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中午,饱餐了一顿野兔煮竹笋,我躺在牛皮帐篷的行军床上,准备午睡。我有个坏毛病,临睡前必须读一两页书,就像其他人临睡前要吞安眠药或听催眠曲一样,不然就很难入睡。我从背囊里胡乱抓出一本书来,哦,是本从县图书馆借来的地方志。这是一本古籍,宣纸泛黄,散发出一股陈旧的霉味,记载明末清初日曲卡山麓一带所发生的事情。蝇头小楷间,历史透出一条缝。地方志很大一部分记录当时官宦、士绅和富豪的生辰八字及婚丧嫁娶,我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毫无兴趣,匆匆翻过去,寻找与野生动物考察有关的资料。在书的最后一页,有一段话磁石般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乡民手执硬弩毒箭,埋伏于石墩沙丘,晨曦初照,驼群由荒漠死海列队而出,乡民瞄准驼酋放箭,驼酋应声而倒后,驼群必作鸟兽散,乡民不再追撵,三五日后,牵一匹家骆驼,满载食料,进荒漠遛达,走散之野骆驼闻声聚拢,乡民不费吹灰之力,将辔嚼套至头颈,获活牲口也,得利甚丰……”
用一匹家骆驼和一点食料做诱饵,就能像钓鱼似的把溃散的野骆驼活擒当牲口使唤,这可能吗?我很怀疑这段史料的真实性,中国古代地方志,由于执笔编撰者的思想局限,不乏封建糟粕,有许多宣扬迷信的东西,还有不少无稽之谈,例如有名有姓言之凿凿地宣称某某人遇到狐仙什么的,这种水分很多的史料,应去芜存箐去伪存真,是不可以轻信的。
倦意袭来,眼睛有点涩,我扔开书,刚想合起眼皮打个盹,突然,“呕——”传来骆驼的叫声。那叫声离牛皮帐篷很近,好像就在布窗帘外面,震得我耳膜都有点发疼了。正在火塘边吸水烟筒的强巴跳起来,抓起猎枪掀开门帘冲了出去,我也一骨碌从床上翻爬起来,跟随强巴蹿出牛皮帐篷。
哦,是骆驼王子!它就站在离牛皮帐篷约两公尺远的土墩上,一见到我们,立刻扭动脖子磨动嘴巴做出乞食的姿态来。我朝它身后望去,空荡荡的,不见秋草母的影子。我让强巴提一桶清泉水,我则舀了一大盆青稞面。骆驼王子急不可耐地抢上前来,喝一口清泉水,嚼一嘴青稞面,埋头吃起来。
我趁机仔细打量它。两个星期不见,它模样变化大得出乎我的想象,驼毛杂乱无光,身上粘了许多草浆树叶,前后双驼峰缩小了一圈,皱巴巴的就像两座长满荒草的小坟冢,脖颈和胸侧有横竖好几道划痕,看得出来是被荆棘或刺窠划伤的,眼神闪烁不定。牛皮帐篷背后有一小片灌木丛,也不知是松鼠还是穿山甲在走动,发出稀里哗啦声响,它立刻吓得摆开一副转身逃命的姿态,邋遢肮脏而又惊魂不定的样子,活像刚刚从地狱逃出来的叫花子。
我在骆驼王子吃食时,举起望远镜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搜寻了一遍,仍不见秋草母的身影。我不晓得秋草母是怎么失踪的,也许,遭受了食肉兽的袭击,葬身虎腹豹腹或狼腹了,也许,是步杏眼雌的后尘,以极端失望的心情离骆驼王子而去,到茫茫戈壁找寻能接纳它的其他野骆驼群了。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秋草母累积了太多的失望,变成了绝望,对骆驼王子已彻底丧失信心了,待在身边憋气,生活在一起怄气,看在眼里生气,倒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的好。
不难想象骆驼王子之所以跑到牛皮帐篷来找我的原因。
某天清晨,骆驼王子一觉醒来,陪伴在它身边的秋草母不见了。它拼命喊叫,嗓子喊哑了,也听不到秋草母的应答。漠风吹动的流沙早已把秋草母的蹄印与气味遮盖得干干净净已没法找寻了。它从小到大都有成年骆驼日夜陪伴和守护在身边,缺乏独立生活的经验和能力,茫然不知所措。它伤心地叫着,毫无目的地走着,斜阳将它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戈壁滩的黑夜像只巨大的怪兽,仿佛随时都会将它一口吞噬掉。恐惧折磨得它无法入睡。肚子饿得慌,嘴也渴得快冒烟了。它只有动用贮存在胃囊水脬里的水来救燃眉之急,只有动用贮存在驼峰里的脂肪来维持生命。它的身体迅速消瘦,双驼峰也因为脂肪消耗过猛而萎缩变小。
骆驼虽然有极强的耐饿耐渴的本领,但这种本领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永远不吃不喝活下去。十天后,它便有些支持不住了,站起来头晕眼花,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要想不变成一具饿殍,只有麻着胆子走出荒凉的戈壁滩到尕玛尔草原找食物和水源。它毕竟四岁龄了,过去跟着成年骆驼常出没在戈壁沙洲和尕玛尔草原之间,还是认得路的。来到尕玛尔草原,钻进一片桑树林,刚要卷食肥嫩的桑树叶,突然,树丛里钻出几只毛色酱红的土豺,瞪着居心叵测的豺眼,向它压了过来,它吓得全身驼毛都倒竖起来,掉转头没命地拔腿就逃,一直逃回戈壁沙洲里才松了口气。
躲到半夜,嘴实在渴得连尿也挤不出一滴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摸黑去到水塘边。银盘似的月亮高悬在空中,草深林密,树影婆裟,也不知是否躲藏着凶恶的食肉兽,它害怕得浑身发抖,压低身体放轻脚步,总算踩到清凉的水了,闷着头才喝了两口,平静的像铺了一层碎银似的水面“哗啦”一声巨响,爆起一朵蘑菇状大水花,水花似乎裹着一只面目狰狞的怪兽。它想起来了,许多食肉兽都是夜行性动物,月黑好杀戮,风高好追捕,吓得它心脏狂跳不已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也来不及细看究竟是大鱼在打挺还是恶兽在逞凶,立刻夺路奔逃。
饥饿、干渴、孤独、恐惧折磨得它死去活来,死亡的阴影幽灵似的伴随着它,即使睡梦也无法摆脱,总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粪坑边一条柔软的蛆虫,一片树叶掉下来都有可能将它砸成肉酱……又坚持了数日,境况并无好转,身体反而越来越虚弱了。它走投无路,想起了我和强巴,想起了我们搭在云杉树下的牛皮帐篷,于是就跑来找我们了。
骆驼王子一口气喝下三大桶清泉水,吃下两大盆青稞面,空瘪瘪的肚皮渐渐鼓了起来。我找出一把大梳子,替它梳理凌乱的驼毛,清理掉粘在驼毛上的草汁树浆,刷掉躲藏在毛丛深处的扁虱与跳蚤,还往它划伤的血痕涂抹消炎药粉。它舒服得直哼哼,脖子在我肩头缠来绕去,表现出无限依恋的样子。吃饱喝足,收拾完毕,我扳转它的脖子,让它面向浩瀚的戈壁沙洲,拍拍它的屁股,对它说:“骆驼王子,行啦,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去吧,到荒原密林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我和它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它应当能理解我的意思,可它拧着脖子不服从我的调度,一步一步往后退却,一直退到牛皮帐篷旁,四膝一屈躺卧下来,脑袋枕在木桩上,眼睛一闭睡起觉来。强巴用脚踢它,我也在它耳畔大声喊叫,可它毫不理会我们的驱赶,惬意地伸了伸四肢,很快便进入酣睡状态。我和强巴面面相觑,没办法可想,只好由着它了。
也许是连日奔波太劳累了,也许是半个多月以来担惊受怕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也许是因为有我和强巴在它身边它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骆驼王子这一觉从下午一直睡到翌日晨,火红的朝阳在地平线喷薄而出,这才姗姗醒来。
这当儿,我和强巴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将野生动物观察站搬迁到日曲卡雪山的雪线一带去,那儿有藏羚在活动。藏羚是一种罕见的高山珍稀动物,是我此行的主要考察对象。搬家并非易事,光牛皮帐篷折叠起来就有好几十斤重,还有锅盆瓢碗、书籍资料、铺盖垫褥什么的,加起来有三大捆,少说也有一两百斤。事先我已经让强巴到附近的村寨雇好了两匹骡马,来帮我们驮运这些行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两匹骡马说好是早晨六点钟赶到了,现在七点半了,却迟迟不见赶马人和骡马的身影。
我望着地上一大堆行李正犯愁呢,骆驼王子瞪着惺忪睡眼走过来,在那堆行囊间嗅嗅闻闻,还轻轻地啃咬。我以为它是饿了,在寻找可吃的东西呢,就往云杉树下撒了些青稞面,喊它的名字让它过来吃,它跑过来了,可只是看了一眼,并没伸出舌头来舔食,又回到那堆行囊间绕来绕去,不晓得它想干吗。
“去去,别来添麻烦,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我因为迟迟等不到雇请的赶马人和骡马,心里烦躁,便在骆驼王子臀部使劲抽了一掌,粗声粗气地呵斥驱赶。
“走开,回你的戈壁沙洲去!”强巴揪住它驼峰上飘拂的驼毛,粗鲁地往外推搡。
“呕——”骆驼王子委屈地叫了一声,扭头来咬强巴的手,吓得强巴赶紧跳蹿开去。它又固执地回到那堆行囊间,叼住已扎成一捆的牛皮帐篷,甩动拉扯。我以为它淘气,捡起一块土坷垃砸在它脖子上,强巴也抄起一根树枝,揍它的屁股。它不躲闪,也不反抗,一个劲呦呕呦呕叫,叫得很悲切,叫得很凄凉,好像有无限心事被压抑在心底无法倾诉。我好生奇怪,忍不住转到它前面,仔细打量它的脸:它的嘴吻痛苦地扭曲;宽宽的鼻翼快速翕动,透出不被理解的焦虑;淡褐色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蒙着一层泪光。我的心一阵震颤,感觉到我和强巴错怪它了,它之所以在那堆行囊间绕来绕去不肯离去,并非饥饿在寻觅食物,也不是淘气玩耍,而是别有所图。
“它到底想干什么?”强巴也看出些蹊跷来,搔着头皮自言自语,“莫不是它想帮我们驮运这些行囊?”
强巴这句话提醒了我,我突然想起曾在地方志上读到的在明末清初时期,当地乡民用一匹家骆驼和一点食料做诱饵,像钓鱼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将溃散的野骆驼活擒的描述,难道这不是胡说八道,而是确确实实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难道骆驼王子就像当年野骆驼的祖先那样想归顺人类?
“来,试试看,它愿不愿意帮我们驮东西?”我想证实自己的猜想,我想印证古籍上那段看起来荒诞不经的描述,我想揭开骆驼王子在那堆行囊间绕来绕去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去的离奇行为的谜底,我给强巴做了个搬运行囊的手势。
强巴对我的意图心领神会,搂着骆驼王子的脖颈,弯下腰拍拍堆在地上的行囊,又用力压了压两座驼峰间的凹部,用形体语言表达要让它驼运东西的意思。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强巴一压两座驼峰间的凹部,骆驼王子便像一匹训练有素的家骆驼一样四肢弯曲跪卧下来,摆出准备负重的姿势来。我和强巴将三大捆行囊搬到骆驼王子身上,用绳索固定好,强巴还现时用麻绳扎了副简易辔缰,套在它的头上,在我们忙碌这些事情时,它一动不动,表现得极其顺从。
一切都收拾停当,强巴抖抖缰绳,喝一声:“起!”骆驼王子一挺脖子,奋力站了起来。它第一次当脚力,不太习惯驮运货物,走得摇摇晃晃,腰有点陷脖有点扭,挺难受的样子。我担心行囊捆扎得不牢会因摇晃而倾倒,抢上一步伸出手想去扶一把,殊不料它噌地蹿出去,瞪起眼睛呕呕朝我叫了两声,好像害怕我会解雇它似的。
太阳升得老高了,我和强巴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等不守信用的赶马人和骡马了,就让骆驼王子当我们的脚力,替我们驮运行囊前往日曲卡雪线一带的山麓。
我们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行进,强巴走在前面引路,骆驼王子驮着行囊居中,我在后面压阵。骆驼王子很快就适应了负重行走,四腿微微叉开,步子均匀沉稳,身体保持高度平衡,就像一匹被人类豢养多年已十分老练的牲口。
登上一道陡坡,它喘了一口气,迎着明晃晃的太阳和白皑皑的雪峰,愉悦地甩甩脑袋,欢快地吼了数声,好像在告诉我们,它十分高兴能充当我们的脚力,非常满意目前的处境。
它不再孤独,它有了依靠。
强巴往前走时,一只手还紧紧攥住缰绳。我让他松手,不必费劲地手执缰绳牵着它走。强巴说:“这样行吗?万一它驮着我们的行囊跑到戈壁沙洲去,我们可就惨了啊!”我笑了笑,说:“放心吧,你现在就是用鞭子抽它,恐怕也不能把它从我们身边赶走了。”强巴将信将疑地松开缰绳,果然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骆驼王子并没因为少了缰绳的牵拉而偷懒不走或企图逃逸,它仍紧紧跟随在强巴身后,走得稳稳妥妥,走得规规矩矩。
“嘿,白捡了一匹牲口,真不赖!”强巴高兴得嚷道。
是的,我们白捡了一匹牲口,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知道,无论从保护野生动物的角度还是从生命进化的角度讲,一匹野骆驼的价值远远高于一匹家骆驼。我们失去的是罕见的珍贵的野骆驼,得到的却是一匹在某些牲口集市上可以花钱买到的家骆驼。我心里沉甸甸的,一边走一边回想着骆驼王子的成长历程,这或许就是日曲卡雪山一带野骆驼灭绝的原因,心里真是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