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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也想成为你的骄傲

羡慕和嫉妒不该助长贪欲的气焰,

而应该变为生活的动力,

否则一味地因为虚荣心与人争高低,

到头来只会输得更惨。

姚一丹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为一起意外事故过世了,比起同龄人,她幸福的童年结束得有点早,随之而来的是漫长又昏暗的青春期。

No.01

R城的夜生活特别丰富,随便走进市中心的一家酒吧,里面都是光怪陆离的氛围。那些光鲜靓丽的男孩女孩穿着打扮新潮,举手投足间透露着衣食无忧的轻松快乐。

姚一丹每天放学,都会经过市中心这个喧闹的地方,虽然这里和她普普通通的气质看起来毫不相称,但她还是会习惯性地在这一站下车,安静地跟随在热闹的人群后面,一步一步地沿着灯火璀璨的商户向家的方向走去。

路过喧闹的酒吧门口,仔细听,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欢笑声,还有路边餐厅服务生为客人殷勤搬动椅子时发出的摩擦声。这些声音伴随着她身后拥堵的马路上传来的鸣笛声,让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变得越发拖沓迟疑。

每次经过这里,在店铺门口流光溢彩的广告牌的灯光投射下,她的脸上都会映出五彩的颜色,浮现出不同于白天的生机。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也因为映入橱窗里的光,而变得更亮了。

几小时前还死气沉沉的她,现在好像整个人走出了阴暗的角落,顿时明亮了许多。

她依依不舍地穿过街角,一边收集着一切属于这里的声音,一边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个生动的世界。

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上十几分钟,就到了下一站公交车站。

姚一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刚好。大约两分钟后,32路公交汽车如期开来。她坐在车里最后一排靠窗的老位置,刚好能把方才经过的繁华尽收眼底。

车门缓缓合上,公交车载着她向K区平矮的居民楼方向驶去。这段路途不算太短,她通常把沉重的书包从身后卸下,孤独地放在胸前,然后不自觉地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只是不再向外看了,她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思绪跟着游离。

姚一丹喜欢来酒吧街,但她并不是为了看那些光彩夺目的男孩女孩的生活。她只是想沿着热闹的地方走走,听听热闹的声音,在这座城市最中心的地方,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因为接下来,她就要回到那个她不愿意面对的家,回到对她来说寂静无声的世界了。

No.02

姚一丹母亲去世后没多久,家里迎来了两位新成员——她的继母,还有继母的儿子,也就是姚一丹的哥哥陈伟峰。

陈伟峰大姚一丹三岁,自幼父母离异,是跟着母亲长大的。不过他和母亲本不生活在K区,而是住在郊区的一套小房子里。当年陈伟峰的父母离婚后,他的母亲放弃了财产,选择了儿子,于是只能靠在工厂里打工和亲戚的救济,暂时在郊区租了一个三十几平方米的房子,供儿子陈伟峰念书,勉强维持母子俩的生计。

姚一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接受他们——一个没有什么工作能力的中年妇女,一个马上要念大学的儿子,徒增家庭的经济压力不说,传出去也很不好听。

所以,她从不承认自己有突如其来的继母和哥哥。

尽管这个哥哥总是显得有些瞩目。

陈伟峰从小就是大家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除了有一次因为发烧考试失误,只比第二名高出了八分外,其他的大小考试都以几十分的差距稳坐第一名的位置,一骑绝尘。

不仅如此,陈伟峰还是班级里的积极分子,什么少先队员、共青团员、预备党员,一个都没落下,家里的奖状更是厚厚一沓。每次邻居提到一丹的继母,大多数人都会说,这是“陈伟峰的妈妈”。

起初姚父是想让哥哥来带动妹妹学习的,当初没怎么念过书的姚父,后半辈子在工作中吃了不少没有文化的亏,所以他一直对姚一丹的学习很上心。但陈伟峰的到来,并没有给姚一丹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每天上学,姚一丹都会和哥哥分别出门,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好像谁也不认识谁。就连放学,她也不让在高中部读书的哥哥来接,而是自己一个人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回家,书包里装满了流行的小说和漫画。

她喜欢和闺密一起做作业,不会做的时候可以互相出主意,但她从不请教陈伟峰,也几次拒绝了“学霸哥哥补习”的邀请。

她很清楚,不管这个哥哥有多优秀,始终和自己不是一家人,而且一旦她承认了这个哥哥的存在,就等于承认了继母的身份,就会暴露母亲去世这个事实,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妥协。

最初姚母过世的时候,姚一丹是打算向同学隐瞒这件事的。她设计了一个又一个说辞来证明自己家庭幸福,父母恩爱。

小孩子终归是好骗的,通常她都能靠小聪明蒙混过去。有时候,实在被一些父母同事的小孩证据确凿地追问起来,她无法逃避了,就假装没听见,或者干脆强行转移话题。

不管情况多么局促,她从来都很自然地娓娓道来,并且,绝对不会说漏嘴——她有继母和哥哥。

“所有的心虚都是大张旗鼓,真正的坚强应不动声色。”

初中二年级的姚一丹把这句话写在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

No.03

姚母去世后,姚父酗酒很严重,经常在酩酊大醉后对着女儿大发脾气。继母来之后,姚父自觉控制了饮酒,家里的氛围变得莫名客气。

姚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一丹会很识时务地配合这种和谐的气氛,逢场作戏这种事,对她来说可比学习读书简单多了。偶尔继母给自己夹菜的时候,她还会露出一个笑容来表示感谢。

因为一丹的“懂事”,整个家庭维持着一种沉寂的和睦,也因此,她常常能得到父亲和继母的双份零花钱。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姚一丹喜欢追星,那时候韩国组合风靡亚洲,她每天都去贴吧给自己的偶像打卡签到刷帖子,追各种应援类的粉丝活动。

她在粉丝群体里投入很多时间,渐渐晋升为活跃的高级骨干,加上深谙相处之道,很快就成了粉丝群的群主。对姚一丹来说,追星的世界更纯粹,隔着网络你不用告诉对方你叫什么,长什么样,对方也不会问起你家里的情况,她不必再编造故事掩盖伤疤,她甚至完全可以编造一个全新的身份,享受着现实生活中失去的话语权和控制欲。

姚一丹的房间里贴满了偶像的海报,这让姚父十分发愁,他一再强调不许继母再给她零花钱,要让她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于是她只能找哥哥帮忙来填补自己追星过程中的物质基础。

虽然她在外面从不承认这个哥哥的存在,却还是会在哥哥给她零花钱的时候,适时干脆地说一句“谢谢哥哥”。

陈伟峰不擅长表达,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所以继父给他的钱,他一般都会寻找契机送给姚一丹。

一丹读书的学校门口,有一家十里飘香的炸鸡店,那里的汉堡是有零花钱的学生们放学必吃之美味。一整块酥脆炸鸡配上自制的沙拉酱,再加上几片新鲜的脆生菜和腌黄瓜,光是想想就令人垂涎欲滴。每次姚一丹路过闻到,都会满口生津,肚子跟着咕噜咕噜叫。

但她很清楚,该死的食欲和饿着的肚子都比不上给偶像应援更重要,所以她从来不舍得买。

有一天,当姚一丹在炸鸡店门口踯躅,犹豫要不要趁偶像终于拿奖的高兴劲儿奖励自己一顿时,恰好她的同班同学翟厉嘉刚买完汉堡走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

生活优渥的翟厉嘉想都没想就喊住了姚一丹,然后伸手把还热乎的汉堡递给了她:“这个给你吃吧,我再买一个。”

姚一丹迅速拉住正准备转身的翟厉嘉,几乎只用了半秒的时间考虑,就脱口而出一个令自己十分满意的回答。

“不用了,我刚好也准备买,前段时间经常吃他们家的汉堡,都快吃腻了,没想到这才两天不吃,就又馋了,嘿嘿。”

说着,她把被自己攥在手心里的纸币递给了老板:“还是老样子,一个汉堡,多放点生菜哈。”

翟厉嘉站在旁边不解地看着她,她明明听说姚一丹家里条件不算很好,她又总喜欢把全部的零花钱用在追星上,连班级聚餐都从不参加,晚自习前的简餐经常用苏打饼干解决,怎么现在又有钱买汉堡了?

翟厉嘉走后,姚一丹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的汉堡。她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汉堡花费六块五,哥哥一共给了她十块钱零花钱,剩下的三块五,可以请三位同学喝汽水,然后蹭下个星期的午饭。

“同学,汉堡好了。”炸鸡店老板打断了她的思绪。

姚一丹回过神来,笑着向大叔道谢,接过香喷喷的汉堡,快步离开了炸鸡店。

她沿着道路直走,大约五分钟后右转,眼前出现一条细长的石板路,两边高低不等的围墙把校区跟街道分隔开来。她快步走到路尽头的一处废置小屋,攀附着旁边的砖墙爬上了屋顶。

屋顶是一个平台,那上面被扔满了各种矿泉水瓶和零食袋,平时是学校男孩子们逃课玩游戏机的绝好藏身之处。

她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赶紧大口大口地吃起了汉堡,生怕再耽误一分钟,心心念念的美味就会错失最好的品味期限。

她边吃边留意四周,好像在小心提防着什么。这个用哥哥给的零花钱买来的汉堡,像是一道疤,一个耻辱,或是一件不愿意被任何人知晓的丑事,她想藏起来,躲到无人之地,确保这个秘密不被任何人看见、知道,然后迅速地兀自消化掉。

傍晚的紫霞遮住了透亮的天空,那些温和的光晕轻轻洒落在姚一丹卷翘的发梢上,洒落在她节奏有律的咬肌上,洒落在整个静悄悄的平台上。

间或有微风吹过,一切安宁而美好。

No.04

暑假过后,姚一丹升入了高中部。

她依然穿着朴素的校服,梳普通的马尾辫,低头走路没人会认出她。每天傍晚放学,她还是会无比享受穿过城中心的那种感觉。她相信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和这里的酒吧一样喧闹而自由,且就在不远的将来。

姚一丹中考那年,也是哥哥高考的年份。那一届全国卷出奇地难,以至于重点一本的分数线比往年低了三十分。而在这种情况下,陈伟峰依旧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平,以全省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了理想大学,超过第二名27分。

学校拉起了喜庆的红色条幅,不断有媒体围追堵截新晋状元陈伟峰,很多学弟学妹也托关系找到姚一丹,想要她哥哥的学习笔记,而她那个一向严厉节俭的父亲,几乎一整个星期都带着陈伟峰宴请亲朋好友。

每次父亲喝多了回家,总会对姚一丹发脾气,气她没出息,不能出人头地。而这个时候,继母和陈伟峰都会站出来替一丹说话。可在姚一丹看来,根本不需要谁来替自己说话,因为她根本不在意父亲的责怪。

她看着酒兴大发的父亲,莫名觉得很可笑。伴随着“高考状元父亲”这个头衔带给他的虚荣,还有他对未来盲目自信的愚蠢,这些无疑都让她觉得这个家冷冰冰的,与自己无关。

所以,她没有必要在意这里的一切声响,不管是对她发脾气砸东西的父亲,还是躲在房间里劝说父亲的继母,抑或是轻声安慰她的哥哥,她都视而不见。

因为这个家,她迟早是要离开的。

陈伟峰去念大学后,继母把他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以至于平常不需要再刻意开门进去打扫,父亲和继母的生活重心,又一次回到了姚一丹的身上。而随着那些大包小包的行李和书籍被搬走,家里人也越来越少拿兄妹俩进行比较,那颗半路跳进姚一丹脚里的沙砾,终于渐渐从她的世界里被清空挪走。

虽然她还是很讨厌回家,讨厌看见继母慈祥的一面,讨厌面对和父亲、继母一起强颜欢笑吃晚饭的场景,但她觉得现在比以前舒服多了。

在市中心短暂地停留后,32路汽车启动,把她载向那栋她曾无比抗拒的老楼。新买的MP3里循环播放着偶像的歌曲,颓丧的夜晚在慢慢被重新接纳,她好像比以前快乐一点了,好像也开始重新对未来有所期待。

陈伟峰去大学报到后,姚一丹的高中生活也开始了,只是没想到,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她就碰到了件倒霉的事——她的班主任正是当年教陈伟峰的班主任。

因为哥哥的关系,班主任谈起任何事情的时候,几乎都要带着他们兄妹一起出场。

“我教过的上一届,可比你们这一届努力多了,你们都知道我们学校的状元陈伟峰吧?你们师哥上课专注认真,从来不走神。姚一丹,你是他妹妹,你应该知道的吧?”

“陈伟峰学习那么好,怎么你就没一点向你哥学习的意思呢?”

“你说说你们家,肯定从小就对你的教育不重视,你说你现在这个成绩,可真不是我的问题,我能教出来你哥哥,教不出来你。”

……

诸如此类,几乎每天都在姚一丹的耳边萦绕,听得烦了,她就把玩起自己的头发,阳光透过缝隙把每一根都照得很清晰,那些分叉的发尾像她的性格一样叛逆。

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是一件多么令人烦闷的事情啊,更不用提对于很早就性格孤僻的姚一丹来说了。

这个自来卷、皮肤蜡黄、下巴上有一颗痣的女孩在学校里也没交到什么朋友,甚至连一个说心里话的朋友都没有,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了那个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上。

时间在她的日记本上悄悄溜走,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此时的陈伟峰已经是一名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一向卓越的他担任了学生会主席,还在一家外企单位实习。虽然实习时间不长,但他独立做的几个项目都有不错的反响,因此拿到了几笔可观的报酬。

除夕夜,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大大小小的亲戚都想沾沾光,蜂拥来到姚家一起拜年,主要还是为了和陈伟峰见见面,混个脸熟。

全家人的话题都离不开这个优秀的哥哥——斯坦福全额奖学金录取的唯一中国大陆学生,拿下三年国奖的学生会主席,就连实习的机构,也都给了他高于正式员工薪水的待遇来留住他。陈伟峰好像一直在延续着自己的神话和奇迹,也在继续扮演着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并不容易做到的角色。

饭桌上,姚一丹像小时候一样,赔着笑脸敬酒,然后趁着父亲醉意正浓,吹起牛皮来的间隙,跟哥哥提前打了招呼,悄悄溜走了。

除夕夜的街道有一种冷清的热闹,张灯结彩的城市好像在向每个孤独的行人招手,给人一种放肆的踏实感。

一丹像过去一样,路过常常经过的那家酒吧,又悄悄退回来,犹豫地站在门口,心里盘算着——要多少钱才能买得起一张“入场券”?进去之后会不会被灌倒?如果身上带了烟味酒气怎么回家跟他们交代?酒吧里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还没等她给这些问题想出周密的答案,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她随之本能地尖叫出声。

快速转过头来,看到了陈伟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她走到了这里,这个对他来讲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今天除夕,跟着你来这里已经好几次了,不过今年破一次例,让你见识一下酒吧什么样。”陈伟峰沉着冷静地说。

见姚一丹没有反应,他又说:“你如果有什么烦心事,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喝上两杯,然后顺便跟我聊聊。”说着他张开双臂向面前这个愣住的丫头走去。

那一刻,姚一丹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明明上一秒,自己还活在对这个人的厌烦之中,恨不得他赶紧结婚生子离开这个人人攀缘附会的家,可这一秒,他就以一种最为友好的姿态,不计较她写在脸上的厌恶,想给她一个拥抱。

她以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磕磕绊绊地上前一步,非常不自在地接受了他的拥抱。这个拥抱里有冲动,也有释放,有反其道而行之,也有与自己的和解。

但很快,她又松开了手,故意侧过身不看陈伟峰,趁着寒意跺了跺脚。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是抱住一个面相善良的陌生人一样,你无法抗拒这种慰藉,但又总是觉得有些羞赧。

酒吧很吵,几乎听不到对方开口说话的声音,姚一丹兴奋地将杯里的液体饮尽,原来那令人着迷的酒精是这个味道。

那天晚上他们交换了很多秘密,重要的是,姚一丹跟着哥哥喝掉了一整瓶酒,那个在她心里徘徊已久的欲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她常常不理解母亲去世后,因为酗酒而性情大变的父亲,所以她对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恨之入骨,又跃跃欲试。

离开酒吧后,他们沿着小时候上学常走的马路溜达了很久,只不过,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行。姚一丹突然觉得很神奇,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排斥哥哥的,故意把抗拒和嫌弃表现得很明显,可他却好似能够读懂她的一举一动,始终等候在一个让她感到舒服的安全距离内,甚至在这个晚上,帮她完成了她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心愿。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即使你放弃他千百次他也不介意的人。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感到很轻松,那块一直以来压在她心口的石头仿佛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No.05

姚一丹的高中生活就这么好一点坏一点地挨过去了,总算是熬过了高考。毫无疑问,她的成绩最终也没有给父亲一个惊喜,只是勉强比模拟考试时多了十多分,一本、二本无望,三本院校倒是可以随便挑。

“去北京吧,有你哥在,互相有个照应。”父亲没有办升学宴,而是一个人在家里喝起了酒。

“我要去上海。”姚一丹敬了父亲一杯,一饮而尽,斩钉截铁地说。

“去北京,学校选择也多,为了你好。”姚父的眼睛里,因为休息不好、长期饮酒,已经泛起了红血丝。

“爸,我说的不是我想去上海,而是我要去上海。”姚一丹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刻意在每个字之间停留了几秒,摆出一副没得商量的姿态。

虽然一丹对上海的全部了解只有东方明珠和外滩,但她心里很清楚,她要逃离与哥哥有关的世界,逃离任何能与他接触的机会,这样才能减少对自己的压力和伤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姚一丹的父亲不再保持绝对的权威,也不再逼着她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好像人上了年纪,就会变得温柔,对很多曾经执着的事都看得很淡。

姚一丹如愿考去了上海的一所大学,与哥哥一南一北。

在继母的陪伴下,姚父也在慢慢戒酒,家里的酒柜渐渐清理干净,摆上了父亲曾经钟爱的书籍和旧报纸,他很少再大发脾气。

这么多年,姚一丹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在离家的火车上,她写下——“我不是不愿意去北京,只是我更想真正开启属于我的人生。”

大学生活并不像姚一丹想象中的那么自由。女生宿舍关系复杂,每个舍友都有自己的作息习惯、思维方式,但她依然很努力地去尝试与她们成为朋友,因为她发自内心地感谢新生活。

姚一丹渐渐藏起了少女时期全部的乖戾和自卑,变得越来越阳光开朗。她开始用功学习专业课,也培养了一些追星以外的兴趣,她希望自己可以在陌生的城市里“蓬勃生长”。

转眼三年过去,此时的陈伟峰已经研究生毕业回国,在北京一家金融机构做联合创始人,年收入非常可观。作为哥哥,他自然习惯给妹妹添置一些日用品,或者给点零花钱。只是与以往不一样的是,姚一丹很少再收下哥哥的好意了,她和陈伟峰说得很明白,从她走进大学校园的那一天起,她要做的就是开始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活在哥哥的光环下,更不想因为自己无能而再接受哥哥的“救济”。

不过说完这些话不久,她就后悔了。

“爸,我们寝室同学总叫我出去聚餐逛街,我的钱不够,但我不去,又担心她们孤立我。我已经跟我哥说了我不会再要他的钱了,您能不能……多给我一点啊?”姚一丹偶尔会通过撒娇的方式跟爸爸多讨一点零花钱,好像蓄起长发的她,慢慢也变得可爱起来。

姚父每个月定期给她转一笔生活费,数额不固定,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他和女儿的大部分联系基本上在短信上,在那几个“已转”和“收到”上。不过懂事的姚一丹并没有把钱全部花掉,除了偶尔逛街聚餐,她把其余的钱攒了起来,给自己买了一台电脑,靠写文章赚些零花钱。

稿费除了固定开销外,还会被特别存下来一部分,雷打不动地放在银行里,那是要等到过年用来给家里的长辈、小孩买礼物的。

她想通过这些让亲戚知道,自己过得还不错。

这一年的冬天有些难熬,姚一丹的父亲经常生病,而且一病就是很久。

姚一丹结束完最后一门期末考后,就坐上了返乡的火车。在她沉重的行李箱里,有那时中国台湾流通到大陆的水果“莲雾”,有在进口超市买的一盒外国巧克力,几条上好的香烟,还有给父亲亲手织的一条墨绿色的围巾。

陈伟峰提前返乡,早早就在出站口等妹妹了,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他怀孕的妻子。陈伟峰看到妹妹赶紧接过行李,虽然他的穿着精致讲究,却还像小时候一样,把所有重活儿、累活儿都扛在自己肩上。一丹搀着嫂子跟在身后,一路上两个人有说有笑,好像童年时期的隔阂和阴霾,都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被慢慢抹掉了。

走到陈伟峰的车前,姚一丹有些意外,她知道哥哥这些年赚了一些钱,自己在上海也见识过不少豪车,但这么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

“哇,哥你也太酷了吧,早知道你有这么好的车,我就让你去上海接我了,谁还坐火车啊,那么挤。”说着姚一丹的脸颊开始微微泛红,流露出了只有她和哥哥才能明白的情绪。

是的,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哥哥的光环压得喘不过气来。

因为路途遥远,大学的课业又比较忙碌,姚一丹一年几乎只有寒假的时候才会回来一次。而陈伟峰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给家里换了一套大房子,这时候那些亲戚自然又都围拢了过来,一家十几口人围着一张桌子吃年夜饭。

“一丹回来了,来来,快放下东西,洗洗手,尝尝你婶婶拿来的梨,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是啊,来坐下跟我们讲讲学校怎么样啊,谈男朋友了没啊?”

“谈什么男朋友啊,我们一丹还小呢,好好学习,跟你哥学,以后咱们有出息了不愁找不到男朋友!”

……

姚一丹不紧不慢地穿过这些嘈杂的声音,一如几年前经过市中心的酒吧门口一样,径直走进了卧室。她仔细打量过家里的陈设,那些簇新的家电还有高科技产品,以及桌子上摆满的年货和每个长辈脸上虚伪的笑容,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那个优秀的哥哥。

她关起门躲在房间里,突然感到阵阵压抑。她打开行李箱,把已经有些氧化的水果拿了出来,心里有些难过。她撕开那盒巧克力的外包装,把它们一颗一颗丢进嘴里囫囵吞下去。

门外一片喧闹,但她的房间内却静得出奇,静得能听见她那颗卑微的自尊心缓慢跳动的声响。

平常总嚷嚷着要减肥的一丹,连一块巧克力都想分几次吃完,此时却坐在地上吃完了半盒,然后把剩下的全部丢进了行李箱,压在衣服下,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一如她敏感的内心,全部藏了起来。

姚一丹在上大学的时候一直都在兼职写小说,在一个网文平台上同时开两个连载,可能因为原生家庭的原因,她对爱情一直没有什么期待和向往,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工作中。靠着比较细腻的文笔,她慢慢地攒下了五万多块钱。

后来,姚一丹去了一家出版社实习,有一个总想拉她入股创业的同事,每天给她洗脑,希望她能加入一起赚钱。所谓的创业,其实就是投资社会上的一些零散小项目,禁不住劝服的一丹被说动了,把辛苦攒下的那五万多块钱,全部拿来投资了娃娃机。但这笔钱投进去,就再也没有拿出来。

短短一个月,娃娃机的“创业”就宣告失败了,她辛苦攒下的钱也随之打了水漂,姚一丹跑到酒吧痛快地喝了一场,以吐得不省人事收尾。

这件事之后,她慢慢明白,有的人天生优秀,而有的人则是要靠踏实努力才能获得想要的一切,就像哥哥和自己。

她终于不再急躁,决定慢下来,认真走好每一步。羡慕和嫉妒不该助长贪欲的气焰,应该变为生活的动力,否则一味地因为虚荣心与人争高低,到头来只会输得更惨。

有了这次创业失败的教训,姚一丹决定好好发挥自己擅长的技能,正式入职了出版公司。

日子过得忙碌起来,她无暇顾及自己的敏感情绪,慢慢也在领导的鞭策和同行激烈的竞争中变得坚强起来,如果说大学时期的她在努力吸取阳光,那么工作后的她则是为自己筑起了铠甲。

姚一丹工作的第二年,成功策划了一本畅销书,一连加印了十几次,几乎所有的书店都把它陈列在最显眼的位置。翻开精致的封面,姚一丹的名字出现在编辑栏后面,这是她跟了一年的项目,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在公司的年会上,姚一丹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最佳图书编辑奖,奖金刚好是五万元。她手里握着沉甸甸的奖杯,开玩笑说:“从小我就没拿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奖,这回我想把它带回老家,给我爸看看,我给他老人家争气了!”

说完跑到台后,泪如泉涌。

可还没来得及订票仔细规划回家的事情,两天后的夜里,哥哥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她,父亲病重,尽快回家。

姚一丹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疯狂加班、出差的这一年时间里,曾经严苛的、长辈权威不可挑战的父亲,已经躺在了病床上,每天依靠嘴上戴着的呼吸管才能继续活下去,而身体早已骨瘦如柴,失去了自理能力。

姚一丹在回家的高铁上哭了一路,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能在爸爸面前哭,可是当她见到这个世界上唯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以一个将死的面目躺在自己的面前时,她还是没有忍住,号啕大哭了起来。

原来父亲的病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在她上大学期间父亲就被查出得了绝症,只是一直瞒着她。

所以后来父亲戒了酒,也不敢再动气发脾气;所以后来不管她多久回一次家,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父亲都不再强求,随她自己喜欢;所以后来父女俩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几乎全部变成简单的“注意身体”和“好”。

姚父生性要强,不肯多要陈伟峰的医药费,宁愿花光自己的全部积蓄,也不愿意多住院一天。他的心里每天都在算计着给女儿的每一笔生活费和自己的医药费,就像算计着自己还能活多少天才能圆满完成任务一样。

几天前,姚父在家里搬花盆,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摔,就再也没好过来。

就好像预料好了,这次过年前,他给一丹留了一封信,嘱托陈伟峰一定要在他过世之前拿给一丹,他知道一丹看完信一定有很多话想和自己说。

他不想一丹有遗憾,因为那也会成为他的遗憾。

姚一丹匆匆赶往医院,在父亲的病床前接过了这封信。

一丹,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快不行了。我知道,看完这封信你和爸爸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说,你只管在我耳边说,不管我有没有力气再摸摸你的头,爸爸都能听得到。

有些话,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讲。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我知道,自从你妈妈离开我们的那天起,我就要你背负了单亲家庭的重负。这对幼小的孩子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作为同样从小失去双亲的我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其实我和你赵阿姨的爱情,没有一见钟情那么浪漫,我们最开始在一起,准确说是合作式的。她那时打工的工厂倒闭,工作一筹莫展,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很难周转开,就连房租都很难交付,而我刚好和她是老同学,我知道伟峰有多么优秀,我想着,如果不能给你一个完好的家庭、一个好的成长环境,那就给你找一个好哥哥,让他努力长本事,以后爸爸不在了,也会有人替我好好照顾你。

后来我和你赵阿姨重新组建了家庭,原本想着给你一个更好的家,但爸爸没有想到,因为伟峰的出现,你的人生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没能注意到你的情绪,总是不知不觉就把你们放在一起比较,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当然,一向不懂得沟通感情的我,是在看了你的日记本之后才知道这些事的。

请原谅爸爸,原谅我找不到更正确的父女相处之道,原谅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家长。我经常在你情绪低沉又一言不发的时候,整夜睡不着觉,生怕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有一天,我跟着你放学,发现你站在酒吧门口,好像产生了对那种地方的好奇,我很怕你进去,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怕你因为家庭的关系走上歧路,没有办法,我只好叮嘱你哥每天放学和你前后脚回家。

但我还是放心不下,于是翻出了你藏起来的日记本,偷看了一次。就那么一次。

因为爸爸发现,原来我的女儿是这么坚强,就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势必要自己扎根发芽的。所以你说要去上海念书,我答应了你,因为爸爸相信你,那会有你的天下。你说暑假不回家了,要去兼职,我也立刻同意,虽然我那时得了病,身体不好,恨不得每天都有女儿陪在身边,但爸爸知道,你有你的人生打算,那是一条坦荡的长途跋涉,我不能再阻挡。

你说和朋友投资失败,把攒下的钱都搭进去了,我没有说教,更不敢给你钱弥补,爸爸知道,这些都是你成长路上必经的坎坷,摔倒了你不会哭,反而会更加顽强,继续战斗。

……

这些爸爸都知道。

但是爸爸不知道的是,自己哪一天会离开你,爸爸不知道你是否已经长出足够多的羽毛来保护自己,爸爸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一生的严厉苛责和自作主张。

丹丹啊,爸爸走之后,请你按照爸爸最初的设想,和哥哥好好相处,接受他的关照,因为爸爸想在你抬头就看得见的地方,看着你,看着你幸福,看着你走好人生每一步。

虽然爸爸这样说很唠叨,但你就看在爸爸要走的分上,再听我一次。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相信每个人都拥有成功和幸福的能力,你也要永远相信爱情,我们的覆辙女儿不会重蹈,因为你那么善良,一定会找到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爸爸知道,你从小看着破碎的家庭,结合的爱情,还有追赶不上的哥哥,心里有些自己的想法。但是,人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去拥有,爸爸希望你能有自己所爱之事、所爱之人,并且足够投入,押上你全部的勇气。好吗?

哦,对了,爸爸差点忘了说,“前几年你放寒假,我给你收拾衣服的时候,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半盒巧克力,你这丫头,从来都不爱吃甜,应该是买给爸爸的吧?爸爸吃了。哎哟,那真是爸爸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No.06

姚一丹看着父亲的信,泪如雨下。

她走到爸爸的病床前,而此刻的父亲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哥哥让护士先带妻子出去,然后俯身用温热的手掌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姚一丹努力凑到父亲的耳边,用喑哑的声音缓缓地说:“爸……我不怪你,我……爱你。”

就在这时,病房里冰冷的仪器传来刺耳的声响,陈伟峰覆在妹妹肩膀上的手兀自加重了一些,病床前的这对兄妹依偎着接受突如其来的一切。

姚一丹在哥哥怀里痛哭,她抱着哥哥,像是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哥……爸没了……”

这一次,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犹豫,而是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抱住了哥哥,好像因为某种特殊的情感联结,眼前的这个人突然被赋予了莫大的意义。

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和别扭去接受陈伟峰,并做好全部的准备,在未来艰难的日子里与其同行。

爸,请原谅我这么多年少回家的假忙碌。

因为我是多么想也能成为你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