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窥心者:悬疑小说精选(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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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催眠术——死后的世界

他的症状是撞墙,而且是撞红色的墙。

灰色的墙、蓝色的墙、白色的墙都没有关系,只有红色的墙不行。看见红色的墙,他就忍不住想往上撞,而且一定要撞15下。如果中间被打扰了,像是有人拉开他,或者制止他,他就得从第一次开始重新撞15下。

我有几个带锁的书架,里面放着许多“病例”,也就是这些年我看病人时所用到的本子。我隔一阵子就会整理一下这书架,翻看里面的病例。

有时候会按照病人的名字首字母顺序来排列,有时候会按照病因排列,但无论哪种排列法,最后都会觉得不合心意,所以隔一阵就把所有病例倒出来,一边翻看,一边想新的排列方法。排列完之后还会觉得不顺意。

这算是我的一个怪癖。

我批发了不少薄本子,一个病人一个本子,就算一个病人满打满算只写了一页,也不愿意接着写第二个病人,必须得重新拿个本子写。

刚开始,我并没有发现自己这个怪癖,随便用一个本子记录了六个病人的病情,后来我才发现这样不好检索,于是我又随手拿了六个本子,把这些病人的记录分别抄到六个本子上去。

当我抄完了该抄的,把本子放在书架上时,我又发现,这些本子的规格不一样,有的大有的小,有的薄有的厚,摆在书架上十分难看,于是我就去批发了一箱一模一样的本子回来,又把那些病例抄了一遍。

你看到这里,可能会以为我已经折腾完了,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很快就又发现了,同样颜色的本子,检索起来并不是那么一目了然。于是我又买了其他颜色的同规格的本子,按照病因再次把病例抄写分类。很快,我发现这个做法也是不行的,因为,一个患者身上可能带有几种不同的心理疾病,按照病因分类,实在是很不科学。

在这种情况下,我又开始按照患者的名字,来分类本子的颜色。当然,这样对寻找病因又不是很有利了。

最后我寻找的解决方法,是用回同样的本子,然后在本子上面做出小标签,标注人名和病因。

于是,在我不知道抄了多少遍那几个病人的病历之后,本子的格式、颜色终于得到统一。只不过如之前所述,我现在又开始纠结怎么排列这些本子了。

在摆弄这些本子的过程中,我耽误了不少时间。甚至有时候,明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却偏偏不去做那些重要的事情,而是摆弄这些本子,浪费时间,做一些无用功。

尽管明白这种事情做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也知道比起整理这些本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浪费了不少时间,十分懊恼。但相同的情况来临时,还是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动作,之后继续自责和后悔。

这种情况非常常见:在考试前夕需要抓紧时间补习的学生,即使每天睡觉之前说着“我明天一定要认真学习”,第二天依然不愿意看书,反而比平时更有打游戏、看电视、看小说的冲动。假如把他们关在书房里,他们就会做一些自己原来不常做的事情,像是整理衣柜、发呆、在纸上乱画、摆弄文具。又或者,已经上班的白领,明明知道马上要上交报告,明明知道早点做完会比较轻松,却依然去做一些无所谓无意义的事情来消磨时间,像是看一些无聊的网页、不停地刷微博、逛购物网站……

当然,这些人在消磨时间的时候,心里并不痛快,他们知道工作比较重要,他们也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他们心中其实非常不安,而且有负罪感。所以他们一边消磨时间一边关注时间,并在心里计算着最后的倒计时,不停算着自己以某个速度完成工作需要多长时间。这个速度,在时间充裕的时候,会比较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被浪费,速度也会由小变大,变成最高速度甚至极限速度。当人们意识到,他们不可能以这个速度完成工作时,他们又开始恐慌,或者自暴自弃放弃工作,或者随便糊弄不管质量地完成,又或者突破自己的身体极限,强迫自己没日没夜地赶工。

到最后一个阶段,大多数人都会后悔,他们会后悔自己曾经浪费过的时间,并且想,如果这段时间用来工作该有多好,现在就会轻松很多。

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当同样的情况来临时,大多数人还会重复上一个轮回。

这种病症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作拖延症。

伴随着拖延症而来的,有很多负面情绪,像是自责、悔恨、愧疚、懊恼、焦躁甚至抑郁。

关于拖延症的起因,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一条我比较认同的是:擅长逃避者和完美主义者更容易拖延。

当你厌恶你的工作、厌恶工作的时间,觉得工作乏味时,你就更容易拖延,因为拖延一分钟,你就可以晚一分钟接触你那令人讨厌的工作。

而对于完美主义者来说,他们总是害怕工作失败,害怕无法胜任工作内容,所以下意识地拖延。

而我的行为,除了拖延症以外,还带有一点强迫症。

我很早就说过,所有人都有心理疾病,包括他,包括你,当然也包括我。

强迫症也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心理疾病,像是有的人,总是怀疑自己没有关好窗户、关上门、关上煤气等等,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否则会心里不安。

幸运的是,大多数人的心理问题不严重,轻微到不足以为它犯愁的地步,也恰恰是这些不同的心理,造就了每个人不同的性格。

很多时候,心理医生只是一个聆听者,用来开解、减压,帮助一些人解开他们心中的结,不再让他们钻牛角尖。

不过要是某种病症,超出了某个程度,那就很麻烦了。

比如说,强迫症中有一个小分类,叫作洁癖。轻微的洁癖无伤大雅,但是严重的洁癖,患者有可能把一切合理的,在正常范围内的东西看作是肮脏的,难以忍受的。

我曾经听同行说过,某一个洁癖患者,因为觉得所有的食物都十分肮脏,上面充满细菌,所以每次吃饭都是一种煎熬,久而久之得了厌食症,最后竟然活活饿死了。

其实再干净的食物上面也有一些我们看不到的微生物,细菌也并不是全都对人有害,人体内就有许多细菌,现在的酸奶产品上,更是标明了含有多少多少种益生菌。

关于这些常识,强迫症患者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们就算知道了,也无法控制自己。

除此之外,强迫症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表现,比如说我面前的这位由张先生介绍来的病人。

他叫王克,是一个35岁的男性,是个个体经营者,圆脸,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看起来比较憨厚。

王克也是一位强迫症患者,但是他的强迫症表现得很奇怪,也是我看了这么多相关书籍、诊断了很多强迫症病人以后,遇见的强迫症表现最奇怪的一位。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症状奇怪,张先生才介绍他来找我。

他的症状是撞墙,而且是撞红色的墙。

灰色的墙、蓝色的墙、白色的墙都没有关系,只有红色的墙不行。看见红色的墙,他就忍不住想往上撞,而且一定要撞15下。如果中间被打扰了,像是有人拉开他,或者制止他,他就得从第一次开始重新撞15下。

每次撞完墙之后,王克都会陷入深深的懊恼之中,他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像个疯子一样,但是每次只要看到红色的墙,他就忍受不住。轻的时候额头青肿,严重的时候头破血流。

为了不影响生活,王克不得不挑选没有红墙的地方居住生活,为了以防万一,他头上总是戴一顶帽子。但最近,强迫症似乎变本加厉了,哪怕墙上有一些红色标签,或者是写着红色的字,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为了摆脱这种行为,王克坐到了我的面前。

王克说:“我曾经怀疑我是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去过大医院做检查,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为了验证,我跑了七八家医院,结果都是一切正常。后来,我去精神科检查,有些医生说我有精神病,让我吃药,可我觉得我不是那样,不是说精神病患者在发病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却知道,只不过我停不下来而已。”

并不是所有的精神病患者在发病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这一点我没有必要说出来打击他的自信心。看得出来,被诊断为精神病,让王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没有必要雪上加霜让他的精神状态变得更不稳定。

我顺着他的话问道:“撞墙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王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想停止这种行为,不要撞墙,但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那种感觉,像是你的思维飘在天上,看着你的肉身,你知道你们是一体的,但是你却发现你没有办法控制它。”

我问:“红色对你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含义?”王克皱眉想了想,“没有。”

“平时生活中看见红色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没有。”王克说,“没什么感觉,只要不是在墙上。”

我又问:“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克说:“十年前。”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发病时候的情景吗?”

王克顿了一下,说:“不记得了。”

“第一次发病前,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

王克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

他的说法有些奇怪,不是没有,而是不记得。

之前我给王克做了心理测试,他的偏执性格数值略高于常人,这种人一般会把某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完全记不得就奇怪了。

我怀疑王克的病是由什么事件引发的,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由那次晕倒引起的,毕竟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这样的表现。

我又问:“在你发病前和发病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王克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他似乎已经猜出了我的想法,问,“司空医生,你怀疑我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变成这样的?是那次晕倒的事?”

我点头。

王克说:“我也怀疑是那次晕倒有什么蹊跷,但是我真的不记得晕倒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了。”

我说:“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

我曾经接待过一个女病人,她也是强迫症患者,症状表现为洗手。她每天洗手次数超过20次,每次洗手时间都在5分钟以上。

她随身带着干洗洗手液、洗手液和香皂,还有消毒湿巾。洗手的时候,先用干洗洗手液将手洗过一遍,再用香皂将手洗一遍,然后是洗手液洗手,最后是消毒湿巾。而且她洗手,一定要先从左手开始洗起,先是食指,然后中指、大拇指、无名指、小拇指。每根手指都要仔细地洗过,洗完手指以后,再洗手背,最后是手心。更麻烦的是,她洗右手的手指的顺序,和左手又是不同的。

她洗手的时候,不能说话,不能停止动作,不能洗错手指,不能拿错洗手用品,否则就得从头再来一遍。

人的皮肤受不了过度的清洁,而洗手液香皂消毒纸巾上的化学成分又很多,不适合频繁使用,所以她手上的皮肤病十分严重,红肿破皮裂口流脓,手腕以上和手腕以下的肌肤简直不像同一个人身上的。

这个毛病让她觉得十分痛苦,十指连心,手变成那样说不疼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更奇怪的是,这个病人并没有洁癖,她吃得下路边摊儿,能忍受自己的房间很乱,工作时也不怕脏。甚至可以说,这个病人生活挺邋遢,唯独对手指十分在意。

每一个持续性的行动都有它自己的意义。了解了这个病人的病情以后,我认为,她这么做是受到了某些事情的影响。

我和这个病人开始寻找她对自己的手指这么执着的原因,可惜最后我们一无所获。所以后来,我向她推荐了我的这个朋友。

我朋友叫崔明,是一个业余催眠师。我的这个朋友是个很奇怪的人,从了解催眠这两个字开始,他就疯狂地爱上了催眠术,并且一头扎了进去。我这一生也见过不少说自己擅长催眠的人,但是没有一个强过于他的。

说他是业余催眠师,主要是因为他不以这个为生,而且在我国,催眠并不能算是一个被认可的规范性职业,而崔明也有自己的职业——他是一个优秀的保险推销员。

在当今这个大多数人都对保险推销员有着很深成见的时代,没有后台没有门路的崔明业务量远远领先于其他人。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对他的客户使用了催眠术,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即使他不使用催眠术,我也相信他能做好这份工作,因为催眠的基础是心理学和医学,而崔明又是属于那种学以致用的人。

催眠之后,崔明引导着病人回忆,一年一年,慢慢回忆到刚开始有这种症状的时候。

然后,那个病人说出了一件已经被清醒时的她遗忘的事情。

那是在她七岁的时候,她父母临时有事,她就被父母送到二姨家。

某天,她二姨出门,家里只有她和二姨夫两个人。一直对她很好的二姨夫抱着她玩,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是二姨夫摸着她的动作却渐渐让她觉得不舒服。

那并不是普通长辈对孩子的抚摸,而是充满性暗示的抚摸。那时候的小女孩儿并不懂什么是性暗示,她只是觉得难受、害怕、不正常。

她挣扎着要从姨夫身上下来,二姨夫却把她抱得死死的。直到她哭喊着挣扎,那男人才把她放下,哄她。

她当时已经吓坏了,想要脱离那个人,二姨夫却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他一边安慰她一边亲她的手:“乖,不哭了,二姨夫和你闹着玩呢。”

她还小,她懂得不多,但她知道那不是闹着玩,因为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伸出了舌头,舔着她的手指。先是食指,然后中指、大拇指、无名指、小拇指,然后是手背、手掌。

一只手舔完了,舔另一只。

舌头碰到手指的感觉让她觉得特别恶心和害怕,她大喊着二姨的名字,说要回家找爸爸妈妈,要告诉他们二姨夫耍流氓。

这时候那个男人慌了神,松了手,对她说:“告诉他们干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

她哭着跑到厕所,反锁上门,不停地洗自己的手,觉得手上脏透了。

二姨回来她也不敢开门,直到她父母来接她。

那男人和她父母说,他们闹着玩,他觉得她是全家人的小公主,一高兴,就亲了亲她的手,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她父母也信了。

她和父母说不是这样,二姨夫是流氓是变态,说完反倒被父母训斥,说小孩子懂什么,乱说话。

她不甘心,她觉得自己没错,明明是二姨夫欺负她,为什么自己会被骂?她举起手,告诉父母,自己手都被姨夫弄脏了。

她父母不耐烦地说:“脏了就去洗!”

她就又跑到厕所去洗手。

后来,她再提起这件事,依然会被父母训斥,开头是“一点小事你记那么久做什么”,后来就是“什么时候有这种事了?你做梦了吧”。

而所有的大人,都表现得和从前一样,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

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件事了,也许她并没有被二姨夫猥亵过,也许这些全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梦。

不过她却留下了一个自己手很脏的印象,无法控制地洗手。

就算她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内心深处还在被这件事伤害着,这件事一直深深地埋在她的潜意识里,所以她才会对洗手的顺序那么执着。

我接触过许多女童,甚至男童被猥亵的案例,这种事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儿童遭性侵、猥亵一直是一个被大多数人忽略的问题,很多人都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随便摸摸也无所谓,谈何猥亵。被熟人摸摸又有什么了不起?孩子小题大做。

但事实上,不只小孩儿,连同大人一起的案例中,有80%以上的强奸案是发生在熟人之间的。熟人并不是可以放松警惕的理由。

也有不少人孩子被猥亵以后,漠不关心、不去责怪加害者,甚至因为觉得孩子这么说熟人让自己很丢脸,就去责备受害的孩子,让他们忍气吞声。

正是因为有这种息事宁人的想法,不少人才被童年遭猥亵的阴影笼罩,甚至为此自责、抑郁、自闭,因为压力产生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

那个女性病人就是其中之一。

记不得,并不等于忘记,也许是被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认为王克也是这样,所以我向他介绍了崔明。

王克很快同意了催眠,对他来说,能够解决撞墙的问题比什么都重要。

屋子里放着轻柔的音乐,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王克有一堆香薰用品,但他在催眠时最喜欢用的,还是青草的味道,他说经过他自己的实验,这个味道最能让人放松。

目前看起来,效果不错,至少躺在床上的王克已经放松了一些。

“闭上眼睛,脚趾放松……脚掌放松……脚踝放松……小腿前面放松……小腿后面放松……膝盖放松……”崔明在音乐中放轻了声音,轻柔地让王克放松身上每一个部位,甚至连内脏器官和血管都一一说出。

这个过程有点像瑜伽的休息术。

崔明一边说着,一边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崔明不喜欢在催眠的关键时刻被人围观,这也是他无法声名远扬的原因之一。

等崔明打开门,让我进去的时候,音乐已经换成了海浪声,躺在床上的王克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崔明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表示现在王克已经进入到催眠状态。

我对崔明点点头,开始提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克闭着眼睛,语气平淡地说:“我叫王克。”

“今年几岁?”

“35岁。”

“你是公司白领,对吗?”

“不,我在经营一家五金店。”

确定他的说法没有问题,我开始把话题转到我们所关注的方向:“你有什么烦恼吗?”

“有,”王克回答,“我一直在撞墙。”

“所有的墙都撞?”

“不,只撞红色的。”王克回答,“撞15下。”

我问:“为什么?”

王克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我只好引导他从之前说起:“十年前,你有这个毛病吗?”

“没有。”

“请你想象出一堵红墙的样子,并将它用语言描绘出来。”

“很长,墙很高,上面盖着瓦片,不远处有古色古香的房子,周围种着很多花,还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大树下面,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墩子,有一个石墩子被太阳晒得很热。”

我只是问他墙的模样,他却描述出了一整个具体的地点,而且不只是视觉,还有知觉的描述——那个被晒得很热的石墩子。这让我有了一个新的猜测:“你站在哪里?”

“我在墙的前面。”

“你一开始就在墙的前面?”

“不,我从门走过来,顺着路走,一边走一边拍照,本来想去石桌那里坐一会儿,休息一下,然后看见了那面墙,我就走了过去,过去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

我问出了自己的猜测:“你见过这个墙吗?”他的描述太具体,有很多细节,不像是想象出来的。

王克验证了我的想法:“我见过。”

“在哪里?”

王克说出了一个地名:“我和朋友去那里旅游,我们走散了。”

“这件事你和其他人说过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忘记了。”

“是因为这堵墙并没有什么特别,所以才忘记了?”

闭着眼睛的王克皱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好换个方式问:“你为什么靠近这堵墙?”

“因为它在呼唤我。”

“他是谁?”

“是墙?”

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说墙在呼唤你?”

“是的。”

“墙是活的?”

“不是。”王克说,“它是‘门’。”

“墙上有门?”

“没有。”王克静了几秒钟,又说,“不对,有,虽然它和你们想象的不同,但它确实是一扇门。”

“那是什么样的门?”

“那门是一堵墙。”王克说完,又否决了自己的话,“不,那门不是一堵墙,它是流动的。”

“流动的?像水一样?”

“是的,我知道这种门,它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想象里。”王克回答,“它会移动,会随机出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可能是天空,可能是海底,也可能是沙漠。”

我继续问道:“门后面是什么?”

王克回答:“是另一个世界。”他平稳地说道,“是我原本的世界。”

他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会从王克那里听到更寻常的答案,像是心灵或者肉体上的伤害,没想到却是这种有些虚幻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是的,在这个世界里,我经常不开心,焦虑、压抑,孤独,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很陌生,周围的人也很陌生,我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这不是属于我的位置。我经常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回哪里去。有些人认为这是人人都在思索的哲学问题,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不是。我这么焦躁的原因是,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世界。”

“你知道你的世界?”

“是的。”

“在哪里?”

“就在门后。”王克说,“我一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道门,它并没有固定在某个地方,而是随时改变着自己的位置,所以找到它并不容易。但只要我找到那扇门,穿过那扇门,我就能回家。”

这段话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醒了,但王克闭着眼睛,语气平稳。我看向崔明,他朝我摇摇头,证明王克还处于催眠中。

“所以那天,你打开了红墙上的门?”

王克说:“那里虽然和其他地方一样,但我知道那门开着,我一步就跨了进去。”

难道他没有撞上墙?我问:“你走进门里了?”

“走进去了。”

“你看见了什么?”

王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还是处于催眠中,眼睛松散地闭着,但是他的眼球开始不安地晃动,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面快速移动。

这样子十分诡异。王克躺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眼球在移动,似乎他的全部思想、全部动作都集中在了眼球上。

他没事吧?我担忧地看向了崔明,他对我摆摆手。

大概过了一分钟的时间,王克的眼球转动速度慢慢地变慢了;又过了一会儿,王克终于回归了平静。

我忽然意识到王克刚才是在做什么,但是我完全没想到在催眠中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王克是在做梦!

人的睡眠可根据眼球的动态分为两类,一类叫作快速眼动睡眠,一类叫作非快速眼动睡眠。快速眼动睡眠就是指人们在睡觉以后,眼球不停地摆动。我们都知道,睡眠的时候,人的身体会与清醒时不同,心率会减慢、血压下降、新陈代谢变缓、消耗热量减少、呼吸变得悠长。但在快速眼动睡眠中,人们的脑电波会发生变化,与清醒时相差无几,同时心率也会变快,血压也有可能升高,身体其他部分也会有相应的反应。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把人们叫醒,大多数人会告诉你,他们在做梦。

所以不少科学家认为,快速眼动睡眠与人类做梦有直接的关系,当快速眼动睡眠发生时,人们正处于做梦中。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催眠会与做梦联系起来。

王克事件之后,我和崔明曾经就这个话题聊过一阵,他说:“催眠与做梦其实有着异曲同工的联系,很多人做完催眠以后,会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在催眠中回想到的事情不是真的。也有一部分人,在做梦后,把梦中的事当成真的。其实梦和催眠一样,都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对于梦境,我自己手上也有不少匪夷所思的病例事件,其中有不少相当有趣,了解越多,越能感觉到梦境的奇妙之处,世界的玄幻,以及我们对于世界的无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王克眼球停止运转,也就代表他那个“梦”已经做完了。

我还想继续问,崔明拦住了我:“还是等他清醒了以后再问吧。”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起身离开,等王克清醒了再回来。

离开的时候,崔明对王克说:“记住你刚才看见的。”

我低头看睡在床上的王克,他的眼球又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又“梦”见了什么,还是因为崔明的话。

等崔明叫我进去的时候,王克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握在腿上,皱着眉,似乎是在回想理顺刚才在催眠中看见的东西。

我问:“你都想起来了?”

王克点头。

“你十年前去旅游过?”

王克又点了点头。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看王克的表情,相信他也明白过来,自己撞墙的行为与旅游时见过的那面墙有着因果关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会自己说出来。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一个想法。”王克说,“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因为什么而起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总之,它就像一个印记一样,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扇门,这些门隐藏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并随时都在移动,也许同一扇,上一秒还在埃菲尔铁塔的200米处,下一刻就转变到了纳米比沙漠的沙堆里,再下一秒会出现在空中。它可以依附于某个物品,也可以不用依附于谁,它是独立存在的,是隐形的。而我,是从其中的一扇门中来的,如果我找到那扇门,我就能回去,只是我一直找不到属于我的那扇门在哪儿。我原来和别人说过这些话,不过他们不相信我,觉得是我异想天开。后来,我也觉得是我自己胡想,直到那天我看到那堵红墙,我发现它在呼唤我。”

这段话在他催眠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我问他:“它是怎么呼唤你?”

“说不清楚,也许用呼唤也不恰当,也可以用‘吸引’来形容,那是一种第六感,冥冥之中你能感觉到那里有什么不同,你会觉得那东西就在那里,它就是门!”

感觉这种东西很玄妙,也无法证实,我并不能说人的感觉一定准确,但很多时候,感觉的出现与消失也不是毫无来由的。

“所以你确实跨进了红墙上的那道隐形的门?”我把后面那句“而不是撞到墙上”吞了下去,因为问出来太蠢。

“当然。”王克的回答很快,却并不出人意料。经过之前的铺垫,我已经能迅速接受这个奇异的回答。

在催眠中,我们的对话就是断在这里。

我重新开始提问:“你看见了什么?”

王克回答:“我看见了夜晚。”

“夜晚?”我清楚地记得王克刚才说起周围景色的时候,说有一个被太阳晒得很热的石墩子,显然,他进“门”前的时间并不是晚上。

“是夜晚,但是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我看不见任何建筑物和标牌,但我知道我的面前是一条很长的路,因为左右两边分别相隔两米的地方分别飘着一个红色的灯笼,那灯笼像是路灯一样,隔一段便有一个,一直蔓延到黑暗的尽头。我转过身,没看见那堵墙,也没有看到门,身后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笼。我喊:‘有人吗?’没有人回答我,我站了一会儿,周围什么人也看不见,什么建筑也没有。我开始觉得有些慌了,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同。”

“你说你想回家,”我问,“可是你不知道你要回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我心里知道它是什么样的。”王克答道,“那是一种感觉,见到了就知道了。”

我知道无法从“感觉”这个词上得到更多的信息,于是点点头,等着王克继续说下去。

王克说:“那时候,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对,不是这里。可是身后的门已经不见了,我也找不清方向,于是就顺着灯笼指引的方向往下走。中间我也想过,偏离灯笼指引的方向,朝其他方向走。不过那路两边的灯笼周围,有一堵无形的墙,完全无法翻越。我就这么一路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是很早的有线电视信号不好的样子,电视音量开得很小,时断时续,还有白屏时传来的沙沙的声音。我能听到很多人说话,但是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最奇特的是,我并没有在身边看到任何人,那时那些声音却就像在我耳边。偶尔能听到几个清晰的词,都是些‘怎么会’‘错了’之类的。”

王克顿了一下,说:“我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中,我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这条路上,也出现了一些白乎乎的影子,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刚开始,像轻烟一样淡,我越往前走,那些白影子的颜色就越来越浓。到后来,我已经能够看清那些白影的真实样子,虽然有些模糊,也能看出来原来他们是一些动物和人。动物倒是没有什么,那些人却很惊讶地看着我,他们甚至主动地让出路,让我往前走。”

“我本来应该问问他们这里是哪里的,可是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停地往前走。随着我的走动,周围的景色也出现了变化,灯笼路的两旁出现了一些建筑物,古色古香、金碧辉煌的,也都挂着红色的灯笼,有人进进出出,那红色的光照在建筑物上,倒是很好看。街道两旁的灯笼没有了,旁边站着一些摊贩,吆喝着卖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城镇。

“我周围的那些,开头是一缕轻烟一样的形状,后来颜色越来越浓,能看出实体的人,再后来已经变成了清晰的人,身上也有了颜色,看起来倒像是活生生的人了。传到耳朵里的声音,也有了人气,听起来像是普通人在交谈。只不过他们穿的衣服,有现代的有古代的、有唐装汉服,也有中山装和旗袍,还有不少外国人,也穿着各个年代不同国家的衣服,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外语。奇怪的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外语,我也不怎么会外语,但是我脑子里却像是安了一个翻译器,他们说的什么我都能听懂。这个时候,我和旁边的人们并没有任何不同,只不过他们依然避着我,我往前一步,他们就退后一步,将我周边的位置空了出来,满脸惊讶地看着我,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觉得我应该害怕,因为这些白色的,从烟变成人的东西,和慢慢显现出来的建筑物,都让人感觉到有些不祥,就是我们常说的脏东西。但是我却一点儿都没有害怕,因为我知道,他们和我们所说的脏东西有些不同。”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王克,这不是王克吗?你怎么来这里了?’我转头一看,是我之前的一个熟人,姓马,是一个开货车的,性格有些糊里糊涂的,人很仗义,我俩之前关系非常铁。不过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王克停了一会儿,才说,“因为他前几年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去世了。”

虽然王克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讲多么可怕的事情,声音中不带任何恐惧,十分平稳,但听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因为无论怎么说,这都太诡异了,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活着的人面前?而最诡异的是王克说话的语气,他似乎觉得遇见这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这是当然的!死去的人,你要怎样见到他?

如果不是见鬼,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也死了!

我问:“你确定见到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当然确定。”王克说,“他和原来一样,说话的语气神态都没有变,还是糊里糊涂的,他问我:‘你死了吗?’我说:‘怎么可能,我还活得好好的呢!’老马上下打量着我,点点头,说:‘你好像真的没死。’说完又有点诧异,‘那你是怎么来的?’我问:‘只有死了才能来这里?’老马说:‘也不一定所有人死了都会来这里,这里也不全是死人。’我觉得我能听懂他的话,就跟他说我是从门里走过来的。老马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怪不得,我就觉得你应该不是靠正常途径来到这个世界的。不过你运气也好,这门可不好找,误闯进来的人屈指可数。’说完,老马就拉着我,非要让我去他家坐坐,说我们好久没有喝酒了。

“我跟着老马走,路上发现这里的建筑并不是只有刚刚见到的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一种。还有现代建筑、欧式建筑、日式建筑,各种各样的建筑物杂合在一起,却一点都不显得杂乱,很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一路上见到许多人,各种各样的身高、长相、皮肤、发色,不同的语言,交流却能融洽,我看见两个人对话,一个人用的是中文,一个人用的是泰语。而我那时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无论他们说的什么话我都能听懂。

“只是路上的人时不时地看我一眼,我听见很多人说‘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真是少见’这类的话,不过他们也就是说说罢了,我能感觉出来他们对我并没有敌意。

“老马对我说:‘你看,大家见你来都觉得很稀奇。’我觉得我融在他们中间,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就问老马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老马说:‘你还有肉体,仔细一看就知道了。’我想了想也就明白了,他们的感觉大概和我来到这里时,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我的世界的感觉一样。

“我跟着老马走到了他家,他在这个世界里的家和他生前的家一模一样,完全是他的喜好。我们坐在茶几前,老马拿来了一个壶,给我倒了一杯酒,对我说:‘你还挺适应这里的。’我说:‘我早就想象过有这样的地方。’我在原来喝酒的时候,和老马说过我的这个想法,那时候老马还不是很相信我,觉得我一天胡思乱想。现在他听了我的话,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和我说:‘原来我听你这么说,觉得你是傻子,现在发现你才是聪明人,我们是傻子。’

“我看着老马倒在杯子里的酒,那是无色透明的,没有任何气味,看起来就像是白开水,我喝了一口,也没有喝出任何味道。我说:‘你是请我喝水,还是请我喝酒?’老马说:‘你把它想象成茅台,它就是酒了。’我这么想了一下,那杯白开水竟然变了颜色,喝到嘴里也是茅台的味道。我和老马说:‘你们这儿倒是很方便。’老马笑了笑:‘身体都没了,自然想什么就是什么。’我问:‘你们这样的人都是死人吗?’老马说:‘大部分是,也有新出生的。不过新出生的都会被某种力量牵引着离开这里,不知道他们到了哪个世界,总之是在那个世界里死了,或者是触发了其他的规则条件,以后才能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的门一直在运动,像你这样直接闯进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我心中有一种感觉,王克说的并不是另一个世界,而是在我们传说中经常听见的阴曹地府。

显然,王克的想法也和我一样,他继续说道:“我对老马说:‘那你们这儿不就是地狱吗?’老马哈哈笑了:‘要是地狱,也是我的地狱,毕竟我生在这里,所以死了以后也会来到这里。’”

“然后他又问我:‘那你害怕不?’我说:‘没什么害怕的,我要寻找的地方也是这样的,和平安详。’老马摇摇头:‘也不全是和平安详。’我说:‘你死了之后才来这里,那就说明你已经没有了肉体的约束,只剩下思想了。没有了肉体,食欲、性欲也就都没有了。没有了欲望,难道不是和平安详的?’老马说:‘只是身体没有了,精神还在。’说完,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我原来以为,我一直在寻找的门后的世界,应该是毫无纠纷、充满幸福的世界。”王克语气中带了点失望,“老马的话却让我失望了。我说:‘如果这里的世界和原来的世界一样,我找着回去就没什么意思了。’老马摇摇头:‘来不来可由不得我们,这是所有世界的规律。’老马想了想,又对我说,‘你还记得你和我喝酒时,哭着说这里不是你的世界,你想回去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去。那时候我觉得你喝醉了,说话特别古怪,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我就能够理解你原来所说的话了,我也想回到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去看看……’我说:‘我一直认为,我找到门,会觉得安稳,可是现在我并没觉得有多么安稳。’老马笑了:‘那肯定,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却也不是属于你的世界。这世上还有无数个门,你找不到你的那一扇门,在其他所有的世界里,都会觉得漂泊无依。’我问:‘所有的世界都像这个世界一样?’老马说:‘不一样,像现在和你我一起处在这个世界里面的人,也不全是在咱们原来那个世界里面死掉后才过来的,他们在各个世界里生活,在那些世界里死了以后才会移动到下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死去又会到下一个世界……’”

说到这里,王克停了下来,对我和崔明解释道:“你可以把这些世界想象成被隔成很多块的鱼塘,我们就是鱼塘中的鱼,在每个小块生活着的鱼并不知道其他世界的存在,但出于某些原因,鱼塘中的鱼会按照规律移动到其他鱼塘。当我们在鱼塘中生活的时候,会觉得这是世界的全部,只有到另外一个鱼塘,才能发现原来还有新的世界。”

崔明问:“那如果跳错了鱼塘呢?”

“那就到了别的世界。”

崔明又问:“这世界中难道没有什么选择?像是做了好事,就到更好的世界去;做了坏事,就到更差的世界。”

我听着王克和崔明的对话,脑袋不停地运转着。王克的这个比喻正好印证了我之前的想象,没错,就是阴曹地府!老马他们说的在那个世界出生,死了以后再回去,正好可以看成是一个轮回!

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某些问题的答案,其中有一个最为困扰人心的问题就是——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世界上的所有宗教都会有天堂、地狱的划分,见到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哪怕语言不通、文化不同,你问他们天堂与地狱,他们肯定会回答出差不多的答案。

生前行善、信教进天堂,享尽荣华富贵人生所有美好之事,生前不信教、作恶,则会进入地狱,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所有文化中几乎都有天堂地狱的描述,大多数人都以为那是人们美好的想象。

但是,如果那些世界都是真的呢?

这天堂与地狱,也许就是老马与王克说的那些门后的世界。

“我不知道。”王克回答,“但是我想,因果报应并不是那么虚无的事情,你害了很多人,那些人的亲戚朋友所有的熟人爱人都会记得你,即使他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记忆也没有消失,如果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了,他们也许会报复你。做好事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每个世界都有每个世界的规则,像是老马的那个世界,所有人都保存着他们的记忆。我们的世界,却没有人保存着前一个世界的记忆。”王克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说,“偶尔,也会有意外。”

这个意外,显然是指的记得有另外一个世界而苦苦思索寻找的他自己。

“所以那里不是天堂。”王克继续说道,“比如我们,有时看到一个陌生人,会对他有莫名的好感,或者莫名其妙地讨厌他。我认为这些都可以用那些世界来解释。就算你失去了那些世界的记忆,当你看见你上个世界中的好友时,也会喜欢他;看见上个世界中的仇人,肯定会讨厌他。”

所以那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无数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所谓的因果轮回,只不过从一个世界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

至于该去的是哪一个世界,老马都不能确定,那我们更不知道了。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其中应该有一些规律吧。”崔明说,“如果没去成另外的世界,那该怎么办?”

“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咱们的世界里就变成了传说中的‘孤魂野鬼’。”王克回答,“在别人的世界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了。”

我说:“你和老马没谈到这些吗?”

王克说:“没有,因为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我问:“什么事?”

“当时,我和老马聊天聊到一半,老马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站起来,拉着我说:‘走,我带你去看奇迹!’我跟着他回到街上,看到街上围着不少人,被老马拉着往人堆里走,我觉得我会被人挤到,奇怪的是那么多人,人挤人的,看起来明明一点立足之地都没有,挤过去却很顺畅。在众人围着的中间,站着一个外国人,他闭着眼睛,双手摊开,显得特别惬意。我问老马:‘你让我看什么?’话刚说完,就看见那个外国人嘭的一声,像是被撞得粉碎的玻璃瓶子一样,散成了无数个小块,接着,所有的碎片全都消失了。奇怪的是,我看着这外国人变成碎片,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有一些向往。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这种感情,那是灵魂深处发出的共鸣,那个外国人去了他该去的地方,而我们还在这里挣扎。这时,远方传来钟声,虚无缥缈的,听起来很不真实,我听那钟声响了半天也没停,下意识地去数,在我数到第15个数字的时候,钟声停下来了。”

听到这里,崔明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脸上的表情应该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15这个数字我最熟悉不过了,王克撞墙一定要撞15下,他数钟声也数了15下,这应该不是什么巧合。

王克继续说道:“钟声停了以后,我发现我自己竟然流了一脸的眼泪,我问老马:‘刚才那是什么?他去其他的世界了?’老马说:‘不,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去另外的世界了。’我问:‘为什么?’老马回答:‘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他出生在这里,刚才,是他回来了,他找到了自己的家。’我说:‘回到自己出生的世界,就是这个下场?’老马点头:‘是的。’我重复道:‘找到自己出生的世界,就会死?’其实我并不怎么害怕,只是觉得有些迷茫,我一直想要找到属于我的那个世界,没想到找到之后是这个下场。老马说:‘就算是这样,你也得找,拿咱中国的俗话来说,那个世界就是咱们的根,根扎在那里,你在外面特别不踏实,心总是飘悠飘悠的,但是你回到这里,心就定下来了,就安稳了。’我能理解他说的话,我想围观的那些人也能理解他说的话,因为当那个外国人消失以后,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羡慕与憧憬。”

王克顿了一下,看向我们:“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生命的真谛,我们从某一个世界出生,在无数个世界穿梭,这是一场漫长的旅行,旅行的尽头,只能是我们出生的地方,生于哪儿即亡于哪儿,生的尽头就是死,就是真正的灭亡,而这个死,并不令人恐惧,因为找到回归之所,是我们这些旅者穷极一生的目的。”

这让我想起某种鱼类,它们生于淡水,一岁之后游向大海,最后却依然会离开大海,千辛万苦地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生于哪儿,便死于哪儿。

也许这不仅仅是那种鱼类的追求,也是人类的追求,是世界上所有生命的追求。

这差不多就是王克在那个世界中所经历的全部的奇遇了,后来老马提醒他,再不离开他们的世界,回到进门前的时间,那扇门就会换地方,想再回去就难了。

“虽然留在那里也可以,但是留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和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比较起来,我还是宁愿选择后者。毕竟无论在哪个世界里死亡,遇到的下个世界都是随机的。临走前,老马对我说:‘你运气好,撞墙都能传到我们的世界里来,出去再多撞一撞,说不定就能回去你出生的世界。’然后,老马让我沿着原路走回去,我走着走着,脑袋一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王克说,“我朋友找到我的时候,发现我靠在红墙上睡着了,我在那个世界里走了那么久,和老马说了那么久的话,现实世界里的时间才过去了十分钟。朋友们叫醒我以后,我竟然忘记了那个世界和老马的事情,后来他们一直拿这件事来嘲笑我。不过我忘得太彻底,连那堵墙是红色的都忘记了。”

这大概就是王克强迫症的起因了,他通过红色的墙上的门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数了15次钟声。虽然他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情,但在潜意识里还记得要寻找那难以寻找的门,潜意识里的几个线索结合在一起,组成了他的撞红墙的怪癖。

王克说:“这件事情,对我来一说,也算是个奇遇了。如果你们不信,就把它当成一个怪谈听吧。”

崔明说:“其实你这个奇遇我们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我和王克一起看向他,崔明笑了笑:“神鬼故事中有不少这类的传说。像是古代某个公子哥穷酸秀才,因缘际会之下,入赘到了某个陌生城镇的美女家。结婚几年之后,酸秀才想回家看看,结果出了城镇,一回头,看见一片孤坟,以后再去找,就死活找不到那个城镇了。”

“你是说,”我明白了王克的意思,“这些传说中的秀才,也是误闯进了其他世界的门?”

“谁知道当年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中呢?”崔明说,“也许,武陵渔人只是进错了一扇门。就像日本传说中的浦岛太郎一样,那龙宫,也未必不是另外一个世界。”

日本传说中,渔夫浦岛太郎救了一只乌龟,乌龟为了报答浦岛太郎的救命之恩,将他带进龙宫,享尽荣华富贵。后来,浦岛太郎思念家乡,想要回家,龙女给了他一个盒子,再三嘱咐他不要打开。浦岛太郎回到家乡以后,发现物是人非,他在龙宫中过了几天,现实中已经经过了几百年,最后他打开了龙女送给他的盒子,盒子里冒出了白烟,浦岛太郎也从年轻人变成了老头儿。

细细想来,这个传说和王克所说的世界,有一些相似之处。像是两个世界时间的不同,像是回到出生之地的惩罚,像是主人公对家乡的思念……

最终,我们也无法确定王克说到的那些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值得庆幸的是,那次催眠之后,王克的强迫症治愈了,即使看到红墙,他也不会再去撞了。

后来有一次,我又遇见了王克,并且和他说起这件事情。

我问:“你不想回到你出生的那个世界了?”

王克说:“我当然想,只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不可能再有那么好的运气再遇见一扇门,而且那扇门恰巧就是我出生之处的门。我现在只能像所有人一样,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死亡,直到轮回到下一个世界。”

“即使你会死?”

王克看着我:“你不懂,但你迟早有一天会懂的,所有生命会回归到他们最初的地方。”

他的眼神空旷,望向天空,似乎看到了那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有些心惊,有些期待,又有些迷茫:“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是桃源、是异世、是天堂,也是地狱,是我们迷惘后最终的归所,也是所有灵魂安息之处。”

王克叹了一口气,那声音飘忽不定,一发出便散在了空气里,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我们终有一天,都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