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祭之漠然
22831600000010

第10章 天堑 童年时光

易清尘出生在计划生育政策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八零年代,国营单位双职工的爸妈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只能生一胎,生啥是啥。

易清尘出生后不久,父亲易成跃和母亲赵星瑜夫就趁着个体经营的势头承包了厂里的一个门市部,主营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配套还卖一些小零件。在国营工厂工作,勤勤恳恳那是本分,但是无论多守本分每个月也就拿点死工资,厂子效益再好,那是国家的。做工人,技术再好,也是为国家打工。做生意就不一样了,挣的一角一分都能落在自己兜儿里,尝到甜头的易氏夫妇忍痛把易清尘送到外婆家,每周抽一天时间送去奶粉和生活费,然后两口子一门心思地做起了买卖。

易成跃赵星瑜夫妇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勤劳地发家致富,买地盖了新房,还买了辆二手的货车专门给客户送货用。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在当地算得上是富足人家。

1989年11月23日。

夫妻二日盘点了一天的货款之后露出开心的笑容,赵星瑜还在盘算着这周末回娘家时要给易清尘带身新衣服。

晚上九时许,正准备关门,一个穿着毛料西装的人走了进来。

“老板,两吨钢筋今晚可以送吧。”

易成跃一听来生意了,赶忙放下手里的门板。说“哟,孙老板来了啊,别人的货这个点儿肯定不送了,但是孙老板的货一定送到。送去哪里?”

“不远,送到永州。这是地址。”说着就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条递给了易成跃,接着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说:“行情价,先给你定金,我跟你车过去,到了之后付尾款。”

赵星瑜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你去吧,三四个小时来回,回来的路上街上吃点饭。走,咱们先去仓库拉货。”

易成跃把货送到后,拿着钱高高兴兴往回赶。在进入娄底地界后下车吃了碗米粉,还让老板切了份红肠准备回去配点小酒喝两杯。开到离家十几公里的的时候不由地犯困,半夜一点多钟,抄近路的小道上早已没了行人。易成跃低头点了根烟,丝毫没有注意到地面上有任何障碍。

“咯噔”一下。车轮好像从石头上碾过。但是轮胎弹起的力度又不像是碾压了硬物。易成跃停下车,打开车门走下去,然后就瘫在了地上。

货车轮胎正后方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浑身是血。

易成跃的跪在尸体前面,张大了嘴巴喊“救人啊,救人啊”,但是嗓子像被火熏了一样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这时一伙人举着手电筒往这个方向赶来,易成跃想跑,但是腿已经不听使唤。

领头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看地上躺着的尸体,扔掉手电筒就蹲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几个年轻一点的男人一看这架势,上去就把易成跃按倒在地上,然后派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去派出所报案。

警察来的时候,易成跃终于喊了出来:“不是我撞的,我开着大灯呢,根本就没看到有人过来。这里黑黢黢的,我觉得车被什么垫了一下,下来看人已经死了。”

警察不耐烦地说:“你也说了没有人,那有别的车嘛?”

“没有。”老实巴交的易成跃如实回答。

“那不就得了,不是你还是鬼啦?”

“警察,你看啊,我这个车轮,只是从他小腿上轧过去了,如果是我轧的,不是应该碾上半身才会死吗?”

“这么说,你承认轧住过这个人啦。那还狡辩什么,走吧,带所里去。”

那时的小路没有任何监控设备,警察也没有找到证明有其它车辆经过的目击证人。易成跃被关押在看守所里之后,警察就通知赵星瑜来探视。

“星瑜啊,真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易成跃看到亲人,想到一旦入狱就要与妻女分别,哭得更加悲痛了。

赵星瑜也大哭了起来。隔着看守所冰凉的铁窗,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星瑜啊,不是我,我发誓不是我啊。”

“嗯,我相信你。”

易成跃拒不认罪,被民事和刑事双重处罚,判了5万元的赔款和7年的监禁。易成跃和其它劳改犯们被押去广场宣判的那一天,易清尘被外婆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天。

三岁之前,大脑还一团浆糊的易清尘无法记录关于父母的任何记忆。三岁之后,易清尘对于父亲最后的印象就是在外婆家的大门口,爸爸把她举起来抛向空中然后伸出双臂接住,易清尘在秋日的残阳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仰着脸,黑色的胡茬在夕阳里闪着光。

很久很久,外婆家没有了笑声。妈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娄底是个小城市,易成跃被抓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不得不说,小城的人还是善良的,至少易清尘从未从周边的人的嘴里听到过任何父亲被抓的闲言碎语。当然,父亲出事后,她的周边也没出现过什么人。当然也可能她那个时候太小,即使这种小道消息被传得满街弥漫,她也未必记得住。也许,她的孤单是在那个时候扎下了根。

易清尘还年幼得记不住任何事情,但是赵星瑜的生活因为家庭的变故开始异常艰辛。她并未像别人推测的那样转让门店、另嫁他人。由于易成跃的收监,店铺的生意一落千丈,谁也不会想跟劳改犯的家人打交道。赵星瑜依旧每天收拾得精精神神的,照常开门营业,丝毫不关注外界的风言风语。这个要强的女人自己撑下了家庭所有的负担,像男人一样挽起袖子扛水泥、卸钢筋、蹲在货场的食堂门口吃馒头就咸菜。

总有多事妇女在看到赵星瑜经过时指指点点地小声讨论易成跃的事情。

“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买辆车没开几年了就撞死了人。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一个五十出头烫着卷发的女人磕着瓜子儿说道。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

“就是就是,那家人也真可怜,听说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他养老呢,结果才四十出头,年纪轻轻就被撞死了。”

“哎,易成跃被抓进去了,你们说赵星瑜这几年能不能在家老老实实的守着啊。”

“守啥啊,你没看她每天还抹得花里胡哨的,哪像能守得住的人。”说完几个妇女低头笑起来。

赵星瑜心里疼得直冒寒气,折回来走到她们面前,那几个妇女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说:“星瑜啊,又去店里啊,成跃出了事儿,家里大事小事都落你身上,可真够难为你了”

赵星瑜当什么也没听见,笑呵呵地说:“不怕,几位大姐这么关心我家的事儿,以后有什么困难我可不会客气啊,到时候你们可得帮忙啊。”

那几个女人赶忙说好好好,表情尴尬得让人发笑。

没有客人上门,赵星瑜就借钱买了辆人力三轮车,拉着几根钢筋水泥和建材零配件的样品跑到工地上推销,家乡的人都知道易成跃出了事,很少有人给赵星瑜好脸色看。这样跑了两三个月也没有做成一单生意。但是赵星瑜还是坚持风里来雨里去,定时定点往工地跑,后来几个工头儿觉得一个女人家出来做买卖太不容易,就会下一点零星小单,遇到苛刻的人还会想在价钱上占点便宜,赵星瑜拒绝还价,人家说老易是罪人,她要是不便宜卖,没人会跟她做生意,赵星瑜还是一脸正气的说“我们家易成跃是冤枉的。”别人就会摇摇头,觉得这个女人不可理喻。

赵星瑜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把结婚时候买的金戒指卖掉去学了开车,把易成跃曾经用来送货的车上装满了建材跑去周边县市的工地去卖。一年,只用了一年的时间,赵星瑜就把生意做的红红火火,让那个因为易成跃出事赔了钱的门店起死回生。她有一股绝不认输的倔劲儿,就算全天下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她也不会让自己在流言蜚语里倒下。她不仅要活着,她还要活得比别人更好。

而易清尘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并且学会了那种坚韧。扛啊,能自己做的事情坚决不麻烦别人,扛着,自己扛着。别的小朋友被爸爸或者妈妈抱着经过的时候,易清尘绝不注视,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需要。”当别的小朋友炫耀父母买的玩具或糖果时,易清尘径直走开,毫不羡慕。时间久了,仿佛“淡漠”已经生在了她的肉里骨里,就连小伙伴大老远冲过来边跑边喊“你妈来看你啦,你妈来看你啦”,易清尘也是按捺着心里的激动,很平静的回一声“哦,知道了”,然后继续丢沙包或者跳皮筋。只是,她不知道,当她听到妈妈来的消息时,她跳跃的步伐是那么愉悦欢快。

赵星瑜在家的时候,易清尘只是默默地倚在门框上,看妈妈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样又一样的生活用品交给舅妈,看妈妈握着外婆的手低声细语。在她的眼里,妈妈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弯弯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一个浅浅的微笑都蕴藏着不可预估的能量。妈妈临走时,会蹲下来扶着易清尘的肩膀,说“要听话。”易清尘点点头。赵星瑜帮易清尘整理一下起皱的衣角,然后起身离开。

约莫五分钟后,易清尘才冲出大门,看着空空的巷子,无声的嘶吼留在胸中。赵星瑜红着眼睛走出家门,一阵大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她何尝不知道易成跃蹲进大牢后,易清尘更需要她的关心和照顾,但是赔偿死者的时候她把能找的亲戚都找了一遍,借了一屁股的债。她何尝不想亲手为易清尘梳上可爱的小辫子,把易清尘搂在冬日的被窝讲好听的故事,但她不能,日子要过,双亲要供,孩子要养,债要还。

易清尘五岁的时候,外婆去世。

她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记得那几日,外婆家里人来人往的多了好多半生不熟的面孔。每一个人都匆匆赶来,还未张口,却已泪眼婆娑。易清尘扶着外婆常坐的靠椅站在堂屋,懵懂地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进进出出。

舅舅说“清尘,把这个椅子搬过来给你大伯坐。”

易清尘一动不动,双手死死抓着椅子说“外婆纺线坐这个,高低正好。谁也不让坐”

舅舅不再发话,用手背拭掉眼泪。

外婆出殡的时候,家里的小辈们一人拿了一根缠了花纸的小棍子,易清尘不知道那是干嘛用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痛哭流涕的。送葬的队伍到达坟地之后,舅舅,大姨,还有妈妈趴在外婆的棺材上放声痛哭。易清尘想过去扶起妈妈,抱抱妈妈,但是,她没有。棺材被缓缓放入墓坑,众人一锨一锨添着土。眼看着一个坑,变成了一座坟。那一刻,易清尘才明白,带了自己五年的外婆,没了。从此之后,每一个清晨,外婆不能再用温热的双手把她从被窝里抱出来;从此之后,每一个日暮,外婆再也不会手扶着门框朝巷口的方向喊一声“清尘,回来吃饭啦!”。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易清尘就特别害怕分离。那种心脏被挖空了一块的感觉,五岁的她,不该有。并且那块空洞,再也没被人填上。

外婆的丧事处理完毕之后,赵星瑜将易清尘接回了家。那是易清尘第一次进自己的家。新建的四间头平方,宽敞的小院,院子里种着芭蕉树和桐树,还有一些易清尘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

赵星瑜把易清尘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摆进衣柜,说“从今往后,咱们就要一起过了。妈妈工作很忙,没有时间照顾你,这两天你先随妈妈去门市部,但是妈妈会尽快把你转学的事情处理好。过两天你奶奶会来,以后,你奶奶会管你。”

易清尘没做声。她幻想着从今往后,可以换一个人来依赖,妈妈的怀抱应该比外婆的还要温暖。但是当晚,一间屋,一张床,一个人睡。

第二天一大早,赵星瑜就把易清尘叫醒,草草地帮易清尘扎了个辫子就匆匆忙忙骑着自行车去门店。易清尘很乖,在门市部的角落里画画,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一眼妈妈。妈妈一会儿站在柜台后面接待客人,一会儿进里屋的仓库拿样品,一会儿收钱,一会儿记账,整整一天都在忙碌中度过,中午饭是买了两个烧饼凑合着吃的。

这样的生活虽然单调,母女二人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但是易清尘觉得很满足。毕竟与她相伴的,是这世界上与她最亲的人。她把妈妈画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微笑的,生气的,吃烧饼的,虽然画得很抽象,但是都很美好。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奶奶提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和粮食来了门市部。易清尘幼儿园转学的事情也已经办妥。

在她的记忆中,妈妈确实很忙,早出晚归。奶奶来了之后,易清尘搬着被子挤进了奶奶的小屋。奶奶和妈妈话不多,当然一天也就早上见一面,大多数的夜晚,易清尘都已经睡下了,赵星瑜还在门市部里面盘账。

家附近的幼儿园环境一般,但是离家很近。那时候的小城,汽车不多。易清尘每天牵着奶奶的手上下学,回家之后就在屋檐下用两把椅子把皮筋撑起来跳,等到天黑透才钻进厨房,和奶奶并排坐下吃晚饭。

易清尘在日复一日的盼望中,依然没有从妈妈或者奶奶口中听到父亲的半点消息。学前班毕业的那个暑假,赵星瑜让易清尘跟奶奶回了老家。

那是易清尘第一次接触父亲那系的亲人。

也就是在那个暑假,易清尘晒成了煤炭,剃掉了头发,成了假小子。

过完暑假,赵星瑜带易清尘去学校报到。那是小城最好的小学,但是离家有至少三公里远。那一天早上,赵星瑜骑自行车载着易清尘,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赵星瑜说:“记住路了吗?”

易清尘从车后座下来,揪着书包带子,低着头,说“记住了。”

“去吧,一<三>班,到教室找个位子坐下,其它的老师会安排。”

“好的。”易清尘还是没有抬头。

赵星瑜把自行车停好。摸了摸易清尘的头发,说“放学自己回去。以后自己上下学。能做到吗?”

易清尘憋着泪,仰起脸,说“能。”闭上嘴巴的时候差一点控制不住“哇”一口哭出来。

赵星瑜想再交代点什么,但是鼻子一酸,话就堵在了胸口。她看着易清尘瘦小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中,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跨上自行车走了。

易清尘没有回头,但是眼泪掉了一路。然后,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霁然,那个跟她一样,在极力掩饰着孤单和悲伤的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