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杀人的好日子。
英国西南部的辽阔天空蔚蓝而华丽。蜜蜂嗡嗡地飞过,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味儿。
约翰·马弗尔总督察皱着眉头,拉下了百叶窗。
明亮的天空刺得他的眼睛发痒。当然,这里的天空和伦敦的天空一样,但至少在伦敦是看不到那么多该死的东西。马弗尔不知道哪个更糟糕:是上面的天太蓝糟糕还是下面的草太绿糟糕?他生在伦敦长在伦敦,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天的蓝天白云、芳草碧树,所以对两者都持怀疑态度。
但他现在是在这里。那些不明白涉及谋杀案时必须变通一下才可能抓到凶手的坐办公室的家伙,将他流放到了这儿。
有时候需要打破些规矩。
而有时这样还是抓不到凶手。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但似乎没有人理解现实,甚至连警察都不理解。
警务正在发生变化。现在一切都基于统计数据、文书工作、学位、平等,像他这样的老派警察,靠线人、预感,凭来之不易的经验做事,已经是“濒危物种”了。
最终因为一次事件,导致逃离监禁的嫌疑人死亡,马弗尔不幸背了黑锅。真的不是他的错,但谁让他赶上了。虽然没有受致命伤,但他还是伤得很重,躺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被从伦敦的重案组赶到了最黑暗的萨默塞特郡。
见鬼去吧,马弗尔已经是第100次想起这些了。这事没完。
他被排挤了。必须向一群该死的傻瓜证明自己对所谓的违法行为有了忏悔。而一旦警署再发现他有什么问题,他就得滚蛋。
在此期间,他在汤顿租了一处有两间卧室的房子。房间很小,就像典型的现代房屋那样——有空间容纳现代设施,但没有房间安放个性;可以有洗碗机或壁龛,但不能两者兼得。玩乐高长大的建筑师试图在手帕那么大一块地方,从不同的角度让每个长得都差不多的房子变得整齐,以此为街区注入一些个性,但这只是让这个地方看起来凌乱不堪,更不用说变得有趣了。
马弗尔不在乎。这就是个洗澡睡觉的地方。他只带了三件家具——一张新床,一张松软的蓝色灯芯绒沙发,还有一台大电视,配了六个爱艺环绕立体声扬声器。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按照自己中意的方式安装扬声器,这样看比赛的时候,罗德板球场的掌声就可以一直环绕着房间。
就好像在现场一样。
黛比保留了家具,但马弗尔并不想它,或者她。有什么好想的?厨房里有微波炉,路边有汉堡王。
他倒是有点儿想那只狗,这令他感到惊讶。
衬衫、西装和鞋子只装满了嵌入式衣柜的五分之一,袜子则在抽屉里滚来滚去。
马弗尔不是一个喜欢小玩意儿的人,但他有个像肺一样形状的烟灰缸。他本打算戒烟,但在戒烟之前,他还是把它放在沙发扶手上,伸手可及。
有天,他觉得可能需要买张桌子,但后来意识到地板是平的,把文件和犯罪现场照片铺在地板上比摆在桌子上强得多,反正没有狗或孩子会来弄乱的。
前门有人敲门,马弗尔拿起夹克。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一天,他们派人过来载他去蒂弗顿,直到他熟悉了周围环境为止。
他手在门把手上停住了。
门边墙上用胶带粘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骑着越野自行车的小女孩,有着像高飞[5]那样的牙齿和点点雀斑,棕色短发捋在耳朵后面。
约翰·马弗尔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打开门去上班了。
马弗尔决定尽快了解这片地区的地形,因为帕罗特警探是个可怕的司机——轻踩油门,重踏刹车,车开得又慢还不稳当。帕罗特非常瘦,或者可能是穿的制服太大。马弗尔也不确定到底是大还是瘦,但他估计将一个牛奶瓶从这位先生的衣领处塞下去,也不会凉到他的脖子。帕罗特有一个很大的鹰钩鼻,但是当马弗尔叫他“八哥”时,他一丝笑容都没有。
真无语,马弗尔想着。他就是要开玩笑,不会因为帕罗特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家伙就不开玩笑了。这要是在伦敦,帕罗特他要么高高兴兴地接受,要么就忍着。
他们离开汤顿,沿着M5公路向前,两侧丘陵连绵起伏,山坡上偶见几头奶牛,然后转上一条双行道,起起伏伏,东转西绕,驶过大约七英里的连绵绿野,然后山路陡降,进入蒂弗顿。
汤顿是个小镇,但至少还是一个城镇,有沥青街道和挂有招牌的商店,以及家用柴油机冒出的烟雾。蒂弗顿是乡下,在山谷的谷底,在马弗尔看来,这里似乎到处都是树篱和绵羊。
他以前去过那里。
好吧,不是那里,但是差不多同样糟糕的某个地方,是童年时度假的康沃尔郡吗?他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在感觉像一辈子那么长的路上,他晕车了,躺在后座上,除了与哥哥吵嘴之外,两个星期几乎都没什么可干的。
天气炎热,帕罗特说车里空调坏了,马弗尔把窗户摇下来,一脸苦相。
“闻起来像牛屎。”他说。
“因为它就是牛屎。”帕罗特生硬地说。
马弗尔把窗户摇上来,他们在炎热和沉默中驶完了剩下的路。
雷诺兹警长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那是得到官方认证的。
他在斯坦福—比奈智力测试中的智商得分为138分。参加考试的那天,他身体一直不舒服——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地告诉母亲,带着一点儿嗤之以鼻的味道,然后谦虚地耸耸肩说:“否则,谁知道呢?……”
雷诺兹喜欢当警察。他有着极强的正义感,并认为不要浪费才华是自己的责任。其实也并不复杂:他是对的,其他人都错了。还好,他很聪明地知道,如果自己总是对的话,那就不太可能受到所有总是错的人的青睐。他通常能够利用自己的人际交往能力、幽默感和谦逊的态度来应对任何达克效应类型的人,也就是那些无知而不自知的人。
人人都喜欢他。
要是他们再聪明点儿就好了……
现在雷诺兹弯着腰,眯着眼睛看着后视镜,他这辆福特福克斯没有贴警徽。酷热难当,雷诺兹也知道大多数警察都会穿衬衫,但母亲总是说穿衬衫的是在海边卖力气的工厂工人,所以他还是穿着一件轻薄的浅灰色西装,系着白条纹红丝绸领带,黑皮鞋如此闪亮,几乎可以申请专利了。
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脸,然后用两根手指稍稍拢了拢厚实的棕色头发。新的总督察今天到任,雷诺兹希望展现出自己的最好一面。
然后他走过街道,敲响了一幢带有半露台的房子的大门。等着开门的时候,他用指尖再次拢了拢头发,确保一切都完美。
一个穿着工装短裤和凉鞋的强壮红脸男子打开了门。
“你是帕斯莫尔先生?”
“你是雷诺兹警长。”
屋里一团糟。一台大电视面朝下地躺在地毯上,三个晒黑的孩子坐在沙发上盯着它,仿佛它随时可能恢复正常。
帕斯莫尔先生指着电视说:“几乎是新的,几个月前刚买。我这里所有的收据都有,能够找到那些家伙就好了。”
“我相信会的!”雷诺兹说,尽管他严重怀疑是否能够找回任何一样物品,以便进行比对。他没有告诉帕斯莫尔先生,大多数盗窃案只是以最敷衍的方式进行调查。并不是没有人关心,只是没有人愿意花这么多的时间,还得在找到罪犯后为了挽回损失而不断扯皮。当然,他们会尽其所能,但更多的是对纳税人表现出一种意愿,而不是真正希望追查嫌犯或追回赃物。
偶尔会有人回到家发现一个瘾君子在客厅中间摇摇晃晃的,手里抱着个微波炉,他们会打电话报警。瘾君子会咳嗽着,承认犯下了其他20或30个可以考虑判刑的盗窃案。然后那些盗窃案将被标记为“已解决”,皆大欢喜。
其他人将只能得到一个报案号码提供给保险公司,然后自己购买新的东西。雷诺兹不喜欢这样,但生活就是如此。涉及入室盗窃案时,他觉得自己的真正作用就两点——录音以及安慰。而第三点作用——找回物品只会发生在电视剧中。即便如此,雷诺兹今天早上还是驱车从汤顿赶到蒂弗顿来调查这桩入室盗窃案。
“他们上楼了吗?”他试着问道。
帕斯莫尔先生还没回答,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变态。”
雷诺兹转过身。厨房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挡住了光,他猜是帕斯莫尔太太。一个高大的金发女郎,脸上有晒伤,但两眼周围一圈都是白的,显然在假期里一直戴着质量非常好的太阳镜,她看上去就像一只白熊猫一样。
“变态,”她又说道,“在我们的床上,真恶心。我们必须把床上用品、床垫统统丢掉。”
雷诺兹点点头,在本子上仔细写了下来。
金发姑娘?
“我能去看看吗?”
帕斯莫尔先生带他穿过前厅来到走廊。他一边走,一边愤怒地挥舞着手臂,砸在还放在楼梯底部的行李箱上,“谁会希望度完假回来是这副模样。”
“确实都不希望,”雷诺兹同情地说道,“买了保险吗?”
“买了,”男人皱起眉头,“但你知道那些浑蛋是什么样的,一直在找不付钱给你的借口。”
“嗯,你做得很好,没有去动任何东西,帕斯莫尔先生,这样方便我们调查。我会给你一个保险索赔的报案号。”
“谢谢。”帕斯莫尔点点头,火气没那么大了。
第二个作用已奏效,雷诺兹上楼去了。
在主卧室,他有了重大发现。床显然被睡过。羽绒被推到一边,所有的枕头都在地板上。雷诺兹掏出笔记本,带着一丝得意,在“金发姑娘”后面划掉了问号。
帕斯莫尔夫人的婚纱照——相比她现在的身材,照片中的她足足少了40磅,也白了三个色号——被砸碎在床头柜上。
“见鬼!”
雷诺兹对这声咒骂咧了咧嘴。他迅速跨到楼梯平台,靠在栏杆上,探头一看,走廊上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踢了一个孩子的粉红色行李箱一脚。
“对不起!”雷诺兹严厉地说道,“这是犯罪现场!”
男人瞪着他:“你是雷诺兹?”
“我是。”
“你就不知道把过道清理出来吗?我几乎把脖子撞断了!”
雷诺兹停顿了一下,然后警惕地问道:“马弗尔总督察?”
作为回答,那个男人怒瞪了他一眼:“尸体在哪儿?”
雷诺兹匆匆走下楼梯。“长官,”他哑着嗓子轻声提醒道,“前厅里还有孩子在。”
马弗尔降低了声音,“死孩子?”
“不,长官。”
“那你告诉我干什么?”马弗尔吼道,“该死的尸体在哪里?”
“没有尸体,长官。这是一桩入室盗窃。”
“什么?”马弗尔眨着眼看向他。
他比雷诺兹矮得多也胖得多,更不用说衣着不整了,但是他眼中的一些东西——一丝小猪般的狡猾让雷诺兹站在那里没动。
帕斯莫尔先生推开了通向前厅的门,雷诺兹立马跑过去,在马弗尔开口之前,先开了口。
“马弗尔总督察,这是帕斯莫尔先生。他和家人今天才从葡萄牙回来,发现房子有人进来过,丢了几件贵重物品,很多东西都被损坏了。”
帕斯莫尔先生让开了路,让马弗尔可以看到大电视。他跨过整个电视机将它举起,以便他们能够好好看看受损情况。
“看见了吗?”他说,“砸碎了。”
他让电视机再次掉到地毯上。
“那台电视机是坏的。”最小的那个孩子抱怨道——一个金发女孩,嘴唇有点儿起泡。
“对,”她父亲猛地说道,“有个坏……坏蛋进来打坏了它,砸烂了,我两个月前才买的。”
马弗尔没管他和电视机,而是对雷诺兹说:“我是破杀人案的。当我赶到犯罪现场时,我想着的是一个谋杀受害者,而不是一台破碎的电视机和地毯上的狗屎。”
他愤怒地走了出去。
帕斯莫尔先生脸上带着一丝不解和厌恶,转头看向雷诺兹。
雷诺兹稍稍清了清嗓子,“有个窃贼……”他匆匆地追在马弗尔后面说着。马弗尔此时已经过了一半马路,大步朝着车子走去,帕罗特警探双手插在口袋里,靠在车边。
“德文郡和康沃尔郡向我们寻求帮助,长官,”他对着马弗尔的背影喊道,然后瞥了一眼帕罗特,委婉地降低了声音,“这个罪犯他们抓了一年多还没抓到,他们不想显得……效率低下。”
“为什么?”马弗尔说道,“因为他们效率低下?你不能把破凶杀案的警察浪费在该死的破门而入案子上!”他挥手示意帕罗特到驾驶座上,自己打开副驾驶车门,点燃了一支烟。
“很对,长官,”雷诺兹说,“但是当我们没那么多的凶杀案可以去破时,大家还是要干活呀。”
马弗尔扭过头,眯着眼睛看向他:“你什么意思,没那么多凶杀案?”
雷诺兹微微耸了耸肩:“当然,我们有公平分配过来的案子,但有时会有……你懂的……一个平静期……”
“平静期?”
“是的,长官,”雷诺兹说,“平静期。”
马弗尔看起来完全被凶杀案有平静期的想法搞蒙了,在他努力想要搞明白时,雷诺兹又趁机施加了压力。
“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入室盗窃案,长官。您肯定在报纸上看到过,记者们叫他‘金发姑娘’。”
“没听说过,”马弗尔说,“什么报纸?”
“《蒂弗顿报》,”帕罗特说道,“头版。”
“看在上帝的分上!”马弗尔叹道,前前后后看了看路,仿佛正在寻找能够与他分享这份轻蔑的人,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捏了捏鼻子,压着嗓子骂了句“见鬼”,然后瞪了雷诺兹一眼,充满愤怒,但又无可奈何,以至于雷诺兹觉得他有义务让一让步。
“我明白这对您是大材小用,长官,”他安慰地说,“但我们都非常感激。”
马弗尔总督察脱下他的西装外套,揉成一团,扔进了车里。
“不要做马屁精,雷诺兹。”他一边说一边卷起衬衫袖子,踩灭了烟。
“遵命,长官。”雷诺兹说道,跟着他回到马路对面。
2
“给点儿钱吧,给点儿钱吧……”
那个流浪汉住的地方在几家商店之间的老石拱门下面,这个石拱门通往那家小小的蒂沃利电影院。
无论天气如何,他整天都在那里,坐在一张纸板上,头顶是本周好莱坞大片的海报,双腿裹在一个毛毛虫一样的蓝色睡袋里。
“给点儿钱吧……”
每当有脚从面前经过时,他都会重复说这些话。旁边是一个旧的装冰激凌的塑料盒子,用来装钱。杰克看到他把一些大额硬币拿出来,好让人们产生恻隐之心,给他更多的钱。
更多的意外之财。
“给点儿钱吧……”
人们走了过去。
“给点儿钱吧……”
杰克走了过去,一脚把盒子踢开,踢得那么用力,盒子重重地砸在拱门的墙壁上,硬币滚在人行道上叮当作响。那个流浪汉畏缩着,双肩缩成一团,一只手臂抬起护着脑袋。
“嘿!”有人喊道,“别待在这儿!”
一个穿着赶集时买的粗花呢布衣服的老农民。杰克没理睬他。
“去找份该死的工作!”他扭头摔出一句话,朝家走去。
从外面看,是看不出什么的——房子整洁而正常,和挤在热闹街道旁一排带露台的房子没什么两样。
门外的狭长草坪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修剪整齐的草坪是第一道防线,人们看到房子的外面收拾得整整齐齐,自然也会认为房子里面的一切都是整整齐齐的。
杰克从布伦德尔中学附近一个比自家整个房子都大的车库里搞到了割草机,然后推着它轰隆隆地沿着街道走回家。但找不到任何理由解释为什么有这个东西,或者他可能去哪里,因此,每次有车或有人靠近时,他就会松开割草机,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用那个割草机做什么啊,哥们儿?”
“不是我的,哥们儿。我过来的时候就在那里。”
但没有人阻止他。
没人阻止。
割草机是杰克偷来的最好的东西。
用同样的方法,他从家集市连锁店顺走了一升黑色有光漆,把前门刷了一遍。
他清洗了窗户。
除了路上的杂草。
修剪了草坪。
然后,就像施了魔法一样,人们似乎忘记了他们住在那里。
但在里面……
门开了一半就被卡住了,杰克不得不绕过去。
“该死。”
门后面是一堆报纸。堆不大,但那不是重点。走廊必须保持整洁。必须!如果有人上门怎么办?虽然很少会有人来,但如果来了的话,一切都必须看起来——正常。
“乔伊!”他喊道,“乔伊!”
杰克愤怒地踢了一下那堆报纸,然后弯下腰,笨拙地抱起来——
就像抱梅丽那样——
走进客厅。
房子没人打理之后,整栋房屋就逐渐被报纸无情地掩埋了。
屋里全是报纸,每天的报纸。他的父亲开了个头堆起了报纸堆,他们之后也从未停止。几年来,报纸堆积如山,摇摇欲坠,无意中形成了一个通道,高度差不多到杰克头部的位置,宽度几乎刚够人走过。报纸遮住了真正的墙壁,挡住了窗户,吸饱了房顶灯泡发出的光,以至于这些光线从未找到过地板——所以在黑暗中老鼠和蜘蛛将它们的家安在了那里。
屋里一股霉馊味和老鼠的便溺味。杰克已经习惯了,除了在最温暖的夏日,室外的空气非常清新,突然来到室内会让他咳嗽不已时,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已经断开了煤气炉,然后一夜之间它就不见了。房子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家具,虽然他知道家具还在那里,在报纸下面某个地方。现在客厅里唯一能坐的地方就是一个沙发垫子,梅丽和杰克轮流坐在那里,周围都是报纸,这样乔伊就没法挤过来占位置了。
杰克已经不记得他上一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了。
在楼上的房间,浴缸和他床上都铺满了报纸,堆得像山一样,而梅丽则睡在她用碎纸做成的窝里,活像一只仓鼠。
有时会出现一块神秘的空地,在窗前,或在楼梯的顶部,但似乎没有任何理由,一天或一周之后,空地就会缩小不见了,成为另一堵墙或通道,然后被托付给不确定的记忆。乔伊的房间里曾经有过一张蓝色地毯,他们曾经在那里玩纸牌,但即使是那里,也慢慢变成了一根报纸柱子。
杰克知道是乔伊干的,在他离家出走后晚上偷偷干的,把报纸墙壁和纸堆搬来挪去,以保持住家和家庭的一些概念。他们的母亲在报纸上,他们的父亲不会把报纸扔出去,所以乔伊也不会把它们丢掉。报纸越积越多。这些报纸每周要花他40英镑!杰克过去常常将这些报纸偷偷带出去丢在特易购超市外面的垃圾箱中,但有一次乔伊看到他这样做,在后面追着他跑了一条街,让他下不了台。
现在这些报纸之间的空间越来越窄,报纸墙壁越来越近,窗户透过来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他打开客厅的灯,但除了照亮了报纸堆上的头条新闻之外,和不开灯没什么区别。
他把那叠报纸堆放在齐头高的纸墙上,这堵纸墙包围着休息室,让里面不见天日。
“该死的走廊上还有报纸,乔伊。不要说我没有警告你。”
墙后面有非常微弱的声音,可能是一只老鼠。屋里有很多老鼠。杰克丢了些老鼠夹,有时晚上会听到被夹住的老鼠尖叫。
但那不是老鼠。
他侧身穿过走廊走向厨房,走向桌子——也是从这里,报纸开始汇聚成河,逐渐淹没整个房间,只留下嘎吱作响的桌子上的报纸堆和放水槽、冰箱、洗衣机和炊具的小房子之间形成的一道“峡谷”。当报纸开始蔓延到电炉上时,杰克趁着没有煮饭,从开关中取出了保险丝,这样就不会担心烧掉房子了。最后他也不知道保险丝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偷了一个微波炉来,现在就放在炉子上。
厨房里的报纸峡谷消失在半透明的后门处,整个房子似乎变成了一条昏暗的消化道。
梅丽已经清出了一条长凳的一头,腿上放着一个碗,她正吃着玉米片,脚光着,偶尔会踩到一只大乌龟的粗糙硬壳。
梅丽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孩子,面无血色,两肋下陷,眼睛像杰克一样呈灰白色,头发颜色像烟雾似的。她穿着Hello Kitty睡衣,但睡衣就像她人一样已经褪色了,也小了两个尺码,她苍白的小腿像棍子一样露在外面。
“嗨。”她打了个招呼。
杰克没说什么。他把意大利面放在柜子里,苹果放在冰箱里,然后检查这堆报纸,看着日期。他找到了一堆想要的东西,盘腿坐在地板上,将第一张拉到膝盖上。
他在翻页,梅丽在吃她的玉米片。报纸边缘是脆的,发黄变色,每翻过一页听起来都像是小虫子的翅膀在炎热的夏日空气中扑扇而过……
小虫子。
小虫子。
他的耳边传来梅丽的勺子碰到碗的声音。
“你还能再闹一些吗?”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叮敲着碗,直到吃完玉米片,然后又用碗喝了牛奶。桌子上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放碗,到处都是报纸,几乎堆到了天花板上,她只好把它放在膝盖上,脚在杰克的手臂旁轻轻地摆动。
“你给我买了书吗?”
“我给你买了些衣服。”
梅丽叹了口气。她才五岁,但已经是一位叹息大师。
杰克皱着眉望着她,“怎么了?”
梅丽翻了个白眼。
“读一本其他的书。”
“我都读了。”
“再读一遍。”
“我全都再读了一遍,读了上万遍了。”
他知道,她的确读了。梅丽是看书狂人。曾经有个家庭教育检查员称赞她“有天赋”,对她赞不绝口,以至于他根本没去关注杰克的拼写或乔伊的糟糕数学。
杰克指着房间画了半个圈:“看这些报纸。”
梅丽扮了个鬼脸:“我一直在读它们。我想看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明天会给你买一本书。”
“什么书?”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
“你能给我买本吸血鬼的书吗?”
“天哪,梅丽!我不知道!”
杰克的目光回到报纸堆中。他又回到了那些小虫子中间,回到了坚硬的路肩上,隔着鞋子他都可以感受到那股炙热……
“你在找什么?”
“找东西。”
“什么东西?”
“关于妈妈的。”
“那是什么?”
“你太小了,不记得了。”
梅丽皱起眉头,噘起嘴唇,然后用脚趾敲了一下乌龟说道:“唐纳德比任何人都大。它肯定记得。”
杰克哼了一下,然后又懊恼地嘟囔了一声。有人在这页上剪下了一篇报道,只剩下一个L形的洞。
他继续翻下一张报纸。
下一张。
再下一张。
剪掉的方形洞比有关他母亲的报道多得多。
“科伊尔夫人的房子里新来了一位老太太,”梅丽说,“她戴着眼镜,有一张旋转的长凳。”
杰克猛地看着她,“你和她说话了吗?”
“没有。”
“你知道该说什么。”
“我又不是傻瓜。”梅丽说。
杰克又翻了一页,看到了母亲的名字。
艾琳。
爸爸恳求准妈妈艾琳。
愤怒的余烬哧的一下又燃起来,在他内心猛然迸开。这些报纸总是称她为“准妈妈”。
但她早就是一个妈妈了。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乔伊和梅丽。
他扫了几眼这篇报道,都是些老生常谈。
有一张他母亲的照片,又小又模糊,金发,蓝眼睛,微笑着。
但只有她一个人。
杰克讨厌那张照片,但这似乎是唯一见过报的照片,尽管他还记得父亲将一大摞全家福照片交给了警方——那些他们再也见不到的照片。他们骑自行车、站在戏水池边、外出度假的照片,他现在都已不记得去了哪些地方了。
但是其中有一张是全家人都在一起……
身后是大海,北德文郡的风将他们的头发吹起,抚过眼睛——他们曾经在那里租了一间挂在悬崖上的鬼屋附近的破旧小屋……
有一段时间,照片是粘在冰箱上的,后来被换成了燃气账单,或者学校报告,或者乔伊画的猫的图片之类的东西。
现在那张照片不见了,他希望能找到它。他记得有张报纸就用过那张照片,而不是这张令人讨厌的只有他母亲的小照片……
梅丽将瘦骨嶙峋的胳膊肘放在他的肩膀上,他躲了一下。
“我记得妈妈。”
“不,你记不得。”他将她的手挪开。
“我记得,”她坚持道,“她看起来就像那样。”
“什么?又小又模糊?”
“是的。”梅丽挑衅地说道。
杰克没理她。梅丽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至少不像他那样记得。乔伊或许记得吧,虽然她有点儿疯狂,很难知道她脑子里还剩下什么。
报道用的另一张照片中,他的父亲坐在长桌和麦克风后面。
哭着,当然。
他愤怒地放下报纸,又将另一张拉到腿上。
梅丽把小脚放在他背上,扭动着脚趾。“我给你按摩。”
他翻着报纸。
小虫子。
小虫子。
“我长大后,要当按摩师。”
杰克没说什么。过了会儿,梅丽愤然滑下长凳,站到一堆报纸上面,这样就能在水槽中洗碗和勺子,然后放在另一堆报纸上晾干。
当她将前额压在后门上时,厨房里的微弱光线变得更暗了。
“我可以出去吗?”
小虫子。
“杰克?”
“什么?”
“我可以去花园吗?”
“几点了?”
梅丽眯着眼看了看手表。那是一款旧的儿童款天美时手表,红色代表的是已经过了整点多少,蓝色代表的是还差多少分钟到整点。
“10点过20。”
“那么,不行……”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梅丽哈了口气,在玻璃上写自己的名字。
“好吧,我该怎么办?”
沉默。
“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让一让,不要挡住那该死的光。”
梅丽一边侧身一边说道:“别发脾气!”她多半是在某本书中学到的这个说法,而这显然让她很开心,因为从那以后她一直都这样说。
“我要去撬锁。”她宣布道,把一根小手指插入空的钥匙孔,摇得把手叮当作响。杰克抬头看着她,这样的威胁让她立刻松开手,仿佛它很烫似的,然后从门边走过来,挨着他再次坐下来。
她从一堆报纸中随便抽了一张出来。
“‘虾人’是‘死亡天使’,”她大声朗读,“什么是‘虾人’?像渔夫一样吗?”
“水手。”杰克应道,站了起来。
“一个水手?”
“是他的名字。他是个医生,杀了一群老人。”
“为什么?”
“发疯了呗,我猜。”
梅丽研究着这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穿着拉链开衫的男人的照片。
“他看起来并不疯狂。”她说。
“没人看起来是疯子。”杰克说。
“那你怎么能分辨出来?”
“分不出。”他说。
漫长而令人困扰的沉默。
“但你可以一眼就看出吸血鬼来,”梅丽终于说道,“因为牙齿。”
“是的,”杰克耸耸肩,“但只有在他们微笑的时候。”
3
“你怎么了?”
运河边的长凳上,滑头路易斯·布里奇正在刮腿毛。
杰克摇着婴儿车,愤怒地眯着眼睛看着太阳。
“没什么。”
“那拉长个脸干吗?”路易斯说着,刀顺着胫骨继续刮。
滑头路易斯身上没毛。如果刮不掉,他就拔,当着众人面,丝毫不觉羞耻。他头上有一撮黑色的短发,脸上没有眉毛或看得见的胡楂儿,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把粉红色的小镊子,就像其他年轻人随身携带现金和安全套一样。
即使在深冬,他也穿着工装短裤,露出膝盖,而双手也没闲着,长长的手指在自己的身体上不断调整,沿着他的眉毛、下巴、肩膀、手臂、大腿、膝盖、胫骨,然后回到脸上,在一条无意识的回路中跑来跑去。
检查有没有毛楂儿。
如果找到一根,他立马就会拔掉——随时随地,拔的时候话不会说错,步伐也不会乱。
“管你的,你要多少?”
“150?”
路易斯从牙齿缝倒吸了一口气,就像一个手艺糟糕的管道工面对一个坏掉的锅炉那样。
杰克对此熟视无睹。150是个公平的价格,路易斯是个公平的家伙。他并不担心。
蒂弗顿不是什么大都市,但也足够大到维持一个小偷和窃贼的圈子,以及两个全职销赃的家伙——路易斯·布里奇,还有他不相往来的父亲布里奇先生。
虽然路易斯只有23岁,但在两年前,就在他母亲锒铛入狱后,他就继承了这门家族生意。
布里奇之家
那是木料场外的标志。他手下所有男孩看见都会笑起来,但是“布里奇之家”是合法的,并且能够赚到钱,如果一个人足够小心的话,这些钱也不足以让人产生怀疑。路易斯·布里奇非常非常小心。在他以前还干入室盗窃勾当的时候,他曾进过一次监狱,发誓以后永远不要再进局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会拍拍自己的鼻子说,“英国西部最干净的鼻子。”
事实并非如此。
路易斯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不是老大,但他的鼻子无疑是最弯的。以鼻子弯曲程度来排的话,应该是路易斯、肖恩、塔米、维克多和卡尔文。路易斯机智犀利,野心勃勃,他的母亲让他负责过两次销赃行动,因为维克多太懒、塔米太疯狂,而肖恩又太喜欢海洛因了。
路易斯的孪生兄弟卡尔文是这个家庭的小绵羊。19岁时,他离家出走,当上了警察。当然,这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尴尬,但路易斯仍然爱着他的兄弟,两个人彼此都对另一个人的职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每年他们都会一起去埃克斯穆尔露营。
但是,布里奇先生并不会因此就与卡尔文讲话。他早就不和卡尔文说话了,认为卡尔文背叛了这个家庭——尽管他自己在子女还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们所有人,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了一起。
布里奇家族到处都是荒诞的原则和不断变化的联盟。
婴儿微微动了几下,好像他可能会醒过来,杰克又摇了摇婴儿车。
孩子不是他的,是路易斯的。
名字叫巴兹,巴兹斯特,又叫“巴兹侠”或者“巴兹连体睡衣”。
路易斯手下的所有男孩都得轮流照看巴兹。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做这种事,你就还没准备好与路易斯做生意。
杰克不介意。巴兹不惹人烦,只要记得不要在他周围骂骂咧咧就行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婴儿车里,如果没在车里,路易斯会在他的小牛仔裤的腰带上夹上一条可伸缩的狗绳,这样一来,照看小巴兹就同放一只胖乎乎的风筝没什么不同——他去拿橙汁的话就慢慢放绳,在他要栽在水里或者踩上狗屎时就猛地一拉。
路易斯的女友洛兰有一份正经工作,既然路易斯整天都在家里或木料场里,那为什么还要支付日托费用呢?
所以杰克现在摇晃着童车。
他喜欢在运河边。这里河水平静,也没有什么异味,偶尔一只翠鸟在水面上掠过,就像一块光亮的鹅卵石。
对面的纤道上,一匹花斑马拖着一条运河船缓缓前行,船速极慢,河水好像是在围着向它弯腰,而不是在周围荡起涟漪,船过之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驼背,而不是一圈接一圈的波纹。这匹马叫作“钻石”,那个和它并肩走着的人是斯坦。
他们认识斯坦,但他没有向他们问候致意。
怕有人可能会看见。
“165。”路易斯说。
“什么?”杰克心不在焉,没有听见。
“那就170,”路易斯说着,拔下膝盖上一根淡粉色的毛,“也就对你是这个数。”
杰克笑了起来,握手成交。
路易斯没有给他钱,杰克也没有给他东西。这不是路易斯的工作方式。他从来不去碰那些货物,身上也不会携带超过几镑的钱。他们分开后,他会慢慢走开,让手下的一个男孩把钱放在一个地方,杰克拿到钱,然后把东西放在同一个地方。
然后在回来的路上,斯坦会去拿到那东西——那匹叫“钻石”的马和他一起——把它带到另一个地方给路易斯。
不是他家,也不是木料场。
杰克从不问在哪里。那是路易斯的事,不是他的事。
都是出于信任。
杰克看着路易斯剃毛。刀刃像火花爆开一样离开他的腿后,那些毛发已然短得都无法弯下去了。
“真锋利。”杰克说。
路易斯在阳光下耍着刀,刀刃闪闪发光。“杰伊·费希尔做的刀,”他说,“我最骄傲的藏品——除了巴兹斯特之外,当然,花了一大笔钱,但它会永远保持锋利。”
然后刀又回到他的胫骨上……
他在这方面的痴迷让人觉得实在奇怪,人们在街上看见他都会用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杰克并不在乎他有多奇怪。
因为滑头路易斯·布里奇救过他的命……
在他母亲离开他们两年后的一天早上,父亲去商店买牛奶,就再也没回来。
他们等牛奶等了一个星期。
没有人想着他们。母亲去世后,他们再也没去过学校,就像他们的父亲再也没去上班一样。父亲阿瑟·布赖特称之为“家庭教育”,但那不过是在九点到三点之间不看电视的夸夸其谈罢了。
尽管周围几个邻居在他们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非常热心,但两年后,他们都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处理自己的麻烦。毕竟,孩子们的父亲还在,在当今时代,这比许多人都要幸运得多。
又走到了那个路肩上,还是那句话:“杰克要负责。”但这一次他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待在家里还是出去寻求帮助。
首先仍然是不要让梅丽继续哭了……
他告诉她,他们在进行实验,头两天,好像还很有趣,梅丽用粗笔在乌龟唐纳德的壳上涂涂画画;而杰克则向她大声朗读有关越战的故事;乔伊一直是最认真的学生,打开了代数课本,但却一直盯着门,狠狠咬着笔,连墨漏出来沾在嘴巴上都不知道。
杰克用自己攒下的零用钱去买食物,然后用乔伊的,但钱都不多。到了第四天,他不停地在房子里找来找去,找钱,找线索,乔伊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社会福利部门会把我们带走的。”
“他很快就会回来。”杰克坚持道。
“我们要进托管所,”乔伊哭了,“然后我们都会被收养的!”
“闭嘴!”杰克嘶声吼道,“梅丽会听到的。”
“什么是收养?”梅丽问。
第五天电停了,第六天食物吃光了。他们饿着肚子上床睡觉,饿着肚子醒来,乔伊还在哭,然后梅丽开始哭,杰克手足无措。
隔壁的科伊尔夫人可能会借给他十镑钱,但既然乔伊提到了收养,杰克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们的父亲没有回家,以防真的被收养。他们唯一认识的亲戚是在爱尔兰的比尔舅舅,可他们都同意宁愿生活在一个“盒子”里,也不要和尤娜舅妈生活在一起——连梅丽都这样说,尽管她从未见过舅妈。
第七天,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乔伊嘶声喊道:“社会福利!”他们三人爬到客厅窗户下,蜷缩在已经沿着墙堆成了好几堆的报纸后面。乔伊用手指捏住梅丽的嘴唇,梅丽把她的手打开,大声低语:“我没说话!”
他们没有应门,几分钟后,他们头上的小窗户发出嘎嘎的刮擦声,然后不知怎么就打开了——令他们惊讶万分,一个没有眉毛的年轻人从打开的缝里慢慢爬了进来。当他发现三个受惊的孩子正抬头看着他,他停在那里,身子蜷缩挂在半空,双腿还在房子外面。
“啊哈!”他打了个招呼,他们都笑了起来。
在放手下来后的几分钟内,路易斯·布里奇首先去了前厅,没去管电表,而是打开了灯。
然后他离开了,带着芝士汉堡回来。
在他们把肚子塞得圆鼓鼓的当儿,滑头路易斯已经用一双窃贼的眼睛搜索了整个房子,在他们父亲衣柜里的网球鞋里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300英镑现金,还找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家庭账单和银行对账单。他花了一个小时来弄清楚每月需要支付的费用,并为杰克列出了一份清单。
“我们已经把电搞定了,”他说道,好像杰克也参与到这一机灵的行动中了,“你觉得你可以搞定剩下的事情吗?”
“不,”杰克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才13岁。”
“那又怎样?”
“就是我该干什么?”
路易斯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很多。”
就是从那时候,他开始教杰克如何溜进房子而不会被人送进监狱。
首先是基础知识:瘦身,戴上手套,先找准出口,并随时准备好谎言和微笑。然后教会了他破门而入的细节:锁头、铰链、锁扣、防水板,塑料的还是木窗子,飞利浦式还是威卢克斯斜顶天窗;要带哪些工具才不会临时抓瞎;搜索的最佳顺序;什么能卖,什么卖不出价钱;谁能信任(他),谁不能信任(其他人),以及有关刑法的基础知识。
“我兄弟是警察,”他一次自豪地说,“我知道这行当的所有技巧。”
杰克从一开始就表现得非常出色。窃贼不是他曾经想要的工作,但他认真对待,就像他签下了某支英超球队一样。他身材矮小、结实,偷的都是让自己保持这种状态的合适食物——水果、蔬菜、糙米和鸡肉。他偷了有关营养学的书,如果有机会,还偷些有机食品。他减肥健身,勤奋地拉伸,直到他可以用鼻子触到膝盖,用脚跟触到后脑勺。
他偷了很多东西,换成钱以备不时之需,在他房间的衣柜顶有一个秘密袋子,里面装有近2000英镑。
对杰克来说,这就像变魔术一样,好像变出了钱一样。
还有食物、衣服和书籍……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他的愤怒又让他感觉很公平。
杰克从来没有问过路易斯为什么决定帮助他们,而不是骗光他们的钱,他有的只是感激不尽。所以,在他不信任任何人的生活中,杰克选择了信任滑头路易斯·布里奇——这个小偷、销赃犯……
和撒谎精。
“嘿,路易斯,”他试探道,“你曾经在房子里找到过什么非法的东西吗?”
“你找到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问问。你会去找警察吗?”
“不!”路易斯非常震惊,他停止了刮毛,“没有!哎呀!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娈童的东西,我会带几个兄弟去搞清楚,你知道吗?但是警察?门都没有。我唯一一次进去就是因为他们。我是第一次被控成年盗窃,所以我试图和他们交易,给他们一些好的东西,真正好吃的东西。他们接了,晚上就吃了……然后呢,把我当饭后甜点吃了,这些贪婪的杂碎!我在里面待了四个月。相信我,那些警察总能找到你的。”
他看着杰克,直到杰克点头表示理解了警察的性质。
然后他接着说:“你如果对什么有担心,把它给我,懂吗?我来处理。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去惹警察!”
路易斯专注地看着他,杰克慢慢点头,然后站起来伸伸腰。
“好吧,”杰克说,“我得去家集市了。你自己摇巴兹好吗?”
“不,他需要跑一会儿,否则他会整夜都不睡,洛兰会杀了我的。”
路易斯站起来,将困倦的小孩从童车上抱起来:“好了吗,巴兹兄弟?你怎么样?”
巴兹皱了一下脸,把头放在父亲的肩膀上。路易斯轻轻拍着他的背,系上了狗绳,然后从儿子牛仔裤的小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杰克。
“肖恩说他们在泰国要待到星期六。”
“太好了。”
路易斯把巴兹放在地上。小男孩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然后直直地走向运河。
杰克走后,路易斯熟练地扯了下狗绳,让巴兹减速,又牵着他跑了个弧形,就像钓上一条枪鱼似的。
4
家集市里什么都卖,但它最大的卖点是混乱。
对一个小乡镇来说,家集市的货架摆放——砂锅、文具、给羊吃的除虫剂等并没有什么不合常理之处,但是顾客多半得是蒂弗顿本地人才能够在其随机的库存和奇怪的布局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商品,而这一切都是多年来超市慢慢兼并周围商店造成的。一进店门,地板陡然上升,延伸到50码以外的商店后面,沿着街道的方向横向分岔出去,通到其他商店的门窗后面,就像一棵又大又壮的杜鹃树。
门铃声在杰克身后响起,他挤进地毯堆成的小山,爬过贺卡、煎锅、棋盘游戏、灯罩、魔杖、保暖袜、垃圾箱,一直爬到商店靠后面的位置,在那里地板和天花板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身材高大的常客会知道避免撞头,而游客在这里多半会撞一下头,然后无奈地笑笑,因为这也是商店魅力的一部分。
在那里——比街道整整高20英尺,在一墙壁安静的钟下面——杰克拿起一盒乳胶手套,然后转身往下去到收银台。
有几条路线可以从那里下去,他选了条不同的路线。
缝纫线、假花、车用油、冰袋,他加快速度,飞速地经过这些东西……
就在头饰品前面,他停了下来,有些喘气。
然后他稍微后退到那座“山”上,看着一个装满相框的架子,每个相框里面都有同样的虚假家庭在玻璃后面愉快地微笑着: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和一个沙滩球。
总是沙滩球。
杰克眯着眼睛看着这排相框。
他拿起两个比较了一下,放回去了一个。
他只付了手套的钱。
然后他走向“大忙人”邮亭取消了订的报纸。多兰先生——一个非常郁闷的卖报人差点儿哭了。
在他很少使用的卧室里,杰克穿过堆叠的报纸,越过铺满报纸的床,走到窗前。
他从口袋里拿出偷来的相框,仔细研究起来。
两个孩子和沙滩球与他自己阴郁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太干净了,甚至连指甲都干干净净。他们的头发洗过,牙齿洁白整齐。他想象着他们的卧室——到处都是玩具、书籍,床上干干净净,家里充满温暖、光明和爱。
杰克把图片从框架中取下来,揉皱丢到地板上。
然后他把空相框摆在窗台上。
不知何故,看着它放在那里,静静等着装上照片,给了他可以找到那张照片补上它的希望。
尽管他知道这很幼稚,但他觉得有了这点儿希望会更好。
希望很难得到,甚至获得一点点希望都要走很长的路……
看到科伊尔夫人花园中有人,他立刻从窗边往后退了一步。
在她去世前一年,科伊尔夫人坐在轮椅上,很少出门。她听不见了,脾气暴躁,没兴趣与任何人或任何事打交道。
杰克喜欢她,帮她买过东西、修剪过草坪,总是以“我父亲叫我来的”为幌子以避免怀疑。
但现在来了新邻居,梅丽说过的。她就在那里,身形瘦削,站得笔直,戴着一顶草帽,一只手拿着泥铲,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黑桶,但穿着打扮明显不是来干园艺的,她穿着淡粉色衬衫、白色长裤和凉鞋。
她拿着铲子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到斑驳的草坪中心,缓缓地绕了个圈,审视自己的新领域,打量周围环境。
当她的目光转向他这边时,杰克从窗边又向后退了一步,躲在阴影中,让人看不见。
但是老太太仰着脸看着,好像知道他在那里似的。
杰克内心有一丝不安。
即使从这里看过去,这位新邻居看上去都是喜欢管闲事的。
5
该是睡觉的时间了,亚当在后门唤着猫咪。
“奇——普斯!奇——普斯!快来,奇普斯!”
凯瑟琳在那里偷笑。奇普斯总是让亚当低三下四。
她不一样。她一叫,猫就过来,要不然就把它锁在外面过夜。就这么简单。奇普斯深知这一点,所以总是像毛茸茸的白色箭头一样从花园中箭射而出。但它会让亚当缠着它的小爪子,直到这个人被彻底羞辱之后才会进来——吹口哨,说好话,像巴瑞·曼尼洛[6]摇晃沙球那样摇晃猫砂盒子。
电话响了。
“我去接。”她说道,试了两次才让自己从沙发上起身。
“会是谁呢?”她问肚子里的宝宝,而宝宝显然是不知道的。
“你好?”
电话线那头沉默着。
“你好?”她又说。
“奇普斯!快来吧,我的好奇普斯!”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
凯瑟琳第三次张开嘴说“你好”,然后慢慢地闭上嘴。那沉默太深沉太阴暗,不可能是电话出了故障。
有人在那里,只是没说话。
那天晚上刀子给她带来的恐惧,就像缓缓流淌的石油一样,顺着她的后颈慢慢往下滴,逐渐将她全身包裹起来。
有人在电话那头微微地喘着气。
也可能是她自己的呼吸声。
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亚当摇晃盒子的声音,那节奏仿佛他是在巴西的科帕卡巴纳海滩上跳着桑巴舞似的。
“你想要干什么?”凯瑟琳低声问。没有听到回答,她立刻又说了一遍,还是一样的慌张:“你想要干什么?”
那头是微微的吸气声。
还是没有说话。只有她耳边的无尽深渊。
“你想要干什么?”这次她的声音很低,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长长的沉默。这个人挂了电话吗?突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语,就像她刚才一样小声,仿佛他也不想被人听到。
“我本可以杀了你。”
凯瑟琳的脸僵住了,她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嘴。
声音中没有任何威胁,就是对事实的陈述,不多也不少。但是她的腿软得像果冻,她只能用一只手撑住墙稳住自己。
最终,沉默变成了嘟嘟的空号声,凯瑟琳知道他已经走了。
慢慢地,她放下电话。
在她身后,亚当问道:“谁呀?”
她没有转身:“什么?”
“谁的电话?”
“哦,”她说,“打错了。”
她转过身来。亚当把猫抱在怀里,到处是毛,自鸣得意。
“希望他们道歉了,”他说,“都11点了。”
“是的,”她停下来说道,“她说她很抱歉。”
亚当对着她皱起眉头。“你还好吗,凯瑟琳?”他说,“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她给了他一个疲惫的笑容:“可能是起得太快了。”
亚当将奇普斯从手臂上放回到地板上,轻轻地将凯瑟琳带回沙发,跪在她面前的地毯上,一脸焦虑地望着她的脸:“想喝点儿水吗,还是茶?我现在去泡。”
她点点头:“好的,亲爱的,茶可以。”
她想让他去厨房,去任何地方,这样她就不必假装,不必骗他。
但他留了下来。“你确定没问题吗?”他说,“我现在打电话给医院。去拿包?”
从她怀孕第四个月起,包就装得满满的,放在前门旁边。那时候她还可以穿12号牛仔裤,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需要这个包就觉得很神奇。但现在她每天都查看一遍,确保它仍在那里。有时会往里添点儿东西,或者用更好的东西把旧的换出来。
“和宝宝没关系,”她想让他放心,“我觉得,刚刚接电话时起得太快了,有点儿晕。”
她朝他微笑,摩挲着他的手:“亲爱的,我想喝杯茶。”
他棕色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所以她闭上了眼,小心翼翼地靠在靠垫上。
亚当又拿了一个,轻轻地垫到她背后。
“好些了吗?”他问。
“谢谢!”她说。
他吻了她的前额,然后吻了她的肚子。
凯瑟琳眨了眨眼睛表示谢意,有时他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公主、一个情人和一个备受珍爱的孩子。
而她在骗他!
好像听到了她的想法似的,他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有什么不对的,你会告诉我的,对吧,凯瑟琳?”
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当然!”
但她不会。
因为如果告诉他有关电话的事情,那就必须告诉他有关入室盗窃的事情,那他不仅会对开窗和瑞典花瓶生气,也会因为她之前什么都没有说而感到受伤,感到气愤。
所以……她没有告诉他关于窃贼、刀子或纸条的事情,现在也没有告诉他有关电话的事。
凯瑟琳热切地希望自己没有什么瞒着亚当的,但是既然已经开始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她知道就不是那么容易回头了。
她觉得好像在欺骗他。
“我爱你。”他说,话就像飞镖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有那么一会儿,她让他紧紧拥着她,尽管她想独自一人。
6
梅丽看了看自己的红蓝色小手表。三点半的时候,她从钩子上取下后门钥匙,抱着唐纳德冲到花园里。
当阳光照到她皮肤上时,她快活地颤抖着,把唐纳德放在草坪上,自己一头扎进温暖的草地,仿佛潜入深绿色的水池。
她平趴着,捧着脸,在她呼吸进绿色、土壤和草根的味道时,小草也扎着她的眼睑和鼻子。
然后,慢慢地,她侧身躺着,这样就可以倾听花园里的声音了。
茎秆在她脸颊下弯曲折断,发出窃窃私语,还有头发在耳朵上擦来擦去的声音。但是如果保持不动,平静呼吸,就可以听到头下的整个世界有甲虫和虫子发出的微小声音,还有,她想象着,蚯蚓穿过土壤的声音,或者土壤滑过蚯蚓的声音。
除了唐纳德之外,她最喜欢蠕虫。杰克用鞋盒给她做了一个蠕虫“旅馆”,在上面用刀切出来小小的门窗,还有拉上来的百叶窗,盒子里填了一半的土壤,这样梅丽可以直接观察蠕虫,不会被草挡住。她通常会抓住它们在“旅馆”里住上几天,然后让它们退房,送回花园中它们原本的地方,而新的客人将很快抵达。
在一个黑色的大笔记本上,她仔细记录着客人抵达和离开的时间,并给它们起了像“史莱克”“瑞格斯”“机灵鬼”“长脚怪”这样的名字。她很确定“长脚怪”是一名常客,尽管杰克说这不太可能。
梅丽闭上眼睛,伸出双臂趴在草丛中,仿佛拥抱着整个星球。她用一只耳朵听着蠕虫和甲虫的声音,而另一只则听着鸟儿的轻柔啁啾声,还有大黄蜂像在乡下小路来来往往一样的嗡嗡声。
这时她听到一阵压在嗓子里的缓缓咳嗽声,然后是咔嗒声和叮当声。
短暂的安静片刻之后,又传来声音:噗噗、咔嗒、丁零当啷。
梅丽抬起头看向篱笆那边。隔壁有人准备开动割草机。
她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站在阳畦的砖块上,这样她就可以双臂撑在篱笆上挂在那里。
新邻居在那里。一位老太太,穿着不合时宜的浅色长裤和印花衬衫。
“您好。”
老太太抬起头,但是看向的是另外一个方向,所以梅丽挥了挥手,叫道:“在这里。”
“哦,”老太太说,“你好。”
“我叫梅丽。”梅丽说。
“哦,”老太太说,“很好。”
“您叫什么名字?”
“哦,”她又说了一遍,“你叫梅丽吗?”
“是的,”梅丽答道,“我给你说过的。”
“好吧!”老太太说,然后没有说什么,好像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
最后她说:“梅丽是个好听的名字。”
“是吗?”梅丽问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大家一直都是这样叫她,就像她的手指或脚趾一样已经是她的一部分。它们不漂亮也不丑陋,只是手指和脚趾。
“您叫什么名字?”梅丽又问了一遍。
“雷诺兹太太。”
“呃。”梅丽说。雷诺兹太太不是一个漂亮的或丑陋的名字,所以现在换她对这名字无话可说了。
雷诺兹太太把启动器装到割草机上,但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机器启动了。梅丽知道这点,因为每次杰克为她启动割草机时,那声音又快又响亮,让她不由自主捂住耳朵,而雷诺兹太太的割草机听起来气喘吁吁、病恹恹的。
“我们有一台好的割草机。”她说。
雷诺兹太太没说什么,只是再拉了绳子。噗噗、咔嗒、丁零当啷。
“我会剪草坪,”梅丽接着说,“但是必须让我哥哥为我开动割草机。”
“非常好。”雷诺兹太太说,好像这有什么问题。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是的。”噗噗、咔嗒、丁零当啷。
“我和哥哥姐姐,还有爸爸住在一起。但爸爸的工作很忙,他在一个石油钻井平台上工作。”
“哦,是吗?”雷诺兹太太说着,拧开割草机上的盖子往里面看了几眼,梅丽感觉她并没有真正倾听。
“是的,”梅丽继续说,“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有我们三个。”
“这很好,”雷诺兹太太说,“里面有汽油,还有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梅丽想,杰克会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杰克会在一瞬间修好它。她很想把杰克当作割草机修理工介绍出去,但如果她这么做的话,他会很生气。杰克不喜欢与邻居打交道,害怕他们登门拜访,所以梅丽没有再说割草机。有些话她可以说,但不能跑题。
“我在家接受教育。”她说道。
“现在吗?”雷诺兹太太这回听清楚了。她猛地抬起头,视线从割草机上转向挂在篱笆上的梅丽。
“如果你父亲不在家,谁在家给你上课?”
“我哥哥姐姐,”梅丽说,“我读过很多书。”
“哦,是吗?”雷诺兹太太怀疑地说,“你最喜欢看什么书?”
“吸血鬼。”
“吸血鬼?”
“是的,”梅丽点点头,“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吸血,但只有你邀请他们才会。”
看着雷诺兹太太皱起眉头,梅丽解释说:“他们不能随便进来。这会违反规则。”
“好吧!”老太太坚定地说。她手背在身后,放在窄小的臀部上,瞪着割草机,然后回头看向梅丽,“你哥哥和姐姐多大了?”
“20岁,”梅丽说,“19岁。”
“哦,”雷诺兹太太说,“那很年轻。”
“对我来说不年轻了,”梅丽耸耸肩,然后她说,“你还有孩子吗?”
“还有?”
“对啊,因为你已经这么老了。”
“我才63岁,”雷诺兹太太生硬地说,“你多大了?”
“快六岁,”梅丽说,“所以你有吗?还有孩子吗?”
“我有个儿子。”
“也许他可以帮你修剪草坪。”
雷诺兹太太叹了口气,说道:“也许他可以。”然后将割草机推回花园里的工棚,用挂锁锁上,把钥匙放在天井上一个罐子下面。
“这里没人偷东西。”梅丽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雷诺兹太太说,她挺直身,“那么,除了吸血鬼还看什么?”
“很多。”梅丽说。
“比如说?”雷诺兹太太问。
“嗯……新闻,”梅丽说,“我知道所有的新闻。”
“真的吗?”
话里似乎有某些东西让梅丽觉得雷诺兹太太认为她在说谎,所以她揉了揉鼻子,抓了抓脑袋想想她在报纸上都读到了什么。
“世界上最后一只小沙发死了。”
“什么是小沙发?”雷诺兹太太问。
“一种绵羊。”
雷诺兹太太皱起眉头,然后说:“你的意思是一只野山羊[7]。”
“是的,一只野山羊。”梅丽说。
“那是一种山羊。”雷诺兹太太说。
“这没关系,”梅丽耸耸肩,“因为一棵树砸在了它的头上。”
“是吗?”雷诺兹太太怀疑地说。
“是的,在俄罗斯的海底沉没了一艘潜艇[8],他们没逃出来,都死了。”
“一艘潜艇?”雷诺兹太太问。
“是的,”梅丽眼带挑衅,继续说道,“我知道关于希普曼的一切。他杀死了很多人,但只杀那些老人。”
雷诺兹夫人噘起嘴唇,似乎要说什么,然后好像又改变了主意:“你是不是不该像那样挂在篱笆上?”
梅丽以前从未想过这件事,但现在她低头看看篱笆,再看看自己和努力在阳畦的砖墙上保持平衡的脚,一切看起来都不错啊。
“我想没问题。”她点点头。
雷诺兹太太手又背在身后,好像生气了。
“好吧,只要你不会弄破它。”她说着,进了屋,关上了后门,连“再见”也没说。
梅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弄破篱笆。多么愚蠢的说法。那可是篱笆!
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盯着隔壁花园的丛生杂草,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下来,以免踩到阳畦的玻璃盖上。里面种着西红柿、生菜和葱,给它们浇水是她的工作,她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因为就算不是晴天,阳畦里面也很热。而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杰克曾经让她躺在里面,然后关上盖子,所以她知道植物需要多少水。
现在,她打开盖子取出一个甜美的小樱桃番茄,丢进嘴里,用她洁白的小牙齿将它咬开。
她被允许这样生吃,因为“沙拉对你有好处”。
她给乔伊也带了一颗。
7
星期五晚上,凯瑟琳的意大利调味饭大获好评。她站在那里,在珍妮特和罗德吃的时候负责搅拌添饭,而珍妮特不停地吃,好像她烧烤了一只独角兽似的。
“你必须把食谱给我!”她说了三遍,“真是太好吃了。”
“就只是米饭,费点儿力气罢了。”凯瑟琳第一次听到时笑了笑。
第二次时她就只笑了笑;第三次就置之不理,而珍妮特也没有再说,虽然她确实搞不懂调味饭和西班牙海鲜饭之间有什么区别,对此大家都是一头雾水。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里面有没有“鱼肉”的问题。
聊天聊得很尴尬。凯瑟琳很喜欢在房地产中介公司的工作。她一直很擅长和人打交道,也喜欢办公室里大家相互开玩笑,但是现在听到珍妮特谈起这些,却感觉毫无意义。珍妮特说的越多,爆出的料越少,听起来就越发老套。
“所以我对贝文先生说,花园里如果有那个池塘的话,房子他们永远都卖不掉!那是让一家人住的地方!有个池塘的话,那就像一面红旗上面加上了锦鲤!”
珍妮特得意扬扬,但只有凯瑟琳努力微笑表示同意,不过是为了不让罗德说话。
罗德个头中等,小眼睛,面容呆板,说不上丑,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凯瑟琳越来越觉得他无趣了。
她以前只和他见过一次面,并且时间很短,但他一进门就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揉了揉她的肚子,好像她是一只幸运兔脚!
“恭喜。”他说着,尽管祝福晚了七个月。
凯瑟琳挤出一个笑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想着在晚上剩下的时间里都要离他远一点儿。
但即使敬而远之,她也不喜欢他。他向亚当大肆吹嘘着汽车,冒出一些专业词汇,却只暴露了他在这方面的无知;他给大家讲了自己工作中遇到的几个白痴,这些人他们既不认识也不在乎,然后因为他们无法提起兴趣分享他的厌恶而感觉受到冒犯。他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调味饭,一直要求凯瑟琳讲讲自己的秘密原料,然后试图将“秘密原料”变成一个和怀孕有关的笑话,每次说到这儿,他都要眨眨眼或轻推下别人的胳膊,也不管连应付的笑声都没有。
到了八点半,他已经成了个惹人厌的“大象人”[9],凯瑟琳已经等不及想让他们离开了。
谈话中的裂痕越来越大,珍妮特试图弥补,结果只是变得越来越绝望,而除了说“请递一下盐”之外,亚当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他偶尔透过门缝瞥一眼电视,有次上厕所用了很长时间,凯瑟琳知道他在厕所里面看书……
凯瑟琳一开始也试图活跃下气氛,但是当她内心被一个更加黑暗的真相占据时,就完全不想费心让那些空洞的对话像球一样在空中被推来挡去,你来我往。
如果她开口的话,就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说出来。一切都会倾泻而出。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有个人闯进了我们家!他威胁要杀了我!”
一想到晚餐聚会努力保持的表面礼貌会在一瞬间四分五裂,就让她傻笑不已。
“再来点儿葡萄酒吗?”亚当问,她立马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问,然后意识到珍妮特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
凯瑟琳脸红了。
“你还好吗,凯瑟琳?”珍妮特一脸同情地偏着头问道。
凯瑟琳明白这里面的潜台词——
“你为什么要装出一副痛苦的婊子样?如果你不想我们在这儿,那请我们干吗?”
“对不起,珍妮特,”她说道,“我一直都在期待着今晚,但我太累了。小宝宝,你知道的!”
没有人可以和宝宝争辩。
“当然,”珍妮特笑了,“还在那里一直搅。”
她的意思是,还在那里一直说谎。
他们喝完咖啡后径直离开了,凯瑟琳在门口拥抱了珍妮特,因为她确实感觉很过意不去,尽管还不够糟糕到要恳求他们留下来。
亚当关上门后,凯瑟琳不禁呻吟了一声。
“感谢上帝!”
他拍了拍她的背。
“我很抱歉,”她靠在他胸前说,“我只是没有准备好。可怜的珍妮特,我明天打电话给她道歉。现在我只想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睡觉。”
他又拍了拍她的背,但没有说什么。凯瑟琳抬头看着他:“你还好吗?”
“还好。”他说。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一点儿:“怎么了?”
亚当耸了耸肩:“那个罗德是个蠢货,不是吗?”
“绝对的蠢货,”她同意道,又把脸贴在他胸前,“我甚至可以说他对汽车一点儿都不了解!”
“他还摸你肚子。”
“我知道,”凯瑟琳说,“这真的不合适。”
“我不喜欢他。”亚当说。
“我也不喜欢,”她说,“但是珍妮特从来没有谈恋爱超过一年的,所以他的日子也差不多了。”
“很好,”他说,“希望我们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凯瑟琳笑着离开了亚当的怀抱,准备上楼。
还没走出三步,就听到了敲门声。
是罗德。他的车胎漏气了。
唉!
罗德回来打电话给道路救援,而凯瑟琳走出去安慰珍妮特,并看看轮胎的情况。
在温暖的夏夜,她和珍妮特并肩站在丰田车旁边。
“真要命。”凯瑟琳说。
“罗德才换的新轮胎,”珍妮特说,“我会告诉他退回去,要给卖轮胎的人好看。”
她们都盯着门口,看罗德是否回来了。
还没有。
一阵沉默。
凯瑟琳不想邀请他们回到房子里再待半个晚上,她现在是如此急切地想泡个热水澡。
“你和罗德在一起好像很开心。”
“到目前为止都还好,”珍妮特点点头,手指交叉,“我只能说,他今晚有点儿紧张。他对汽车其实不怎么了解!”
她们都笑了。
“但他对我很好,”珍妮特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改变。”
“那太棒了。”
“是的,确实如此。”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不清楚!”珍妮特说。
凯瑟琳笑了起来,她作为主人整晚表现得如此糟糕,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和珍妮特有了共鸣,让她高兴了不少。
“我会把那个意大利调味饭的食谱送给你。”
“哦,请务必给我。饭真是太棒了。要让罗德吃任何没有油炸的东西实在是太难了。”
凯瑟琳终于不再犹豫。
“为什么我们不进屋里面等呢?”
“你确定吗?”珍妮特问道。
“当然。”
他们顺着停车道往屋子走去,珍妮特突然说道:“不好,你被警察贴条了吗?”她伸手越过豌豆绿沃尔沃的发动机罩,拿起雨刮器下夹着的一张纸,就着橙色的街灯展开一看,然后皱起了眉头。
“是什么?”
“很奇怪。”珍妮特把纸条递给她,凯瑟琳看到那熟悉的潦草字迹,心猛地往下一坠。
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