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歌堂水舞
22820100000017

第17章 十年一诺(6)

“白鹿。”岳明朗把手臂从唐诺的手中抽出来,喊着她的名字。

醉酒的中年男人还在骂骂咧咧:“你们酒店的服务员怎么回事?老子过来消费还不是为了图个高兴……”

岳明朗原本已经从他的面前走过,皱着眉头折回了两步,把一个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那几个中年男人,原本就是靠着投机倒卖暴发起来的市井小混混,岳明朗这一出拳,几个人哪里还坐得住,立即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一个留着大奔头的男人一扬手,掀翻了桌上的桌布。

“老岳。”司徒南和唐诺同时大喊了一声,“我们走。”

那几人却没有给他走的机会,岳明朗已经被围在中间。

“你们干什么!”唐诺还是少女时期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等司徒南拉住已经冲上前去,“还要动手是不是!”

大奔头冷哼了一声:“这位妹妹,你刚才可是看到了,是你这位朋友先动的手。”

唐诺脑袋瓜转得快:“那你们也不能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有种……”

她“单挑”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岳明朗的鼻梁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其他几个人也一窝蜂地冲上去,围观的群众大惊失色,经理劝说不住,眼见着事情要闹大,赶紧打开对讲机喊着保安。

场面一片混乱,唐诺想上前帮忙,刚走上前去便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整个人趔趄着往后倒去,正好被司徒南揽在怀里……保安小跑着过来的时候,场面已经不可收拾。

餐具碎了一地,饭菜到处都是,岳明朗被围在中间,徒劳无力地招架着,唐诺和司徒南被那一行人中的两个拦住,完全帮不上忙。

保安到跟前的前一秒钟,不知是谁接着酒劲发疯一般顺手拿起手边的红酒瓶,对准岳明朗的脑袋,狠狠砸了上去。

红酒瓶砸上脑袋,发出刺耳的破碎的声音。

岳明朗的大脑“轰”的一声,而后便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晃动着,晃动着,晃动着——这熙攘嘈杂的人群,这灯光璀璨的房间。

晃动着,晃动着,晃动着——那一年他看校园剧社的话剧,唐诺参演的那部《泰坦尼克号》,掌声雷动,演出结束之后所有工作人员上台致谢,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旁边的那个白衣黑裙的女孩子,话筒传到她的手中,她微微欠身致谢:“大家好,我是白鹿。”

晃动着,晃动着,晃动着——同她的第一次约会,他因为堵车晚到了将近二十分钟,满心焦急地跑过去,原以为她会生气,谁料隔着餐厅玻璃看过去,她坐在那里,不摆弄手机也没有焦急的神色,安静得好似《诗经》里的植物,见他来了,仰起脸来微微一笑。

晃动着,晃动着,晃动着——春日与她去爬山,山顶上有古寺,他同她一起进去,她双手合十低眉许愿——“愿如雕梁双燕,岁岁得相见。”

晃动着,晃动着,晃动着——那些他看向她的时候,真真切切思量着的未来结婚典礼上他要说出什么样的誓词,他们以后家中房间墙壁的颜色,养的狗的品种和名字,一同去参加孩子的家长会,结婚二十周年要送她的礼物……每一次看向她的时候,他是真真切切地想同她过完一生啊。

种种场景天旋地转,而后如碎冰一样跌落下来,仿佛地动山摇,有温热黏稠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周遭的一切也都安静下来,倒地前的那一瞬间,耳边响起来的,是她的声音——“明朗”。

他轰然倒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抵达成田机场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司徒南同唐诺坐上机场巴士慢慢进入东京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入了夜。

巴士上没有太多人,唐诺和司徒南并肩坐在最后一排,她在靠窗的位置,把头倚靠在玻璃上,出神地看着外面耀眼的夜城。

“司徒。”唐诺轻轻喊出了他的名字。

“嗯?”他侧过脸向她看去,“怎么?”

唐诺没有转过脸来,仍旧是出神地看着窗外,好似只是想这样喊一喊他的名字。

酒店是唐诺提前通过邮件联系的,不是那些价格昂贵装饰豪华的星级酒店,同司徒南还在航班上的时候,唐诺同他解释过为何选择这家。

她去澳洲的第二年,因为学校一个项目过来东京,忘记提前预订酒店,又赶上了平安夜,酒店不好找,以为自己就要流落街头的时候,在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地方,她看到了民宿的字样。

这民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开的,房间布置简单,但干净温馨,老夫妻俩热情地招待唐诺住下。

第二天是圣诞节,唐诺因为手头上参与的那个项目在东京图书馆泡了整整一天,回来的时候打不到车,在雪中站了很久,还摔了一跤碰到了额头,后来到了旅馆,推开门的时候,老奶奶正在锅里炖着浓汤,见唐诺回来,慈祥地同她打招呼,招呼她一起过来吃。

热气腾腾的奶油浓汤,香气扑鼻的黄油拌饭,唐诺吃下第一口的时候,所有的孤独与寒冷,都得到慰藉。

数年里,唐诺吃过太多的佳肴,但都未曾忘记东京这家小旅馆里的奶油浓汤。

所以要来东京,她马上便想到了这里。

“东京每年的万圣节一过,整个城市便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点亮城市里所有的灯,所有的温暖和浪漫都是为这个月份准备的,路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幸福的人们,好似路上的圣诞树,热闹的氛围,都在拷问着你,你是孤身一人吗?你爱的人在你身边吗?你幸福吗?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耸立着的东京塔和天空树,便更觉得孤独。有好几次,我拿出手机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甚至想着还回什么澳洲,就此买一张机票回国。手机拿出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打。”在飞机上,唐诺开口说道。

老夫妻俩的身体也还硬朗,唐诺提前和他们通过电话,远远地就看到两人在门口迎接。

唐诺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伸出手来冲着两人挥手,而后转过脸来喊司徒南:“就在那里,走。”

她一把拉上了司徒南的右手,往前跑去。

司徒南本能地想要收回,然而一抬头,映在眼中的,是闪烁着明亮灯光的东京塔和天空树。

她脑海中倏忽闪过的,是那个在圣诞夜的风雪中独自行走着的少女。

方才听唐诺讲述的时候,他的心中便微微一颤。

他与唐诺相识,掰指头算来,已经有好几年了。

在他眼中,她执拗倔强,自信乐观,一个人活得好像一支队伍。

——他却几乎是忘记了,她的人生中,当然也难免会有黑夜的部分,有伤心孤独,只能抬起头仰望东京塔和天空树的时候。

他的右手最终还是没有收回去,用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跟在唐诺身后快步跑了起来。

奶油浓汤和黄油拌饭,都还同唐诺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又加了烤秋刀鱼和照烧鸡肉,唐诺每吃一口就啧啧称赞,不忘往司徒南面前的碟子里夹上一块。

安排的房间,是相邻的两间,拿到钥匙之后,唐诺和司徒南一前一后地走过去。

他们在各自的门前站定,掏出钥匙来开门,钥匙在锁洞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唐诺伸手把门推开,而后冲司徒南笑了笑,转身准备进去。

“唐诺。”她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又回过头来看向司徒南,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了?”

“噢,”司徒南仍旧是低着头开门,“和千叶教授约的时间是上午九点钟,我们要早起过去,晚上早点睡。”

“好的。”唐诺的声音轻快。

八点五十的时候,司徒南和唐诺站到了千叶教授办公室的门口。

和东京大学建筑院合作的这个项目,是唐诺进来之前就已经规划好的,唐诺对此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她担任的是在千叶教授和司徒南之间翻译的工作。

司徒南站在那里准备敲门,把手抬起来之后却又放了下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分钟呢。”

他往旁边站了站,把提在手中的公文包打开,将里面装着的各种资料拿出来又翻看了一遍,又重新放了回去,再一次看看手上的腕表。

一双手从后面搭上了他的肩膀,是唐诺。

她的手腕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从后面将他穿在黑色风衣里面的衬衫的领子整理了一下。

从外面十二月的寒冬走过来,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颈部的时候,他感觉有微微的凉意。

整理衣领的过程极快,她的手从他的脖子处拿开,而后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司徒,进去吧。”

司徒南这才知道,即便是不露声色,神情中未显示出丝毫,唐诺仍旧是感受到他有微微的紧张。

建筑界也好,围棋界也好,重大场合的致辞发言,业界名流的座谈,他一年也不得不参加几场,然而今日同这个少年时期给予过自己鼓励的人,他的姿态的确是有些笨拙的。

而那只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也的确是让他有些慌乱的心平复了下来,让他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明白,当年那个骄傲任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小少女,也的确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同他共进退给他勇气与安慰的伙伴。

然而啊,他知世事残酷,他知不能拖累她一生。

却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燃烧起来。

司徒南看向唐诺的眼神,深邃得好似汪洋大海。

他的手缓缓抬起来,然而却并非是敲门,而是靠近了唐诺的面庞。

“咯吱”一声,是办公室门拉开的声音。好似冰块注入沸腾的水里,司徒南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世界里。

唐诺转过头去,看向眼前的男人,声音欢快:“千叶教授,我们正准备进去呢。”

开门的正是千叶教授,见到唐诺很是高兴,直夸她可爱了不少,扬了扬手中的杯子说是要接杯咖啡,招呼司徒南和唐诺先进去在办公室稍等一会儿。

因得方才失控的情绪,坐在沙发上的司徒南,微微有些紧张,唯恐唐诺会开口问出什么话来。

好在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不少书,司徒南拿起一本在手中,低下头认真地盯着书页上的每一个字。

唐诺也一本正经地坐着,不知是因为房间里暖气的温度高,还是因为司徒南刚才伸过来的那只手。

房间陷入一片沉默,两人别别扭扭地坐着。

唐诺拿眼睛瞄了司徒南一眼,再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他手中捧着的书。

“喂,”她伸过手去,把书从司徒南的手中拿过来,掉了个头之后塞回到他手中:“书拿倒了。”

司徒南恨不得当时能从地球上消失几秒钟。

好在千叶教授推门走了进来,用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房间里奇怪的氛围。

一转换到工作模式,司徒南也立即正常起来,从沙发上起身鞠躬问好。

倒也是一次颇为愉快的讨论,说是带着唐诺这个翻译,但其实司徒南可是拿过日语一级水平的证书的,同千叶教授交流起来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在遇到不是很确定的很专业化的表述时,他才会同身边的唐诺确认一下。

整整三个小时里,唐诺除了起身给千叶教授和司徒南的杯子里添了一点水,其余时间,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司徒南和千叶教授的交谈。

有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交织着的光线中,司徒南的侧脸异常好看。

中午时分,千叶教授带两人到东大的餐厅吃饭,正好是放学时分,餐厅里有很多年轻的男孩女孩,司徒南和唐诺站在队伍里排队,相邻的两支队伍,偶尔唐诺听到司徒南身后排队的女孩子小声议论着“好帅”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翻出一个杀气十足的白眼丢过去。

吃饭的时候,千叶教授同司徒南交代着接下来几天的活动安排,无外乎是和院里的一些负责人见面,参加一下欢迎会之类,司徒南点头认真地听着。

后来电话响了起来,趁着司徒南起身到一旁接电话的时候,千叶教授冲着唐诺比个大拇指。

“很棒吧?”唐诺眼睛发光,“我几年前就跟你说过,我喜欢的司徒南,是世界上最棒的人。”

千叶教授还没有来得及接话,司徒南已经挂断电话走回来坐下。

千叶教授转向他:“你们这趟来东京,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安排?”

“其他的安排?”司徒南有些不解。

“对啊,过来一趟,也要享受一下这个城市啊,”千叶教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了,前阵子我儿子给了我两张迪士尼的门票,正好送给你们……”

司徒南的“不用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身旁的唐诺已经欢呼开来:“好!”

千叶教授倒真乐呵呵地打开手边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那说好了,你们可一定要去啊。”

“去去去,”唐诺连声应答,连面前的三文鱼都顾不得吃,转过脸看向司徒南:“司徒,后天你的工作结束,我们大后天去。”

不是征求意见的口气,她完全没有给司徒南说“不”的机会。

司徒南只得埋头吃着他的鳗鱼饭。

一旁的唐诺很是得意,冲千叶教授比画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千叶教授用口型比画着“三杯鸡”,提醒唐诺别忘记做三杯鸡来报答他。

两人交头接耳,司徒南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一抬起头来,看到的便是一本正经地吃着三文鱼沙拉和叉烧拉面的两人,好像刚才耳边的声音全是幻听一般。

游乐场那种地方,司徒南当然是毫无兴趣的,然而答应了千叶教授“要把那天的烟火表演拍给我看噢”,他也只得同唐诺一起前往。

开出租车的是个热情的大叔,发觉两人会说日语之后便兴致勃勃:“你们是来东京度蜜月吗?我一直在东京,都还没去过迪士尼呢,我家那位老嚷嚷着要我带她去,我想着明年结婚二十周年的时候,带她来玩一趟,游乐场嘛,好地方,应该像进去做了一场梦一样吧……”

他们是午后到的,在迪士尼门口下车之后,唐诺开口问身旁的司徒南:“司徒,你去过游乐场吗?”

司徒南摇了摇头。

“小时候也没有去过?”

“没有。”

“我也没有去过。”唐诺低下头说道。

司徒南没有解释原因,唐诺也没有解释。

但他们心中,却都有着隐约的感同身受。

他的童年时期啊,因家庭的缘故,孤独,无趣,有太多漫长的无眠的夜。

好在上帝给予了他围棋的天分,让他在那样糟糕的境遇中,仍有一个可以逃脱的出口。

在少年时期,他获得过几次围棋比赛的大奖,顶着天才少年的头衔,有荣光,更有寂寥。

彼时他母亲已经离开了那个对她动辄打骂的男人,因为他在听闻他参加比赛获得奖金之后,便开始无休止地进行财务上的勒索。

十几岁的司徒南,要努力读书,亦要努力下棋,众人所看到的光芒与荣耀的背后,有太多无奈的妥协和牺牲。

宇宙星系残留下来的灰烬永远在光之暗面,它们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存在。

直到十七岁那年,继父因车祸去世,在他的葬礼上,司徒南一声都哭不出来,他站在那里的时候,觉得那一刻,自己才真正获得自由。

然而,仍旧是晚了点,很多时刻缺席了,便是永远地缺席了——温暖的陪伴与情感,少年的冲动与热血,应当像风一般奔驰着呼啸着的少年岁月。他从没有做过风,风是浪漫的,不羁的,自由的。他是冬日清晨的树,向凛冽的寒舒展着枝干,沉默,无畏,而又坚韧。

而唐诺呢,她早熟早慧,幼时别的孩童还在看着动画片的时候,她的兴趣已经在纪录片上。

大多数十三四岁的女孩为琼瑶或者亦舒小说里的爱情故事黯然伤神的时候,她读的已经是伍尔芙或是波伏娃。她聪慧骄傲,带着点睥睨一切的味道,听班上的同学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摩天轮旋转木马之类的话题的时候,她总会偷偷一撇嘴,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一句“真幼稚”。

但不管怎样,少女终究是少女吧,高一的时候去香港参加两岸青少年交流会,从迪士尼门口路过的时候,她的眼神里终究也会闪过对那个世界的向往吧。

即便是天气寒冷,游乐场里仍旧是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进去唐诺就被旁边的米奇店吸引住,她拿起一个大大的米奇发夹带到头上,转过身对司徒南一笑:“司徒,我要这个。”

“好。”司徒南点头。

他准备去收银台付钱的时候被唐诺喊住:“喂,你也挑一个。”

“我才不要。”司徒南立即拒绝。

“不行不行,”唐诺从那些卡通头饰中挑了一个蓝色的米奇耳朵,不由分说地走过来踮起脚戴在司徒南的头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满意,“好棒,就这个了。”

司徒南一脸嫌弃。

往里面走,唐诺发觉这一切,比她想象的要美丽很多。

哪里是少女时期觉得的“好幼稚”——这梦境般的雄伟城堡,有声光电打造出的奇幻世界,围绕身边的数不尽的迪士尼人物,无不让唐诺忍不住捂着嘴惊叹。

他们去坐过山车,每当从上面冲下来的时候她便大声尖叫着,每一次经过隧道的时候,唐诺都会记得司徒南怕黑,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他们买了爆米花去百老汇剧场,里面上演着的是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海的女儿》。

唐诺的童年时代,阅读的乐园是家中父母的藏书,童话故事压根是没有看过的,但小人鱼的故事,大学时去丹麦实习,是听当地人讲起过的。

她瞪大眼睛看着屏幕上的王子和小人鱼,连手中的爆米花都顾不得吃,看到最后一幕小人鱼变成泡沫的时候,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她走出剧场就又被旁边“小小世界”的游乐项目吸引,兴高采烈地去排队,在里面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身旁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有结伴而来的年轻情侣,小孩子就算是跌倒了也不会哭,因为憧憬着下一个充满魔法的地方。

那也是第一次,唐诺在司徒南的身上,看到孩童的一面。

从开始时的别别扭扭,到站到卡通人物身旁喊唐诺给他拍照,花车巡游的时候灰姑娘会从上面丢一些圣诞糖果,他跟在一群小孩子身旁抢,抢到之后开心极了,像是得到什么宝贝一样塞到唐诺的手中。

这大抵就是迪士尼世界的奇妙之处吧,是一个让你身处那里,觉得美妙得好像一场梦一样的地方,生活中的烦忧与压抑,矛盾与犹豫,统统都消失不见,即便这梦幻只是片刻,仍旧让人想要不管不顾地去拥抱它。

夜幕降临时,司徒南和唐诺站在人群里,同大家一起等待着烟花表演。

人群中有“5、4、3”倒计时的声音,最后一个“1”字大家一起拉长声音喊出来的时候,天空中立刻升腾起第一朵烟花,周遭是每个人热烈欢呼着的声音,人们拥抱在了一起,唐诺也大声欢呼雀跃着,而后转过身去,很快地在司徒南的左脸上吻了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唐诺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最美好的公园游乐过,是我跟你。

九点钟的时候,唐诺同司徒南才从迪士尼里面出来。

街灯把人影拉得老长,晃晃悠悠的。

有什么东西落在唐诺的鼻尖,她觉得凉冰冰的,伸手摸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伸出手去:“司徒,下雪了。”

司徒南也抬起头,静谧的深蓝色天空中,果然有雪花缓缓飘落。

两人在路边等出租车,唐诺吸了吸鼻子:“司徒,我饿了,我们去吃夜宵吧。”

“好。”司徒南点点头。

深夜的街边有几家用绳挂着暖帘的居酒屋,一进门老板就热情地打着招呼,昏黄暖光,陶瓷碗筷,原木吧台,简单朴素的店里格外温馨。

唐诺和司徒南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温饮的烧酒,盐烤秋刀鱼,和一份冒着热气的日式煮物。

烧酒的度数并不算高,然而醉人的,从来都不是酒。

唐诺饮下几小杯之后,抬起头来听司徒南讲话,他就坐在她的对面,她的眼睛落在他的鼻子和眼睛上,落在他的嘴巴上,她看着他的嘴巴开合着,却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讲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真好看”。

她的脸上有红晕,眼神也微微迷离起来。

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对年迈的夫妻,满头白发的爷爷爽朗健谈,大声向对面的老伴推荐着自己面前的烤秋刀鱼。

“一起吃,真的很美味啊。”他夹了一块到她面前的碗碟里,两人笑得都很开心。

唐诺缓缓地伸出手去,触碰到了司徒南的指尖。

“司徒,”她看向他,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我爱你。”

“司徒,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愚蠢,知道一次又一次地碰壁很愚蠢,却还是这样想着。”

“想和你一起去游乐场,一起去菜市场,想我们每天吃完晚饭,可以一起去河边散步,春天的时候买草莓回去吃,冬天的时候,吃着烤红薯,笑着,牵着手。”

“司徒,今天真开心,我们在一起的话一定会永远都这么开心吧?”

“司徒,和我在一起吧。”

江川在接机处看到唐诺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

唐诺坐上东京航班的时候,他便已经驱车来到了机场,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在接机口来回踱步,等待着唐诺。

那趟航班中途耽误,他从星巴克买回的咖啡已经凉了,丢掉之后又去重新买了一杯,买到第三杯的时候,才看到唐诺的身影。

那并不是往日的唐诺——她的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得好似鬼魅一般,双眼浮肿,嘴唇苍白。

她原先一直是低着头走的,好似随时会落下泪来,听到江川喊她的名字时,才恍惚地抬起头来。

同江川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眼泪立即落了下来。

江川只觉得心脏被人重重一击,是说不出的难过。

他同唐诺相识这么多年,见到的她莫不是生动鲜活,张扬快乐的,哪里看得下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江川大踏步地走过去,在唐诺面前站定,伸出手来,一把把她揽到自己的怀抱里。

把头埋在江川肩膀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号啕起来。

江川知道,此时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能把唐诺抱得更紧。

汹涌而来的情绪得到宣泄之后,唐诺暂时平静下来,江川带着她到了地下车库,把车缓缓地开了出来。

天空还是浓重的藏蓝色,只有寥寥几颗星星,唐诺的头靠在副驾驶座的玻璃窗上,那杯咖啡捧在手中,却喝不下去,只是出神地看向窗外。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唐诺拿出来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是司徒南的名字。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盯着上面的名字看了几秒钟,按下了手机一侧的静音键,转身把手机往后排的座位上丢去。

手机落在后排的角落里,而后又晃动了一下,掉进了后座同车门的缝隙中。

缝隙中是漆黑的,那屏幕仍旧不住地闪烁着。

唐诺心中悲怆,看着窗外,只觉得这漫漫长夜,好似没有尽头一样。

彼时的司徒南,放下手中的电话,怅然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桌子上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堆护肤品,没有关紧的衣柜里,看得到里面挂着的衣服。

榻榻米的旁边,放着她睡前喜欢翻上几页的推理小说集和真丝眼罩,甚至于整个房间里,都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她惯常用的香水味。

她没有回来过,这异国他乡,司徒南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昨日的种种场景在他眼前回旋着——迪士尼乐园里,戴着米奇耳朵的她歪着头咧开嘴冲他笑,过山车冲下去的时候她尖叫着一把抓住他的手,城堡里有举办婚礼的恋人,她同他挤在人群里观看,抢到了那簇手捧花,隔着人群蹦跳着扬起来给司徒南看……还有在居酒屋中,不知是酒精还是灯光的关系,她的面色绯红,眼神却明亮得好似天边的星,她缓缓地伸出手来:“司徒,我爱你。”五个字,好似鼓槌猛击,又好似雷霆万丈,在他的心中震荡回响,发出悠长的回声。

即便是一直以来冷静理智,自重自持,那一刻的司徒南,仍旧觉得汹涌的情感冲开心头的堤坝,攻城略地,让他的整颗心沦陷。

多好啊,这异国他乡,这爱侣同游,谁又不想抓紧这美好机会。

“小诺……”司徒南轻轻喊出她的名字,几欲伸出手来。

桌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郑”字。

司徒南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

他轻声说了句“抱歉”,而后拿起手机,起身走了出去。

居酒屋的外面是个宁静的院落,薄雪覆盖了石凳和枝丫,司徒南站在屋檐下接那个电话。

他不经意抬起头的时候,却还是能看到唐诺,她同他一窗之隔,她的眼神,仍旧是出神地在他的身上停驻。

司徒南只觉得周遭非常寂静,他听得到自己胸膛中怅惘的叹息声。

冬夜的空气干冷,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方才在居酒屋中的情绪。

他把手机装回,重新推开门走了进去,在唐诺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回去吧。”

唐诺仍旧是固执地坐在那里。

“唐诺,”司徒南又喊了她的名字,“我们回去吧。”

“我不回。”唐诺赌气,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的清酒一饮而尽。却还是不尽兴,她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还是扬起头来喝个精光。

“唐诺……”司徒南伸出手去,拦住了她还要继续倒下去的胳膊,“回去吧。”

周遭还有食客,唐诺没有再同司徒南争执,她抓起座位上的大衣,提起包便往外走去。

司徒南匆忙从口袋里掏出钱结账,追了上去。

她却只是掀开门上的布帘,冲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在院子里回过头去,看向司徒南。

那眼神,凌厉又决绝,好似利箭一般。

外面起了风雪,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她的面色极白,嘴唇又极红,风雪中不显狼狈,却显得美艳,好似旧时聊斋故事里勾人心魄的女妖精。

她一步步向着司徒南走过去,近到司徒南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司徒南无法同那视线相对,微微把脸转向了别处。

“司徒,你看着我。”唐诺开口道。

司徒南缓缓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司徒,”唐诺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夹杂在一起,“你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的内心深处,当真对我一点点感觉都没有?”

司徒南沉默着。

当年唐诺同他相识在那个夏日,爷爷家也是这样的院落,清冷的月色,她靠着枝叶浓密的树干站着,歪着头同他讲话,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咧开嘴发出爽朗的笑声。

月光从树枝的缝隙中倾泻下来,和昏黄的灯光一起在他的脸上交映着,她的耳边是绵长的蝉鸣,心尖颤巍巍的,就那样动了一下。

这些年过去了。这些年啊。她少时聪颖,早熟早慧,读书时期从来都看不上班里挑灯夜读的书呆子,不信什么“天道酬勤”的说法。

而在这场对司徒南的爱慕里,她有多少次咬咬牙告诉自己“再努力一下”的时刻啊。

静谧深沉的河流,无论投进去细小碎石,还是千斤黑铁,都被毫不犹豫地吞噬,河流波澜不惊地继续流淌着。

她已如填海的精卫一般,投入了太多的孤勇与热忱,而眼前种种,已容不得她再有幻想。

“你告诉我,”唐诺松开咬住下唇的牙齿,嘴边是青色的齿痕,“我想知道答案。”

司徒南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好似天地尚未出现前的一片混沌,而后便有许多声音炸裂开来,是方才的电话里,郑医生沉重的声音——“司徒,你抽空来一趟医院,再做一次全面的检查……”“是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一点……”

再往前,是唐诺回国前,他病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在办公室绘图的时候经常会觉得呼吸急促,压低了声音咳嗽。

有一回秘书送材料,忘记敲门直接推门进来,正撞见他捂着嘴巴找纸巾,有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滴落,秘书吓得脸色发白,司徒南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用面巾纸擦拭掉嘴边的血迹之后,才转回身去,将秘书递过来的那叠材料接过来,确认一遍之后抬起头来:“喜欢这份工作吗?”

秘书忙不迭地点头:“喜欢,喜欢。”

“你入职的时候,应该被告知过进办公室要先敲门吧。”司徒南淡淡地说道。

秘书顿时知道不好,面色有些发白,表情也有些紧张:“我……我……”

“这个材料还差一份英文版,”司徒南从中抽出两张递了过去,“打印之后送过来。”

秘书连忙点头:“好,好。”

秘书往外退了几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司徒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缓缓开口:“南老师,你,你是不是病了?”

司徒南已经在电脑面前坐下,房间里的窗帘是拉上的,他的面容和房间里的阴影一样是静谧而不动声色的,他扬了扬手:“你别管了,去打印吧。”

顿了顿,他又抬起头来,声音有些严厉:“别到处乱说。”

“不会的不会的。”她没敢再问,连连挥手保证着。

电脑发出新邮件的提示音,屏幕的右下角有对话框弹出来,是唐诺的名字。

他匆匆扫上一眼之后,便把目光投向别处,打开电脑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潜心研究着里面存储的一组建筑照片的构图。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忘记那封邮件的存在,来忘记唐诺的存在。

再往前——是在坦桑尼亚,当地的某个震后山区,他在国家对非的援助计划里,负责某个片区校舍的重建工作。

原本在当地的驻坦办公室画画图纸催催进程便可,可他是事必躬亲的做事风格,再加上当地的地形复杂,很多情况都要考虑到,很多时候工地的工人都已经收工了,司徒南都还要自己去施工现场走几圈看一看。

偶尔会被当地光着膀子的孩童拦住,这时他会把包里随身装着的压缩饼干拿出来分给他们,看到有孩童在建筑工地附近转悠,也总会用不标准的当地语言告诉他们这里危险。

然而意外还是在某个傍晚发生了。

校舍不远处,原本有个工厂,但因为已经是废弃多年不用,所以无论是坦方还是中方,都没有人太在意。

但谁料那个傍晚,司徒南独自在建筑工地的四周走动着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的,是几乎要把耳膜震裂的爆炸声,而后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经被爆炸引起的强烈的空气波动冲击出去,连带着被冲击出去的,是那片刚刚打好地基的建筑。

强烈的爆破声响起之后,灰白色的蘑菇云升起,而后是乱飞的砖石和火星。

司徒南根本连反应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整个人只觉得眼前是世界末日一般的可怖景象,有碎石和带着火星的树木枝干压在身上,而后整个人眼前一黑,便昏迷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头顶上是明晃晃得有些刺眼的天花板,医生护士在周遭来来回回地走动着。

司徒南动弹不得,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缠绕着绷带,想要开口说话,只觉得喉咙带着灼热干燥引起的疼痛感,根本无法开口。

他在医院里紧急抢救了一周的时间,而后辗转回国,在国内的医院继续接受治疗,主治医师是郑医生。他腿部骨折,背部有大面积烧伤,然而严重的并非这些。

爆炸工厂已经废弃多年,没有人想到在地下的储存室里,还摆放着整整一个房间早已被遗忘的化工原料。

生命是保住了,但司徒南的肺部,因此出现问题。

那晚的东京街头,他们从迪士尼乐园出来之后,唐诺伸出手去,接天边飘落的雪花。

后来那雪越下越大,他们也不躲避,就在雪中走。

司徒南微微侧过头的时候,会看到唐诺的头发上睫毛上都是一层白色。

那一瞬间,他是有些恍惚的。

好似他同她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她还是她,他还是他,他们还是他们。

沉默打发不了唐诺,她仍旧是昂着头,等着他的回答。

寒风似刀剑,在司徒南的耳边呼呼作响,地上落着的薄雪,被卷了起来,迷蒙了他的双眼。

司徒南狠下心来:“我不爱你。”

“你撒谎。”

好似已经被迎面一击的人,却还要做垂死的挣扎。

“唐诺,”

司徒南看向她,一字一句,“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我不爱你。

世界万籁俱寂,她耳边轰鸣着的,唯有司徒南的这句话。

好似押尽一切的赌徒终于有勇气掀开了最后一张牌,得到的,仍旧是必输的结局。

唐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把即将汹涌而来的眼泪都逼了回去。

从前的少女时期,她爱他,觉得只要拼尽全力,定然有个好结果。

但是她错了。

唐诺再睁开眼来,看到司徒南身后的那件居酒屋的窗口,隐约透露着昏黄的灯光。

她觉得有点冷,也有点疲惫。

她给了司徒南一个淡淡的笑,声音也是冷冷淡淡的:“我累了,先回去了。”

她裹紧了身上的羊毛大衣,转身的时候高跟鞋的鞋跟歪了下,整个人趔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司徒南大步走过来,想要去扶,还未走到唐诺身旁,她已经伸出手臂,做了一个拒绝的姿势。

她缓缓地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膝盖和肩膀上的落雪。

“你不用跟我一起,我想自己回去。”她绷直了背说出这句话,而后便一步步往前走去。

她感觉双脚好似踩在刀尖上一般,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疼痛。

这些年来,她是不信司徒南对她半分情意都没有的。

直到刚才,直到他亲口说出“我不爱你”这四个字,她不得不信了。

唐诺想起在澳洲时,Fred同自己表白,唐诺感动于他的真挚与深情,但她是直性子,不愿留有暧昧的余地,正欲开口拒绝的时候,Fred伸出手指来放到她的嘴边,轻轻摇了摇头。

“No。”他的眼神里有祈求,“Don't speak out。”

她当时不理解,为何有人愿意这样自欺欺人地活着。

她也是此时方才懂得,听到自己深爱之人说出“我不爱你”的时候,耳边伴随着的,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洪荒,一起爆炸毁灭的声音。

唐诺踉踉跄跄地走上街道,不想让司徒南跟上来,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她并不想回去,出租车拉着她闲逛,窗外是闪烁的万家灯火,抬起头的时候,看得见东京塔和天空树。它们好似两只眼睛,注视着这人世间心碎的人。

再后来,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唐诺拿出来看,是爸爸打来的,她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有些疑惑地接通。那边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重。

“小诺。”

“嗯?怎么了,爸?”唐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欣一些。

“你现在在哪里?订机票回来一趟吧,或者我让老江去接你……”

唐诺的心头微微一颤,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上一次江叔来接她,还是同司徒南相识的那个假期,她在爷爷家,是因为他们那场闹上法院的离婚官司而接她回去的……

“爸,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那边爸爸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爷爷病重,挺想你的,你回来一趟吧……”

唐诺立即觉得大脑“轰”的一声,而后伴随着的,是心头涌上的巨大的愧意与悲伤。

多少情景在眼前上演——幼年时,爷爷不允许她赖床,带她到山上晨跑,跑完五千米之后慢悠悠地下山,一路上给她讲各种故事,讲神话里的各路神仙妖魔,讲行走江湖时的各种路数,讲要好好读书,读书人承天地间的命数,切不可迂腐,那年她才五岁,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

父母都在外做生意,小学暑假时她便会被送到在乡下,爷爷跟唐诺比着解奥数题目,鸡兔同笼,一笔画,刚开始的时候她不如爷爷算得快,总是输,她噘着嘴巴,爷爷哈哈大笑,伸出手来揉了揉唐诺的头:“多努力,多努力。”

爷爷同她聊天时,并不像大多数长辈那样,只把她当作少不更事的孩童,有回唐诺问他奶奶的事情,他便认认真真同唐诺聊,说到他们是如何认识,如何相爱的,又是如何因为不爱而分开。

“小诺以后的一生,也一定要和相爱的人一起度过啊。”

她当年赌气远走澳洲,几年来未曾回国,除了寥寥数次的电话和节日的礼物,竟同爷爷再无更多交集。

回国之后,她亦只是匆匆回去过一次,待了不过半天时间,陪爷爷在院落里吃了顿饭,留下一笔钱,便急着赶了回来。

那个时候,她就应该察觉到,那个一直以来健康硬朗的老人,已经开始变得嗜睡、健忘、瘦削和憔悴了。

然而虽然不常回去,爷爷在她心中,却一直好似一个港口一样。

那是随时可以栖息和停留的地方。

“我,我这就回去。”唐诺连连应声。

挂断电话之后,唐诺整个人仍然是怔怔的,出租车师傅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开口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唐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向司机:“机场,送我去机场。”

她掏出手机立即订了最近的回国的航班,刚一订好,便接到了江川的电话。

“小诺,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在东京,”唐诺的眉头紧锁,“我已经订好了票,黎明时分到上海,你到虹桥机场接我。”

“好。”江川点头,“我现在就开车过去。”

好在出门时背了个包,她翻了翻,证件都在里面,不需要回那个民宿再取东西。

出租车飞快地在高架桥上行驶着,在这夜晚的东京,唐诺蜷缩在座位上,想到前几日自己来东京那日,是如何期冀满满,如何憧憬快活。

飞机缓缓从地面上升起,升到三千米的高空。

唐诺在心中道别——东京,再见了啊。

司徒,再见了啊。

雪后道路泥泞,江川的车开到北蝉乡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是雪融之后的天气,道路泥泞,车行驶起来很是艰难,唐诺心中焦急,索性推开车门走下去,步行着前往。

江川也赶紧跟了上去。

道路仍旧是泥泞的,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最后索性脱掉细高跟靴子,穿着棉袜在路上走。

彼时的东京,司徒南已经在那家民宿的厅堂处坐了整整一夜,唐诺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担忧着她,几乎到恨自己的地步。

天亮时分,他拨通了岳明朗的电话,拜托他找朋友帮自己查一下,唐诺有没有什么返程的记录。

岳明朗的电话很快回过来:“夜里十二点四十的航班,成田机场飞虹桥的。怎么回事?司徒,你和唐诺吵架了?”

“没有,”司徒南打断他的话,“这样,你现在帮我订一张返程机票,我现在回去。”

“行,”岳明朗应声道,“你等下注意查收航班信息。”

等信息的时候,司徒南去前台办理退房手续。

旅馆的老夫妇已经做好了早饭,一定要留司徒南吃个饭。

见他是一个人,他们微微有些奇怪:“小诺呢?”

司徒南微微低下头去:“她先回国了。”

老夫妻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对视了一眼之后,男主人夹了一块鱼放在司徒南的碗中:“司徒君以后和心爱的女孩度蜜月的时候,可以再来一次东京。”

司徒南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低头吃鱼。

飞机那边落地,是岳明朗来接的他。

他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对司徒南说道:“联系上小诺了吗?去哪里?”

司徒南的神色有些黯然:“她没有去所里吗?”

“没有,”岳明朗摇摇头,“我清晨的时候给她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

昨夜一宿未睡,再加上飞机上的颠簸,司徒南的脸上,是浓重的倦意和疲惫,他轻轻叹息一声:“去所里吧,我这走了好几天,所里该有一堆事情要处理了,正好开一个小会,把和东大那边的讨论结果……”

“我送你回家。”岳明朗眉头微蹙,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司徒南的话,“司徒,你太劳累了。”

“我没事……”

“不行,”岳明朗压低声音拒绝,径直在下一个拐角处把车拐往司徒南家的方向,“所里有我在,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会议的事也不着急这一天,你什么都别管,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

停顿了两秒钟,他说道:“至于小诺,我会帮你打听的,到时候第一时间告诉你。”

确实是累,司徒南觉得微微有些眩晕,把头微微往座椅的后面仰了仰,没有再坚持。

“对了,”他开口问岳明朗:“你和白鹿……你们怎么样了?”

提及白鹿,岳明朗眼中的神色复杂起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白鹿她,一直在回避我……”

“回避你?”

“嗯,”岳明朗点点头,“我不知道这些年来,她的人生中发生了什么,那天在南粤楼之后,我再去找她,她已经从那里辞职了,我便知道,她还是在躲着我。”

“你没有再找她?”司徒南问道。

岳明朗的右手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沉默了半晌,而后缓缓开口道:“司徒,我不敢。”

“不敢?”司徒南有些不解。

“是啊,”岳明朗轻轻叹息一声。

“我知道有了南粤楼这个线索,我若是找她,一定找得到,可是我真的不敢,”

岳明朗轻轻叹了口气:“我怕她过得不好,又怕她过得好。”

司徒把头转向窗外:“明朗,你记不记得大学时,我们一起看金庸?”

“嗯。”岳明朗点点头,“你想起了那一本?”

“《天龙八部》,”司徒南说道,“陈世骧1966年给金庸的书信中,有一句对《天龙八部》的评论。”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岳明朗接话道。

司徒南点点头:“你当年苦追白鹿时,有一次醉酒,说起过这句话。”

沉吟了片刻,他放低声音,似乎是在同岳明朗交谈,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当时的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现在看来,好像是懂了。”

岳明朗轻轻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手中的钥匙插入锁眼,拧动着房门手把的时候,司徒南的心中有隐隐的期待:在他推开房门的瞬间,会响起唐诺“回来啦”的声音。

然而并没有,除了“咯吱”一声推开房门的声音,周遭一片寂静。

司徒南将外套脱下搭在门旁的衣架上,换上拖鞋之后进了房间。

茶几上的水杯,盥洗池边的牙刷,残留着的她惯常使用的香水味。

周遭种种,都在提醒着她的存在。

司徒南倒了杯水,在主卧的门前站立良久。

唐诺过来之后,这个房间,他再未进来过。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终究还是伸手推开了房门。

他一进去就哑然失笑,唐诺智商情商爆表,收拾房间方面及格分都拿不到,房间里被子揉成一团,床单皱皱巴巴,价值不菲的衣服,乱七八糟丢得到处都是。

司徒南俯下身去,一件件捡起来,折叠整齐之后,准备放进衣柜里。

叠放的时候,他一扬手,有什么东西从衣柜里掉落下来。

他俯身去捡的时候,看到一本小小的牛皮纸封面的相册。

他翻开第一张,是一棵看起来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大榕树,郁郁葱葱的枝叶,下面摆放着木质的桌椅。他

再翻过去,应当是一家咖啡馆的内部景象,大大的落地窗,傍晚夕阳的余晕在沙发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司徒南不明所以,就那样一页页随意地翻着,越往后翻过去,就愈加熟悉。

忽然,他翻到一张实验室的照片,那正是唐诺高三毕业那年,加入他所在的项目组成天泡在那里的那个实验室。

相册里有一家餐厅的照片,唐诺参加的某次建筑设计比赛,方案最终确定的时候他给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拿到奖项之后的她,一定要请他吃大餐,最终他们去的就是那里里面还有学校里那条种满银杏的路的画面,可以看出是深秋时候拍下的,地上铺满金黄色,树枝上也满是金黄色的银杏叶。……

若是再仔细看过去,每张照片的右下角,种种场景下面,都写着拍摄日期。

她同他初见时北蝉乡的大榕树,她同他重逢时的咖啡馆,她同他吃过饭的西餐厅,她同他并肩作战过的实验室,无不勾起他的回忆。

秸秆上经常会有虫子,靠吸收秸秆中的营养活下去。

司徒南不知道,唐诺在澳洲无数个深夜里,如同虫子一般,靠着回忆生活。

挂起来的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司徒南将那本相册放回原处,走出去拿出了电话。

电话是岳明朗打过来的。“司徒,我联系上小诺了。”

“她还好吧?去了哪里?”司徒南语气急促。

“她回老家了,”岳明朗回答道,“她爷爷病危。”

先前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有过些许不适的迹象,但爷爷独居,向来又是不服老好强的性格,一直也都没有对家中亲人开口,直到这一次,他在和邻居闲聊的过程中忽然陷入了休克状态,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重度昏迷。

抢救诊断,脑梗死,已经是晚期。

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没有再治疗的必要,所有的医学措施,也仅仅是减轻疼痛而已。

尚且在住院的时候,老人便用手语同儿子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内心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生命最后的时间,在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度过。

唐父接老人回了家,回到北蝉乡的那个小院,从医院里请了两个专业的高护,每天定时定点过来查看情况。

老人意识尚且清楚,但表达出现障碍,脑梗导致偏瘫,终日只能卧床。

唐诺看到爷爷的第一眼,眼泪便在眼眶中打转,爷爷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反应已不如以前,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嘴里呢喃着的,是“别哭”。

唐诺咬咬牙,把眼泪咽了下去。

午后的阳光极好,她把轮椅推出来,让爷爷能晒晒太阳。

她搬个小板凳坐在他的脚边,觉得他的指甲有些长,便从包里翻出指甲剪来,一边给他修剪指甲一边嗔怪道:“你看看,多久没有剪指甲了,就这样还下棋呢,你不是告诉过我,棋手的手要干干净净吗?”

用指甲剪修好之后,她还用锉刀把指甲的边缘打磨光滑,把指甲周围的死皮剪掉。

一切都做完之后,她从包里摸出自己茱莉蔻的护手霜,挤到自己的手心,而后涂抹到爷爷的手背上:“玫瑰味的,很好闻吧。”

十指修剪整齐之后,唐诺微微起身,伸出手去揪住爷爷的耳朵:“来,我看看有没有耳屎。”

她有模有样地端详了一番,眉头蹙起:“哎呀,有一块还不小呢,要挖出来。”

没有在自己的包里找出挖耳勺,正好江川端着泡好的茉莉花茶从里面走出来,唐诺赶紧喊住:“江川,有没有挖耳勺?”

“有啊,你等下。”江川把瓷茶壶放在庭院的方桌上,从外套的口袋中摸出钥匙,递到唐诺手中。

唐诺双手捧着爷爷的脑袋让他歪一歪,半俯着身子,眼睛也微微眯着,给爷爷掏耳朵。

回来得匆忙,她基本上没有带任何换洗衣物和化妆品。

好在同少女时代相比,她的体型基本上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穿的是高中时丢在家里的旧棉服,一张脸不施脂粉,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反而更显得娇俏动人,阳光在她的鼻尖上停留,折射出美好的光线,江川看着那张侧脸的时候,觉得特别美好动人。

他连看着她的时候,都觉得能认识这样美好的人何其幸运。

“不要动嘛,”唐诺嘴中轻声呢喃道,“就快挖出来了,别动别动……好……”

她献宝似的将挖耳勺伸到爷爷面前,看到他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笑意。

唐诺骄傲极了:“你看,我棒不棒,这么大一块……”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认真端详了一下爷爷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并非是投在她手中的挖耳勺上的。

唐诺站直了身体,而后缓缓地转过身去。

她同爷爷的目光投向了同一个方向,半开的门前立着一个身影。

唐诺的心微微一颤。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

她看向他的那一瞬间,听得到胸膛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东京那个雪夜的种种场景在眼前浮现。

她脸上的表情是寡淡的,甚至没有一丝笑意。

唐诺并未走过去去迎接他,目光垂下,自顾自地说道:“爷爷,我去给你倒杯茉莉花茶。”

倒是江川,同司徒南有过寥寥的几次照面,看出了事情的端倪,匆匆走过去把那扇门拉开,招呼着司徒南进来。

司徒南的手中提着补品,放下之后走到那台轮椅前面,蹲下身去:“爷爷,是我。”

距离唐诺十七岁那年和司徒南的相识,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唐诺原本以为,爷爷对司徒南,早应当毫无印象。

孰料他的眼神竟明亮起来,虽然说不出话,嘴角仍有笑意,费劲地把一只手伸在半空,比画着什么。

唐诺已经端着茉莉花茶走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手势。

“他想要下棋。”司徒南起身说道。

他眼神看向唐诺的那一瞬间,却又立即移到别处,看向的,是庭院里那已经落败的冬日的树。

唐诺没有说话,将茶水放在爷爷嘴边,喂他喝下一些,而后起身走进房间,不一会儿,捧着棋盘和棋盒出来。

榕树还是那棵榕树,桌椅也还是那副桌椅,唐诺把棋盘放好,棋盒打开,把轮椅推了过去。

黑先白后,爷爷执黑子,司徒南执白子。

他用颤巍巍的手落下第一枚棋子的时候,唐诺便在心中一惊。

即便是完完全全的围棋外行,应当也知道,围棋落子,是落在棋盘上的点上的。361个点,落在哪里都可以,但按照棋理,占据角步最为有利,先角后边再中腹。

“棋盘上的四个角,应该先占哪个角呢?”唐诺曾这样问过爷爷。

“黑棋第一步,通常应该走自己的右上角,这是为了把距离对方右手近的左上角让给对方,以示对对方的尊敬。”爷爷当时乐呵呵地讲解道。

而他今日落子,那颗黑子落在棋盘的正中央不说,甚至根本不是在棋盘的纵横交错的点上,而是在方格中间。

唐诺抬头看了看司徒南,他的脸上也有微微错愕的神情。

两人的目光稍一交错,唐诺便在心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爷爷的情况,看来已经愈加糟糕,病情恶化甚至超出了医生的预计,先前一直以为他虽说偏瘫,有语言表达障碍,但至少意识是清醒正常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落子之后,那边司徒南半天没有反应,惹得爷爷不满,催着司徒南落子。

司徒南拿起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和他一样,他也没有把棋子放在点上,而是放在了空格中。

那是一局莫名其妙的,看不出规矩看不出输赢的棋,爷爷却下得异常开心,唐诺在一旁看着,心中觉得有些苦涩,亦觉得有些安慰。

棋下了一半,爷爷大抵是闷了累了,拿起黑子的时候忽然把它放到唐诺手中,冲她挤了挤眼睛,示意她帮自己继续下。

唐诺咧开嘴一笑,应声:“好。”

而后瞄了一眼棋盘,继续着爷爷方才乱七八糟的下棋风格,爷爷看得开心,还有模有样地指点。

茉莉花茶放在桌边,隔着那氤氲的白气,江川远远地看过去。

司徒南和唐诺离得很近,头几乎碰到一起,爷爷坐在两人的身边,唐诺犹豫着落子。

那画面祥和,安宁,美好。

从机场接回司徒南之后,岳明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在办公室看图纸的时候他总觉得不能完全集中精神,索性到楼顶的天台上吹一吹冷风。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盯着上面“白鹿”两个字犹豫良久,不知道是不是该拨出去。

那日在南粤楼,他昏迷前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声音,便是她的那句“明朗”。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医院,脑袋上缠着绷带,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眼神又黯淡下来:白鹿并不在这里。

好似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而已。

唐诺和司徒南方才去交医药费,正好推门进来,见到他起来了唐诺慌忙跑过去:“快躺下快躺下,医生说你需要卧床……”

“小诺,”岳明朗打断了她的话,“白鹿呢?”

“什么白鹿啊……我不知道……”唐诺低声呢喃着,瞥了司徒南一眼,试图把这得罪人的苦差事往司徒南的身上推。

司徒南哪有白鹿这般心眼,只得如实交代:“白鹿她,她没有过来。”

岳明朗的脸色铁青,一把掀起方才唐诺刚给他盖上的被子便要下床。

“老岳,老岳你干吗?”唐诺赶紧伸出手去扶他。

他一扬手,推开了唐诺伸过来的手,因为生气,嘴唇微微发抖:“我要去找她,我要去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我要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终因身体还是虚弱,他两脚刚一落地便趔趄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却还是不甘心,挣扎着站起身来往房门的方向走去。

“老岳!”

“明朗!”唐诺和司徒南一同喊出他的名字,往前跨了两步,唐诺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却被岳明朗挥手甩开。

“岳明朗!”唐诺来了脾气,声音也高了起来,“岳明朗你站住!”

她顺势拿起茶几上的花瓶摔了下去,花瓶跌落在地上成为碎片,发出清脆的声响,把正要进来查房的小护士都吓了一跳。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岳明朗的脚步定在了那里,没有再往前走。

“岳明朗,”唐诺往上走几步,拦在了他的面前,本想责怪他两句,但看到他那尚苍白着的脸又有些不忍,司徒南也走了过来,低声劝慰他,“明朗,你的头部受到了撞击,现在需要休息治疗,你先冷静一下,白鹿的事情,等你出院再说……”

岳明朗沉默了半晌,而后缓缓地点点头,怅然地转过身去,脚步蹒跚着走到床边坐下。

住院的那一周,他无时无刻不处在憧憬中,每一次房门有响动的时候,便觉得心跳加速,期冀着下一次推门而来的,是自己期待的那个人。

但从始至终,白鹿都没有过来。

一周之后出院,他第一件事就是到“南粤楼”找白鹿。

经理摇头:“白鹿已经从我们这里离职了。”

“离职了?”岳明朗眉头皱起,“可那日的事情,明明不是她的责任。”

“这我知道,”经理连连赔笑,“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从事服务业,不能与客人起冲突是最重要的要求。而且,白鹿小姐并不是我们辞退的,是她自己选择提交的辞职书……”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电话登记的有,”经理伸出手招呼来旁边的一个服务员,“白鹿的电话你有吗?给这位说先生一下。”

“有的有的。”那个姑娘翻出手机,报出了白鹿的电话号码。

他按下那一串数字,然而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一遍遍冰冷的“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岳明朗的拳头锤在酒店门口的栏杆上。

他心中怅然,却也明白,同数年前一样,白鹿是有心躲着他。

他不愿就此放弃,通过一些许线索,托周遭朋友查一下她如今的联系方式,并不算复杂,那边很快把白鹿的新住址和电话发了过来。

岳明朗将她的电话输入通讯录中,地址被他存在了手机的备忘录里,却仍旧是不敢拨打。

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便会是你永远的乡愁。

你对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具有熟悉感,依恋感,仰慕感,即便是遭受难以承受的离弃,即便是永远未完成的情感,那个人都是你的心灵故乡,你从此之后,流离失所,充满深深的乡愁。

但有一天,当你获得了尘世中那张可以返程的车票时,当故乡重新出现在你的眼前时,你却又怀着深深的恐惧。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她是他久未闻得音讯的故乡。

而自己已是故乡的陌生人。

他盯着手机屏幕怔神的时候,手机铃声大作,是所里同事打来电话,要让他看一个设计稿。

“好,我这就过去。”岳明朗在电话这边应着,往楼下走去。

这是设计所最近参标的一个市政建设的项目,政府的建筑工程,向来是各个设计所竞争的重点,因为资金充沛,开价也大方,拿下这个项目算是他们年前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司徒南和岳明朗,都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

新交上来的图稿同上一版相比稍微好了一些,但细节之处仍然有不够完善的地方,岳明朗拿起桌子上的铅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标注着需要改进的地方。

忙完之后,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刚融冰的路面打滑,岳明朗不想开车,索性步行回家。

冬夜让幸福的人更幸福,寂寥的人更寂寥,岳明朗路过一家酒吧的时候,被里面的热闹吸引,推门走了进去。

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五彩斑斓的灯光,高浓度的酒精,都让岳明朗有些眩晕,他正端起第三杯酒的时候,身旁沙发的空位上忽然有人依偎过来:“Al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