱着的那双眼睛抠出来,把那张气色灰暗的脸压个扁。他陪着韦尔迪兰夫人继续往上走,也就是说,每走一步就离反向而行的奥黛特远了一些。片刻过后,她已经离去了好几个小时。画家叫他注意,她前脚刚走,拿破仑三世后脚就开溜了。“他俩肯定是事先讲好的,”他说,“他们准是去山脚下碰头,可面子上又下不来,所以就没一块儿告退。她是他的情妇。”那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哭了起来。斯万想要安慰他。“说到底她是对的。”他给年轻人拭去眼泪,顺便把那顶土耳其帽摘了下来,好让他自在一些。“我劝过他十次了,干吗要为此伤心呢?他应该是个能够理解她的男人嘛。”斯万这是对自己在说,因为他起初没能认出是谁的那个年轻人,也是他呀;就像有些小说家一样,他把自己的性格特征分别给予两个人物,一个就是在做梦的这个人,另一个是做梦的人看见戴着土耳其帽的人。
至于拿破仑三世,这个形象来自福什维尔,某种影影绰绰的观念联想,加上对男爵平时面容所做的某些修整,再添上一条挂满荣誉勋位勋章的宽饰带,就使福什维尔成了拿破仑三世。而实际上,梦中出现的这个人物,对斯万来说所代表的、让他想起的,也正是福什维尔。睡梦中的斯万从片断的、变幻的形象出发,做出错误的推理,而且暂时有了一种旺盛的创造能力,可以像某些低等生物那样,单靠细胞分裂来进行繁殖,凭着手掌温暖的感觉,他能再造一个他觉得自己紧紧握着的陌生的掌心,凭着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情感和印象,他能构想出曲折的情节,在逻辑上加以贯通,让睡眠中某个指定时刻出现这样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来接受他的爱或催他醒来。夜色突然变得浓重起来,警钟声响起,居民冲出着火的房舍,四散逃命;斯万耳边听到澎湃的潮声,一颗惶惶不安的心也犹如惊涛那般猛烈地在胸膛里乱跳。骤然间,他的心加倍地遽跳不已,他觉得一阵无可言喻的难受和恶心;一个浑身灼伤的农民奔过他跟前时喊道:“去问夏尔吕吧,奥黛特是在哪儿跟人过夜的,他以前跟她是一伙的,她什么话都对他说。就是他们放的火。”原来是斯万的男仆,来唤醒他说:
“先生,八点钟了,理发师来了,我让他过一小时再来。”
然而这几句话,在穿越斯万层层浓郁的睡意,进入他的意识之前,游离了开去,如同使一绺阳光在水底看去像个太阳似的,刚才使铃声在深沉的睡意中变成了警钟声,幻化出火灾的情景。但梦中的场景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睁开眼睛,耳边最后一次传来远去的海涛声。他伸手碰碰脸颊。是干的。但他还记得海水的凉意和咸味。他起身穿衣。昨天吩咐理发师一大早来,是因为他写了封信告诉我外公,得知德·康布尔梅夫人——原先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去贡布雷小住几天,他今儿下午也去贡布雷。在斯万的记忆中,这位少妇娇艳的脸庞使人联想起久违了的乡间景色,秀色美景都诱惑难挡,他终于下决心要离开巴黎几天。命运让我们偶然和有些人相遇的时刻,往往与我们爱她们的那段时间并不一致,而可能出现在这段时间开始之前,并在它结束之后重又出现,因此事后回想起来,在这一生中我们注定要爱的人的最初出现,自有一种预示、征兆的意义。斯万回忆在剧场最初遇见奥黛特的情景,常有这样的感慨,那晚他根本没想过以后还会再和她相见——现在他回想起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的晚会时,亦然感慨系之,他就是在那个晚会上把德·弗罗贝维尔将军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的。生活中的利害得失千头万绪,有时在同一个场合,就在忧伤让人悲痛欲绝之时,迄未露头的幸福却已悄然来到你的身旁,这种情形难道还少见吗?那晚斯万倘若不去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想必也会在别处遇见这种情形。有谁能知道,那天晚上要是他去了另一个地方,是否会有别的幸福、别的忧伤降临到他身上,而且让他以为那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呢?不过现在他感到不可避免的事,都是业已发生的事,而他几乎觉得那晚决定去参加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的晚会,其中有点天意如此的意味,他渴望欣赏生活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却又无法让思绪长久地停留在一个诸如弄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之类的艰难问题上,于是他想,那天晚上他遭受的痛苦与虽已萌生但还意想不到的欢愉——尽管两者之间很难建立一种平衡——一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但一个小时后,就在他指点理发师怎么修剪平顶头,好让头发在旅途中不致弄乱的当口,他又想起了方才的梦,仿佛奥黛特就在身旁,只见她面容瘦削,脸显得很长,眼圈黑黑的,所有这些——绵绵不断的柔情蜜意,把他对奥黛特持久的爱变成了一种长期的遗忘,忘却的正是他初见她时的第一印象——自从他俩相好以来,他就不再去注意了,而在刚才的梦中,他的回忆想必又在那段初恋中寻觅着真切的感受。当他不复感到不幸时,粗鄙的念头不时涌上心头,道德水准也一下子降低到了这份上,他在心里大声喊道:“谁能想得到吗,我浪费了那么多年,甚至恨不能去死,却把我一生中最真挚的爱情给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不合我口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