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煌凉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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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眼前天边

说是要清算之前欠下的“旧账”,寒烨一直被曦媚扣留到回乡前一晚。千呼万唤之下,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炎宁凤岚学院小传送阵

“许可。”小型传送阵旁的土砌收费亭内,一老者冲莲沁伸出手。莲沁忙将一小摞文件呈了上去。

学院对于学生回乡是有严格规定的,必须持有校方开具的许可,才能通过小传送阵回到各城异能分会。虽然从边城出发也能辗转回乡,但连番的路费可不是贫穷的炎宁学生愿意承担的,学院这面对回乡频率的限制是严苛了点,但毕竟是免费的啊。

清点核对了人员,老者点点头:“好了,你们都站上去......”

“老师,等一下。”雪幽闻之就要皱眉,来人竟是灵瑶,也要跟着回乡。

虽说下了传送阵便会分道扬镳,雪幽仍是十分不爽,与玄月对视一眼,暗地里撇嘴。

“灵瑶,杜云说还有些事情,晚点再回去。”阵法启动前,莲沁急忙对灵瑶说道。

“我问你了吗?”灵瑶却把她忿了回去:“大清早的,听着就烦。”

回到熟悉的异能分会,雪幽自然是百感交集。曾经有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懵懵懂懂地走上这段楼梯。

出了大门,场院里已是人头攒动。每一家都出动数位亲属,向来冷清的异能分会一时间热闹非凡,引得路人频频注目。

嬉笑着告别,住在市内的雪幽、玄月和寒烨都在家人的簇拥下离开,原地剩下家在郊区的四人。

若璃自然不表态,灵瑶不耐烦道:“喂,还呆站在这儿干啥?走啊!”

莲沁看向她的目光已带了几分祈求:“等等杜云吧,我们一起坐车回去。”

“难得回来,去市内最好的饭店吃一顿吧。”若璃突然开口。

“嗯.....”灵瑶露出思考状。

“我请了。”莲沁挽住灵瑶的手,又回头问道:“不过,若璃,你家具体是在哪里啊?”

“顺路。”从莲沁第一次询问,她便是这个回答。

临近中午,杜云才到达连港。下了火车,若璃便向众人告了别,之后修篁也在岔路口离开,余下三人继续前行,远远地便看到村口张灯结彩的一片红艳了。

同以往一样,村中小孩会跑出几里地来迎接他们,激动崇拜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面对敲锣打鼓的热闹和村中人的夹道欢迎,三人神态各异,却无一人成为自己当年憧憬的模样。莲沁羞极了,连连摆手赔笑,缩在二人中间恨不得没人看见自己;而在村民眼中,杜云的所有表情都可以被脸上狰狞的疤掩盖,旁人不敢接近;灵瑶呢,回应客气中暗含疏离,眼底盛着浓浓的讽刺。

三载凤岚,竟成这般景象。人,究竟是为何而出发?

杜云与灵瑶的家人已将院落合作一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真的是亲戚。此刻的院落中央大摆酒席,二人众星拱月般被安在两个主位上,接受亲朋好友的嘘寒问暖。

“没事,都挺好......”回了家,灵瑶似乎收起了往日的傲气,眯着眼睛笑着说话。

杜云妈妈端菜上桌,暗地捅了儿子一下:“你这小子傻坐着干啥,跟你妹妹说两句话啊!”

于是,杜云只能僵硬地回头,对着灵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念力逼音成线:“真够假的,不是吗?”

灵瑶斜嘴一笑,从肚子里哼了一声。

“我新买的机甲......还好用吗?”趁着七大姑八大姨互相吹捧的工夫,杜云悄悄问了一句。

“我只管收钱,好不好使是雪幽的事儿。”

这便是二人此次回乡唯一的一次交谈。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但杜云回头再想时,好像也的确没什么别的可说了。

这场接风宴三点多钟才结束,午后阳光已偏黄。杜云如释重负,轻车熟路溜上了村旁的小山。

这处高地承载了他太多童年回忆,对他而言就像一个老朋友般亲切。拨开几丛枯草,视野极为开阔,正好能俯瞰整个小村和大片耕地。

家乡也落了雪,零星有几个秸秆堆戴着白帽趴在闲置的农田上。碧空如洗,白云飘飘,几缕炊烟袅袅,家家玉米金黄,村庄宁静而祥和。随意找了块较为空旷的地方,杜云直接躺在积雪上,冰雪对他的身体而言有些冷,他却浑然不觉,闭上眼,这里春夏秋冬的风景,都已印在灵魂深处。

枯草哗啦作响,有脚步声渐近,杜云微微睁眼,正好可以看到头顶慢吞吞飘过的云朵。

莲沁走到他旁边,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角,时间似乎也终于停下匆匆的脚步。

几只山雀在树枝间蹦跳着,不时叫上两声。

终于能将凡尘琐事摆脱,即便是暂时的,亦足以褪去过盛锋芒,还自己一身和静。他轻轻喟叹:“云好温柔啊。”

莲沁也是过了很久才回复:“你在自夸吗?”

杜云有点呆头呆脑地瞧她一眼,猛地反应过来,低笑不止。

一声手机铃声打破了此间意境,那是莲沁的特别提示音。

“他到了。”莲沁毫不留恋地起身:“拜。”

杜云嘴里叼了根枯草,草向上翘了翘,权作应答。

偷得浮生半日闲,嗯,倒真叫人想做个大盗。

“叫我好等。”莲沁从远离村庄的一侧下山,笑意盈盈看向林间少年。

“可惜是冬天,可能不如暑假有趣了。”他伸出手,将她抱了下来。

莲沁眼珠一转,拉住他的手:“想法说有就有,走。”

这里地处丘陵,小山之间缀满溪水河流。但莲沁最钟爱的,还是穿行于山崖石壁的那条小溪。

遍地枯枝已不会再划破手脚,二人自由大胆地在山间飞奔,远处似有几只松鼠被惊上了树。越跑越是舒畅,莲沁不由双手捂在嘴边,“啊——”地放纵大喊了一声。

修篁跟在后面,见状唇角一勾,脚下提速。随着一声惊呼,二人跌倒作一团,滚了满身白雪。莲沁咯咯笑着,抓起一团便往修篁脸上拍去。修篁一侧头,莹莹白雪都扣进了颈窝,不由嘶了一声,一把将莲沁拥进怀里。

留恋着他胸膛的温度,莲沁听到他说:“你要的地方到了。”

偏过头,果然,灌木小树间露出冰封的水道。

“带刀了嘛?我们把冰凿开,抓鱼去。”

“好。”

“可是,你......”她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舔了舔正在融化的白雪:“放手?”

“不。”他诚实地答道,侧脸抵着她柔软的脸颊。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片诱人的唇上。

“你又来!”几下徒劳的挣扎。

捉鱼方面,莲沁还有着年幼时皮孩子的几分风采,撸起袖子双手齐下,溅的满身水花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二人一直折腾到暮色降临,才提着几尾小鱼踏上归程。

夕阳西沉,远山渐黛。修篁一手提着鱼,一手抓着莲沁两只冰水里泡得冰凉的小手,摸进自己衣服里面。周身虽寒意刺骨,他结实的肌肉与火般的温暖,都让莲沁感到无比幸福。

“修篁。”走着走着,她唤他,他便回头,眼里亦全是她。

“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他停下来,回身在她额头落下微凉一吻,末了轻而快地舔了一下。

这似乎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应。

家中亮着熟悉的灯光,莲沁突然很想听母亲再数落她一遍:“你又上哪去了?!我要你这小破鱼有屁用?”

“妈,我今天特别高兴。”一踏进家门,她情不自禁说道,笑从双脸生。

银钩初上,月光与雪光交映成章。杜云挑了挑眉毛,吐掉嘴里的草叶。

独自穿过阴森森的乡间公路,他却步调悠闲,一脸轻松。比起在一堆活人之间周旋,杜云更喜欢独处。

又一丛灯火如孤岛浮现于黑暗的海洋,杜云走进这个陌生的村庄。

进村口后上一道土坡,便见一座农家小院,隐约传来生猪的哼哼声。

杜云站在门口,正试图探头张望,一道淡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进屋坐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

人已到身后,杜云并不惊讶;她这副形象,着实令他诧异。此时的若璃终于脱下了黑袍,换上了普通到朴素的衣服,露出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唇是青黑色的。可能平日里那黑袍太过宽大,此时的她显得十分瘦小,偏又在瘦弱的肩上扛了镰刀锄头,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怎么,你家12月还种地?”他奇道。

“秸秆没收,我简单整理一下。”若璃十分自然地答道,边进院边喊母亲出来。

杜云看着她放下农具,又打开地上的工具箱,对着那台旧拖拉机叮叮咣咣。猪圈里越发骚动,她边搬动着沉重的金属部件,边冷淡说道:“知道你饿,等着。”

“有客人来了吗?”屋门打开,一妇女急忙出来,一见这魁梧结实的汉子,眼睛一亮:“哎呀,你不是那啥村的那个......”

杜云一个礼还没行完,便被女人热情无比地拽进了屋。灶上正做着饭,女人忙里忙外,招呼着他先在桌旁坐下。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趴在那桌上写作业,此时抬头迷茫地看着他。

杜云瞬间一个头两个大。我是谁我在哪我来干啥。

待到后来杜云拒绝若璃母亲留他吃饭的邀请,百般推脱着离开院子,那番场面活像谁抢了她家的儿媳妇。

最后他终于脱身,若璃母亲却无比懊恼,不停在女儿耳边嘱咐着什么,只见若璃脸上满是不知从何解释起的尴尬。

“天啊,你妈真是太热情了。”走下土坡,杜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若璃沉默了一下,轻声道:“众生只道你无限风光。”

杜云被这诗一样的语言吓了一大跳。也正因这惊吓,他才能在很多年之后瞬间记起。

“没有。”尴尬地回应一句,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还是想问。你家只有你一个劳动力吗?”

“我是长姐。”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我记得你老爹身体非常硬朗。”

“庄稼来不及,是他收的。我寄回的钱也不用他再打什么工,去县城享清福去了。”

“你妈和你弟为什么不一起去?”

“弟弟是因为我回来而回的。村里还有房子牲畜,需要我妈照看着。”

杜云皱眉,“嗤”了一声:“男人当甩手掌柜,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若璃评价道:“奇怪的理论。”

“我是异能者,论体力活比他强,自然要分担,而剩下的家务活不就是女人的吗?”

杜云一挑眉:“你什么活儿都干了,应该算男人还是女人?”

“我是长姐。”

“好好好,”杜云绝望地一拍额头,他向来没什么耐心与人辩论:“你赢了,你家这女儿养得真值。”

“杜云,”若璃冷冷道:“是不是因为天天跟你的城里朋友待在一起,也同他们油嘴滑舌?”

走出村口一段距离,见四下无人,杜云便挥手布了一个屏音阵:“不闲扯了。我之前特意翻你的档案,才发现你也是澄碧县的。莲沁他们,你是不是都从来没说过?”

若璃没应,对她而言,不否认便是承认了。

“行动在即,我需要跟你好好谈谈。”

“那我明天就不进城了。”

“可以。”

夜渐深,零星几点雪花。杜云听罢,缓缓展开紧皱的眉头。

“若璃。”后退几步,他极为郑重地拂去身上雪花,向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异能军礼。

“神宫......”若璃笨拙地后退:“当不起当不起。我也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这就是天底下最难能可贵的成就。”哈出一口冷气,杜云似有身在梦中的飘忽感。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由于道不同,我的蛊虫恐怕对依魅舞构不成一点威胁,顶多让灵瑶吃上一惊。”

“无碍,”杜云摇头:“你是我们非常重要的底牌,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不要暴露,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若璃点头,转身欲走。

“我送你吧。”

“几步路,不必了。你倒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别太晚回家。”

这姑娘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寒,倒把杜云噎了个够呛。他轻笑一声,摇摇头走进了背后的黑暗。

回到家,也没什么人在等他,灯都灭了。鬼使神差的,杜云的脚步走向院子的另一侧。

那是灵瑶的房间。

念力穿墙而入,见她盖被躺在炕上,眼睛紧闭,眼球在不安分地滚动。

不像在做什么好梦。杜云下意识咬了咬唇,念力盘绕而上,极轻微地安抚着她的识海。

啧,若璃说得对,我似乎真是闲大发了。

他快步回了屋,留下仍陷在噩梦中的灵瑶。她飞出了梦中的自己,不再感同身受,却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所有过往在梦中按部就班地进行。她那无影无踪的英雄表哥,那些高高在上满眼不屑的念师,那些个卑微灰暗的、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的日子。

她看着小小的自己,因腹内空空总也完不成训练,被教官挖苦打骂,几番昏厥。终于被放过一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饭堂,却见最后一块馒头被他们邪笑着踩在脚下、碾成碎渣。饿到天旋地转,到了这里却还有一顿同龄人的拳打脚踢。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的死活。

咦。沉浸在恐惧与痛苦中的灵瑶忽然一愣,仔细看向梦中这些同龄人的脸。她竟慢慢地露出一抹笑容。

多少次午夜梦魇,这回她终于想起来了。

这些人,都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