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歌堂水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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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年一诺(2)

姚玫的葬礼上,一袭黑色连衣裙的唐诺在遗像前伫立良久,俯下身子,将手中的白菊放上。

起身之后,她转过脸去,看向遗像旁边站立着的司徒南。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已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枝花,向司徒南走去。她在他面前站定,将那枝花递到他的面前,声音清脆:“司徒南,请你考虑接受我。”

是红得刺眼的玫瑰。

唐诺这一声嗓音好似嘹亮的鸽哨,划破沉闷而压抑的葬礼,周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一时哗然,指指点点。

纵使司徒南平日里脾气再好,此刻也不免面露愠色。

他眉头蹙起:“唐诺,你别胡闹。”

顿了顿,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是姚玫的葬礼。”

众人没来得及拦住,唐老爷子一记耳光已经落了下来。“啪”的一声,响亮得让司徒南的心也跟着一颤,唐诺那张白净的脸上,顿时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

她还是站着不动,握着玫瑰的手定格在那里,等着司徒南接过去。

“回去!”唐老爷子更是生气,厉声呵斥道。

身后有个少年急急忙忙跑了过来,约莫是和唐诺差不多的年纪,在唐老爷子第二个耳光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一闪身就挡到了唐诺的前面。

不偏不倚,那一记耳光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江川,”唐老爷子皱眉,“你过来干什么!”

站在那里的唐诺,却好似完全没有被眼前的情形影响到一般。唐老爷子也是气急,甩下去的耳光凌厉,唐诺的嘴角有殷红的血迹渗出。

起风了。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而那双眼眸,仍停留在眼前的司徒南身上,好似这鼎沸人声,喧嚣世界,都完全不存在一般。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清澈似孩童,却又悲怆似老者,司徒南无法对视,只得低下头去,目光垂向自己的脚尖,声音低低的:“唐诺,你回去吧。”

“你收下这花,我就回去。”她的声音细微,却仍旧是坚定的。

唐老爷子见状,更是生气,漆黑的皮鞋抬了起来,方才那叫江川的少年赶紧一把拉住他:“唐叔。”

司徒南唯恐再闹出什么事端,身旁的岳明朗也轻叹一口气:“司徒,你就先收着。”

“好,”司徒南伸手接过那枝玫瑰,“我收下了,唐诺,你回去吧。”

好似被点亮的蜡烛,唐诺的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她咧开嘴粲然一笑,露出珠贝一样的牙齿。司徒南只觉得眼前一恍惚,这些时日,因姚玫的事故,他已经见过太多惨淡的脸。

沉闷压抑的氛围中,唐诺的这一抹笑,明晃晃的,好似撕开了暗云。

唐诺挣脱开唐老爷子的拉扯,转身重新站回姚玫的那张黑白遗像面前,埋下头去,深深鞠躬。

许久才直起身来,看了看身旁的江川,她轻轻说了句:“走吧。”

人群自动为她分出了一条道,唐诺抬起脚来缓缓走过去,墓园门口等待着的江川的父亲从车上下来,把车门拉开。

上车之前,唐诺却还是回过头来,踮起脚,隔着挽联与白菊,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了一眼司徒南。

后来天色渐晚,前来吊唁的人悉数散去,岳明朗原本想留下来陪司徒南,司徒南扬扬手示意不必。

他独自一人站在姚玫的遗像前,怔神了许久。方才的那枝玫瑰,他临走前,放在了那簇白菊中间。玫瑰极红,在那簇白菊中间,好似雪地中的火焰。

这一年是2007年,司徒南二十六岁,觉得人生好似一场大梦,姚玫的人生定格在了二十五岁末尾的一场旅游事故里。

而唐诺,掐指算算,应当是刚满十八,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纪,还没有远走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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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诺正对着镜子刷睫毛膏的时候,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伸出手拿过来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是“江川”两个字。

她与江川多年挚友,回国的事情,没有通知别人,却是不可能不通知江川的。前天落地之后她给江川打了一个电话,他正在新加坡开会,和唐诺约好回来之后就同她联系。

原本订的是下午的机票,谁知上午的会议临时取消,他匆匆改签了最早的航班,刚到机场就拨通了唐诺的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唐诺在这边笑:“我要上班,周末再约。”

“工作已经找好了?”江川有些吃惊。

“对啊,”唐诺点点头,伸出手来看看腕表,“先不和你说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出门了。”

江川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边唐诺已经匆匆挂断了电话,江川无奈地笑笑,将从新加坡给唐诺挑选的礼物小心地放回手提袋里,而后走进身旁的Costa,点了一杯提神的意式特浓,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打开电脑,整理着这次金融峰会的会议记录。

他忙了快两个小时,整理完毕之后往文件夹里拖,D盘里的一个文件夹被点开,立即弹出来的,是几十张翻拍的老照片。

他当然认得这些照片。那时候“柯达”尚未宣布破产,照片是用柯达胶卷相机拍出来的。

江父是唐家的司机,两家人关系也都不错。江川十六岁生日那天,唐老爷子带着唐诺一同来到自己家,唐老爷子给江川准备的生日礼物,便是那台相机。

连同江川的爸妈,五人在有些狭窄拥挤的厨房里,吃了开心的一顿饭。

相机包装盒里还带了几卷胶卷,唐老爷子让江川装好试拍一张,江川坐在有些陈旧的沙发上装电池和胶卷,装好之后,举起手中的相机,对着正俯下身子往蛋糕上插蜡烛的唐诺,按下了快门。

快门声音清脆,唐诺立即抬起头来,透过镜头捕捉到的,便是她正抬起头来,笑容尚未绽开,眼神里还有些错愕的照片。

唐诺却对这种被偷拍极其不满,索性蜡烛也不插了,下手抓起一把奶油,便向江川的脸上丢去。

整个房间都热闹起来,大家乐呵呵地笑,江川家喂养的那只小狼狗也扯着嗓子欢快地叫了几声,引起人们的注意。

后来吹熄蜡烛,江川双手合十许愿,切蛋糕的时候唐诺凑过来问江川方才许了什么愿望,江川压低声音:“后山的桂花开了,想找个时间去看。”

“就这?”唐诺嘴巴撇起来,“这算是哪门子生日愿望,下午我就陪你去。”

江川低头浅笑,知道唐诺爱吃甜食,刻意将蛋糕上全用奶油堆出来的淡紫色花朵切下来放在盘子里,递到唐诺面前,开口问她:“你生日的时候许的是什么愿望?”

唐诺哈哈大笑,伸了个懒腰,声音清脆:“愿我以后遇到的人,是世界第一美少年,有才华无家室,死心塌地地爱慕我。”

江川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小点声,让唐叔听到了,又要训你不正经了。”

“嘁,”唐诺翻了个白眼,“才不理那个老顽固。”

下午两人去后山,桂花正开得灿烂,很多人结伴同游,山上热热闹闹。

唐诺本不爱拍照,耐不住江川“练练技术”的请求,勉强配合,却还是摆着一张臭脸。

身后是疏疏密密,十里清香的桂花,年轻的女孩儿,即使再怎么摆着臭脸,也还是漂亮的。

唐诺进的这个设计所,下辖在H大名下,司徒南在这里度过了本硕博整整九年的时光。

它在国际上也是小有名气,招聘进来的人员有着过硬的专业素质不说,一般都还需要国外留学背景。司徒南虽说没有海外留学背景,但硕士毕业设计和博士毕业设计都在圈内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将石油钻井平台转变为海洋景观里的垂直生物栖息地的“诺亚绿洲”方案,曾获得建筑设计杂志《Domus》整版的报道,毕业的时候,设计所直接往建筑学院给司徒南下了聘书。

作为一个建筑师,司徒南可以说是有这方面独特的天赋。

然而他的短板在于语言方面。

国内的建筑行业虽说近几年开始在国际上崭露头角,但当前最顶尖的建筑设计与研究,仍旧集中在德国、法国和日本。德国偏重技术逻辑,法国有一些偏重艺术化图形感逻辑发展出来的建筑,日本因为属于多地震区,建筑的抗震技术居于领先地位,走的是同欧洲不一样的道路。

英语和日语司徒南熟稔掌握,阅读资料文献不在话下,但德语和法语只能保持基本交际,阅读原文文献难度很大,这对把握当代建筑最前沿的发展理念是一个阻碍。

设计所这次对外招聘的,是有着基本建筑学知识的语言人才,唐诺大学追随着司徒南,读的也是H大的建筑学院,留学澳洲几年,拿到了几国语言的官方认证资格证书,连相对比较冷门的西班牙语,也具有基本的听说水准。

八点半,唐诺刚到设计所,秘书便抱来一堆文献:“这是已经筛选出来的资料,今天下班前需要整理出来提交。”

厚厚的一摞,秘书交代的时候偷偷瞄了唐诺两眼,生怕眼前这个看上去太过年轻的女孩被这任务吓到,唐诺只是淡淡一笑,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乐意做这样的工作,通过眼前的这叠资料,她至少可以了解到司徒南最近的项目内容。忙起来根本无法感觉时间的流逝,她的思路是被岳明朗敲门的声音打断的:“中午吃什么?我订外卖。”

唐诺抬起头来:“司徒南吃什么?”

“他不讲究的,给他订什么吃什么,”岳明朗笑了笑,“你想想自己想吃什么就好了。”

“研究所不是有餐厅吗?”唐诺问道。“餐厅吃饭的时间点人多,”

岳明朗解释道,“司徒他嫌浪费时间,午餐一般都是叫外卖在办公室解决。”

“这样啊,”唐诺点点头,“给我来份三文鱼寿司吧,再加一份粥。”

岳明朗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拿起手机交代着电话那端的助手,之后给唐诺指了指:“外面有就餐区,等会送到了我喊你。”

“嗯,”唐诺冲岳明朗笑了笑:“好。”

岳明朗挤了挤眼睛:“给司徒订了和你一样的餐,等到了一起给你,你拿给他。”

唐诺眼中是狡黠的神情:“老岳,看来在学校时的那么多顿烤肉没有白请你吃。”

“那可不,”岳明朗做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冲唐诺比画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再接再厉,不要气馁,要向泰坦尼克号一样,撞向司徒南这座冰山。”

是的,《泰坦尼克号》,H大有一年的话剧节上,唐诺参演的那部改编的话剧。

世界上每一座冰山,都在等着那艘撞向它的泰坦尼克号。

“撞上吧,来吧,那冰山已经等待了百万年。冰山注定崩溃,泰坦尼克号注定沉没,谁怕啊,电闪雷鸣般的惊涛巨浪间,熊熊火光照亮了整片大洋,一瞬间长过一万年。”

那出话剧唐诺演得深情,完全是因为想着司徒南坐在下面,谁料那个晚上司徒南根本连导师的办公室都没有出,埋着头画图纸,倒是岳明朗过来了,从头到尾看完,为整场话剧的构思和台词惊艳。

后来演出终了,演员编剧上台谢幕,主持人念出编剧的名字,叫白鹿,中文系的才女,头发绑成马尾,瘦瘦小小的,穿一件素净寡淡的牛仔衬衫,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完全让人想不到她竟然编出了这么一出炙热的话剧。

那晚的岳明朗,也遇上了他的泰坦尼克号。

助手很快将外卖送来,岳明朗端着他的那一份到外面大厅的就餐区去吃,另外两份留在了唐诺的桌子上,示意她一定要把司徒南这个工作狂从办公室里揪出来。

唐诺站起身来,端上那份三文鱼寿司往司徒南的办公室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脚步停在了那里,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对着那扇门旁边可以当镜子用的窗户照来照去,好像是小学的时候第一次上台演讲,要提前把笑容和说话的语调练习好几遍——轻松随意的语调:“司徒,吃饭了,给你要了份三文鱼寿司。”

深情回忆的语调:“司徒,记得你一直都很喜欢三文鱼寿司呢,出来和我一起吃吧。”

霸道总裁的语调:“出来吃饭,不然我可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唐诺这边语调还没有选好,身旁的那扇门“咯吱”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把唐诺吓得差点跳了起来,转头一看是司徒南走了出来,慌忙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方才的种种演习全部失效,把手中的袋子举起来:“给你订的外卖……”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点点头伸手接了过去,之后就转身想要走回去。

“司徒,”唐诺在他快要关上门的时候喊住了他,——不远处就餐区的岳明朗假装低头看手机实际正偷瞄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她伸手指了指那里,“老岳也在那边,你过去和我们一起吃吧。”

“我还有事情要忙。”司徒南开口说道。

“吃个饭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要给瑞士的合作方那边回一个邮件……”

“我给你回,”唐诺二话不说已经从门缝里挤进了司徒南的办公室,“上午的那些材料我都看了,知道你们这个项目。”

她已经走向司徒南的办公桌,对着桌面上电脑的邮箱页面认真地注视几分钟,而后便坐下来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动着。

她抬起头看向司徒南,早忘了刚才的演练,就是自自然然的语气:“你休息一下,过去好好吃顿饭,我等会就过去。”

司徒南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都咽了下去。

他带上门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唐诺,她正全神贯注,工作起来的样子格外认真,昨日她来面试的时候,他说她一点都没有变,其实不是的,岁月还是在她的身上沉淀下来一些东西,她已经不是那个十七八岁的飞扬跋扈的小女孩,而是有了些许成熟的味道。

邮件编辑好按下发送键的空当,她一侧脸这才发现司徒南办公室的窗户上装的,是镜面玻璃。从外面看过去是不透明的镜子,从里面看向外面,却是一览无余的玻璃,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自己方才对着镜子进行各种“表演”的时候,司徒南为何会忽然开门走出来,想必是坐在里面“看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唐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司徒南端着手里的那份寿司,向着就餐区走去,设计院最近有一批H大的研一学生过来帮忙,都是年纪轻轻爱说说笑笑的,方才还都在打打闹闹,有个人先看到司徒南过来,捅了捅身边的人,而后像连锁反应一般,每个人顿时都安静下来,瞪大眼睛像看稀有动物一样注视着司徒南。

他在H大,可是传说一般的存在。

来设计所实习的机会是这帮研一学生挤破头也要争取的,有一半是冲着“建筑学院十年来第一学霸男神”司徒南过来的。这批过来的学生中有三个女孩子,早已成为全建筑学院女生羡慕的对象,然而进设计所一个半月,甭说是幻想着能引起司徒南的注意擦出花火,除了墙上的照片,三人甚至连司徒南的真身都没有见过。

室友不相信:“怎么可能?不是据说他每天都泡在设计所吗?”

“人是在设计所啊,可每天都到得最早,一到设计所就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午餐都是在办公室解决……”

“啊?下班呢?下班的时候总能见到吧。”

“我们来实习的,五点就下班了,司徒南怎么可能会在五点离开他的办公室!我估计他都是趁着夜深人静人去楼空的时候,才最后一个离开的!”

“就是就是,”另一个女孩子赶紧补充道,“说不定夜里都在办公室睡!”

“啧啧,”室友咋舌,“真是工作狂魔。”

所以,他现在这样端着午餐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难怪会跌破这些小学妹小学弟的眼镜,有人赶紧把自己旁边座位上放着的占位置的东西清理到一边去,在心里使用大魔咒期盼着司徒南能坐到自己身边。

“南老师好。”

司徒南冲他们微微点点头,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岳明朗倒是活宝一般,大手一挥带头鼓起掌:“来来来,大家欢迎南老师出来用膳。”

方才略微有些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设计所里的工作人员和实习生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鼓起掌来,夹杂着清脆爽朗的笑声。

“你神经啊。”司徒南有些窘迫,压低声音白了岳明朗一眼,脸上还挂着尴尬的笑。

他走过去在岳明朗那张桌子旁边的空位坐下,打开那份寿司,戴上塑料手套,捏起一个放在嘴里。

七八分钟之后,岳明朗看到唐诺出现在走廊上,四人座的餐桌还空着两个位,她却没有走过来坐在那里,只是在岳明朗抬头看她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匆匆忙忙的微笑,而后提着外卖袋的她便走过去坐在那群实习生和助理那边,和他们轻声打招呼。

岳明朗一时间有些诧异,不过几秒钟之后也反应过来,伸出手去从司徒南的餐盒里捏出一个寿司塞到自己嘴里,压低声音感慨了一句:“唐诺真是长大了不少。”

“人总是要长大的。”司徒南的声音漫不经心,拿起一个三文鱼寿司放在嘴里,目光也并未向唐诺那里投去。

晚上司徒南从设计所走出来的时候,照例被唐诺的车拦下。

他方才在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若是出门再碰到唐诺,要斩钉截铁地拒绝她捎带他一同回家的要求,要明确地告诉她,你可以先在我那里住着,不过最多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你要赶紧找房子……

然而那辆车的车窗缓缓摇下来,唐诺从里面探出脑袋,眨巴着眼睛看向司徒南:“陪我去买点东西吧。”

这个开场白不在司徒南的准备范围之内,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唐诺伸出手来推开了车门,他就那样坐了进去。

要不是唐诺这次带他过去,司徒南都不知道自家附近还有这么大一个购物中心。

她在购物中心的二楼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提着三四个购物袋,先放进车后座上,而后拉着司徒南到了负一层的超市。

“还需要买什么?”司徒南看着唐诺推起了一个推车,一副要血拼超市的架势。“日常用品啊,”

唐诺从货架上拿下洗发水沐浴露洗衣液之类,放进购物车里,“我就随身带了一些换洗衣服,其他东西都要慢慢添置。”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卫生用品区,唐诺慢条斯理地上上下下扫描着货架上的卫生巾,自言自语道:“我在澳洲用惯了Moxie的卫生巾,到了国内倒不知道改选哪一种了。”

司徒南在这种地方自然是感到窘迫的,看唐诺又是一副选择困难的样子,拿眼睛往货架上瞄了瞄便走过去把价格最贵的那种抓起三包扔进推车里:“不知道选哪种的时候,拿最贵的就好了。”

唐诺抓起来看看,倒也是挺满意,推着小推车继续往前走,想起客厅桌子上的抽纸也没有多少了,抓起几包清风的纸巾往推车里放,右手边站着一位个子不是太高的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试图去够货架最上层的那种婴儿纸尿裤,有些费劲的样子,司徒南一伸手,帮她拿了下来。

“谢谢,谢谢。”年轻女人连忙道谢,目光落在司徒南脸上的时候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震惊,想开口喊出他的名字,可大抵有什么事情从脑海中闪过,还是没有喊出来,见司徒南也并没注意到自己,匆忙把头低下去假装照看婴儿车里的孩子,将那包纸尿裤放在了婴儿车旁边的空闲。

“怎么了?”走了几步的唐诺发现司徒南没有跟上来,转过头来找他,年轻女人已经推着婴儿车大步离去,留给唐诺的只有一个背影。

“没事,”司徒南回应了一句,“还需要别的吗?再去逛逛?”

“还没吃饭啊,买点虾仁和肉馅回去包饺子吧。”唐诺拉着司徒南往超市的肉制品区走。

他本来想说的是“你在所里忙了一天了,别忙活了就在外面吃吧。”可做出来的举动却是伸出手来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现在买回去再包会不会太晚了,要不就在外面随便吃点吧。”

“是有点晚了哎,”唐诺耸耸肩,但还是到了肉制品区,“先买回去放在冰箱里,明天再吃好了,反正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她看了看身旁的司徒南:“你明天该不会还要去所里吧?”

“嗯,”司徒南点点头,“要过去,这个设计图,承建公司催得紧。”

唐诺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撕下来一个塑料袋挑选着放在冰块上的虾仁。

天已经渐渐入秋,有了些许凉意。她在心里盘算着明日的菜单,又挑了一些别的食材,拿了三根胡萝卜,又挑了一斤羊肉,鳗鱼看上去也还算新鲜,打算买一条回去清蒸,大葱生姜料酒各种调味品,也一道买好。

而在超市的另一端,方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溢着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有羡慕,也有自怜,只觉得怅怅然,要落下泪来。

婴儿车里的小男孩忽然醒了,“哇”的一声哭闹起来,这一声哭闹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慌忙俯下身来,从婴儿车的布兜中拿出保温的奶瓶,将奶嘴塞到婴孩的嘴巴里。

收银处,唐诺把东西装进袋子里。面巾纸卫生巾压在最下面,瓶瓶罐罐放在上面一点,虾仁肉馅西红柿葡萄不能压,放在另一个袋子里,再上面放着的是一提鸡蛋。

唐诺一抬起眼,便看得到司徒南的侧脸,这一看,便觉得心中温柔万千,便坚信这是她与他的故事中,千难万险之后的最终安稳,是海水填平凹痕,风吹熄了火焰,是柴米油盐,不悔当初。

小区楼下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粥店,晚饭两人是在那里解决的。

回去之后司徒南便进了书房,唐诺洗漱之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想起明天正好没事,便拨通了江川的电话。

他正在包间里应酬着几个重要客户,起身到外面接电话:“喂,唐诺。”

“江川,我明天不用上班,一起吃顿饭吧。”她在电话这端说道。

“明天……”江川微微犹豫了一下,“明天没问题,中午怎么样?你住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来接我,明天你找个地方,提前告诉我,我自己过去就行了。”唐诺说道。

“嗯,行,”江川点点头,“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我从小到大口味一点都没有变,爱吃什么你不知道吗?”唐诺在这边爽朗地笑了几声,“再说了,刚从国外回来,只要不让我吃汉堡牛排,其他都好说。”

“我知道一家私房菜馆,专做江浙菜的,你肯定喜欢,”江川想了想说道,“等会我把地址发给你。”

他挂完电话重新返回饭局,因他是常客,酒店大堂经理安排着刚刚进来交接班的服务员给江川的这个包间赠送了一壶酒店自酿的酒。

一开壶,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江川问身旁送上这壶酒的服务员:“什么酒?”

“桂花酒,”她微笑着回答道,指着壶身上贴着的泛黄的标签上写的那句诗回答道。

江川拿起来看了看,小声念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出生在金秋,是桂花飘香的时节。

十六岁那个与唐诺同游后山的生日,便是氤氲着桂花香的。

他依稀记得,那个下午,他在山上,同唐诺走散了。

拥有一个新相机,总是欢欣而新奇的,连平日里看惯了的景色,拿相机对着比画一番,竟也别有风味一般。

江川就这样也不知道比画了多久,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唐诺的人影。

他当即就慌了神,喊着唐诺的名字四处寻找。

唐诺天生对运动兴趣不大,先前江川曾邀请过几次一同爬山,唐诺总找各种理由推辞,算起来,这应当还是唐诺第一次来后山。

一这座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里面重重叠叠,岔路繁多,唐诺天生又好奇心强,专门爱挑没人走的小路闲逛,这样一想,江川更是着急,生怕她会走丢。

六点钟的时候天就渐渐暗了下来,游人走了一批又一批,也不再有新的游人上来,江川想着唐诺会不会已经回了家,便跑下山到唐诺家去看看。

正想敲门的时候,他听到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尖锐的咒骂声,知道应当是唐老爷子又在和发妻吵架,也就不好意思进去。

这时正巧碰到在打扫庭院的唐家的保姆,他问唐诺有没有回来,她摇摇头:“没有,晚饭的时候先生还问,好像还给她打了电话,手机没有带,落在家……”

江川来不及听完,撒开腿又向后山跑去。

后来竟轰隆隆起了雷声,山雨欲来。

果然一会儿就有骤雨倾盆而泻,江川脱了外套顶在头上,一遍遍大声喊着唐诺的名字。

他没有带照明的工具,山间的路灯很少,只有微弱的灯光。

阵阵狂风吹来,桂花被打落一地。

脚下的路很滑,他却还是不愿下山,心里好像有千万簇火苗在燃烧,一心想找到唐诺。

山路越走越险,他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石头,一个趔趄,整个人便跌倒在路中央。

他想要站起来,却觉得脚腕疼得厉害,应该是崴住了脚,整个人动弹不得。

好在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渐渐停了下来,但晚上没有吃饭,再加上浑身刚才早已湿透,他整个人又冷又饿,牙齿不住地打战。

他担忧着的,却还是唐诺,总会往不好的方向想,生怕她遭遇什么意外,生怕雨天路滑,她跌倒在泥泞中,生怕天黑路长,她不知道方向。

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忍着脚踝的疼痛,试图再一次站起来,然而摇摇晃晃的,整个人便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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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诺到达那家私房菜馆的时候,江川已经订好了包间。

菜馆藏在曲径通幽的小巷深处,庭院里布置着水榭楼台,的确有南方风味。

服务员领唐诺到包间门口,伸手敲门:“江先生,唐小姐到了。”

江川匆忙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把门拉开。

一见到江川,唐诺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菜上得很快,一盘盘端上来,唐诺瞪大眼睛:“江川你太了解我了,这个,这个,这个,这些都是我爱吃的。”

江川笑:“还不是因为你以前经常到我家蹭饭。”

“阿姨做饭好吃嘛。”唐诺嘴巴噘起来。

“我妈也一直念叨着你,等你有空我带你回家吃饭。”少女时期唐诺住的房子,独门独院的花园别墅,面积太大,冷冷清清的。

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有烧过饭菜,虽说有照顾三餐的阿姨,但唐诺还是喜欢溜到江川家吃饭。

她是很喜欢江川家的氛围的,虽说是一家三口挤在老弄堂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居民楼里,但有个平日里爱大声嚷嚷,但心地很好的女主人,有个不怎么开口说话脾气温吞的丈夫,在唐诺的眼里,怎么着都是幸福家庭的典范。

冬天的时候她从超市买上一大堆牛羊肉和各种肉丸子去江川家涮火锅,江阿姨端上熬了好几个小时的大骨汤,老式的铜炉火锅,吃的时候要用木炭烧火,撒尿牛丸一口咬下去,烫得唐诺“哇哇”大叫,江川就站在一旁笑话她。

外面的风呼呼叫,房间里热气腾腾,窗户上都是水汽,唐诺和江川因为某个化学方程式争论起来,她就拿手指在窗户玻璃上写给他看,一定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说太过骄傲也的确是太过骄傲,但那个时候的唐诺,也是有着骄傲的理由的。

她聪慧早熟,顶着“天才”的名号,奥数比赛每年都能拿到一等奖,最后嫌题目太无聊不愿意参加,同龄女生还在捧着琼瑶亦舒伤春悲秋的年纪,她的课外读物就已经是英文原版的《Virginia Woolf》。

唐老爷子四十岁时才有了唐诺,自然也是千般宠爱寄予厚望,所以唐诺遇到司徒南之前的小半生,实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太过好命的小半生。

“哇,”唐诺低下头去,抿了一口江川给她倒上的桂花酒,“金桂的味道好浓。”

这是江川昨日吃饭的那个酒店里的桂花酒,味道江川很是喜欢,临走结账的时候,买了几壶。

“喜欢吗?”江川问她。

“醇厚柔和。”唐诺细细品了几口,放下酒杯之后对江川笑道,“江川,你记不记得有年你生日,约我一同去后山看桂花,结果自己迷了路,那天还下了雨,你后来病了好多天,高烧不退的,吓坏了江叔和江阿姨……”

江川点点头,把剥好的虾放到唐诺面前的盘子里:“怎么会不记得。”

唐诺说的,就是他昏倒在半山腰的那个午后。

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知,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人还处在眩晕的状态,盯着头顶上白花花的天花板,怔了好一会儿。

“醒了醒了。”是母亲的声音,他有些费劲地转过头去,看到的便是右边挂着的输液瓶。

坐在身旁的母亲站起身来,冲到病房的门口大声喊着护士,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嗓子火烧一样地疼,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两个护士托着托盘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甩了甩托盘上的温度计,放进江川的腋下,另外一个拿起针头,对准他的血管抽了一小管的血,拿去化验。

“怎么……?”江川开口有些费劲。

“你都昏迷两天了,”母亲眉头紧蹙,眼里都是担忧的神色,“前天下午你说和唐诺去后山,到夜里十一二点还不见你回来,你爸担心得不得了,打电话到唐诺家,唐诺说下午和你走散了,之后她就自己下山逛书店去了,没有见到你,你爸就去后山找你,三更半夜的发现你昏倒在半山腰,快把我们吓死了……”

她正说着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江川抬起头一看,走进来的是唐诺。

她的眼中有惊喜,继而又忍不住责怪他:“江川,要被你吓死了!你怎么这么蠢啊,那么晚又下雨了还不下山!”

她后面还跟着自家保姆赵姨,手中提着一个保温杯,唐诺转过身把保温杯接过来:“阿姨给你煲的汤,说是放了当归什么的,驱寒特别好。”

保姆点点头,打量了一下江川:“现在气色也还行,昨天昏迷的时候,脸色一直刷白刷白的,吓死人了。对了小川,我记得前天六七点的时候,你不是来找……”

“赵姨,”江川的声音忽然提高,打断了保姆的话,“这汤真好喝,怎么煲的,你也教教我妈吧。”

保姆乐呵呵地笑了两声,把刚才的话头抛在了脑后:“这个汤啊,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主要是要讲究火候……”

江川庆幸她没有再说下去,也免得唐诺知道,实际上那晚,是为了找她,他才又返回了后山。

寒气入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逢寒冷天气,膝盖便会剧烈疼痛。但若是再重来一遍,他还是会无怨无悔。

同坐在面前的唐诺聊完旧事之后,自然是说到现状。

“对了,小诺,”江川开口,“你住在哪里?我平时都住在单位公寓,自己的房子空着,你过去住吧?”

“不用啦,”唐诺挤挤眼睛,“我住在司徒南那里。”

江川刚刚抿下一口桂花酒,差点被呛住,慌忙抓起桌上的面巾纸,小声地咳嗽起来。

“你们,在一起了?”顿了顿,江川问道。

“哎,没有,”唐诺托着下巴叹了一口气,开始吟起诗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又境界高,不肯跟我好……”

一场跨越了漫长的时间的爱恋与追求,在江川看来,原本应该是痛苦而沉重的,孰料唐诺这样一表达,他倒能立即从方才心脏的微微疼痛中走出来,面上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不对不对,是还没有,放心好了,司徒南早晚有一天是我的,”她拍了拍胸脯,而后端起手里的酒杯,“来来,干杯,祝我早日拿下司徒南,翻身农奴把歌唱。”

江川的工作情况,唐诺在澳洲的时候就知道。

别的大四学生焦头烂额找工作为未来迷茫又担忧的时候,江川已经面临着Citibank中国分公司Financial Analyst的offer和去美国顶尖商学院深造的选择,最后他选了就业,放弃了读MBA的机会,好在如今也有着极其不错的发展。

江川笑了笑,把话题转向别处:“最近有什么安排?”

“下周周末,想去看看爷爷。”

“回舟山?”

“嗯,去北蝉。”北蝉乡啊,唐诺的心底浮现温柔的情绪。

那可是她同司徒南初见的地方。

那顿饭吃到最后,江川的手机接连不断地响起来,唐诺这才意识到他如今在银行做着财务分析的工作,自然是很忙的,本来还想约他下午陪自己随便逛逛,可想了想恐怕中午这顿饭的时间都是需要他推掉几个应酬的,便不再打算麻烦他。

她提起身旁的手提包起身:“你下午还要忙吧?正好我也有点事情要办,改天再约。”

江川正想开口说没关系,可面前的手机又铃声大作,没有办法,只好向唐诺比画出抱歉的手势,走到一旁接通。

他回来后把外套从椅背上拿起来,同唐诺一起走了出去。

唐诺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江川,我留给你的那些花草,都还活着吗?”

“哪敢不活着啊?”江川笑了笑,“当年我可是跟你立下军令状的,它们活我活,它们死我死,这些年我可是请了我一个学植物学的朋友没事帮我照顾着。”

“那就好,”唐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还是我高二那年和司徒南刚认识的时候他留给我的,过几天我找你搬回去。”

“嗯,好。”江川柔声回答道。唐诺原本就没什么社交生活,又是刚回到这个城市,下午哪里有什么安排,只不过是考虑到江川还有事情要忙,不想占用他太多时间罢了。

昨日在设计所,岳明朗的那句“唐诺真是长大了不少”,尽管声音压得低,她却还是听到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啊。她还没出国的时候,有年生日,死缠烂打非要让司徒南送自己一张卡片,要在卡片上写上生日祝福。

那张卡片上司徒南写了什么呢?他用黑蓝色墨水,抄下了某位作家的一句话:“愿你生来笨拙,学不会伪装。只得爱憎分明,一生坦诚。”热血属于青春,那些年岁,她飞蛾扑火轰轰烈烈,抓到机会就表明真心,收买司徒南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在他前女友的葬礼上,她都不忘去大闹一番,现在回想起来,徒留悲壮。

如今的她,更愿意用这样一种平和而安宁的方式,缓慢地爱他。

和江川告别之后,唐诺逛了趟宜家。

司徒南房间的构造有些太过沉闷,她挑了一些颜色柔和的家居用品和小装饰品,角落里有一个玻璃花瓶很喜欢,也一并买了下来。

商场的那一层,宜家旁边就是一个很小众的书店,随便瞟了一眼便看到了杂志区的《Domus》中文版的最新一期,走过去翻了翻,嘴角浮现柔和的笑意,目录处司徒南和岳明朗的名字写在一起。

唐诺在收银处付完钱,边低头把杂志往包里塞边往外走,没注意到杂志区站着人,一下子就撞到了那个正伸出手来预备拿起另一本《Domus》的年轻女人。

“对不起对不起。”唐诺匆忙道歉,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的时候,眼神里满是诧异。

“白鹿?”唐诺惊异地喊出一个名字,伸出手来拉住她的胳膊,“白鹿,你怎么在这里?”

他眼前站着的,正是昨日在超市时司徒南帮忙拿下货架高层的纸尿裤的年轻女人,也是昨晚江川同工作上往来的客户吃饭的时候,将桂花酒送到包间里的女人。

她的眼中有错愕,也有惊慌,往后退了两步,将手臂挣脱开来:“你认错人了。”

而后她便抓起身旁的婴儿车,大步向前面走去。

唐诺才不相信她这句“你认错人了”,连脚边刚买好的东西都顾不得提,匆匆忙忙准备追上去,然而跑了几步之后,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她笃定这个人就是白鹿。

当初她就那样忽然消失,岳明朗疯了一样地找她,如今看来,她大抵是已为人妻母,过着平静的生活。

当初的人间蒸发,今日的刻意回避,她想必是都有着说不出的苦衷。

“你知道怎么才算成熟吗?”

“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欲望,了解自己的局限,这不是完全的成熟。你还要去理解别人,理解别人的欲望,理解别人的局限。”

这个道理,是在澳洲的时候,Fred教给她的。

隔天上班,进电梯的时候碰到岳明朗,唐诺的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把见到白鹿的事情告诉他。她思忖了一会儿,还是作罢。都道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如今的岳明朗,看上去已经风平浪静,她不想再往他的心湖上投下什么波澜。

又一个周末,设计所里除了司徒南没有什么人,他对着设计图修改了一个下午,此刻脖子有些发酸,便靠在椅背上后仰着脑袋休息,早上是答应了唐诺回去吃饭,然而此刻坐在这里的时候,他心中却有犹豫。

周遭一片静谧,他盯着墙上挂着的闹钟,指针在“滴答滴答”走动着,已经是七点一刻,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咯吱”一声,办公室门被推开了,唐诺清脆的声音响起:“司徒。”

司徒南回身看过去,眼神闪动了一下:“唐诺,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去吃饭啊。”唐诺笑了笑,走过去把司徒南的外套从衣架上提起来拿到手里,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走吧。”

司徒南顿了顿:“我晚上要加班……”

唐诺走过去,翻了翻他桌子上的那叠文件,而后也一同拿在手里:“这些文件需要翻译整理吧?我把它带回去,晚上我陪你在家里一起加班。”

他果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托,只好跟在唐诺身后往外走。

唐诺走在前面,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狡黠的笑,走到门口的时候伸出手去按下开关,房间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司徒南忽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唐诺的手臂。

唐诺立即反应过来,慌忙从风衣的外套里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片漆黑中,顿时有了小小的光亮。

唐诺咬住嘴唇,眼神里有担忧的情绪:“我以为你的黑暗恐惧症已经好了。”

司徒南急促的呼吸声缓缓地平复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松开了抓住唐诺的那只手:“比以前好太多了,只是刚才的黑暗有些突然,一时间没做好准备。”

周遭的走廊,还是很黑,唐诺看向司徒南,把手伸到他面前:“那我拉着你走。”

——“那我拉着你走。”声音清清脆脆,数年前,他因被她发现自己的黑暗恐惧症正狼狈时,她眨着两只眼睛和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如今的他,深知自己不该伸出那只手。

司徒南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钥匙,转过身去锁上办公室的门,而后轻声说了句“走吧”,便迈开腿走在了唐诺的前面。

那只伸出去的手在空气中尴尬地停顿了几秒钟,唐诺收了回去,微微咬了一下嘴唇而后紧紧跟上了司徒南。

周六的市区没有太多车,二十来分钟他们便到了家。

钥匙插进锁眼,推开门的时候顺便按开了走廊的灯,灯光亮起来的瞬间,司徒南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

是的,他粗略扫视一遍,房间里多出了很多东西。最最明显的,便是房间里的那些植物。只一天的时间,唐诺竟然在阳台上布置出来一个植物园。

这是木质爬梯和木质花架搭建起来的,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有四季海棠、滴水观音、芭蕉、绿萝……司徒南的眼神里满是错愕。

“司徒,你还记得这些吗?”唐诺走过去,拨弄着芭蕉的叶子,“当年你说过,你离开北蝉的时候,把这些植物交给我照顾。”

“这些?”司徒南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这些还是当年的那些?”

“对啊,”唐诺蹲下身去,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垂盆草,“我去澳洲之前,把它们交给了江川,他把它们都照顾得很好。”

司徒南的脸上是微微的感动。

他依稀记得,那还是他同唐诺相遇的那天,他给她看自己养的那些植物,她问他为什么偏爱植物,他告诉她:“人可随意转身离去,唯有草木天长地久。”

他幼时便是清冷沉默的性格,并不擅长融入集体或是与人打交道,而植物静默,处浑浊之地,百无一可,唯有花木差可引为知己。

司徒南的心中涌现出复杂的情绪,他蹲下身去,认真地端详着每一株植物。

它们好似穿越了旧梦,活了这么多年。

唐诺起身走进了厨房,忙碌着。

司徒南回头看去,她从厨房里把烧好的菜一样样端出来,胡萝卜炖羊肉、板栗烧鸡、尖椒炒蛋,最后是两碗鸡丝面。

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映衬着蓝色的满天星,真是好看。

唐诺喊他:“司徒,过来吃饭了。”

她抬起头的时候正撞上他看过来的双眼,忍不住盈盈笑开,司徒南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

也不知为何,因有了这些绿植,房间里弥漫着的,是与往日不一样的气息和氛围。

司徒南低下头去,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饭菜,等唐诺也吃完,便起身收拾碗筷,拿到厨房里洗刷。

碗碟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唐诺仍旧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走上前去,情不自禁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的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司徒南拿盘子的手僵硬在那里,只听得见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

“唐诺,”他的声音低沉又有些沙哑,“松开手。”

唐诺一双手反而环得更紧。

“松开手。”他又重复了一遍。

唐诺怔了怔,而后缓缓地松开了手。

他低下头去,继续一丝不苟地刷着手中的盘子,刷得极其洁净,连最细小的灰尘都不放过。

唐诺只觉得心头有些酸涩,默默地转过身去,推开房门,走进了房间。

司徒南将盘子摆放整齐,忽然手一滑,有一个跌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关着的房门立即被拉开,唐诺的脸上是紧张的神情:“司徒,怎么了?”

好在没有碰到手指,唐诺的神色舒缓下来,拿起墙角的扫帚,走过去打扫。

还有工作没有完成,她想为他煮一壶咖啡。她在咖啡机里加上水和咖啡粉,忽然想起在澳洲时,和那位教自己做饭的中国阿姨在一起忙活时,中国阿姨特别诧异于唐诺的耐心。

“真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中国阿姨夸赞着,“有些菜很多人根本不愿意学,觉得做一个菜要等那么久,不值得。”

唐诺当时笑笑:“我愿意等。”

等炉子上的水烧开,等要坐的列车开过来,等那个人回过头来爱你。

有时候人生除了等,真的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等一壶咖啡烧开要三分钟,而等一个人呢?她还要等多久,他才会愿意回过头来,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回国已有一段时日,唐诺的一位旧友同她联系上,约她下班后一起吃顿饭。

许久未见,两人相谈甚欢,去了以前在这个城市时便爱去的一家酒吧,边喝边聊。

唐诺已有些微醺,手机响了起来,是一条信息。“还没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