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秦朝人怎么讲话。
于斯记得某些演绎秦朝的电视剧,他们讲话似乎更简洁,比如上级发号施令了,下级会说:“诺!”比如宴席开始了,司仪会喊:“始!”
现在,秦朝的石门上出现了一个字——“入”。
于斯语文不好,幸亏这个字从古至今都是两个笔画,并没有繁体和简体之分,它的含义也一直没有任何演变——进,由外到内。
孙孙激动地说:“我分析啊,这个门可以进,你看,上面写着个‘入’字!”
于斯低声说:“住嘴。”
孙孙说:“里面肯定都是金银财宝!”
于斯说:“我让你住嘴!”
孙孙这才住嘴。
于斯站在石门前观察了很长时间。
石门两米半高,一米半宽,比正常的房门大了一号,不过作为笨重的石门,它就显得太小气了。“入”字位于下半部,两个笔画的交叉点上有个青铜的虎头装置,类似门环的铺首。
秦始皇应该属虎。一切迹象都表明,里面就是他的墓室了。
于斯的大脑快速转动起来。
内羡门里面应该就是墓室了,肯定藏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当年,不可能把那么多工匠封闭在墓室内,应该在内羡门和中羡门之间。如果于斯爬上来的那个夯土台阶真是工匠们的逃命之路,那么,他爬出来之后应该背对中羡门,而眼前这道石门就应该是内羡门了。如此说来,内羡门和中羡门确实在一条直线上,却不在同一层。
内羡门到底什么样?
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而于斯正在面对它。
他又掏出那本《地宫探索指南》翻起来。
孙孙又说话了,声音很小:“师父,你还带着秘籍啊?”
于斯翻到了这样一个小标题:怎么打开地宫的机关门?
文章是这么写的:据说(竟然是“据说”),地宫的墓门上有个密码装置,就像老式电话的拨号盘,由于秦代崇尚“六”这个数字,所以你要把手指插入第六个孔,朝左拨六下,再朝右拨六下,接着就会听到“轰隆隆”的墓门开启声,恭喜你,你可以进入地宫啦!
于斯很想把这本书撕掉。
他看了看那个虎头装置,终于没敢轻举妄动,他朝孙孙挥了挥手,转身朝回走了。
他要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试试能不能找到那个中羡门,这对他很重要,可以确定他目前的位置。
孙孙说:“带点东西再走啊!”
于斯回头问他:“带什么东西?”
孙孙使劲朝石门里指了指。
于斯回到他跟前,静静地说:“孙孙,你不要想着发财了,我们现在已经出不去了。”
孙孙愣了一下,说:“你骗谁呢?打开上层那个石板不就出去了吗!”
于斯说:“那个石板只能从下面推开,不能从上面掀开。我是学建筑的,你要相信我。我再对你说一遍,这里是地宫,秦始皇的地宫!这个地方不是你想来就来就走就走的!”
孙孙一下就急了,他“噔噔噔”地朝回走去。
于斯赶紧追了上去。
孙孙顺着夯土台阶朝上爬的时候还滑了一跤,估计磕到了膝盖,他愤愤地骂了一句什么。来到上层,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那瓶水跟前,一脚把它踢开了,然后蹲下身使劲抠起来,抠了一会儿,他终于直起腰,眼里露出了恐慌:“怎么办!”
于斯说:“既然出不去了,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吧。”
他怎么都想不到,孙孙竟然趔趄了一下,接着就靠着墓壁上滑了下去,“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然后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骂起来:“我日你妈卖烂B!非让我上班上班上班!……”
于斯低声问了句:“你骂谁?”
孙孙一边哭一边喊道:“骂我妈!骂你妈!骂全世界的妈!”
于斯在他旁边蹲下来,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同龄人的丑态,突然问:“你不想跟我学诈金花了?”
孙孙愤怒地扬了扬手:“滚!”
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就不哭了,他掏出了手机,手忙脚乱地按了按,这里根本没有信号,他竟然对着手机喊起来:“蔡大斗!你他妈来救我!”
于斯愣了半秒钟,马上想到,很可能有人在孙孙的手机上设置了窃听功能,而且孙孙是知道的。于斯当时就懵了,一时无法判定这个孙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不可能是警察,难道他跟那个设牌局的光头是一伙的?
孙孙对着手机又喊道:“徐兰雅!你给我过来!”
听到徐兰雅这个名字,于斯的身体抖了一下。
那个像香水瓶一样的女人,那个曾经让于斯魂不守舍的女人,那个突然远隔千山万水再也无法接近的女人……
这时候于斯才意识到,孙孙爆出的第一句脏话正是典型的昆明话。
他好像突然看到了一座岛,尽管他还不知道这座岛在水面之下的形状。他在孙孙旁边坐下来,继续听他哭,不再说话了。
孙孙哭了十几分钟,终于停止了抽噎,爬起来又去抠那块石板了,折腾了好半天还是枉然,他在上面狂躁地跺起脚来,好像要把那块石板踩塌,接着他又拿出手机,就像对讲机一样喊起来:“你们他妈快来救我!救我!救我!!!”
于斯还是不说话,任他折腾,心里一直在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徐兰雅在跟踪自己?可是她为什么不出现,而是派了这么烂一个马仔来接近自己?蔡大斗又是谁?
孙孙“扑通”一下跪在了于斯面前:“大哥,你要想办法救我出去!”
于斯冷眼看着他,淡淡地问:“你多大了?”
孙孙有些愣怔:“25。”
于斯又问:“你是从云南来的?”
孙孙点了点头。
于斯接着问:“徐兰雅在哪儿?”
孙孙立即辩解起来:“大哥,不管你跟那女人有什么恩怨,我都跟她没关系, 我跟我舅干!你把我放出去吧,求求你!”
前言不搭后语。
于斯说:“你舅叫蔡大斗?”
孙孙说:“是!本来我不想跟他来,那个王八蛋非要拉上我!这么多天了一直在车上颠晃,我都吐了!”
于斯说:“你慢慢说。你们跟徐兰雅是什么关系?你们跟我多久了?徐兰雅现在在哪儿?”
孙孙说:“她雇我舅跟着你,我们从昆明跟你来的,徐兰雅没进来,她在外面!”
于斯大为震惊,他一路风餐露宿,始终认为自己孤单一人,万万没想到,背后一直拖着三根尾巴!他忽然有些羞愧。
他又问:“徐兰雅为什么雇你舅跟踪我?”
孙孙看着于斯,突然不说话了。
于斯说:“你说话。”
孙孙这才小声说:“你不是把人家老公给绑了吗……”
于斯一愣:“什么叫绑了?”
孙孙说:“就是绑架啊!”
于斯什么都明白了。
他跟徐兰雅交往一段时间之后,强烈地爱上了对方。从小到大,于斯从没有过任何恋母情结,他的性格深处甚至有点隐秘的大男子主义倾向,只是从不外露罢了。他也鄙视任何吃软饭的男人,因此,他绝不是贪恋徐兰雅的财富,那些财富甚至对他是一种伤害。吸引他的是徐兰雅本人。
自从两个人在澳门结识之后,于斯第一次知道,以前他接触过的几个女孩都太清浅了,如同玻璃瓶儿,一眼就能看到底。而徐兰雅则是一个陶罐儿,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只能闻到幽幽的香。
实际上,从开始于斯就有个消极的预感,这个女人不属于自己。
果然,不知道从哪天起,她突然变得遥远起来。那时候,于斯已经难以自控,天天寻找她,试图回到一个曾经的梦里。
终于,徐兰雅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她有老公了。
于斯对徐兰雅的隐瞒没有丝毫抱怨,也没有考虑什么道德和规范,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噢,他要解决这个问题。
离开徐兰雅之后,他想方设法打听到了她老公的单位,他在学校门口跟这个男人谈了一次。那是个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名叫季献礼,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唯一的特点是瘦且高。他对于斯彬彬有礼。
于斯开门见山,说他爱上徐兰雅了。
季献礼并没有追问太多,只是点了点头。
于斯又说,他要跟徐兰雅结婚。
季献礼想了想,只说了一句话:徐兰雅叫你来的?
于斯说:不是,我自己来的。
季献礼又点了点头,非常平静地说:可以的,徐兰雅这个人不错。接着他问于斯:你还有事吗?一会儿我有课。
当时于斯有点懵,专门确认了一下:你是徐兰雅的老公吗?
对方点点头,说:我是啊。
于斯说:可是,你得离开她我才能跟她在一起。
季献礼又点了点头,眼里竟然流露出了一丝丝赞许,似乎在夸赞于斯是个讲规矩的年轻人,接下来他说:小伙子,你放心吧,我马上就要离开她了。
说完,他朝于斯笑了笑,转身就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补充了一句:我不是问题。
直到这个中年男人离开于斯的视线,于斯还在怔忡。来之前,他甚至以为两个男人要干一架。
琢磨了好半天,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个男人跟徐兰雅早就没感情了。
他马上给徐兰雅发了条信息,对她说:你老公的问题不再是问题了。我们见一面?
徐兰雅没有回复他。
此后,他的命运却发生了巨大转变,意外地卷入了一起命案,接着就开始了逃亡天涯……
苍天在上,于斯跟季献礼的失踪毫无关系。
听了孙孙的话,于斯又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他最爱的女人离他这么近,心酸的是他很难再见到她了。
孙孙又说道:“大哥,我只求你想办法让我出去!我才不管你把她老公藏在哪儿了,我本来就烦那个女的,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擦脂抹粉的,跟个老妖精一样……”
于斯一耳光扇过去,“啪”一声,扇得结结实实。
孙孙顿时叫起来:“你他妈打我!”
于斯说:“我已经把她老公撕票了,现在你是我的人质。”
他发现了,这小子智商很低,而且赖赖叽叽,如果不镇住他,他肯定不听话。现在地宫里就两个人,他要是扭头别棒不配合,那会很麻烦。
孙孙果然不敢说话了。
于斯缓和了一下语气,说:“现在你跟我走。”
孙孙说:“去……哪儿?”
于斯说:“帮你找出口啊。”
孙孙有些不信任:“你会放我走?”
于斯说:“我跟你无冤无仇,留你干什么?”说完,他把那瓶水重新放在了石板上,然后就朝着相反方向走去了。他要去找找中羡门。
孙孙赶紧跟上来:“那是那是,我们还是老乡呢!哥,你哪个区的?”
于斯瞪了他一眼,他这才住口了。
接着,于斯又问了他一些问题,渐渐确定,虽然蔡大斗在孙孙的手机上安装了监听器,但是孙孙进入地铁工地的基坑之后就没有信号了,监听器也随之失灵。
孙孙发现,于斯一直在问这问那,却不再提出口的事了,他停下来大声问:“到底哪里才是出口啊!”
于斯也停下来,耐心地说:“需要我们一起探索。”
孙孙吃现成的吃惯了,他立即变得气急败坏,使劲地踢起旁边的墓道来,嘴里叫着:“这个鬼地方根本就他妈出不去!”
于斯说:“这里到处都是机关,你想死吗!”
孙孙这才不踢了,接着又哭起来:“我日你妈!非让我上班上班上班!……”
于斯不理他,捧出那只鸡雏,轻轻抚摸起来。
鸡雏似乎被一个大男人的哭声吓傻了,两只小眼珠瞪着两个方向,纹丝不动。
孙孙突然不哭了,他双眼通红地瞪着于斯说:“你骗我!”
于斯把鸡雏放进了旅行包,反问他:“我骗你什么?”
孙孙紧紧盯着于斯:“你知道哪里能出去。”
于斯说:“为什么这么说?”
孙孙说:“要不然你不会不害怕,我看出来了,你一点都不害怕!”
于斯说:“你错了。如果说这里是个陷阱,那我告诉你,你是不幸掉下来的,而我是主动钻进来的。”
孙孙说:“我听不懂啊!”
于斯拍了拍他的肩,柔声说:“保持冷静,我们肯定会找到出路的。”
孙孙说:“那你保证!”
于斯说:“我保证有个毛用。”
孙孙说:“那我跟着你干啥?还不如自己找!”
说完,他转身就走。
于斯说:“哎哎哎,你去哪儿?”
孙孙说:“不用你管!”
于斯说:“你给我站住!”
孙孙没有回头,嘴里又骂起了卖烂B之类的脏话,他一直走到了墓道尽头,然后顺着夯土台阶爬下去了。
于斯不再管他,继续朝前走了,走出一段路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朝着孙孙追了过去。
孙孙去了内羡门,这个二愣子被挡住之后,很可能动手动脚,触发杀人机关……
果然,于斯看见孙孙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内羡门跟前了,而且把手伸向了那个虎头装置。
于斯喊了一声:“住手!”
孙孙回头白了他一眼,根本不听劝阻,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那个虎头上。
于斯又喊道:“你会死的!”
一切都晚了。
孙孙扳动了那个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