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失魂引(古龙文集)
2336400000014

第14章 真真假假(2)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日之间,他眼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这种地位身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惜做出许多有失他们身份地位的事来,武当、少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亦不惜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钩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强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己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镇静的人,而此刻握有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强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将自己飞扬起的思潮,一下截断,俯身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入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拭面上的雨水,转身将地上的白袍书生横身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下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其漫长的,而在这一夜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的折磨,以及疲劳、饥饿——种种肉体的困苦之后的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兴奋,使得他将这一切情感与肉体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多人知道的,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人认为是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说‘真伪难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一串而已。”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些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而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字,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这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

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后,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人愚味入其彀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着,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要受死去的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讪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

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和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个守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上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能够糊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糊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暗的云层被风吹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扉内,推门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大雨的日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人?

等到这樵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一身华服但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干咳一声,迎上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来,还有,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烤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乎是件值得惊异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赤红而强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已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贫贱,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理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分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切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扉内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曾经说过:“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母亲,却生出了四个最坏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出的洁净,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奸诈,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却是最好的母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是清新而潮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身上的湿衣,坐在房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昏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禁又为之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也无法看出这白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柴扉外面,突然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道:“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一条翠绿色人影,娇躯一扭,秋波微转,突地扑哧一笑,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地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由门外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为“神剑”,又自称为“娘娘”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地你也来了?”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宁非是件极为奇怪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扑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地他也在这里?”

倏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高,怎地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声,于是这阵清新而潮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那一身翠装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湿了,因之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缓缓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兴趣。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齐回转头,一齐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对方的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中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的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睑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伤?”

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荡,而他并不愿意让这分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分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身查看着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向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孤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声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

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黄山翠袖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张,脱口道:“你就是黄山翠袖?”这半日以来,他对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黄山翠袖”四字,知道黄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高手同负盛名的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竟是黄山翠袖,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黄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却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靥嫣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失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毛,挺起胸膛称“神剑娘娘”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禁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是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的天光,映在这满头白发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满含喜悦之色,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男女扮演着的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女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中一笑,忖道:“我又何曾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转处,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色,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挨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

伸手一掠鬓发,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丸,落到她奇白如玉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精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精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扑哧笑道:“你看什么?”手腕一缩,将一双似春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禁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不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丹丸,准会吓上一跳——”

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颌一拍一捏,巧妙地将掌心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拂,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灵药‘翠袖护心丹’,这种药要采集七十二种以上的灵药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效用,是以一共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插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药?”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得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解毒,但是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性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