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了很久,直到乘风觉得哪里不对,这才回过头来,发现原本人马众多的十里长亭前现在只剩下他和慕荣了。
他浅浅一笑,转身走过去,就那样看着慕荣,慕荣也静静地看着他。一个表面虽云淡风轻,却掩盖不了内心的哀愁,一个锁眉凝望,内心更似有千钧重,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这两天,他一直避着慕荣,就是因为不忍心,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有些话即便再不忍心也得说了。
所以,就在慕荣终于要开口时,他却抢先一步道:“殿下。”
慕荣眉头一蹙,到嘴边的话便生生被逼了回去。
乘风展颜一笑,道:“殿下,家母已平安上路,时候不早了,末将也该去追赶大部队了。”
乘风笑了,笑得那样苦涩,那样五味杂陈,道:“殿下,你明知不是这样的,又何必说这样的气话呢。”
慕荣抿了抿唇,顿了片刻又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一切本该是属于你的。”
乘风又暖又无奈地低眉摇了摇头。
怀霜啊怀霜,即便历经那么多的磨难、生死和失去,你的内心依然是这样的仁慈、善良,可你却吝啬到从来不肯将这些仁慈和善良分给你自己一点,你叫司南情何以堪啊!
从回到京城到现在才不过三日,可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三年那么漫长,而他更知道,对慕荣来说,这被人为拉长的日子恐怕远不止三年这么点。
从钟灵山被困起,不,是从那年癸酉之乱起,这五年来他所经历的桩桩件件,哪一次对他来说不是血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
他也曾动摇过,想要说出真相,以慰藉慕荣千疮百孔的身心,但理智清楚地告诉他这样做将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只能选择默默守护与陪伴。
而每当他意识到慕荣所受的这些折磨与苦难原本可能都该是他受的,他心中便又充满了愧疚和自责,尤其想到今后慕荣还要代他继续承受更多的苦难和考验,他的心就更加沉重。
可即便如此,慕荣非但不怨他,反而还对“鸠占鹊巢”之事耿耿于怀,想要让一切“归位”,这个耿直、刚烈到甚至有些傻气的人啊,叫他怎能不心疼啊!
“殿下,不要自责,更不要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没有任何人强迫,也不觉得有任何委屈。”
“可父亲他……”
乘风以手势阻止了他:“殿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也看到了,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周不能乱,也乱不起,否则也不会有这番安排。”
“……”
“所以,今后你仍是大周唯一的皇子,是尊贵的晋王殿下,而我只是大周一员普通的武将,你我之间除了君臣之别,再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关系,今后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请殿下牢记这一点,切不可弄错了。”
慕荣仍难以释怀,那一刻的表情令乘风有种错觉,好似从前那个稳如泰山、杀伐果决的慕荣是个假象,眼前那个像极了在外受了委屈后回来在长辈面前讨安慰的小辈一样的慕荣令他不忍面对。
乘风心中清楚,正因为这个人曾经历了那么多的失去,所以对于自己的出现,他必是万分珍视的,甚至是心怀渴望的。如若给他选择,他必定会果断放弃权位选择亲情,可现实的残酷却容不得他任性,更容不得自己心软。
所以,乘风只得狠心接道:“殿下,前日大殿之上发生的一切你也看到了,若我的身份被坐实,那大周便极有可能面临覆亡的危机,我不想成为大周的罪人。”
慕荣沉默,但眼中可看出倔强的不认同。
乘风无奈,却也只能继续耐心劝解道:“再者,我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若要我带兵打仗、上阵杀敌,那绝对不在话下,至于其他的,我自认没有那个本事。”
慕荣的眼神显然依旧不认同他的话。
乘风接道:“殿下,自古以来,守业便比创业难,如今这乱世历经几朝几代更迭了,可到最后能守住江山的却一个也没有,那些得到了江山的人有几个真正明白,安邦定国与治军打仗毕竟不同,光靠一腔热血和勇猛是绝对不行的。”
慕荣不解他这话是何意,因而脸上露出疑问。
乘风看懂了他的疑问,解答道:“殿下,当今乱世,大周若不能进而一统天下,则迟早也会步前几朝覆灭的后尘,不是被野心诸侯取代,便是被周遭强国吞并!因此,大周在陛下百年之后需要一个有魄力、有胆识、又富雄才大略的继承人来带领大周走向强盛,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慕荣的眼中写满震撼,因为乘风能说出这番话,就足以证明乘风的见识和胸襟非一般人可比。他有着非同常人的才干与建功立业的雄心,可这样的他却为保全大局而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甘愿为了亲人放弃至尊荣华,归于平凡,此等气量和胸襟,莫说是大周,就是整个乱世能出其右者恐怕也屈指可数!
“兄长既有如此见地,便更应该……”
“殿下。”
乘风及时打断他,板起脸严厉道:“适才末将说过的话,殿下都忘记了吗?”
“……”
“今后无论在何种场合,你都是尊贵的晋王殿下,而我只是大周一员普通的武将,你我之间除了君臣之外再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关系。有些事,有一便有二,一旦思维固化便很难改变,所以‘兄长’二字,臣担当不起,倘若给人抓住把柄,则更是贻害无穷!”
“……”
慕荣抿了抿嘴,终是不再言语,那副委屈的表情,若是让熟知他的人见了,只怕都会以为自己眼花认错人了。
乘风见之更加心疼不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狠心的兄长要抛弃他孤苦无依的弟弟一样,更因他将如此沉重的担子自私地丢给了这个被他抛弃的弟弟而自责内疚不已,可他们谁都没的选择。
所以,他只能语气放软,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道:“当日我追随殿下离开玉龙寨时就曾对天发誓,要一生一世效忠殿下,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个誓言永远都不会改变。殿下能为了陛下不惜一切,我自然也能为了你们不惜一切,望殿下切莫辜负了陛下一片苦心,否则我将后悔当初选择走出玉龙寨!”
慕荣登时想起了当初乘风离开玉龙寨时他许下的诺言:“愿你我兄弟从此勠力同,共谋天下太平、苍生安乐!”
慕荣沉默了,极为不甘地磨了磨后牙槽。他知道,无论他再怎么说,乘风都不会改变心意了,他也终于不再做无谓的坚持。
乘风见他终于松动了,终于舒了一口气。
看着饱经风霜、一身疮痍的慕荣,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软道:“怀霜。”
这二字一出,慕荣立即惊得睁大了殷殷期盼的双眼。
乘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怀霜,或许这只是我的自私,用牺牲自我这样高尚的借口将大周这个沉重的包袱丢给了你,但就算是为了陛下,为了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你就勉为其难替我担下去吧!”
说着,乘风竟要跪下去,慕荣赶忙一把将他拽住,蹙眉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
乘风却是看着慕荣笑而不语,眼中写满放心、信任与托付。
慕荣看着他,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尘封在岁月长河中的记忆。
“大公子可知你命主紫薇,终有一日会君临天下,若为令弟折损阳寿,你就不怕日后大业受损吗?”
“……族长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此等大事,岂能玩笑?更何况,舞阳巫族从不枉言,大公子你的帝星命格乃上天注定!”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我慕家就要被诛灭九族了,族长莫要再胡说了。”
“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改。”
“……若果真如族长所言,那我慕家岂不是要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了?”
“大公子此言差矣,想中原这两百多年来的上位者,哪个不是谋了前朝的天下篡了在位者的江山?”
“……”
“时机未到,多说无益,有朝一日时机来临之时,还盼大公子能不负天意,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那真是抱歉,慕荣恐怕要让族长失望了,我一向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慕荣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此心!”
……
从前的他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可经历了这么多,他也不得不劝服自己,或许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此生他不求大富大贵,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此心!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那么,我顺从天意!”
乘风泪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却目光坚定地向慕荣伸出右掌,笑着对慕荣说:“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
慕荣随即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掌,双掌交握,不同的目标一样的决心,一切尽在紧握的掌间。
这天深夜,远在沄都暂时代理旭方事务的秦苍也收到了裴清的飞鸽传书,得知了那日乾阳大殿上发生的一切,这才明白了钟灵山中九门的人为何要活捉百里乘风,不禁感叹:族长啊,枉我巫族号称可窥天机,却连这个秘密也不知,看来巫族也并非是无所不知啊!
到底还是世人愚昧,对于自己看不透、无法掌握和解释的事物,他们便将其妖魔化,世人以讹传讹,以至于到最后竟无人再相信事物的本真了。说穿了,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舞阳巫族不过也就是比红尘中那些卜卦算命的高明一些罢了,当然,还多了一些传世的禁术。
而之所以被列为禁术,可不就是因为其危害性大,往往付出的代价也非一般人能承受,更对施禁术的巫族本身也危害甚大。
同时,他也知道了那几道决定大周未来的圣旨,当即暗叹他之前还盼着待慕荣三年守孝期过后再请慕谦给他们主持大事,不想他这心事这么快就了了。
他将裴清传来的消息一一汇总,天生敏锐的直觉却让他心生不详。
表面上看,是百里乘风之事催化了慕谦立储、慕荣封王的进程,可他却总觉得慕谦做的这一切安排都好似在安排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