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芦羽
22805900000001

第1章

过了后晌五点的时候,天气已经没有晌午那么恶毒,缓缓坠落的夕阳用最后的力气映透了天边的云朵,荆山塬的顶头挂起了一片片火红绚烂的彩霞,傍晚的黄昏撒满了枯黄沧桑的断崖,地边的柳树也随着山沟吹来的阵风轻轻的飘动。这片传说中黄帝铸鼎的土地,本来应该是人杰地灵,充满着历史人文气息的文化圣地,但是这里似乎并没有一点圣人遗留下来的灵气,甚至没有一丝历史文化存在过的痕迹,有的只是无限贫穷与荒凉,有的只是看不尽说不完的沧桑。勤劳的人们依旧勤劳,发挥着祖先留下的美德,世世代代的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生活、繁衍后代。

闷热的空气褪去了大地上一切的活力,所有的事物都变得缓慢,勤劳耕作的人们在这季节里也稍稍显得有些慵懒。只有那塬头的一片芦羽还在不停的摇摆,不停的生长,即便经历一次次的焚烧与枯萎,它也总能打起精神,从头再来……

在这样的年头里,没有那个人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反而大家都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孩子们希望赶紧过年,穿上新衣裳,挨家挨户的去走亲戚,吃酒席。大人们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家里庄稼赶紧丰收,吃个省心饭,缓解一下后半年的生活压力。塬北县的老田家也是这些时代大部队的一员,只不过老田家的户主田显贵今年还没有心思去关心什么地里的收成,他现在最着急最操心的是自家的二女子的人生大事。

田家总共有三个女子,一个儿子,二女子田慧香是田显贵二十四岁那一年生的,在家里排行老三,慧香本来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但是生下来就夭折了。同样都是田显贵本命年出生的娃,另一个刚出生就没了,而慧香这二十年却过得好好的,平日里连个头疼感冒之类的小病都不容易得,所以周边的人们在聊闲话的时候都说是慧香的命太硬。黑白色的年代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农民们没有其他的工作,一年到头的任务就是把自家的那几亩地照看好,由于生活条件的限制,也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除了吃饭劳动剩下的就是睡觉了,庄稼汉过剩的精力再加上多子多福的观念影响,极大地提高了时代的人口出生率,那个年头每家至少都会有四五个子女,多的甚至十来个也不算稀奇,所以,孩子在那个时代并没有很是金贵。

虽说是时间过得慢,但是它总会往前走,等走到前头的时候才觉得原来以为十分漫长的距离在回过头看时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眼看着慧香长大了,出落得很好,身条相貌都没得说,唯一有点不足的就是个头不是很高,夹在大姐和三妹中间明显的矮了一截,大家都说是因为她那个已经夭折了的妹妹把营养给分走了。一般情况下村里的大姑娘,尤其是这种相貌身条都好的姑娘,到了合适的年龄,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撵到家里去说媒,但是慧香眼看的已经二十岁了,家里还从来没有来过为慧香说媒的,慧香的大姐菊香两个娃都会叫人了,小妹莲香也在年前出嫁了,还嫁了个城里人,到了自己这里就像是换了个世界,一点音讯都没有,这让慧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论长相自己在姐妹三人里是最好的,论为人自己也是最乖最懂事的,但是就因为这封建迷信思想就让自己所有的优势显得苍白而又卑微。

“娃他爸,实在不行,咱去找个媒人算了,也不能为了面子把娃的人生大事耽搁了,娃眼看的一天比一天大了,再熬两个年头,年龄再大些,这女娃就不值钱了,到时候就更找不下好对象了!”慧香妈也是着急,一边说,一边不停的叹气。

“这咋能行么,这不是弄成反的了,哪有人家这样嫁闺女的,这提亲说媒本来就是男方家里的事情,这咱去找个媒人,传出去了咱这一大家子咋在这村子里活人哩!”田显贵拿着烟袋,甩过门帘径直走了出去,佝偻个身子,手背在后腰上,从后门一直走到了村头的大石河边,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抽起了闷烟。

田显贵心里也想着其实也不是自己有多么好面子,只不过那样做给外人的感觉就像是自家女子真的嫁不出去了,自己急着把自己女子贱卖出去,就算是找了个好人家,以后女子在人家家里也说不起话。

另一边,慧香妈根本听不进去田显贵说的话,她没有心思去琢磨田显贵心里的想法,她只是觉得什么狗屁面子,都不如女子的大事重要,自己就是再难,再被人说,也要给娃想办法把这事解决了。想着想着就走到了村里的一个媒婆家门口,这个媒婆姓窦,周围的人都叫她窦能成,因为她的嘴特别厉害,村子里的小娃们一块玩耍的时候都会念叨几句村里的民谣:“窦能成的嘴,长得美,龅牙胡子活像鬼。窦能成的嘴,两桶水,说起媒来不嫌累。”

据说这窦能成原名窦姝瑢,年轻的时候虽说不算是姿色过人,但是至少也算是比较文静的一个女子,后来嫁到隔壁村的一个屠夫了,结了婚后就天天跟着她男人一块杀猪,屠夫杀猪的时候免不了说几句粗话,慢慢的窦能成就被她男人感染了,刚开始只是小声的嘀咕两句,后来直接站在猪圈的矮墙上面,拿着钩子,一边骂一边拿着钩子把猪往出拉。再后来有一次她男人杀猪的时候被猪踢到脏腑了,当时就吐了几口血,送到医院里抢救了虽说是命保住了,但是也留下了病根,身体也就自然一年比一年差了,病慢慢多了,人也就慢慢不行了,硬撑了几年人还是走了,窦能成也就成了寡妇。说起来她也算命苦,爸妈去世的早,本来上面还有个哥,他哥跟他嫂子本来是种西瓜的,改了两亩大棚,日子过得相当不错,谁能想到一场暴风雨把地里西瓜棚全坏完了,两口子的心血全让这场暴风雨糟蹋了,两口子也没有从头再来的心劲,一块喝了农药去了,剩了一个侄儿,窦能成扶持着让考学出去了,也没有怎么回来过,后来她就干脆回到了自己的娘家生活了。

后来为了维持生计,就跟人说媒了,说成了收个红包,日子也算凑合的能过得去。慢慢的也就越说越顺了,成了村里说媒专业户,家里的光景也就越来越好了。她说媒的水平很不错,她说过的媒成的多,个别成不了的也是特殊原因,所以周边的人们都愿意找她说媒。对于她的口才,有人说是杀那几年猪给她的嘴开了光了……

慧香妈一往跟窦能成对付不来,她觉得窦能成脑子太滑,人太奸诈。而这一次为了女子可是不得不来给人家低个头。

“老窦,在屋里么”

“咦!慧香妈,你今个到时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坐了,平日里,想喊你过来喝个茶,叫都叫不动你”窦能成一边把慧香妈往屋里迎,一边解下围裙,顺手挂到了院里的绳子上。

慧香妈也不想卖关子,回过身掩上了房门,把慧香的情况也都一五一十的说了,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窦能成赶紧把手帕掏出来递给了慧香妈。

“咱慧香的事我也知道,娃是个好娃,长相身条都没得说,就是咱这当地就是这种讲究,周围的人都说娃的命太硬,怕一般人服不住。你看平日里咱两也不算对付,你今个既然来找我了,我不看你的面子,我看娃平常见了我叫两声姨的份上,这事交给我了……”

看到窦能成如此的坦诚,也想起自己之前对人家的想法,慧香妈羞愧的无地自容。不过有窦能成这个能人管事,慧香妈倒也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走的时候也专门给窦能成叮咛了,不让她说自己专门来找的她,怕传出去对慧香不好。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田显贵的家与荆山塬一带的农民一样,简单却有充实。大片大片辛勤的劳动人却是映射出了时代的懒惰。

“慧香妈,慧香妈,在屋里么,我是老窦……”

“哦,老窦,快来,快来,进来坐,是不是娃的事有啥消息了”

原来,窦能成最近一直在操心慧香的事情,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终于给慧香说了一个对象,家里也离得不远,中间隔了两个村子,男娃姓刘,因为排行家族老七,所以叫刘七,家里也都是农民,不过娃倒是怪老实的,能吃苦,就是说话稍微有点结巴。慧香命硬的说法他家里人也不是不迷信,说起来也是同病相怜,就因为有点结巴,这么老实个娃也一直娶不到媳妇,家里人也急,这才同意让两个娃见一面,试着交往一下。

不管两个人的事情最后能不能成,有了第一个说媒的就会有第二个,想到这里,田显贵也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把这一段时间的郁闷全部吐了出来,心里也轻松了不少。这一件事情终于有点眉目了,家里人自然也不用说,都跟着高兴,慧香妈还专门跑到地理去割了两捆韭菜,给一家人烙了韭菜盒子,也算是一种庆祝吧!

看了黄历,定了见面的日子,两家人也都是匆匆忙忙的准备着,慧香还拿出自己挖药攒下的钱去买了一条新衬衫。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几天的时间对于两家人来说就像是过了几年,不过只要有耐心,该来的它总是会来。见面的地点约到了窦能成家里,一大早田显贵就跟慧香妈一起带着慧香来到了窦能成家里,慧香妈还给窦能成提了一篮子鸡蛋。

“慧香妈,你看你这个人,都说了我这是给娃帮忙,看到娃的面子上,你这来提一筐子鸡蛋,是客气呢还是打她姨的脸呢!”

“姨,你就收下吧,我的事是我的事,给我姨提鸡蛋是提鸡蛋的事,两码事,一码归一码,咱都不要对号入座!”慧香边说边笑。

听慧香这样说几个大人也笑的不行。“都说你姨嘴能行,我看你娃娃这嘴也厉害着呢!”窦能成说起慧香脸上也是写满了喜欢。几个人说着说着刘七一家子人也到门口了,看着自己的相亲对象从窦阿姨家门口走进来,慧香有点害羞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相亲,以前觉得遥不可期,可是到了这一步的时候才知道,以往看着十分遥远的距离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漫长。

说着话间,两家人都坐下了,慧香帮着窦能成把茶水倒上了,大人之间也是简单的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无非就是家里几亩地、几个娃之类的,说完以后,气氛就慢慢变得尴尬了起来,两家大人都不是什么能言善语的人,两个娃更是少不经事,羞的不行。两家大人齐刷刷的把眼光都洒到了窦能成的身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的人去干”。窦能成正喝着茶水,觉着屋里气氛有点尴尬,赶紧把已经递到嘴边的茶水放了下来。

“这样吧,刘七,慧香,你两去大石河跟前逛一下去,大人们你们就先回去吧,刘七你一会逛完了再过来找一下我!具体的事情到时候我再找你们谈。”窦能成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安排了,大人们也起身准备回家了,慧香刘七两个人低着头也走了出去,到底事能不能成,谁心里都没有底,只能先回家等着两个娃的消息……

北方的土地总是一副沧桑的外表,粗狂与厚重是对它最好的形容,在水资源十分欠缺的关中平原一带,能靠着一条河居住,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大石河算是渭河的一条支流,由于河床的石头块头都比较大,所以人们干脆叫它大石河。大石河一带的环境保持的特别好,当地的老百姓们把它当做母亲河,从来不会往河里倒垃圾什么的,最多就是架个水泵,灌溉一下庄稼。村里的人没事的时候都会来大石河的岸边上走走,听一听大石河的水声,闻一闻田野里野花的香味,心情也能好上许多。

慧香跟刘七也是走在这一条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小道上,慧香头低着,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就一直拽着自己的衣角,刘七一边往前走,一边时不时的用余光打量一下慧香。走到一块大石跟前的时候,慧香就不在往前走了,她面对着大石河坐了下来,旁边给刘七留了一个位置。刘七就在一旁站着,不好意思坐下来,因为那个石头坐两个人有点挤,坐下来就靠在一起了。

“你站着干啥啊,走了半天了,坐下来歇一会么”慧香抬头看了一下刘七,说完就又低下头看河边的石头了。

刘七的手捏了半天,还是一点点的挪到慧香旁边坐了下来,他不敢太靠着慧香,就坐了一半屁股,那一半就用腿撑着。然后就顺着慧香的目光看着这条他们共同的母亲河。

“哎呦……”两个人静坐了有大半个小时的时候,刘七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脸上的表情看着也是十分痛苦,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小腿。

“哎……你这是咋了啊……”慧香蹲到刘七旁边一边问,一边扶着他。

“没……没事,就就……就是……”刘七结巴了半天,本来一句话都快憋出来了,抬起头看了一下慧香,又咽了回去。

“咋了,你快说啊,把人急死了!”慧香真的有点着急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刘七看着慧香真的急了,也不敢再卖关子了,低下头,小声的说:“就就……就是……腿腿……有点麻……麻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慧香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捂着肚子笑得半天起不了身。刘七看着慧香这样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笑了一会,两个人突然一停相互看了一下对方,害羞的低下了头。

后来的时候听说窦能成跟刘七、慧香两家人都聊了一下,两个娃觉得对方都还不错,觉得可以试着交往一下,就这样,慧香终于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段恋爱之旅,但是后面到底等待着她的是幸福亦或是不幸,没有谁能知道,未来的路还得她自己去走。

日子还是在一天一天的过着,从来不会说为了那个人做半点停留,就像是村子里烟囱冒出的青烟一样,时刻的在流走,只是不知道它下一刻会流向哪里。

后来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慧香跟刘七的来往还算是很频繁的,刘七不忙的时候回去帮慧香放羊,两个人都不忙的时候刘七也会骑着自行车带慧香去县城里转转,吃几根油条,喝一碗豆腐脑。每次从县城回村里的时候,两个人都会推着自行车,慢慢的往回走,他们一起欣赏午后时分那塬头坠落的夕阳,一起走过那片生长了几十年的芦羽丛,也一起向往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两个娃的感情一步一步的升华着,虽说是刘七经常来慧香家里玩,但是慧香还从来没有去过刘七家,这是当地人的讲究,只有等两个人的事情差不多的时候女娃才能去男方家里。在慧香心里,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她早已经把刘七看做自己未来的丈夫,她喜欢刘七的老实,喜欢刘七的务实,更喜欢刘七不经意间的土味浪漫,所以她也期待着能到自己未来的家里去看一看。另一边的窦能成其实早已经把这事安排好了,跟两个大人也已近说好了,当然选日子必不可少的是看一看黄历。

几天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刘七骑着自行车来接慧香,刘七妈从早上开始也已经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等着慧香。两家隔了不到十里路,骑着自行车,两个人有说有笑一会会就到刘七家门口了。慧香下了自行车,站在刘七门口,仔细的打量着这一间房子,就跟自己当初看刘七一样认真。刘七家里是几件大瓦房,墙是用窑里面烧变形了的三级砖砌的,这种房子在村子里面已经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慧香看着也是一脸的满意。

“刘七,你站在哪里干啥呢,赶紧把慧香领进来,看你木讷的样子”刘七妈手上还沾着油,两个胳膊夹着肋骨,笑嘻嘻的把慧香往家里迎。

“他爸……慧香来了,你赶紧上南头小卖部买一瓶汽水去,把自行车骑上,回来了就能吃饭了!”

刘七妈跑前跑后的招呼,让慧香看到了他们家里对自己热情,心里不由得高兴。吃饭的时候,慧香妈也是不停地给慧香夹菜,弄得慧香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吃着聊着,时间过得也挺快,转眼间就到后半晌了,慧香心里想着,第一次来人家家里,不能呆的太久,是该回家的时候了。慧香硬是不让刘七送她回家,她说中午吃得太多,要走回去消化消化。是的,不到十里路对这个从小干惯了农活的小姑娘来说不算个难事。慧香一边走一边想,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想着想着自己也傻傻的笑了,眼下这光景,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有饭吃有衣服穿就足够了,还奢望什么人生,想起来刘七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娃。

“妈,我回来了……”慧香蹦跳着跑回了家,钻到自己的房间。慧香靠在了炕头,闭着眼睛,幻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结婚生娃,跟刘七一块种地干活,以后日子过得好了再买个摩托车,出门干啥的就更方便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慧香妈以为慧香是这几天太累了,就没有喊她吃饭。慧香就这样带着还未做完的梦入睡了,一切看起来都是美好的,但是未来毕竟是未来,未来毕竟是不可预测的,等着慧香的到底会是什么,谁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