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树下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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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被囚禁的鸿雁

“别动,把脏衣服脱下来!”女人尖利的声音像条年代久远的枯绳飞在天上,灵活地爬过砖红色的围墙在邻里街坊的院子里四处游荡着。

男孩木木地站在院门口,手指抓了抓衣角,看女人瞪着自己,怯怯地脱下了穿在外边的水洗蓝薄外套,放在了朱红旁边的洗衣盆里。

围墙那边东边的邻居正在吃饭,一家人坐在后门口,正中央的烫着黄色卷发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夹着菜,撇着嘴声音不大也不小地说:“恶婆娘又喊了。”

“妈你小点声,让她听见了不得又闹事了。”坐在她旁边的女儿张可二十多岁,打扮精致。

“怕什么,她也就会撒泼,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跟这种人做了十几年邻居。”她有些气愤,重重地哼了声,继续吃着饭。

朱红砰的一声扔了手里正在洗的衣服,恶狠狠的看着东边的围墙,刚站起身,男孩眼疾手快地跑到了她面前,扯嘴笑着说:“妈,我饿了,家里有饭吗?”

“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家里都被你吃穷了。”她毫不怜惜的用手重重的打到了男孩干瘦的脊背上,边打边骂,气的隔壁女人拿着筷子的手都在抖。

男孩没躲也没喊,生生挨了几下。

一直到了她发泄够了,才扭头进屋关上了门。

朱红坐在床上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她有多少次想把严宇平赶走,现在就有多气愤。当初自己生不出孩子,丈夫跟婆婆执意要买一个儿子。现在她那个婆婆死了是轻松了,但是现在自己有两个儿子,自己还没有工作,就只能指望着那个脾气暴躁的丈夫挣钱养家。

男孩一直看她进了屋才松了一口气,用手挠了挠着背,不用看都知道又红了一大片。

他一个人住在后面的小房子里,晚上他躲在被窝里,小手电的灯光亮堂堂的,他在纸上沙沙的写着今天的日记。

家里的墙隔音效果很差,一墙之隔的房间里的电视声、弟弟的哭闹声、母亲的劝慰声、父亲奔走的脚步声都一点不落的进了他的耳朵。

弟弟四岁,有时候他也会逗逗弟弟,但是每当父母围在弟弟身边的时候,他又恨极了弟弟。虽然他的恨转瞬即逝,他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弟弟的错。

外边是一片漆黑,伴随着几声狗吠,让走在路上的人提心吊胆的。

他叫严宇平,十三岁,正在上初一。在学校里老师很喜欢他,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过去自己的父母也是那样的喜欢他,但是自从弟弟出生后,父母对他沉着脸的次数越来越多。

母亲不知道因为弟弟年纪小总是惹得她焦头烂额还是怎么的,一不高兴就喜欢对他发火。刚开始他还会顶嘴会跑出去,但是时间长了,他发现这样只会让母亲更加恼火,随随便便不给他饭钱就能让自己饿的死去活来。

他开始忍受,他知道母亲发火打他两下也就消火了,疼一会总比挨饿强……

第二天他放学回家,在路上碰见了隔壁的可儿姐背着包也在往家里走。

从小到大,隔壁的可儿姐一直很照顾自己,没事还给他讲讲作业,还送了自己好多书……

他还知道可儿姐是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今年还考上了首都的好大学,成了研究生。他不懂这些,都是学校里老师告诉他们的。自己的班主任因为教过可儿姐,总是很骄傲的向他们提起可儿姐,他就算只听老师提起也知道可儿姐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兴冲冲地跑到张可旁边。

看见是严宇平,张可冲他笑道:“你们放学这么晚吗?”

严宇平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缩着脖子咧嘴笑着说:“跟同学出去玩了。”

“你呀!没事别出去疯,昨天你妈打你打得不轻吧?”

严宇平点了点头没说话。

张可也算是看着严宇平长大的,村子里早就传遍了这孩子是严家买来的,早些时候她还不信,直到后来严宇平总被打骂她才渐渐相信。心里更是可怜他了。

见离家还有一段路,张可思索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小平,你在学校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我们老师总夸我。”严宇平若无其事的说着。

张可今年刚考上了研究生,回家也只是短暂的呆几天。只不过只回来了几天,每天都能听到隔壁的朱红的叫骂声,让她不堪其扰。

“记得姐姐的话,一定要好好学习,离开这,知道吗?”

严宇平对学习并没有多看重,成绩好仅仅依靠自己聪明的脑子,所以对张可对他说的这些话并没有多大的感触。

“你现在只在咱们这学习好只是因为人很少,等你以后出去了就会知道有更厉害的人。你也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她不知道严宇平有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过这件事,她不想把话说的太过明显。

严宇平看着张可郑重的眼神有些心虚,他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他们快到家的时候,朱红站在门口跟别人闲聊着。看见张可跟严宇平一起走着,脸色一下就黑了。

张可神色也不好,朱红爱惹是生非是家常便饭,看不惯他们家也是多少年的事了。她低低的对严宇平说了句话,就走在他前面推开了自家的门,半个眼神都没有给朱红。

朱红气不打一处来,眼神又瞥到了严宇平的身上,丝毫不顾旁边有其他人,上去对严宇平就是一顿莫须有的骂。

平日里在自家人面前也就算了,现在门口站了这一群人,严宇平只觉得脸上烧得慌,他眼神躲闪着,匆匆地说了句连自己听着也模糊不清的话就跑进了屋。身后是朱红骂骂咧咧的声音,他把自己关在门里,缩在被子里,想起刚才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母亲骂,眼泪不争气地就流了下来。

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很强,他一次次面对母亲的刁难一次次扛着。想起刚才张可的话,他还记得她说过,离开。

但是他又能去哪呢?

他想过转学去镇上,这样就不会每天面对无休止的打骂与白眼,但是父母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那样只会花他们更多的钱。

对了!他可以考去县里的高中,那样的话谁也管不住自己了。他要考去县里,绝对不要待在这了。

和他想的一样,朱红果然没给他留饭。严宇平把自己捂在被窝里,生着闷气,前屋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他又没了刚才的远大理想,别说明天了,这下他只能想到自己的温饱问题。

半夜等到他们都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动作极轻的推开了厨房的门,本想在厨房找些吃的严宇平,看见空荡荡的厨房,不知道是一阵胃疼还是其他疼,他只知道自己疼。

他缩在地上,止不住的一阵阵的打冷颤,直躺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饿着肚子蜷着身体挪回了房间。

日子还是那样艰难的过着,隔壁的可儿姐也走了,即便像往常一样,但是严宇平不会忘了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扛过去的。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那天晚上过后的第二天,自己在家里狗盆里看见剩菜剩饭的冲击和打击来的大。

原本并不好学的严宇平,也开始埋头苦学,他开始向往张可口中外面的世界,他还是在意父母的态度,但是依旧像过去一样默默不语。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初二,严宇平的成绩一直稳稳的居于全校第一,这也是朱红看他唯一顺眼的地方。

人头攒动,平日里看不见几个人的村子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严宇平背着书包看着自己家被围的水泄不通,有些不知所措。

眼神瞥到路边停着的警车,他有些慌乱,难道是母亲跟别人闹事连警察也惊动了!

门口围着的人看是他回来了,各个都神色怪异的看着他,他还没迈进家门,父母就被警察给带了出来。

“为什么要抓我爸妈?”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不等他们反应,从屋子里就冲出了一男一女,四十来岁的样子,但是都十分憔悴。

女的上去一把就抱住了严宇平,死死的,严宇平本能的想挣脱,但是那人的怀抱温暖的很,他呆呆的站着,任由那女人抱着自己哭的泣不成声。

“我的航航呀!”女人哽咽着,不停的喊着航航两个字,一直到了男人过来抱着她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一家人都被带走了,只留下了四岁的弟弟交给了家里的二姥爷照顾着。

严宇平听着警察的话,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是被拐卖的!他的亲生母亲一直拉着他的手,还给他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隔了大半个中国,他被人卖到那个小村子里生活了快十年,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再见朱红的时候已经是在监狱里了,严宇平跟自己的亲生父母坐在外边,朱红眼睛气的发红,但是严宇平的亲生父母更是不比她气愤。

她还是很泼辣,看着严宇平一家三口幸福的样子,恨极了。

她的记忆被拉回到十几年前,从小就是别人眼里不好惹的女孩叛逆的离家出走,她混迹于各个声色场所,靠着打零工来养活自己。

阴雨连绵的秋天,她像许多次一样,去找工作,只不过等着她的不是一份满足温饱的工作,而是一群没有人性的人贩子。

一路颠簸,她被人打骂,直到被打的昏死过去都没有人去管她。睁眼便是刺眼的阳光,她被绑着扔在墙角,嘴被堵的死死的。那是她最屈辱的时候,她像疯了一样在地上不停的挣扎,但是迎接她的只有拳打脚踢。

她被拐卖了,这是一个闭塞的小山村,买自己的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脾气暴躁,一个不高兴对她就是非打即骂。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买来的货物,他们花了钱,就仿佛拥有了绝对的管制权。她没有人身自由,那个皱着脸的老太婆还总是嘟囔着嫌弃自己没给她生个孙子,她简直恨透了那个老家伙。

又过了好几年,他们迷信的不行,又买了个孩子,说是那样可以让自己更快的有自己的孩子。

……

她才不想有什么他们家的孩子。

他们买了个男孩子,不到四岁,很调皮。她每次看见那孩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来自己那时的屈辱,但是因为有婆婆在,孩子小年纪小也不惹什么事,她也就那样过去了。

终于那天那老太婆心脏病突发,她还记得婆婆躺在地上向自己伸手乞求的样子,她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机会一样,合上了门就走了出去。她在外边闲逛,直到了晚上丈夫回去以后才推门进去。男人的哭声,她心里乐极了,丈夫问自己去哪了,她只说去其他人家逛了,就算是一顿打骂她也不怕。

那孩子来的第五年,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丈夫乐坏了,对她也稍稍好了些。

她还记得自己终于有了出去的机会,她急不可耐的跑回家,却只在拐角处看见父母跟妹妹高兴的在路上走着。也对,他们应该盼着自己永远别回去,自己当年那么叛逆,那么气他们,他们怎么可能还会想着自己。

她转身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只不过她看见那孩子更加的厌恶,她只悉心照顾着自己的孩子,当她为钱发愁的时候就是她最厌恶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起来,她甚至就想把他给扔在哪个山沟沟里自生自灭。

她向丈夫提过把严宇平卖了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就像好一个在那个小山村里土生土长的女人,她的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因为拐卖是如何的艰难屈辱。

当她自己麻木后,就成了下一个刽子手。

但那男人对严宇平有感情,他认了严宇平是自己的儿子,就不会去卖他。

朱红当时的心里冷笑不止。

后来,她把严宇平当做了自己的出气筒,她既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又恨这里的一切,除了自己的儿子。

严宇平的亲生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当初儿子丢失后,夫妇两个人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直到最后音讯线索全无。他们没有一天放弃对儿子的寻找,两个人心力交瘁也迅速变老。

严宇平的亲生母亲看着朱红,“你也是被拐卖的,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的儿子?”

她的眼泪从眼眶中掉落,以前是悲伤的以泪洗面,这几天却是悲喜交加,过往的苦楚跟现在的幸福也让她忍不住落泪。

朱红冷笑一声,没有说话,更真实的原因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眼前严宇平的亲生母亲。

他们走之前,严宇平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亲生母亲沙哑的说道:“没有父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你不放过我的孩子,去想想自己的父母吧。”

自己的父母,她心里冷哼了一声,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二天,当自己年迈的父母老泪纵横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朱红败的一败涂地。她从来学不会理解别人,放不过自己也放不过别人。要不是自己年迈的父母出现在她面前,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当年回去看见的那一幕,是因为侄女脱离生命危险后,父母唯一一次露出笑容的时候。

她从来没有被放弃过。

那天的朱红在父母面前哭的像个孩子,十几年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些过去的时光跟做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有重来的机会……

这天严宇平在自己新学校的档案上填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倪航。

当他睡在父母身边的时候,他知道他再也不会有像那天那样挨着寒冷和饥饿的孤苦的时候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星光,掩盖了所有的不堪回首。

愿迷失的都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纵使是一路上的风雪也抵不过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受疾苦,懂得疾苦。既受疾苦,又何必再造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