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我和藏族向导强巴坐在牛皮帐篷里的火塘边,一面喝醇酽的青稞酒一面天南海北闲聊。突然,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野兽的吼叫,传进牛皮帐篷来。强巴耳朵比我灵,倏地站起来说:“是那群野骆驼在叫,哦,还有豹子的吼声!”我俩赶紧抓起猎枪和望远镜,奔出帐篷,顺着软梯爬上高高的云杉树,登上瞭望台。
我们跟踪观察这群野骆驼已有一年多时间,当然很关心它们的命运,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透过纷迷的雪花,我看见戈壁雪地里,正展开一场酷烈的搏杀。
一对雪豹夫妻,外加三只半大的小雪豹,凶猛地攻击野骆驼群。从外形看,这对雪豹夫妻很像是一年多前我们初次见到这群野骆驼时被强巴用猎枪吓唬走的那对雪豹,所不同的是,多了一窝已经能跟在成年豹后面呐喊助威并充当助手的小豹。五只雪豹对五匹骆驼,形势对野骆驼极其不利。成年雄雪豹已扑到光脖子首领的背上,两只豹爪紧紧攫抓住高耸的驼峰,企图将光脖子首领压趴下来。光脖子首领强壮的身躯拼命支撑着,不停地颠跃蹦跶,想把背上的成年雄雪豹甩掉。那只成年雌雪豹扑腾着想绕到光脖子首领的正面去,用意很明显,趁着成年雄雪豹已压在猎物背上猎物行动不便之际,跳到猎物的脖颈上去,咬住猎物的喉管。要是成年雌雪豹的企图得逞的话,光脖子首领身体再强壮,也难以承受两只雪豹的重量,必将四肢发软被压趴在地,紧接着就会被强有力的豹嘴咬住喉管窒息而亡。幸亏歪峰雄勇敢地蹿上来,冷不防用后蹄踢了成年雌雪豹一脚,虽然只是蹬掉了豹背上几片雪花,对成年雌雪豹造不成任何伤害,却把成年雌雪豹吓了一大跳,被迫放弃扑咬光脖子首领,转而来对付歪峰雄。
不难猜测这家子雪豹是如何袭击这群野骆驼的,事情的经过可能是这样的:风雪凄迷,野骆驼在雪地艰难跋涉,寻找可以充饥的树皮草根。那家子雪豹肯定埋伏在灌木丛里,白底褐斑的豹皮本来就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加上飘舞的雪花,更是不容易被发现。当野骆驼们踏进雪豹的埋伏圈,宁静的雪地轰地爆起一朵蘑菇状雪尘,成年雄雪豹率先蹿了出来,朝走在最前面的光脖子首领扑来。光脖子首领没有防备,直到成年雄雪豹快扑到身边了,这才如梦初醒,转身欲逃,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得久了,驼蹄冻得有点麻木,动作变得有点迟钝,刚刚跑出两步,便被成年雄雪豹扑到背上。野骆驼们声嘶力竭吼叫,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就此展开。
三只半大雪豹分站三个位置,朝秋草母、杏眼雌和骆驼王子龇牙咧嘴地咆哮威胁,不让它们接近正遭杀戮的光脖子首领。
野骆驼社会实行家长制领导,首领是群体的灵魂和核心,一旦首领遭遇不幸,群体很有可能会变成一盘散沙。我不忍心看着与我有朋友情谊的光脖子首领变成荒原的一堆白骨,也舍不得我跟踪观察了一年多的野骆驼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让强巴朝天放了两枪,想把那家子雪豹吓唬走。也不知是呼啸的北风掩盖了枪声,还是距离太远起不到威慑作用,雪豹毫不理会猎枪的轰鸣,仍穷凶极恶地朝野骆驼扑咬。我目测了一下距离,从我和强巴所在的云杉树瞭望台到雪豹与骆驼搏杀的地方,约有一千五百米左右,我们现在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来不及替这群野骆驼解围了。就算我们想开开杀戒射倒一只雪豹,以解救被困的野骆驼,猎枪的射程也够不到这么远的距离。再说,我也不能为了保护国家一类动物野骆驼而去杀害同样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的雪豹。我是科学家,感情不能代替理智。
我和强巴束手无策,只能在心里祈祷苍天保佑野骆驼们能逃过这场浩劫。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秋草母和杏眼雌并没有被两只张牙舞爪的半大雪豹吓唬住,驼嘴啃咬着,驼蹄踢蹬着,顽强地与自己面前的半大雪豹周旋。半大雪豹到底爪牙还很稚嫩,不敢靠得野骆驼太近,节节后退。秋草母和杏眼雌抓住机会往光脖子首领身边靠拢,这两匹母骆驼的用意很明显,是要去帮助岌岌可危的光脖子首领。
骆驼王子虽然个头不小,胆子却没有秋草母和杏眼雌大,在一只半大雪豹的威逼下,吓得魂不守舍,东躲西闪,退到一座馒头状的沙丘下,一时无路可退,那只半大雪豹也不敢冒然扑咬,双方大眼瞪小眼形成僵峙局面。
眼瞅着秋草母和杏眼雌就要挨近光脖子首领了,压在光脖子首领背上的成年雄雪豹气急败坏地呜噜呜噜吹气,呼唤增援——成年雄雪豹虽然厉害,但无法同时对付三匹野骆驼——随着成年雄雪豹的呼唤,监守骆驼王子的那只半大雪豹丢开骆驼王子不管了,转身加入到另两只半大雪豹的行列,嗥叫着从背后攻击两匹母骆驼。秋草母和杏眼雌被迫掉转方向,来应付三只半大雪豹的纠缠。
成年雄雪豹压在驼背上,疯狂啃咬鼓鼓囊囊的驼峰。雪豹的爆发力极强,能在瞬间扳倒一头牯子牛,但耐力却不行,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心跳气喘,力量减弱大半。所以雪豹捕猎时通常采用速战速决的战术,埋伏奇袭,闪电般冲刺,闪电般扑击,闪电般噬咬,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将猎物制伏。可眼下,已搏杀了一段时间,却未能让光脖子首领就范,成年雄雪豹未免焦急,使出浑身解数加紧撕咬,恨不得立刻将自己爪牙下这匹骆驼咬翻在地。
光脖子首领不愧是富有丛林生活经验的雄骆驼,凭借强健的体魄,不停地跳跃颠簸,这样做,是希望能把成年雄雪豹从背上颠簸下来,即使不能达到目的,也增加成年雄雪豹的撕咬难度,使其无法随心所欲。豹爪嵌进皮肉,豹牙啃得驼峰血肉模糊,幸亏驼峰不是致命的部位。它忍住疼痛,忍着背上的重压,顽强地站立着,不让自己倒下来。它心里肯定明白,自己如果倒下去,今生今世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那壁厢,成年雌雪豹朝歪峰雄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左一巴掌在歪峰雄胸侧掴出几条血痕,右一巴掌在歪峰雄屁股上撕开一道血口,一个蹿跃在歪峰雄的后腿上咬了一口,一个扑跳在歪峰雄的驼峰上咬下一嘴驼毛。
光脖子首领当然清楚,大自然食物链上,雪豹是掠食者,骆驼是被食者,虽然野骆驼因为身高力大在雪豹面前能抵挡一阵子,而不像雪兔岩羊那样遇到雪豹只有束手就擒,但仅仅是抵挡一阵而已,即使是超级野骆驼也绝不可能战胜雪豹的。歪峰雄身上挂了彩,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在成年雌雪豹越来越猛烈的进攻下,很快就会败退逃亡。歪峰雄一走,成年雌雪豹腾出身来,不必费太大的周章就能吊到它的脖子上来噬咬它的喉管。对光脖子首领来说,形势越来越危急,可以说是危在旦夕,也可以说是处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
我从望远镜上看到,光脖子首领驮着成年雄雪豹,拼命往骆驼王子所在的沙丘方向靠拢。
骆驼王子缩在馒头状沙丘下,惊慌地左顾右盼,也许是希望成年骆驼跑过来保护它,也有可能想落荒逃窜,可又不敢独自逃走,害怕落单后成为雪豹的追逐目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挺为难。
不难猜测光脖子首领的用意,驮着成年雄雪豹往骆驼王子身边靠拢,是要骆驼王子帮它把压在背上的恶豹踩落下来。其他骆驼都在搏斗,唯独骆驼王子闲着,有条件来帮它共同对付背上的恶豹。我想,光脖子首领这样做,并没有要嫁祸于骆驼王子的意思。从大处讲,野骆驼之所以形成种群,就是要在生死关头互帮互助,骆驼王子作为种群一员,目睹首领遭遇不幸,义不容辞该出手救援。从亲情角度讲,光脖子首领作为一个尽职的父辈,对骆驼王子百般珍爱关怀,倾注了很多心血,曾数次冒着生命危险救过骆驼王子,尽孝也罢报恩也罢,骆驼王子也不能袖手旁观的。从危险性考虑,成年雄雪豹正压在光脖子首领背上狠命撕咬,无暇顾及其他,也没长两张豹嘴,不可能在啃咬光脖子首领驼峰的同时又来咬骆驼王子,出手相帮而引火烧身的可能性不大。
我曾在新疆亲眼见过一头野驴是怎样对付一只高加索母虎的。那是在北疆风景秀丽的赛里木湖畔,一只毛色艳丽的高加索母虎扑到一头雌野驴背上,雌野驴受了惊吓,也难以承受老虎的重量,眼看就要被压倒,就在这时,一头强壮的雄野驴冲上来,扬鬃挺胸嘶鸣一声,身体笔直竖立起来,一双驴蹄照准虎头狠狠踩下去,“咚咚”,就像在敲榔头一样。高加索母虎被从雌野驴背上踩了下来,也不知是脑袋被敲晕了还是被来自背后的袭击搞懵了,高加索母虎落地后怔怔地望着雄野驴发呆,雄野驴趁此机会紧贴在雌野驴身边四蹄生风朝远方的草原奔逃。等高加索母虎清醒过来想要追赶时,那两头野驴已逃出很远,无法追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