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时候,钟兰芝站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屋子里有浓重的铁锈的味道。我知道,那是血腥味。
血腥味来源于那个人身后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周岳,他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桌上,被打翻的台灯正好照在他的头发上,有些晃眼。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是我知道,让他一动不动的罪魁祸首,正是说话的这个人。
“他是个伪善者。”那个人这样对我说。
说话的时候,那个人站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表情,屋子里有浓重的铁锈味道,我知道,那是血腥味。
血腥味来源于那个人身后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桌上,被打翻的台灯正好照在他的头发上,有些晃眼。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是我知道,让他一动不动的罪魁祸首,正是说话的这个人。
那个人很害怕,也很紧张,似乎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声音颤抖:“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可是……可是都是他不好,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是个伪善者!”
这个词似乎带给了那个人勇气,那个人尖叫着,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是个伪善者!伪善者!”
在工作之余,我会留心法院发出的告示,上面会有一些开庭通知,我会选择我感兴趣的案件去旁听。
法院是最能展现人类心理的地方之一。公开审理的案件旁听并不需要很多手续,有一张身份证足矣。我旁听过很多奇奇怪怪的案子,像是宠物打架两家主人气不过自家宠物受欺负闹上法庭的,像是夫妻讨论中了彩票怎么花讨论不到一起去闹上法庭离婚的。
有很多人为了一些旁人看起来很荒谬的事也能闹上法庭,而此时,双方律师们就要为了这些看起来很荒谬的理由去据理力争、去想象。
法庭是一个可以看尽人生百态的地方——只不过相对而言,负能量比较大。
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些人是旁听爱好者,其中有一男一女比较常出现在旁听席上,男的叫周岳,女的叫钟兰芝。
周岳30多岁,戴着一副眼镜,瘦高个儿,看起来有些高傲,写文章很有感染力。周岳在市里一个相当有名的杂志社工作,他是一个记者,还是一个金牌记者,有几篇报道引出了不小的轰动。周岳出过好几本畅销书,在网上也有不少粉丝,粉丝们说他善良、睿智、勇敢、有情怀,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清流,是他们的言论领袖。
钟兰芝就是周岳的铁杆粉丝,他们这些周岳的粉丝在本市有一个没有名称的团体,因为敬佩周岳,他们会自发地组织一些活动聚会,也会在各种社交工具或者网站上为周岳造势。因为职业需要,周岳会关注法院的案件,所以他的粉丝们也会模仿他,来法院旁听。
钟兰芝是其中之一,她50多岁,体形偏胖,总是笑嘻嘻的,看起来慈眉善目。钟兰芝家中有一个女儿,女儿是个幼儿教师,前些年生了个外孙,现在就在钟兰芝女儿任职的幼儿园学习。钟兰芝把这个外孙宝贝得什么一样,一说起外孙,脸上都笑开了花儿。
在一次旁听中,周岳和钟兰芝正好坐在我身边。
那是一个很轰动的案件,小贩们把三个城管打成重伤。这些年城管一直是个很敏感的话题,时不时就能看见相关新闻。一般来说,被诟病的多是城管,他们暴力、野蛮,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所以网上关于城管的段子也有不少。
我不能否认很多时候,某些城管的新闻让人义愤填膺,但是也并不是所有的城管都那么蛮横不讲理、仗势欺人的,也不是所有城管与小摊贩的冲突都是摊贩占理的。
就像这次的案件。
这个案件里的城管之一我认识,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是坐车会给老人让座的那种。我和他讨论过城管这个议题。
他说:“其实我们这个职业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没用,你想,要是小摊贩随意摆摊儿,堵住了道路,也不行是不是?而且虽然很多人爱吃路边摊儿,路边摊儿的原料真是不干净,他们那个油,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地沟油。我也不是说其他餐馆没有地沟油了,但是小摊儿的地沟油真比馆子里严重,为啥呢?因为馆子至少还有人抽查监督一下,路边摊儿可没人管。”
他说到这里又叹口气,说:“我不知道别地儿的城管怎么样,反正我吧,一般就是吓唬一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放就放过了,不过现在有的小摊摊主比我们还横啊,你说他一句他能骂你个半死。还有人一听说我是城管就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人们有一个奇特的爱好,就是给某一个群体贴上标签,并用这个标签作为认定去同化这一群体中的所有人,而忽略这些群体中的个体差异性。
比如按年代分的“80后”“90后”“00后”,按地域分的“河南人”“广东人”“上海人”,或者网络造出的“绿茶婊”“凤凰男”“草鸡女”,还有按照职业分的“公务员”“城管”。
标签化和平铺直叙有所不同,它后面是带有深意的。
很多人为这些标签列出很多条表现,说符合这些的就是这个标签。而这些表现一般来说,都不是正面的。
但是当人们想要攻击别人的时候,就不会管那么多。标签化简单粗暴地定义了某些具有一定共同特性的人,方便人们识别区分。
所以很多人一边厌恶自己被分到这些标签里,一边乐于给别人标标签。
我认识的那个小城管就被“标签化”所连累,因为这个职业遇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当然,我不认为这些事情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所以听说他和小摊贩发生冲突被打伤的时候,我很惊讶。
我不认为那个小伙子会先动手,这次来旁听也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
在等待开庭的时候,周岳问我:“我好像经常碰见你,你是做什么的?”
我递给他和钟兰芝两张名片:“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叫司空。”
“哦,心理医生。”周岳重复道,我猜他应该原本以为我是一个律师。
我说:“我是心理咨询师。”
周岳点点头,我猜他应该也像其他人一样,不是很在意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区别:“我叫周岳,在《××周刊》工作。”
我经常看报纸和杂志,他说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熟,听到周刊名字以后,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那几篇比较有名的报道我都看过。
他有一句让粉丝们耳熟能详的名言——我要为弱者发声,做一个报道真相之人。
坐在周岳旁边的钟兰芝却怕我不认识他,有些激动地说道:“你知道他吗?他可是个好记者,写了不少特别真实的稿子,像是上次那个拦车解救狗的事情,还有超市顾客被当成小偷搜身的事情,都是周大记者报道出来的!他是一个报道真相之人。”
钟兰芝举例的那两个报道我都看过,第一件是一个动物保护团体所干出的事情,他们听说有辆载满狗的车正在运送偷来的狗,并即将把那些狗送到狗肉馆里。于是那个动物保护团体的志愿者就去高速公路上拦下了这批土狗,最终顺利将一车的狗从卖狗者手里救回。
我还隐约记得周岳写的新闻评论的片段:“这一车的狗除了绝大多数的土狗以外,确实有不少名贵犬种,可见这些狗除了一些流浪狗以外,有相当多来历不明——确切地说,他们是被偷来的!
“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是一种多么通人性多么衷心的生物。我相信绝大部分养狗的人都把狗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外国有神犬莱西、导盲犬小Q,中国也有忠犬护主,有的狗几年如一日,和瘸腿的主人相依为命,拉着主人的简易轮椅风雨无阻,每天按时把主人带到工作的地方。有只狗的主人遇到了车祸,那只狗就每天守在主人遇难的地方,一守就是几年。
“很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这些狗能做到。所以,我们说,狗是有感情的。当你劳累了一天,回到家中,看到你的爱狗晃着尾巴等你时;当你寂寞的时候,你的爱犬在你身边陪伴你时,你还会以为它们仅仅是普通的宠物吗?不,它们是我们的家人!
“如果你的家人被人偷走,你的心情会怎样?
“如果你知道你的狗被偷走后的命运,你会怎么想?
“我们来说说这些狗的命运,它们要去往哪儿呢?它们的去处可见大街小巷中的狗肉馆,也就是说,这些狗是要被人们吃掉的!
“我见过有人花几万块钱寻狗,我也见过有人为了找到爱犬,宁愿送出一套房子。难道这些人是没钱买新的狗吗?
“不,他们有钱,只不过买来的狗,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只,感情是买不回来的,相处的回忆是买不回来的。对他们来说,全天下的狗放在他面前都没有用,再可爱再名贵他都不在乎,他只需要他自己的那一只!
“也许,你没有养过狗,也很不屑于这些爱狗人士的心情,你觉得狗就是个动物,就是个畜生,我吃猪吃牛吃鱼吃虾为什么不能吃狗?
“好,那问题就来了,牛、羊等都有检疫部门,我们吃的猪肉牛肉羊肉都是盖过章的,即使如此,听到病死猪肉流入市场的新闻,人们也会陷入恐慌。那狗呢?你可以说偷来的家养狗稍微干净一点,那整天翻垃圾桶的野狗呢?
“不会有人去吃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但是有的狗贩子,是用老鼠药毒死了狗,再把狗卖到狗肉馆,那些吃狗肉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吃掉了那被药死的狗。
“所以,无论你是爱狗的人还是不爱狗的人,无论你是吃狗肉的人还是不吃狗肉的人,我们都应该感谢这些勇于去用生命拦截那辆车的志愿者,他们不只救活几百条狗的性命,还间接保障了大家的餐桌,没有让这些没有任何保障的狗被端上餐桌。这些志愿者知道,他们也许拼不过凶残的狗贩子,他们势力微薄,但是他们中的一位告诉我们他们有信念,相信生命可贵,他们热爱生命珍惜生命!
“他们有那些麻木的人所没有的激情和热血,他们就是我们所期待的未来……”
那篇新闻评论大概是这样的内容,当然,周岳文章的感染力比我回想出来的文字要强多了。在那文章里,周岳不遗余力地夸奖着那一队志愿者,说他们善良有爱心、珍爱生命,又有行动力,说当今社会就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那篇新闻评论引发了很多爱狗人士的共鸣,在微博上转发过万。不过在这篇新闻评论里,周岳模糊了两个重点:一个是志愿者们在高速公路拦车的行为是犯法的,而且很危险;另外一个是,除了野狗和家狗,还有相当一部分狗肉是肉狗养殖,专供食用的。
除此之外,他的观点,我都同意,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后续。
这件事的后续我是从赵归江那里听来的,当时志愿者们在高速上拦截了装狗的货车,影响了高速通行,非常危险,所以有警察去调解。有些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也就传到了赵归江的耳朵里。
几家动物慈善基金的机构出钱将那一车狗都买了下来,志愿者们欢欣鼓舞,认为自己解救了几百条珍贵的生命。
“然后你知道那群拦车的人干了件什么事吗?”赵归江的语气中带着嘲弄,“他们为了庆祝,跑到附近的农家乐去吃野味了。”
我能理解赵归江的嘲弄,他们以解救狗的生命为自豪,费了老大力气才阻止这些狗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之后却一转身,马上去吃其他无辜的生命。
这一车狗没有检疫,他们去吃的那些野生动物同样也没有检疫。所以他们和那些吃狗的人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那牛是不是人类的好朋友?狗聪明,猪的智商比狗还高呢。狗是生命,白菜萝卜包菜也是生命,他们不如都别吃,饿死自己一条命拉倒!”一说起这个,赵归江就一肚子气,说话也显得比平时冲了许多。
赵归江是属于那种走到食物链顶点就不能委屈了自己、什么都敢吃的类型,他也不在意别人吃什么不吃什么,顶多点菜的时候区别开来,不过他对那些拦车的志愿者倒没什么好感。归根究底,在于某一次他进狗肉馆的时候,听到两个陌生的小姑娘在他背后骂:“竟然连狗肉也吃,真没人性!”
“变态!”
赵归江很郁闷,他作为人民公仆,要说救人性命,他身为警察,救过的人怎样都多过那两个小姑娘。下班后辛苦了一整天,吃顿饭怎么了?无缘无故地要被人骂。
赵归江和我说:“你自己不吃,可以啊。凭什么对别人指手画脚,强迫别人也不能吃?那么珍惜生命你就什么都别吃啊,什么?不行?你珍惜自己的命?那不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吗?”
我很少看到赵警官这么委屈,看起来有些新鲜。其实我自己养过狗,所以也不吃狗肉,不过我不会阻止别人吃狗肉,也不会骂那些吃狗肉的人,毕竟单纯就吃狗肉这件事来说,不违反道德、不触犯法律。在有肉狗供应的前提下,应该被责备的是那些盗狗的狗贩子、买来路不明的狗的餐厅老板,而不是这些食客。
我关注过这件事的后续,那几百只狗后来被送到宠物医院,治疗费颇高,最后却无人买单,宠物医院为此亏了许多钱,最后和那个保护协会闹上法庭。
可惜最终,那几百只狗依然没有去处,它们的吃喝拉撒都是一笔巨款,令人头疼。
《××周刊》也登了这件事的后续,但是那篇报道不是周岳写的,也没什么影响力。
因为后续报道没有什么影响力,所以很多人对周岳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他对动物的爱心上。
另外一个超市小偷事件,也是周岳的一个有名的报道。他在报道中说,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普通女顾客在某超市购物时,被超市保安强行拘留,并对她搜身,理由仅仅是因为他们“怀疑”这位女顾客偷东西。他在报道中描述了超市工作人员对这位女顾客的侮辱——像是不顾她的反对硬把她带到屋子里,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要求她把随身小包打开,并且找来女员工搜身。报道详细地描写了这位女顾客的不安、委屈与气愤,令读者感同身受。
周岳在报道中说:“如果一个超市都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随意践踏我们的人权,那么,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保障!”
那间超市瞬间被推到风口浪尖,众人口诛笔伐,连超市老板、员工连带超市地理位置,超市内的货品、价钱,一起骂到体无完肤,甚至有人跑到超市门口拉“这是黑店”的横幅。
那超市生意受到影响,最后只好报警,并放出那天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那位女顾客确实偷拿了超市的东西,并在被抓到后死不认错。
当然超市擅自搜身的行为也很不妥,但是如果把女顾客先偷东西的前提告诉其他人,舆论也不一定会像现在这样一边倒。
只是那超市的影响力完全比不上周岳,即使放出照片也没有多少人看见。还有人怀疑照片作假,骂得更加难听,简直让人百口莫辩。
所以这件事的真相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隐瞒一部分真相可以给人完全相反的印象,有一幅著名的照片叫作《等着吃小女孩的秃鹫》,画面上有一个骨瘦如柴的黑人小女孩儿蜷缩在地上,而不远处,一只秃鹰正对她虎视眈眈。
拍摄这张照片的黑人摄影师凯文·卡特获得了1994普利策新闻奖,而他也因此照片一夜成名。如果你搜这附照片的名字,大多数的新闻会告诉你人们都在奇怪为什么摄影师不去救这个小女孩儿,而且凯文·卡特自己也不知道小女孩儿最后怎样了,舆论谴责着摄影师的见死不救。最后凯文·卡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在汽车内自杀身亡,留下一张字条:“真的,真的对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远远超出了欢乐的程度。”
但是事实真是这样吗?
有另一种说法是凯文·卡特之后赶走了秃鹫,那个小女孩儿后来又活了几年,而凯文·卡特自杀是因为抑郁症。
在1994普利策新闻奖后不久,一家机构采访了作为普利策新闻奖评委之一的约翰·卡普兰,他验证了后一种说法。
当然,按照后一种说法,也会有人说凯文·卡特先拍照片后救人的行为不人道,但这与前一种说法中见死不救的程度差得太远了。
当看了某些被隐瞒、被篡改的报道时,人们以为自己使用着自己的正义感与道德感,但现实往往并非如此。
所以我对周岳的感觉一直很奇怪。
大家想起周岳的那些报道,会认为周岳是个斗士,他在为了所有人的人权而努力,认为他真如他所说的,是一个报道真相之人。
我并不能肯定周岳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但是这些新闻让我对周岳的感觉有些微妙。
而我对周岳知道多少真相这件事情,也是有些好奇的,所以知道他是谁以后,我就开始留意他和他周围的人。
周岳看起来比较高冷,身上带着一种自傲文人特有的疏离感,虽然你和他说话他也会回,但是总有种端着的感觉,尽管他的粉丝们喜欢这种感觉,觉得有范儿,说他是外冷内热,但是事实上,这种人确实显得难以接近。
钟兰芝就不同了,她是个典型的中国大妈,耳根子很软,你说什么她就会信,有时候还一惊一乍的;很热心,也很好接触。
钟兰芝与众不同的是,她特别善良,她和我说,她看到路上有人乞讨,都会扔点钱。路上经常会有那种很明显的骗子,拉着你说被偷了钱包回家钱不够,买不上车票,或者是肚子饿了,吃不了饭,钟兰芝也会给他们钱。
她告诉我的时候,我告诉她,城市里都有救助站,也有警察局,如果他们真的因为被偷被抢而回不了家,可以去救助站,或者去警察局寻求帮助。如果你不这样的话,给钱的人越多,乞讨性价比增加,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想着不劳而获,利用乞讨挣钱。
有不少人贩子拐卖了小孩儿以后,把小孩儿弄伤弄残,然后利用人的同情心赚钱。那些被弄伤弄残的孩子吃不饱喝不足,赚的钱还要被抽走,经常活不了多久。他们死了以后,会有新的小孩儿来补足他们的位置。
“造孽哟,还有这种事。”钟兰芝听了我的话,吓得脸都白了,“你说得对,可是我看不到那些小孩儿可怜……而且你说,我不给,那些小孩儿就不会受什么惩罚吧?”
我说:“如果每个人都不给,这种方式无利可图了,就不会有人弄残小孩儿来乞讨了。”
“你说是这样,但是那都是以后的事儿,要是我现在不给,那些小孩儿现在就得被欺负,给就给吧。”说完,她又想了想,“有时候他们说我给那些说丢了钱包的人钱是上当了,但是那些人万一真的丢了钱包呢?能给还是给一点吧,出来生活也不容易的嘛。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偶尔花几十块钱对我也不算什么,要是能帮助一个人,也算是值了。”
有很多人——甚至连我有时候思考问题都太过于理性,过于认真地去计较得失,而这个大妈却比较随意,不会在乎那么多。
她很善良,甚至善良到没有原则的地步。她说她被朋友骗过很多钱,只要那些朋友说家庭困难,对她哭诉,她就会出钱,甚至不去查明真伪,为此她的家人和她吵了无数次。
世上也会有这种人的……我心想,可惜这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心理。
周岳开庭之后不久,看了看手机,就走了。这让我有些惊讶,我以为他会听得更久一些,毕竟他走的时候,案件还没有说清。
庭审结束以后,案件已经很清楚了,那几个小贩占据了通道,影响了来往行人,三个城管让他们离开,小贩们却不同意,以致两拨人有了口角,最后小贩们动了手,对城管们进行了殴打,其中一个小贩甚至拿出藏在摊架后的木棍。
这场混乱最后造成城管一人重伤、两人轻伤。
法律上的人身损害程度鉴定分为三个等级,轻微伤、轻伤和重伤。我们一般听到轻伤,会觉得伤得并没有多严重,事实上,轻伤的定义是“使人肢体或者容貌损害,听觉、视觉或者其他器官功能部分障碍或者其他对于人身健康有中度伤害的损伤”,颅骨凹陷性或者粉碎性骨折;面神经损伤致一侧面肌部分瘫痪,遗留眼睑闭合不全或者口角歪斜;咽或者食管损伤,遗留吞咽功能障碍(只能进半流食);鼻部离断或者缺损15%以上;等症状都属于轻伤。
可想而知,那位重伤的城管被打成什么程度,他甚至现在还在医院,没有醒来。
虽然两边对于谁先骂人各执一词,但是监控录像上很明显,是小贩们先动的手,对比五六个有武器的小贩,形势几乎是一边倒,三个城管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庭审结束后,其余旁听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我等在法庭门口,刚才我认识的那个小城管也上庭作证了,他脸上裹着纱布,说话的声音都与以往不同。我想等他出来以后,问候一下。
钟兰芝出来比我晚,她满脸不解,出来的时候还在自言自语:“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啊,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
我说:“钟姐,你在想什么呢?”
钟兰芝左看右看,似乎在观察什么,然后小声问我:“司空医生,这中间不会有什么蹊跷吧?”
“什么蹊跷?”
“那视频不会作假吧?”钟兰芝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作个假的应该不难。”
我笑着说:“这不能,科技再发达,作假也能被发现,一检测就能检测出来了。”
“那不应该啊。”钟兰芝说,“那一定是那三个城管对那些小摊贩说了特别难听的话,他们才会打人。要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打人呢?”
我觉得钟兰芝的话很奇怪,这中间逻辑不通,正要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身后有人叫我:“司空医生?”
我转头一看,我认识的那个小城管出来了,于是过去问他:“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那小城管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儿,红着眼圈说,“看他们把我哥打成这样,我真想把那几个畜生也揍一顿!”
我说:“放心吧,证据充足,这场官司绝对是你们赢。”
小城管摇了摇手,一副疲惫的样子。
“赢了官司又怎么样?”他妹妹愤怒地说,“你没看看网上说的什么!好多人说那些小摊贩打得好,还说他们下手轻了,怎么没打死……”她声音哽咽,忽然说不下去了,“我哥那么好的一个人,平时也帮了不少人,凭什么……凭什么被人打还要被人骂……我哥被打都没伤心,看到网上那些话气得晚上睡不着觉,都气哭了!”
小城管打断了自己妹妹的话:“行了行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一直在我们身边好奇地听我们说话的钟兰芝脸上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也没有这么严重吧?”
“不严重?你自己试试严不严重!”那泼辣的小女孩儿对着钟兰芝翻了个白眼,“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可是说的不是你家人是吧?”
“你们应该原谅那些小贩,还有骂你们的人,我想他们是无意的,他们肯定不想对你造成伤害。”钟兰芝说,“你们应该原谅他们,不要让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
那女孩儿毫不客气地反击:“你有病吧?”
小城管大概是怕自己妹妹说出更难听的话,急匆匆地说:“司空医生,我先走了。”然后大步快走。
他妹妹快走两步追上他,嘴里还不停:“快辞职吧,这破职业,吃力不讨好,别让妈妈再担心你了……”
他们兄妹俩走了以后,我看向钟兰芝,她满脸尴尬。
“他们为什么不原谅其他人?”钟兰芝说,“原谅是美德,只有原谅了那些人,他们自己才能安稳。”
我大概猜出了她尴尬的理由,但是没有想到钟兰芝会这么说。
我说:“除了当事人自己,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让他们原谅。”
钟兰芝叹了口气,说:“何苦呢,让自己一直沉浸在仇恨中。”
影视小说中,一笑泯恩仇的事件非常多,并且全是美谈。可是现实生活不是小说。
仇恨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因为它总是伴随着伤害。而伤害,往往比最激烈的爱情更加刻骨铭心。
我回家后上网查询了这起摊贩殴打城管的事件,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搜到了周岳的博客。
他的博文详细描写了那些摊贩怎么辛苦,早年多么穷,怎么起早贪黑,手上有多少冻疮,摆摊儿时如何受冷眼歧视。最后写道:“要隐忍了多久,才会爆发?平时受了多大的苦,才会想到要与他们害怕的城管作对?他们平时只是一些弱小的摊贩,想要做一些小买卖谋生而已。他们就是你我身边的一些普通人,他们甚至比我们更加没有尊严,可是就算这样,尊严也不能被人踩在脚下。我们需要想想,是什么让他们不得不拿起武器反抗?”
他的说法并不准确,他并没有说那几个摊贩是街头一霸,其他摊贩在附近摆摊儿需要经过他们允许或者给他们交钱,不然会被排挤。而这些摊贩收入也并不低,好几个人有两套以上的房子。
当然,也许周岳并不知道这些,因为这些内容也是我今天在庭上听来的。
即使这样,也很微妙。他说的话也许都没有错,那些摊贩真的很辛苦、早年很穷,也真的起早贪黑受到过冷眼歧视。只是周岳巧妙地利用了大众同情弱者的观点,强化一部分事实,淡化或者无视一部分真相,把那几个摊贩摆在了弱者的立场上,把他们说得极其可怜,引导着大众的感官。
我不否认很多城管做人做事确实令人不齿,但是万事有不同,就事论事才是最重要的。
周岳的这篇博文被转载了许多遍,我翻了翻博文下面的评论。
age101:太气愤了,竟然还有这种事,博主是记者中的良心,敢于揭露事实,是真的勇士。
花花:这些城管怎么不去死?没砍死他们真是可惜了!
0214jyx:找了很多报道,终于在这里找到真相了,肯定是城管先骂人先打人的。城管没一个好东西。
3jdfasg:我出五块,做了这些城管。
高歌:周记者总是站在弱者的角度,为我们发声,可惜周记者这样的人太少了,现在,很多人都不敢说真话。
念念不忘的你:为什么世界上还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如果不是没有工作做,谁愿意去摆路边摊儿?
……
我看着这些评论,脑海里闪过小城管被纱布包扎着的脸和他妹妹红着的眼眶,也许还有那个在医院里还没有醒来的重伤者。
加害者被人同情,被害者被人唾骂。
世上有许多讽刺的事情,这是其中一样。
我心情有些沉重,刚想关掉网页,眼睛却扫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钟兰芝。
钟兰芝:为受害者祈福,希望他们能早日康复,也希望他们能和那些摊贩握手言和。
就像很多和她同龄的人一样,钟兰芝喜欢用本名上网。
我点她的ID,进入了她的主页,看到了她其他的留言。就像我之前判断的一样,钟兰芝的留言几乎都在周岳和其他相关人的博客。
在一个因为杀人而被判死刑的博文里,周岳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这个杀人犯怎样可怜,小时候受了多大的苦。最后总结道,虽然凶手最后杀了无辜的人,但他心中依然是纯洁的,并惋惜年轻的生命即将因为死刑而终结。钟兰芝留言:“好可怜,这孩子还那么年轻,都已经说要赔钱了,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家(被害者家)不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改过自新重新来过呢?他可以孝敬××家人,代替死去的××养他们啊。”
在一对杀了数人被判死刑的夫妻的博文下,周岳的观点一如既往,他还加入了人权这个话题,说即使法庭是最高执行机关,也没有权力剥夺这活生生的生命。钟兰芝留言说:“他们(犯人)的孩子怎么办?孩子是无辜的啊。××(某位被害人)的父母已经没有孩子养老了,不如就让他们领养这个孩子吧。”
……
这正印证我对周岳的微妙感,他所谓的替弱者说话,其实只是自己在双方中规定出一个弱者。像是城管和摊贩的事件中,被摊贩围殴的城管在那一事件中显然处于弱势。杀人事件中,被害者都是普通人,被杀害以后,也会比杀人者弱势……而周岳挑选出的这个所谓的“弱者”正巧是事件中最有争议性的。他对受害者甚少提到或者只字不提,着重渲染这些弱者的凄惨,这样就会让看了他博文的人对他所说的弱者产生同情心。
这里面有一个很值得一提的现象,就是人们对于概括性的描写的同理心与代入感会比较弱。如果一篇报道说,在某次事故中,死了100人。大多数人不会对100人这个数字产生特别的情感,只是感慨一声就过去了。但如果一边报道说,在某次事故中,伤了一个人,并着重描写这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写他的生存与挣扎,那么会有许多人因为这个人的境遇而落泪,同情他甚至想要资助他。
所以很多慈善机构做晚会时,会请一些被资助者上台,作为典型案例介绍。因为比起冷冰冰的数字,人们更容易对具体的对象动容。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事件到最后,人们反而会对凶手产生同情或者其他感情的原因。当恶劣案件发生后,不少媒体会像周岳一样深层挖掘凶手的生活与情感并作为系列报道。当人们看到第一篇报道时,也许会很气愤,认为犯下这种事的人就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可是看到后面的报道时,渐渐会有种“他也不是我想的那么坏”“他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被害者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的想法。
这并不能怪看新闻的人,因为他们并不是当事者,获得信息的渠道有限,得到的消息也很片面。在报道者有意或者无意的引导下,他们也会受到影响,改变自己的观点。
于是很多时候,在不知不觉当中,形势就会逆转。有些人甚至会根据报道再加上自己认为合情合理的想象,编造出犯人犯案的理由,并在被害者身上泼出莫须有的脏水。
其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很多人心中,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有些人不愿意随大流,他们希望找到不一样的观点来证明自己的特立独行,证明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像其他人那么“肤浅”“愚昧”“只看表面”,他们觉得自己才是能看清一切的智者,自己看到的才是对的。
他们认为很多事情是不好的、有阴谋的、应该让人愤怒的。所有事情都没有那么简单,犯案的人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人们会选择性地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而不是相信真相——尽管人们往往认为自己选择的就是真相。
周岳的报道满足了他们的想象,印证了他们的猜想。他们在周岳这里获得了满足感与优越感,觉得自己接收到了那些隐秘的真相。
所以他们相信周岳,并且认为和周岳不同的观点,都是屈服于某些势力的谎言。
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去苛求责怪这些人,因为他们看不到事情的全部真相,只能从报道里选择自己能够相信的。也许这次他们信的与真相相差甚远,下次信的就是真相。
综上所述,周岳很清楚自己能吸引什么样的人,以及怎样才能吸引他们。所以他有很多拥护者、很多粉丝,几乎是必然的。
让我惊讶的是钟兰芝。
在钟兰芝的留言里,我再一次体会到了钟兰芝所谓的善良的无底线与无原则性。
我有些好奇钟兰芝的想法,她到底是真的这样想,还是随口说说而已。她天真得不像一个50多岁的人。
我认为她的心理并不健康。
是的,并不是心理压抑才有心理问题,钟兰芝这样的也是。她的善良、无原则和正常人相比,显然有些过头了。
也许是家庭教育,也许是某些外界刺激,也许是她内心过于敏感,总之,她现在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委婉地和钟兰芝说,她可以来我的心理诊所坐坐,她笑着答应了。
只不过,直到最后,她也没和我讨论过她这样“善良”的原因。
因为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个意外。
那天,我正好和周岳、钟兰芝以及他们的一些熟人在法院旁听一个案件,那天周岳倒是听完了。庭审结束以后,那群人嚷嚷着要找一个地方聚聚,钟兰芝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
他们找了一个小咖啡馆,五六个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聊天,聊天的重点当然是周岳。
刚坐下没几分钟,我们就听见呜啦呜啦的警车的声音,几辆警车从咖啡馆外驶过。周岳站了起来,伸着脖子望向那些警车行驶的方向。
“周大记者真敬业,”一个人笑着说,“随时随地想到新闻。”
“这么多辆警车,肯定不是小事件……”周岳拿出手机,正要拨号,手机先一步响了。
周岳拿着手机走到一旁:“喂……对,我现在在……什么?”他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刚扬起声音,又看了我们一眼,捂着嘴压低了声音,对着手机说着什么。
“看来又发生什么大新闻了,”有人挤眉弄眼地说道,“看周大记者那么激动。”
“看这样子不是什么好事。”钟兰芝说,“我感觉心里怎么跳得那么厉害呢?有种不好的预感。”
有人兴奋地说:“事越大,新闻越劲爆啊。”
钟兰芝白了那人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要是死人了,再劲爆的新闻我也不愿它发生。”
周岳接完电话回来,对我们说:“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然后又表情奇特地看了钟兰芝一眼,“钟姐,你女儿工作的那个幼儿园是什么名字?”
钟兰芝被他问得紧张起来,说了那个幼儿园的名字之后,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岳说:“你和我一起走吧,那个幼儿园出事了。”
钟兰芝问:“什么事?”
周岳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去看看就知道了。”
钟兰芝连忙点点头,和周岳一起走了。他们走了以后,其他人也散了,不少人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周岳表情那么奇怪,还要拉着钟兰芝一起走。
没过多久,我们就知道了那件事是什么。
那是一个很轰动的案件,一个男人持刀跑到幼儿园里,在幼儿园里挥舞尖刀,砍伤了十几个小孩儿,砍死了五个幼童和一个护着孩子的教师。
钟兰芝的女儿就在那个幼儿园里工作,她在咖啡馆里的预感成了真,死的那个教师就是钟兰芝的女儿,她的外孙也在这场事故中被砍成了重伤。
这场事故对于幼儿园里的老师、孩子们来说,是无妄之灾。我可以想到,不少孩子会因为这件事产生心理阴影。其中有几个孩子甚至已经表现出严重的心理创伤,害怕陌生人,害怕与人接近,害怕一人独处,甚至拒绝医生的靠近,为治疗增加了不少难度。
其中一个家长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们还在医院里治疗的孩子做心理辅导。
我在医院里遇见了钟兰芝。
几天没见,她老了许多,原本她没有什么烦心事,保养得不错,只有几根白头发,现在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她眼睛肿得厉害,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拿着饭盒往病房走,走路有些飘忽,目光也很空洞,甚至从我身边经过时,都好像没有认出我。
我出声叫她:“钟姐。”
她愣了一下,转过头,视线飘在我身上,过了几秒,才说:“这不是司空医生吗,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来给孩子们做心理辅导。”
钟兰芝愣愣地点点头,说:“哦,你是个好人,孩子们受了太多苦,肯定吓坏了。”说完,她的眼睛又红了,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有很多话想说。
某些性格的人遇到了难以承受的事情,会一直憋着,不愿意和身边的人去说,因为大家一样痛苦,那会带给身边的人负担。
他们也不会想和那些同情他们、想打听内幕的人说,那会让他们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料谈资。
但是他们内心深处是很想倾诉的,负面情绪压抑得太久并不是好事,他们需要一个情感出口,把情感宣泄出来。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毫无疑问,现在,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倾听者。钟兰芝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她停了一会儿,就继续开始说话
“司空医生,你没有看见那天是什么样的,那简直就是地狱!孩子们躺在血泊里,到处都是小孩儿的哭声和尖叫声。”钟兰芝的表情有些呆,有些木讷,如果不是她通红的眼眶和一直流个不停的眼泪,肯定有人会怀疑她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我看到了我的女儿,她被人放在担架上,我觉得那特别奇怪,特别不合理,简直是一场噩梦,一点儿都不真实,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们家呢?我们家一直都是正常的啊,我们家安分守己,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们家呢?我的女儿怎么会被人放在担架上呢?前天我们才见过,她抱着外孙到我家,对我说她想吃我做的锅包肉。那天饭都做好了,我和她说下次我再给她做。
“那天早上她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晚上到我家吃饭,那天我就早早出去买了肉,都料理好了才去的法院,我和你们聊天的时候还算着时间呢,还想着外孙几点从幼儿园回来,我应该几点回家。他喜欢吃什么,我多做几样,除了肉还得有点蔬菜。我外孙是个小淘气,他不爱吃胡萝卜,我女儿又是训他又是哄他,半天才能让他吃下一点,我想晚上把胡萝卜做成泥,整个丸子汤,这样他就能吃下去了,到时候我的女儿就会夸我,说‘妈妈你真聪明,你是最好的妈妈’。我也觉得我女儿是我最好的女儿,她会对我撒娇给我买各种好东西,我女儿也是我外孙最好的妈妈,她会给我外孙读童话故事教他英语教他做人……她是个那么好的人,对谁都好,幼儿园的小朋友最喜欢她了,她的同事也喜欢她,她的老公那么爱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儿了!”
钟兰芝忽然用手捂住脸:“可是为什么!我那么好的女儿,我外孙那么好的妈妈,会躺在担架上?为什么!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司空医生,你说这是为什么!我那时候看着那些医生把我的女儿放在担架上,然后用单子把她的头蒙上,我当时一下就蒙了,我觉得这不可能!我揪着医生问:‘为什么要把她头盖上?你们再抢救一下她啊,说不定她还能活,说不定她还有救!’那医生说‘已经没气了’。”
钟兰芝抹了一把眼泪,哭得凄切地和我说:“我跪在地上求那些医生,求他们救救我的女儿。我不信啊,司空医生,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没气就没气了!她早上还给我打电话,说晚上要来吃我做的饭,怎么还没到晚上,就没气了!
“是我的错啊,那天她说想吃什么东西,我就应该给她做了,现在她到了下面,谁还能给她做好吃的?谁还能给她做出她妈妈的味道?她走之前都没吃到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没有在她说的时候做给她吃!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老了,无所谓了,可她还年轻啊,她还有个那么小的孩子啊,我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啊!我是造了什么孽啊,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问:“你的外孙还好吗?”
“他还活着。”钟兰芝说,“我看着他们把我女儿抬走了以后,听到那些小孩儿的哭声,我忽然想到我的外孙。然后我就跑去里面找我的外孙,那幼儿园的地面平常都干干净净的,现在到处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我看着那些血就头晕,不知道哪些血是别人的,哪些血是我女儿的。一想到那里面可能还有我外孙的血,我就觉得腿软。”
“我脑子里想着‘不会的,他们两个不可能都死了’,一边又吓得浑身哆嗦。幸好在这时,我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哭着喊外婆,我转头一看,我外孙也在担架上,他脸上好多血,我连忙跑过去,我想抱他,有人拦住了我,说:‘别动,孩子伤着呢。’我这才看见他身上已经被救护人员做了包扎,我看见那包扎,就知道他也被砍了。我外孙问我:‘外婆,他们把妈妈抬到哪里去了?我想妈妈。’”说到这里,钟兰芝已经泣不成声,“我外孙的手被那个浑蛋砍断了,医生说接上以后,很有可能以后也不能像原来一样活动自如了。我外孙,那么乖的一个孩子,还没上小学,就已经落下残疾了。”
我给钟兰芝递了纸,她捏着纸,来不及擦脸,哭着问我:“司空医生,你说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为什么?我看到那个凶手了,他被警察逮捕了,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走在路上都没有人会多留心一下的。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和他有什么仇?为什么他要砍杀他们?就为了他那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吗?”
在案件发生之后,我从赵归江那里听到过那个凶手犯案的动机。那个动机听起来非常可笑,是因为犯人和别人吵架,那个人骂他,说:“你有什么能耐?有本事你上电视、上新闻啊。”
就因为这一句话,那个人拿着刀,走进了幼儿园,犯下了这个惊动全城的案件。
这么多条生命、这么多血,这场惨剧的源头只是因为吵架时,别人一句话而已。
由此可以推出,这个犯人是个易受人煽动、自尊心过剩但同时又具有很强自卑感的人。他平时性格应该比较外向,不擅长向人诉说自己内心的感受,嘴很笨,即使和人争吵,也吵不过其他人——如果吵架吵赢了,他就不会用这种方式宣泄。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宣泄情感显然是压抑了很久,一次爆发的结果。
这个犯人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告诉那些人,他确实可以做大事的,即使他所谓的大事是杀死无辜而毫无抵抗力的人们。
很多刑事案件的犯人都有和这次的犯人相同的特征。
钟兰芝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但她明显是知道这个犯人的动机的。
“我饶不了他!”钟兰芝恨恨地说,“他一定得判死刑。如果他没有判死刑,我就亲手杀了他!这种人渣,怎么可以活在世上!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凭什么他能活在世上?他也得死!”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我猜钟兰芝前半辈子从来没有说过这么恨的话。在这之前,她是一个会觉得死刑太重的人,是一个会劝被害者原谅凶手的人,是一个会建议被害者家属收养凶手孩子的人。
本来看到钟兰芝的那些帖子的时候,我有些好奇,当易地而处的时候,钟兰芝还会保持她的想法吗?现在,看到钟兰芝的表情,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当没有伤害到自己时,人们永远不知道伤害有多痛,他们可以轻飘飘地说出很多话,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任何人,挑所有人甚至被害者的刺儿。
他们能得出无数的结论,凶手比较坏或者是被害者活该,或者是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人。
只有痛到了自己身上,他们才能明白很多感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也不是想当然就可以理解的。
我问:“我能看看你的外孙吗?”
“好,也许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助。”钟兰芝点点头,带我走进了一个病房。进病房之前,她擦干了眼泪。
这间病房里有六个小孩儿,大多是这次事件中受伤的孩子,一走进去,就能听见小孩儿抽泣的声音。
除了两个睡着的小孩儿,其余的孩子都看向我,眼睛里带着不信任与警惕。
做心理辅导这些天,我已经看过太多的小孩儿哭泣了,每一次,都让人心酸。
钟兰芝的外孙躺在靠窗的病床上,那是个精瘦的小男孩儿,眼睛很亮,胳膊被固定起来,见我来了,有些害怕地看向他外婆。
钟兰芝说:“不要害怕,乖孙,这是外婆的朋友,司空医生。”
那小男孩儿喊道:“司空医生好。”他的声音很哑,显然是这段时间里哭了不少。
我说:“你好。”
小男孩儿旁边坐着一个男人,应该是他的爸爸,他对我点点头算打招呼了,然后从钟兰芝手里接过饭盒。
钟兰芝说:“快吃吧,还热着呢。”
饭盒里有个炒三丝,还有一些荤菜。我想起钟兰芝说过,那小男孩儿不爱吃胡萝卜,不知道那小男孩儿看到胡萝卜丝会做什么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那小男孩儿被他爸爸喂饭的时候,把胡萝卜全吃了下去,吃完以后,那小孩儿转头问钟兰芝:“外婆,我乖不乖?”
钟兰芝说:“我外孙最乖了。”
我问:“外婆做的饭好吃吗?”
“好吃。”小男孩儿转过头,对我说,“虽然我不喜欢吃胡萝卜,可是外婆说,只要我好好吃饭,不挑食,妈妈回来就会很高兴。”
我愣了。
那小男孩儿继续说:“我妈妈在很远的医院治病,等我好了,我妈妈也就好了,那时候我妈妈就能来带我回家了。”
我看着那个小男孩儿被固定的手臂,这才明白为什么钟兰芝要在走进病房前调整自己的表情。
比起让经历突变的孩子同时接受妈妈去世和自己残疾的两个噩耗,这不失为一个循序渐进的好方法。想来钟兰芝那时候说以后可能会需要我的帮助,也是为了她的外孙。
只是,亲自经历这场景,还是感觉很惨。
这些天我一直在接触这些受害者和他们的亲属,看多了孩子们因为疼痛或者害怕而哭号,见到了失去孩子的父母们的绝望与崩溃。
对于这所幼儿园的所有员工和孩子来说,这都是一场无妄之灾。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钟兰芝送了我一程。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们看见电视台的人来采访。
我问钟兰芝:“你再见过周岳吗?”
钟兰芝摇头:“没有,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肯定很忙。”作为周岳的忠实粉丝,又和周岳有很多接触,钟兰芝显然对周岳没有到医院探望有些失望。但对于自己的偶像,她依然抱有很大的期待,“我和周记者一起到的现场,他也看到了现场的惨状,周记者是个那么好的人,他一定会狠狠地骂那个杀人犯,最好能让他判死刑!”
我说:“这么多天了,报道应该出来了吧?”
钟兰芝点头:“对,我最近没敢去看报纸,我一听别人说这件事就忍不住,我最近都没怎么和别人说话,最近好多人看我都怪怪的……”她眼眶又红了,“等我缓一缓,就去网上看看,看看周大记者是怎么帮我们说话的。你不知道,最近有些家长,感觉受到的刺激太大,脑子都不清楚了,有些人甚至莫名其妙地找我们家的碴儿。周医生,人受到刺激以后会变成这样吗?”
我答:“确实有一部分人受到刺激以后精神会出毛病,不过还是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钟兰芝摇头:“真是造孽啊,那个挨千刀的杀人犯。”
最近我也比较忙,虽然看了不少报纸,但没看到周岳写的报道,被钟兰芝提醒以后,我回到家,搜出了周岳的个人博客。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周岳的博客上现在已经腥风血雨,留言里无数谩骂与反骂的。
所有的新留言都来自周岳的一篇新博文。
那篇博文是事件发生后第二天开始写的。周岳写博客有个习惯,一个事件只开一篇博文。每次有新的进展,就用分割线隔开,标明时间日期后继续写。这种做法大概是为了保持单篇博文的热度,增加浏览与点击次数,使其能够上网站焦点。
我本来以为,周岳和钟兰芝认识,他会把报道的重点放在受害者身上。可是我错了,在这次的事件中,周岳依然把重点放在了凶手身上。
在那篇博文的刚开始,也就是案件发生当天,周岳就大概描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然后写到了犯人——“他大概20岁出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穿着一件随处可见的单薄的衣服,这件地摊儿上买不到30块钱的衣服上溅满了血迹。他很年轻,脸也显得有些稚嫩。他被警察抓住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带着不服,但眼睛却很天真。
“我不禁有些疑惑:究竟是什么驱使着这个年轻人犯下这样的案子?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情?他的精神为什么会崩溃?他在生活中究竟受到了怎样的压迫才会拿起刀,冲到幼儿园里砍人?我们的社会究竟出了什么样的问题,才逼得一个年轻人使用这样的方式来引起大家的注意?我不由得想问这个社会一句:我们的世界怎么了?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深思的问题。”
在医院的时候,钟兰芝和我说,他们去幼儿园时,那个犯人已经被警察制伏了,他和周岳只见到了那个人的背影,就时间上来看,周岳在当天并没有见到犯人正脸的时间。所以在看到周岳的博客的时候,我很难想象周岳是怎么凭借着一个背影看出那个犯人的表情、天真的眼睛并估算出他衣服的价钱的。
但是这些描写显然会对读者起到一定的引导作用:衣服不贵,说明这个人穷;天真、稚嫩、年轻则会引起人的好感。
这些词累积在一起,会降低读者对犯人的厌恶感,再加上后面的那些问句中用到的“驱使”“悲惨”“崩溃”“压迫”“逼得”等词语,很容易就能让阅读者认为,这个人犯罪是有理由的,并且周岳真在现场。
就像以往一样,周岳打算花大力气塑造凶手的形象。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而被害者无辜的身份又太明显,所以这篇博文并没有像之前一样被众人追捧,而是引来了一些不满的评论,认为周岳不应该这样描述这件事的凶手。周岳的粉丝在那些评论下面一个一个回复,双方你来我往地辩论,留言比平时还要多。
第二次更新的时候,周岳还很有风度地告诉自己的粉丝少安毋躁,并介绍了凶手家庭的情况。这次的凶手家庭并不穷苦,于是周岳对他的家境一言带过,主要描写了他的家人对这次事件的反应。说凶手的母亲如何惊讶如何难以相信如何心酸,写凶手为人是怎么好,平时安分守己,并再次把话题引导到“压迫”上,虽然他完全说不清楚那个压迫是什么,但是他只要故弄玄虚地说几句,别人就能展开无数联想。
按照周岳原来的报道,我推测他是想把这个“被压迫”的论题写到底,并且最后用“不可说”作为结束。
这个不可说我在周岳的写作方式里看到很多次,每当他无法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论点,或者进一步按照他的说法写下去可能会有麻烦惹上官司的时候,他就会用“不可说”来代替。
这个“不可说”中充满了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悲壮,与个人的无奈与惆怅。周岳的拥护者们多在看完周岳的“不可说”之后,充满感慨地安慰他,说他已经尽力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他已经说出了真相,是业界为数不多的良心,是这浊世上的一股清流。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事情真的“不可说”,但周岳的报道里,这些事情显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周岳第二次更新博文引起了更大的反弹,毕竟这次的事件是非黑白太清楚,其他报纸已经报道过。所以这次有些人毫不客气地指出,周岳是在刻意洗白危害公共安全的凶手,有些暴躁的网民已经开始在回帖里对周岳展开人身攻击。周岳的粉丝也乱了套,有的对周岳失望,有的希望周岳进行解释,还有一部分人选择相信周岳,和那些骂周岳的人对骂。
这个回响应该是周岳没有想到的,那么多人都在指责他的逻辑,指责他为凶手开脱的行为,不少粉丝甚至表示不愿意再支持他。在这个事件中,凶手的所作所为突破了大众的接受程度,他一贯所为的为犯人发言的立场再也站不住脚。
周岳应该是体会到了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摔落的感觉,从他对某些回帖的回复可以看出来,他有一阵子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说话也变得毫无逻辑,乱七八糟,甚至对评论的人爆粗口,和他们互相谩骂。有些留言还指出,周岳心虚,删了不少回复。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天,在第三天,周岳第三次更新了博客。
这次,他在这个事件里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试图将大众的注意力从他的身上转移,从之前的观点转移。
这次他提到了钟兰芝的女儿和外孙。他认识钟兰芝,钟兰芝是个爱说话的又崇拜他,估计在闲聊时零零碎碎没少说过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所以周岳写起这两个人来,写得行云流水。
他在开头抛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凶手会选择这家幼儿园?第二,为什么死掉的唯一一个大人是个女性?
在接下来的内容里,他介绍了这个被杀死的女性和她的儿子。他刻意提到,那个死亡的已婚女性面容姣好,儿子年纪不大,一家人居住在幼儿园附近。而凶手是个年轻男子,也住在幼儿园附近。
在结尾,周岳说,他不知道被害女性和凶手是否认识,所以他正在调查。
在第三次更新里,周岳的话里没有一句谎言,他只是把一些事联系起来,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比起指责他之前说话的导向性,人们对于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感情纠纷的兴趣显然更大。
他们开始兴奋地揣测起这一对男女的关系来:“是啊,为什么凶手就偏偏杀了那一个女的呢?”
“他们之间肯定有一腿,其他孩子都是被连累的。”
“所以那变态选择这家幼儿园就是因为那女的在这里工作吧?卧槽,臭不要脸的奸夫淫妇,都不是好东西。”
“那小孩儿可能还不知道他亲爸是谁呢,可怜了那些无辜的孩子。”
“他们一家人应该出来给大家道歉。”
“我要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就让这对狗男女家里人赔钱。”
……
我觉得有些发冷,我想起钟兰芝在医院所说的,有些家长找他们家人的碴儿,那时我和她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我想起钟兰芝,她坚信周岳会帮她说话,她说她想上网看看周岳帮她说了什么。如果她看到了周岳所说的,她会怎样?
在失去了女儿、外孙残疾的重大变故之后,我不知道钟兰芝看到这篇博文会怎么想。
钟兰芝在周岳博客上的留言还在,从那些留言上看,她善良、宽容、为人着想,不想伤害任何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周岳的粉丝,也许周岳会认为,钟兰芝不会对他这篇博文说什么。
可是钟兰芝做出的事情,远比周岳想还要严重。
我是在晚上9点接到那个陌生电话的。
那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声音抖得很厉害,似乎说话的人正站在零下30度的雪地里:“是……是司空医生吗?”
“是的,你是?”
“我是钟兰芝,你给过我你的名片,我不知道该找谁,就找到了名片,拨了你的电话……”
她声音不稳,显然情绪十分激动,我问:“出什么事了吗?”
钟兰芝说:“司空医生,你看周岳的博客了吗?他怎么能那么写?我女儿是为了保护孩子们才被杀的,他怎么能那么写?我和他说过的,我女儿家庭特别幸福,她和她老公感情特别好。那个凶手……那个凶手,我们根本都不认识的!他怎么能那么写!”
我能想象到钟兰芝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我安抚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女儿是个好人,她保护了孩子们,是个英雄。”
“她是个英雄!”钟兰芝重复着我的话,语气又快又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找我们家人的碴儿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们了,因为周岳撒谎,因为他胡说!我女儿一直在那所幼儿园工作,所以才把房子买在那里,因为上班离得近!司空医生,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的女儿!我女儿都已经走了,她要是在地下知道了,肯定得死不瞑目啊!”
我问:“钟姐,你在哪里?”
“我在去周岳家的路上。”钟兰芝哭着说,“我要和他当面对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写!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写真话、有良心的记者,我一直以为她特别善良,我那么相信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家在哪儿?”我问。
钟兰芝说了一个地址,然后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那边一直在占线。
我马上出门,去周岳的家!
钟兰芝情绪不稳,冲动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可以不给我打电话,也可以不告诉我周岳的地址。
她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自己会和周岳产生冲突,想要让我拉她一把,帮助她或者阻止她。
我开着车,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周岳的家。
当钟兰芝开门的时候,我明白我还是去晚了。
钟兰芝表情平静,拿着一个铁工艺品的手却在抖,那个工艺品滴滴答答地滴着液体,是血。
显然不是钟兰芝的血。
“周岳呢?”我心里一沉,问。
钟兰芝没有回答,转身走进一个房间。
我跟上去以后,发现那是个书房。
“他是个伪善者。”钟兰芝这样对我说。
说话的时候,钟兰芝站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屋子里有浓重的铁锈的味道。我知道,那是血腥味。
血腥味来源于那个人身后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周岳,他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桌上,被打翻的台灯正好照在他的头发上,有些晃眼。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是我知道,让他一动不动的罪魁祸首,正是说话的这个人。
我马上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听到我打电话的声音,钟兰芝身体一震,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很害怕,也很紧张,似乎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声音颤抖:“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可是……可是都是他不好,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是个伪善者!”
这个词似乎带给了钟兰芝勇气,她尖叫着,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他是个伪善者!伪善者!
“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善良的人,是个会说真话的记者,可是他做了什么?他编造真相!他说谎!我的女儿为了救人,和歹徒搏斗,死了!死!了!然后现在我的家人还要被人指指点点!被说是活该,被说是杀人凶手!被说是连累了所有人!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被这样说?就因为他是有名的人!就因为他编造的谎言吗?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不去骂那个凶手?为什么他们要揣测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我女儿被陌生人砍死是因为她该死吗?我外孙落下残疾是因为他活该吗?为什么不去指责杀人犯,却来指责我们,却来要求我们!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是无辜的啊!”
钟兰芝捂住脸,哭号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杀他,是他不好,他说他写得没错,他说他没写一句假话。他说事实说不定就是那样,可是哪有什么说不定?我们都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
窗外,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钟兰芝的哭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最终,周岳并没有死,他只是被砸伤了头。
大记者被袭击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嫌犯身份特殊很有爆点,于是各种报道新闻继续满天飞,说这个的说那个的,猜这个的猜那个的,各种观点满天飞,各大媒体纷纷转载,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谈资。
我去医院看望周岳的时候,他正躺在单人间的病床上和同事商量开个和解会,大张旗鼓地和钟兰芝和解。
“放心吧,我已经约好了几家媒体,到时候一定搞得轰轰烈烈。”他同事笑着对他说,“这事一完,你名气又能上升许多,到时候小粉丝不要太多哦。”
周岳哈哈地笑着,脸上没有一丝阴翳。等他的同事走后,周岳才转过头,看向我:“司空医生。”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他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钟兰芝也没有真的想杀他,下手并不重。
我说:“我和杀害钟兰芝女儿的犯人聊过了,他从小就生活在那幼儿园附近,选择那所幼儿园也是因为离得近。”
周岳并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神情,淡淡地反问:“那又怎么样?我那样写了,有新闻爆点吗?有人看吗?”
我沉默。他知道大家喜欢看什么,我也知道。
“我知道你想指责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大家就喜欢看这个,我也是要生活的。”周岳说,“我们的任务就是从鸡毛蒜皮的事情中寻找新闻点,从各大案件中找新闻点。我照实写了,要么太平淡,没有人愿意看;要么很多人会不信,他们会把事情想得很极端,你不写他们就会觉得你肯定有什么东西没有报道出来。有些我不能写,有些我写了被人骂,所以你们想让我怎样?”
周岳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少,我没有编造什么,我写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真的,写得更假的人,到处都是。我是个记者,我的职业就是寻找新闻点。”
“寻找新闻点。”我重复他这句话,“而不是扭曲。”
“你不知道合适的新闻点有多难找。”周岳说,“我知道这世上有不少好记者,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做一个好记者,弘扬正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当看见了许多事情,你就会觉得也不过如此,执着于自己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所以你出名了。”
周岳看我一眼:“不是我选择市场,是我必须要顺应市场,所以市场才选择了我。”
我问:“钟兰芝愿意参加你的和解会吗?”
“她来不来都可以,我不强求。”
我问:“是因为她来不来,你都有新闻可挖?”
周岳笑了,作为一名媒体人,他显然很明白大家心里在想什么。
我又问:“那天晚上,你是故意激怒钟兰芝,让她袭击你的?”
周岳又笑,反问道:“你说呢?”
他终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我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看着周岳,我觉得很不舒服,他的笑容和表情以及使用的手法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同样懂得如何利用别人心理的人。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周岳说:“你说你是心理咨询师,可是我觉得你并不是一个最好的心理咨询师。”
我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最好的。”
周岳说:“在我最苦的时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写了无数篇稿子,没有一篇被发出去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很厉害的心理咨询师。”他有些骄傲地看着我,“他比你强多了,我只和他聊过了一次,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之后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的,有很多人强过我。”我说。
“他应该是你们这行最强的……”周岳顿了一下,说,“我是说综合素质。他自身的条件让我觉得他只做一个心理咨询师非常大材小用,如果他愿意,我能把他捧成一个明星……可惜,他太低调了。”
我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转过身,看向周岳:“你说的是谁?”
周岳慢慢说出了一个名字。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如遭雷击。
那个人,是我遇到的心机最深、最难以捉摸的人。
也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一想到他的名字,就令我从心底发寒的人。
他也是一个心理咨询师,而且是一个优秀的心理治疗师。
他叫方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