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鹿遭受自天而降的打击,呦地狂叫一声,惊跳起来,后肢起立,前肢腾空。青年云豹在马鹿背上无法抓稳,像坐滑梯似的滑了下来。马鹿抖掉了压在背上的重负,放下前肢,就想夺路逃命。要是听任这头马鹿撒腿奔逃,青年云豹想吃鹿肉的美梦便成泡影。它的豹爪从马鹿屁股上滑落下来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搂抱住一条鹿腿,啊呜咬住,再也不松口。马鹿力气大,拖着青年云豹拼命往前蹿跳。青年云豹就像受刑似的闭起眼睛,任凭锋利的树枝拔脱豹毛划破豹皮,死也不松口。
马鹿朝前跑了二三十米,豹牙像钉子似的钉在肉里,疼得慌,负重跋涉,也累得慌,绊在一根藤蔓上,咕咚摔倒在地。青年云豹一面仍紧紧衔住鹿腿,一面从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呼叫母云豹快来帮忙。它叫得嗓子都快哑了,母云豹仍未出现。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那马鹿似乎精疲力竭了,身体软绵绵地卧在地上,脖颈无力地歪耷下来,嘴里涌出白沫,眼睛也绝望地闭了起来。青年云豹咬着鹿腿须臾不敢松开,咬得久了,未免颊肌酸疼,颌骨发麻,难受得要死。长时间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它想换个姿势,哦,如果再往前蹿一步,咬住细长的鹿脖子,很快就能将马鹿咬得窒息。瞧马鹿现在这个样子,瘫软得就像一堆稀泥,大概已经丧失了求生意志,此时松开嘴换个部位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它这么想着,松开咬住鹿腿的嘴,豹腰一弓准备往前蹿耸。其实这正是马鹿的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着半死不活无力反抗了,却暗中积蓄力量,只等天敌麻痹疏忽,便趁机逃之夭夭。青年云豹松开牙齿的一刹那,垂死的马鹿瞬间活转过来,呦地吼了一声,腾空蹿起来,朝密林奔逃。青年云豹怔怔望着马鹿的背影,呜呕哀嚎了一声,那是上当受骗的无穷悔恨,又是食物得而复失的无奈叹息。
就在这时,一道光影从大青树上罩下来,稳稳落在马鹿的背上,将马鹿扑翻在地。哦,母云豹及时地“醒”了,将逃遁的马鹿重新擒获。其实,母云豹一直都是醒着的,之所以装睡,是要青年云豹经受独立猎食的锻炼。母云豹扑咬技艺十分娴熟,前爪按住鹿肩,后爪钩住鹿腹,借着一股冲击力很轻巧地将马鹿侧身翻转在地,马鹿抬起脖子想挣扎,刚好那根薄脆的喉管自动送到母云豹嘴边来了,不费吹灰之力,母云豹就能将马鹿收拾掉。可是,母云豹只是亲吻似的用牙齿在马鹿喉管上碰了碰,不仅没有咬下去,一旋豹腰,还从马鹿身上跳开去。马鹿爬了起来,母云豹绕到马鹿面前,龇牙咧嘴地嚎了一声,马鹿吓得屁滚尿流,掉转头夺路而逃,嘿,刚好是在往青年云豹站立的位置逃去呢。显然,母云豹用威吓的手段将晕头转向的马鹿驱赶回青年云豹身边,一定要让青年云豹独立完成这场狩猎。
青年云豹再次扑到马鹿身上,双方撕扭在一起,青年云豹咬住了马鹿的脖子,可惜它牙齿还不够锋利,力气也不够大,咬了好一阵也未能将马鹿的颈椎咬断。马鹿驮着青年云豹,不顾一切地钻进一丛灌木。“咔嚓喇”,“咔嚓喇”,荆棘树枝划伤了马鹿,也把青年云豹从马鹿背上拉扯了下来。马鹿艰难地钻出灌木丛,刚想撒腿奔逃,母云豹已扑了上来,情人拥抱似的搂住马鹿脖子,将马鹿扳倒在地,当看到青年云豹从灌木丛退出来,母云豹又松开马鹿,跳到一边去,蹲在一块石头上,作壁上观。母云豹将马鹿两擒两纵,等于非常明确地告诉青年云豹:孩子,妈妈只能帮你不让马鹿逃脱,其余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去解决啦!青年云豹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继续缠住马鹿扑咬,又一番紧张激烈的搏杀,青年云豹终于咬住马鹿最脆弱最致命的喉管,马鹿四肢抽搐,渐渐停止了挣扎。青年云豹站了起来,抖抖身上凌乱的豹毛,威风凛凛地发出一声嗥叫。
我发现,这一刻,青年云豹脸上的稚气消褪得干干净净,眼光变得深沉。我相信,这场惊险的狩猎,对这只青年云豹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不仅获得了美味食物,锻炼了扑咬技艺,最重要的是,克服了依赖性和恐惧感,明显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充满自信,为以后独立生活奠定了牢固的心理基础。果然,半个月后,青年云豹便离开母云豹独自闯荡世界去了。
我当然不会愚蠢地认为,四匹成年骆驼应当像那只母云豹一样,迫使骆驼王子独自对付灰狼,把灰狼踢翻或赶走什么的。食草兽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帮助子女摆脱困境。我曾在西双版纳密林里看到过如下情景:
一群白肢野牛在河沟草滩上吃草,树丛里突然蹿出两条豺来,豺又名豺狗、红狼,也是一种凶猛残忍的食肉兽。饥饿的豺不怀好意地接近一头约一岁半龄的正在埋头吃草的青年野牛。青年野牛咀嚼着草叶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两条红毛豺一前一后围拢过来,吓得哞哞惊叫,好几头成年野牛就在四五十米远的树荫下,抬起头来望了望,并没有奔过来救援,只是朝两条胆大妄为的豺吼了几嗓子,示威声援而已。两条红豺想咬没胆量,想撤又不甘心,在那儿徘徊。
青年野牛害怕极了,撒腿就跑,逃进成年野牛群里。成年野牛并没有对青年野牛毫毛未损地逃回来表示赞赏,恰恰相反,两头肩高体壮的公野牛用鄙夷的神态斜了青年野牛一眼,哼哼打出一串响鼻,分明是在说,你已经老大不小了,两条癞皮狗似的红毛豺也会把你吓得半死,你也太不中用了啊!只有一头眉心有块紫斑的母牛,看起来像是青年野牛的妈妈,靠拢青年野牛的身边,用自己的脸颊摩蹭青年野牛的脸颊,以示安抚。但这个溺爱动作时间并不长,几秒钟便结束了,接下来紫斑母牛伸出舌头舔青年野牛头上的犄角,一岁半龄的公野牛头上已经长出两支约一尺长的犄角了,呈半透明琥珀色,角尖向前挺展,犹如两柄短刀。紫斑母牛一遍又一遍地舔着,把青年野牛头上两支牛角舔得锃亮,角尖滴着寒光。紫斑母牛神情肃穆,给我的感觉,绝非一种普通的溺爱,倒像是在帮助青年野牛擦拭武器,虽然牛嘴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沉默是金,肢体动作和脸部表情分明是在说,宝贝啊,你快长大了,你的肩胛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你头上的犄角已经能洞穿豹皮了,你不能永远在妈妈的庇护下过日子,挺起你的胸膛,亮出你的牛角,那两条红毛豺不敢把你怎么样的!青年野牛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羞愧地摇晃着头上的犄角。
牛群一面啃食青草,一面慢慢往河沟外移动。不晓得是故意还是巧合,走着走着,青年野牛落到牛群的最后头又处在放单的境地。这时,两条不知好歹的红毛豺在树丛里绕了几个圈,又贼头贼脑尾随在牛群后面,还贼心不死地想捞点便宜。青年野牛索性停了下来,脑袋埋进草丛,好像在寻觅草根上的嫩芽。两条红毛豺绕到青年野牛后面,从左右两侧悄悄向青年野牛逼近。青年野牛好像一点都没察觉,仍专心啃食草丛里的嫩芽。那条酱红毛色的公豺,走到离青年野牛约二十多米的时候,突然加速,飞也似的冲了过来。那条金红毛色的母豺,也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姿势。酱红毛色公豺飞奔到青年野牛身边,纵身蹿跳,企图跳到牛背上施展豺掏猎物肛门的绝招,尖利的豺爪欲扯出牛肠置青年野牛于死地。眼瞅着豺爪就要落到牛背上了,青年野牛突然转过身来,拧着脖子,尖利的牛角直指半空中的酱红毛色公豺。青年野牛到底阅历浅经验不够丰富,转身迎敌的动作稍稍快了一点,要是再慢零点几秒的话,酱红毛色公豺便躲闪不开一头撞在牛角上,不挑瞎眼也起码挑歪嘴。这个短暂的时间差,救了酱红毛色公豺的命,它在半空中急遽扭腰蹬腿,在离牛角还有一寸时栽落下来,虽然侥幸没有撞在牛角上,却心慌意乱姿势变形摔了个嘴啃泥,呦呕呦呕哀嚎起来。青年野牛信心大增,挺着犄角奔上去,用牛蹄踩,用角尖挑,痛打落水狗似的痛打酱红毛色公豺。豺怎么说也比野牛要灵巧得多,酱红毛色公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躲开青年野牛的攻击,跳起来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青年野牛主动向酱红毛色公豺发起攻击时,金红毛色母豺粘在青年野牛脚后跟,龇牙咧嘴呦呦嚣叫,大约是想分散青年野牛的注意力,减轻酱红毛色公豺的压力。酱红毛色公豺逃开后,青年野牛回过头来,轻蔑地打了个响鼻,勾着脑袋朝金红毛色母豺冲去,金红毛色母豺心急火燎地逃进树林去。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在青年野牛勇斗恶豺的过程中,那几头成年野牛都站在四五十米远的地方驻足观望。紫斑母牛腿部肌肉绷得很紧,身体还微微后倾,可以推想,一旦青年野牛处于下风要吃亏时,紫斑母牛和其他几头成年野牛一定会飞奔过去帮它解围的。远处一片密林里,传来豺悻悻的嚣叫声,牛肉没吃着,反被一头还未成年的半大野牛追得屁滚尿流,恼煞豺也。青年野牛则大步流星在草坪上来回奔跑,向苍天向荒野气势磅礴地哞叫,似乎在向全世界庄严宣告,我长大了,我已经有力量迎接生活的挑战!
我希望野骆驼们也像白肢野牛一样,能不失时机地利用灰狼这个反面角色,扫除骆驼王子身上的依赖思想,培养起独立面对困境的生存能力。我想,假如我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看到骆驼王子在一只灰狼面前如此丧魂落魄,会阴沉着脸喷它两个响鼻,以示驯斥。如此胆小懦弱,将来怎么挑得起生活重担?要是遭遇的是孟加拉虎、棕熊或雪豹这类大型食肉兽,如此慌张也许还情有可原;不就区区一匹灰狼嘛,你站着不动,它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扑上来的呀!就算我平时特别宠爱后代,舍不得驯斥它,也不愿给它脸色看,那我也会采取这种办法,当骆驼王子跌跌撞撞屁滚尿流奔逃而来时,我和其他成年骆驼镇定自如地站着不动,如果灰狼靠拢过来,我会噗地朝那张丑陋的狼脸喷吐口水,以示轻蔑。这样做,等于在婉言进行批评教育,骆驼王子肯定会从中悟出点道理来,把无端的惧怕抛置脑后。一旦骆驼王子从惊厥状态中回过神来,我会率领其余三匹成年骆驼,散成一个半圆形,拱围在骆驼王子的身后,鼓励骆驼王子迎着灰狼邪恶的目光走过去。有四匹成年骆驼在后面压阵,灰狼不得不退却,骆驼王子必定信心倍增,说不定也会学首领的样轻蔑地朝灰狼喷口水。
遗憾的是,我不是这群野骆驼的首领,我无法让它们按我的意愿去行事。
真实发生的事情是,当骆驼王子丧魂落魄地逃进野骆驼群,秋草母和杏眼雌就像消防队员手忙脚乱扑灭燃烧的火苗一样,用脖颈摩挲骆驼王子的额头,用舌头舔吻骆驼王子的脸颊,雨点般的亲吻,急不可耐的疼爱,毫无节制地一股脑儿地倾泄在骆驼王子身上。两匹母骆驼眼里闪着泪花,嘴里还呜呜有声,似乎在说:心肝宝贝,别怕,妈妈就在你身边。假如骆驼王子还是一匹处在哺乳期或刚断奶不久的儿童骆驼,我会被两匹母骆驼如此表现所感动的。护幼是一种美德,这举动闪耀着母性的光辉。但骆驼王子已经老大不小了,个头不比两匹母骆驼矮,身上的肌肉比两匹母骆驼还更结实些,这爱的举动就未免太小儿科了些,显得不伦不类,显得别别扭扭。骆驼王子软绵绵躺卧下来,秋草母和杏眼雌索性脑袋顶着脑袋,用自己的身体搭成一个伞状保护罩,将骆驼王子紧紧罩了起来。
骆驼王子躺在成年骆驼的保护伞下,仍惊魂甫定,呕呕叫着。
那壁厢里,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急跨几步,用身体挡在骆驼王子和灰狼之间,好像要给行凶作恶的灰狼筑起一道不可穿越的壁垒。其实这样做纯属多余,因为当骆驼王子一头扎进成年骆驼堆里,灰狼就自动停止了追撵,站在土墩上悻悻嗥了几声,尾巴一甩拐进陡坡下一条穿山甲或巨蜥爬出来的甬道,灰色的身影在茅草里闪了闪,便不见了。对灰狼来说,连一匹成年骆驼都不容易对付,面对一群骆驼,那就更别想占到什么便宜了。狼都是机会主义者,既然没什么希望,那就别浪费时间泡在这里了,还是到别处去碰碰运气吧。
灰狼撤退后,光脖子首领和歪峰雄来到骆驼王子跟前,也加入了溺爱大合唱。
唉,在这种香软的家庭氛围里,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脉脉温情中,骆驼王子的第二次断乳怕是永远也断不掉了。
灰狼事件,带给骆驼王子的完全是负面效应,它的反叛精神彻底泯灭,独立意识愈来愈弱,很少再离群出走,也不敢再跑到成年骆驼看不见的地方去玩耍;当两匹母骆驼像对待儿童骆驼一样,拥着它亲吻,舔理它的体毛,它不再躲闪避让,脸上也不再露出厌烦的表情,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很小儿科的爱抚,给我的感觉,骆驼王子不是越长越大,而是越长越小了。
是的,这几匹成年骆驼现在还有精力来保护和照顾骆驼王子,但受新陈代谢规律的支配,它们总归是要老的,迟早有一天是要走到不归路上去的,我无法想象,到了那个时候,骆驼王子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