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边城少有行人，晨光似为漆黑的城墙镶上柔和的金边。机甲缓缓碾过路面，雪幽仍有些不可置信。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玄月感慨道：“连续两天五五分成，我就要成为一个富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无需麦克，雪幽都听得见寒烨的掐腰狂笑。
“大家抓住机会，”莲沁沉声说道：“这回我们直抵青武山脉，在主峰脚下的青武城落脚。”
“啊，中间不休息吗？那可是六百多公里！”闻言，玄月的机甲瞬间慢了下来。
“我们现在出发，最早也得晚上六点到。山区地形复杂，天黑后会很危险，中间不能再耽搁。”莲沁道：“但到了那里后，跟着青武城的散拼军团出战，收获会非常可观。”
“玄月，你能坚持住吗？”毕竟是12个小时的连续战斗，雪幽有些担心。
“哼！大李子你别瞧不起人，就看我表现吧。”玄月可不服软，马上又加大了油门。
“嗯？你叫她什么？”寒烨插嘴，但没有人理他。
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已经站在了成千上万的妖魔面前。
“同志们，”莲沁深吸一口气：“我们......”
“等一下。”所有人皆是一愣，修篁从驾驶位上站了起来。
“莲沁，接下来是不是一路前冲就行。”
“是，”莲沁抬起头，不明所以：“没有弯道。怎么......”
“我到玄月的机甲去，两个人交接着进行，不然她肯定撑不下来。”修篁打开了舱门：“你殿后的压力也挺大，实时战况给我看着就行。”
莲沁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还是你想的周到。”
修篁回过身，笑了笑，又揉了揉她的头。
玄月不是乱耍小脾气的人，默默开了舱门。可任由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也狠狠咬着嘴唇，没有回头看一眼。
“好了，寒烨，瞄准前方......”
话未说完，平地惊起的狂风便做了回应。
枪尖如龙，咆哮而入妖魔的海洋，卷起惊涛骇浪。寒烨腾空跃起，正对着脚下蜂拥咆哮的怪物，一枪掷下，激起的凌厉风刃高速旋转，形成青绿的光圈，嗡的一声扩散，直令地动山摇。
雪幽便穿过被掀飞的妖魔群，主炮毫不留情地收割，头顶下起漫天血雨。
不耐地打开雨刷胡乱冲刷几下，雪幽踩在油门上的脚缓缓下压，拇指已稳稳按在操作杆上。
炮火声震耳欲聋，麻痹了人的神经，机甲仿佛成为了一架绞肉机，毫无感情地收割着生命。
身体微躬，雪幽几乎是趴在了操作台上，双目炯炯盯着前方，犹如密林中瞄准猎物的豹子。
既已知道这场战斗时间之长，她便干脆心无旁骛，只关心如何杀掉下一只妖魔。重复了太多次的杀戮已成常态，她边驾轻就熟地继续这场罪恶的游戏，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眼前是永不褪去的鲜红，血一刻不停地喷涌而出。
她很清楚地知道，即使是为了正义而战，手中的血腥也不会因此淡去半分。
还好在更远处，飞舞的轻灵枪影刺穿了满目昏沉，带来道道明光。
不顾颈间流过的汗水，雪幽运起源力，全力前行。
雪幽的源力尚且充足，玄月的双手却已微微颤抖，任她怎么努力也难以制止。此时的阵型不比滢殇月，四个角的菱形阵型远比不上五角星形阵型稳定。本身压力就大，又已过了三个多小时，眼前的妖魔还完全没有要减少的迹象，玄月的理智告诉自己，真的撑不住了。
丹田里，一丝源力都榨不出来了。
修篁已悄悄走到她身后，皱眉看着战局。
“玄月，你先休息一下吧。”修篁低头，看见她的脸时，竟怔了一下。
再死撑，更是教别人看笑话。纵使玄月万般不情愿，也只得起身让开。
等到她走到后面，抹了一把脸，才明白修篁刚才为什么愣了一下。
她的脸上，竟不知何时沾满了泪水。
玄月盘腿坐下，耸肩笑了两声。“瞧这没出息样。”她小声嘀咕着。
日照当头，黄沙拂过万里荒野。“呦吼！”凌风战枪在空中俏皮地转了个圈，寒烨另一只手搭在脑后，步伐已经轻快起来：“终于打没了！”
“下拨妖魔预计半小时后到达。”修篁冷酷无情的声音响起。
寒烨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纠结，噎了半天才道：“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吗？”
“修篁哥，我休息好了，让我来吧。”修篁刚露出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玄月便走了过来。
“不用，你刚才源力枯竭，还是再休息会儿吧。还剩两个小时的时候我再叫你。”修篁回头，却见少女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没逞强，真的休息好了！”玄月还神气地比划了两下，虽然外表狼狈，但此刻确实是精力充沛：“感觉自己可以再撑四个小时！”
修篁知道她没撒谎。但不知怎的，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玄月，你进步真的很快。”
“嗯？”玄月眨着眼睛。
“我要是也能像你这么厉害，就好了。”他避开她的目光，略微顿了一下，又露出惯有的笑容：“好，你来吧。”
身体放松下来，雪幽的思维又活跃起来。她之前已经学过，从边城直入尼布楚一百公里，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荒原，一百里之后，山丘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像她初次随滢殇月上城时，便几乎到达了距离边城较近的一个小山脉。而他们此次行动的目的地青武山脉，则是距离丁城直线距离最近的较大型山脉，山麓盘踞有关外重镇——青武城。
然而行程过半，雪幽也没发现一座山的影子，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好在妖魔没给她太多失落的时间，不过间隔了20分钟，黑压压的妖魔又席卷着漫天黄沙杀过来了。
“艹！修篁你这个骗子，说好的半小时呢！”寒烨边骂，边乘风挽出一个枪花。
“真的很抱歉，可我也说了不算啊。”修篁已退居二线，扯着嗓子喊道。
还有一个小时，再坚持一下。雪幽劝慰着自己，艰难止住全身的颤抖。
莽莽群山峥嵘的轮廓，便在这时撞入了眼帘。
它如身披重甲的巨人，于天边拔地而起，无言挑战荒原的权威。绵延边关千秋万古未肯折腰的脊梁，似乎就在这座山脉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太阳的最后一角也沉没于山峰之后，只余一抹残晖立于山巅，照亮连绵的山脊，俯瞰四下的黑暗，不肯熄灭。
你相信山水有灵吗？雪幽从前认为是故弄玄虚，但此时此地与此山相遇，她好像竟真的与一座山有了共鸣。
仿佛他们是在并肩作战，共同守护着什么东西。
耳边一声嗡鸣，机甲又差点被疯狂的妖魔撞翻。人类还是十分渺小，机甲重心稍一偏离，感觉便像天旋地转。
“他奶奶的。”脚踩油门，弹药上膛。
“五十米缓冲区，准备减速。”修篁沉声道。
雪幽看向面前巍峨的城关，惊呆了。大城市就是不一样，破落的齐洱城简直没法比。
山下寒风更加凛冽，寒烨抖了抖落在证件上的雪，交给全副武装的守关异能者。
“主道前行三千米，有专门为凤岚设置的驻地。”
寒烨颔首：“多谢。”
机甲舱内，雪幽震惊得合不拢嘴，穿过那被剑光炮火照亮的“青武城”城门。
齐洱城是“关外城”，青武城则叫“关外重镇”，这其实是存在等级差异的。不仅是规模上的差异，关外城仅是一个驻军基地，勉强供过路的伐魔队、佣兵团休息整顿；关外重镇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城镇，驻军之外有着自己的道路商铺，甚至还有常住居民。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又逢严冬大雪，街道上十分冷清。
雪幽等人依言前行，果然看到一处大营，旁边插着印有凤岚图腾的大旗。查过证件，几人便进入营地，不出所料地分到了一处最破的营帐。
“我的妈呀，这把连个房子都没有了！”玄月这回带足了衣物，却还是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本来以为这青武城比齐洱气派多了，怎么到了这儿条件更恶劣了！”
“唉，想要好的当然有，外面的旅馆不是要钱嘛，”莲沁苦着脸说道，卷起斑驳的门帘，往里面狂扔除尘诀。
帐篷里面有简陋的被褥、蒲垫，五个人全坐着宽敞，全躺下拥挤。
连续作战12小时，几人都已筋疲力尽，进帐篷后纷纷倒地，不顾形象，场面一时像极了乱葬岗。
“寒烨，脚拿开。”良久后，修篁淡淡开口。
“净赚2000。”寒烨没理他，喜悦地自言自语。
“夸张了，也就1500。”莲沁道：“才7点，大家都带足了灵玄丹吧，起来修炼。”
“姐姐，今晚不用再上城了吧？”玄月问道，雪幽虚弱地抬手以表附和。
“不用了，大家都休息休息，明天还要跟着城里的人打一天，”莲沁说着说着也已口干舌燥，修篁接道：“然后再连夜赶回去。”
“啊——”帐篷里回荡着玄月绝望的哀嚎。
“行了，你们都修炼吧，我上山看看能不能有收获。”又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哼哼唧唧地起身，寒烨也活动一下，准备出去。
“这个时候上山，不会有妖魔吧？”雪幽担心道。青武山脉生有珍奇草药，但出了青武城山麓一侧的护城大阵，极有可能在林间遇到妖魔。所以敢上山采药的都是天玄境以上异能者，也大都是选择白天出动。
“明天又没时间，”寒烨已将枪背到身后：“不能白来一趟。”
“走了。”
“诶——”雪幽还没说完，莲沁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寒烨的近战能力没问题的。”
“他也需要多赚点魔核。”修篁道。
帐外落雪的声音轻不可闻，四人都说要修炼，可不知不觉就围坐一圈，中间摆上了莲沁的源力驱动小热炉。
“你们说，灵瑶和依魅舞最近是犯了什么病啊？”正焐着双手，玄月忽然问道。
雪幽略一思衬，心底又是一阵恶寒：“应该是拿晚上来做点别的事了。”
气氛一凝，莲沁和修篁对视一眼。
“她们究竟在搞什么啊？”叹一口气，莲沁喃喃自语。
“大有蹊跷，居心叵测。”小炉子的光忽明忽暗，玄月凶巴巴地说道。
“算了，管她们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安排对我们也很有利。”修篁说着，岔开了话题：“说点开心的事吧，又要过年了。”
此言一出，莲沁眼中也泛起喜色，雪幽和玄月却对视一眼，反应平淡。
莲沁见状，试探着问道：“雪幽，你们城里过年，是不是从初二开始就没什么活动了？”
“不是，”雪幽果断道：“以前还去拜年，现在串门也不串了，初一开始就在家里无所事事。”
“啊呀，已经这么惨了吗？”修篁奇道。
“诶，我听说农村过年，有那个什么，什么......”玄月好像忽然想到好玩的，眼睛一亮：“舞狮子，踩高跷......”
“庙会？”
“对，就叫这个！”玄月一拍手，兴奋地问：“有吗？”
“当然了！我们的庙会可大呢，我小时候最喜欢它了，总是玩得忘乎所以，家里人经常扯破了嗓子也找不到我.....”莲沁也说到了兴头上，脸有些发红：“还有一次去看戏，我也忘了怎么回事，东跑西窜就到了戏台上，还大大方方地跟着唱了一段......修篁，你还有没有印象？”
他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当然了，台风非常稳健。”
玄月脑子里当即浮现出穿着红绿花棉袄、红头绳扎着两个冲天辫的小莲沁，奶声奶气在戏台上表演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时都忘了自己已离家千里之外：“哈哈哈，没想到莲沁姐现在这么淑女，小时候也是个皮猴子！噗哈哈哈——”她自己已笑得全无形象。
“什么词儿呀......”莲沁羞得满面通红，藏到了修篁身后。
雪幽沉默地听了许久，突然发问：“有吃的吗？”
“这怎么能没有呢，”修篁笑道：“今年你们便来吧，莲沁姐带你们重温她当年的经典路线——”
“你讨厌死了！”一片哄堂大笑间，莲沁恼怒地捶着他后背。
午夜将近，大家在欢声笑语中做了春节相会的约定，便静心打坐调息。可雪幽刚入定，又不安地退了出来。
都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没了聊天的掩盖，雪幽才发觉周围静得有多么可怕。是的，背后是杳无人迹的原始山林，周围是一片死寂的关外孤城。
忽的一哨风声响过，雪幽浑身一个冷战，半弓起身子。
她没有眼花，门帘开了一个小小的缝。
雪幽的手已放在了九冥的剑鞘上。
一道人影迅速闪了进来。伴随着的，还有液体落地的滴答声。
帐内已熄灯，但雪幽还是认出了来人，压低了声音慌张道：“寒烨，你受伤了？！”
“唉，人老了，眼睛不太好使。”寒烨的声音听不出变化，但黑暗中雪幽仍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白得不正常。
她赶紧扶他坐下，颇有种熊孩子不听话的恼怒：“都说了晚上危险！你现在受伤，明天一天......”
“看！”一片黑暗中，寒烨笑嘻嘻地将一把草本植物递到雪幽眼前，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看个屁！”雪幽一把推开，紧张地查看他的伤势：“伤哪了？”
“没事啊，弄点冰灵液明早就好了，”寒烨卸下铠甲，脱掉上衣，靠近雪幽的腹侧，三道血红的抓痕触目惊心，仍不断渗出鲜血。
寒烨看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由得笑了：“没事的呀，你不是要当前锋嘛，今天看好了，这叫家常便饭！”
雪幽确实吓懵了，呆呆地看着他取出小玉瓶，熟练地给自己上药。
她也搞不明白，她在心疼什么？将来的自己吗？
正在她心绪不定之际，帐篷外，似乎是远处，响起一声极尖细的惊叫。
雪幽的心脏绝对漏跳了一拍。五脏六腑全都涌到了嗓子眼的感觉。
“寒......寒烨，你听没听到......”
“啥？”寒烨正在找药瓶的塞子：“风声吧？总是吹得阴阳怪气的。”
雪幽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抽搐式的摇头，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似乎真的起风了，但雪幽侧耳细听，越听越觉得风声中夹杂着......尖叫，像女人被掐住嗓子、临死前绝望至极的尖叫，一声胜过一声凄厉，到最后直要贯穿耳膜，二人对面的篷布剧烈抖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狂啸般的尖叫中用力拍打。
“轰隆——”一声惊雷，似从山谷深处炸响，诡异尖叫在高潮处被生生掐断，整座城都跟着震了一震，让多少人惊醒，耳鸣嗡嗡，头痛欲裂。
这炸雷声也让雪幽蓦的清醒，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着，刚才竟像是晕了一样，连自己什么时候扑到寒烨怀里的......都不知道了。
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冰灵液的凉意，却挡不住他胸膛火般的炙热。雪幽的脑袋正被死死按在他的怀里，所以看不见帐外惊起的亮光，也不知道亮光下印在篷布上狰狞的影子，只听得见他疯狂的心跳，和嘴唇凑在她耳边，嘶哑的一句：
“我也听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