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群野骆驼来到了风雪丫口。正是暴风雪猖獗的季节,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彻骨寒冷加上高山缺氧,小骆驼们走到一半就精疲力竭,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成年骆驼围了上来,有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肆虐的暴风雪,有的贴在小骆驼身边朝小家伙身上喷洒热气,有的在后面用热烘烘的嘴抵住小骆驼的屁股,推搡着小家伙往前走。成年骆驼组合成奇特的“挡风墙”,保护着小骆驼在白茫茫的风雪丫口上穿行。空旷的风雪丫口,疣猪、野驴、藏羚等动物的尸骸星罗棋布,被白雪覆盖,变成一个个尖锥形的小雪冢,风雪丫口看上去就像一块墓地。那些动物尸骸,绝大多数都是未成年的幼兽。幼兽细皮嫩肉,抵抗力弱,更抗不住暴风雪的侵袭。料峭寒风刮倒了一匹走在最外围的母骆驼,“挡风墙”被寒流撞开了缺口,立刻就有另一匹成年骆驼奔上来,补上了这块缺口。穿越风雪丫口,不少骆驼被暴风雪夺走了生命,但二三十匹小骆驼却都活着走出了风雪丫口。
哦,这群野骆驼踏进那片广袤的沼泽地。黑色的淤泥黑色的气泡是名副其实的黑色死亡陷阱。沼泽地里散布着一些草墩,踩在上面勉强可以通行。骆驼不是速度型的动物,骆驼的身体相对笨重,不如藏羚那般轻盈,纵身一跃就可以跳出数米远,骆驼虽然也能跳跃,但跳而不远,使出吃奶的力气最多也就能跳出一两步远的距离。沼泽边缘,草墩间距不大,成年骆驼一步就能跨过去,小骆驼使劲一跳也能跳得过去。进到沼泽腹地,草墩间距逐渐拉开,成年骆驼要使劲一跳才能跳得过去,小骆驼们踩着成年骆驼的足迹拼命往前蹿跳,大部分都勉强跳过去了。
有一匹灰毛小骆驼不知是因为腿力不济还是心里发慌,没能跳够距离,落到泥潭,身体渐渐沉了下去。灰毛小骆驼急得哇哇乱叫,污泥浊水淹到它脖子了。成年骆驼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数百双眼睛望着大皇冠,等着首领出主意。大皇冠仰天吼了一声,扑通跳进泥潭去,黑色的泥浆漫过它的肚皮漫过它的前胸漫过它的脊背……就在所有的骆驼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大皇冠的身体停止下沉,这片淤泥不算太深,它的蹄子踩到了坚硬的地面。这片淤泥虽然只淹到大皇冠的脊背,却足以淹没灰毛小骆驼的头顶。好险哪,泥浆已淹到灰毛小骆驼的嘴吻,再迟一点的话,灰毛小骆驼就要被沼泽吞噬掉了。大皇冠在泥浆里站稳后,将脑袋闷进淤泥里,伸进灰毛小骆驼的肚皮底下,用力把小家伙顶出泥潭。灰毛小骆驼踩着大皇冠的脖子和头颅,爬出了泥淖。大皇冠慢慢移到草墩边,也顺斜坡跃出了险境。
骆驼群又继续往前走,到了沼泽中央,行走越来越困难,可供踩脚的草墩越来越稀少,大皇冠带着骆驼群在迷宫似的芦苇丛里转来绕去,尽量避开那些需要冒险跳跃的草墩。可是,要完全绕开这些深不可测的泥潭是不可能的。七拐八弯,一块蛤蟆形的泥潭挡住了骆驼群的去路,五六米开外才有可供踩脚的草墩。弹跳力最强的几匹公骆驼纵身拼命蹿跳,勉勉强强跳过去了。明摆着的,除非发生奇迹,小骆驼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越过这块蛤蟆形泥潭的。四周皆是泱泱沼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这时,一匹年纪较大的母骆驼跨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朝前一跳,它当然跳不到对面的草墩,“扑通”,掉在蛤蟆形泥潭里;另一匹老骆驼也学母骆驼的样,跳到沼泽里。这一母一公两匹骆驼迅速往下沉,又黏又稠的黑色泥浆漫过它们的肚皮,漫过它们的脊背,漫过它们的脖子,黑色的水面只露出两张痛苦的驼脸和四只尖尖的驼峰,就像浮着几片枯黄的荷叶,驼嘴翕动着,朝小骆驼们发出嘶哑的叫声。好比搭起了一座浮桥,好比设置了一块跳板,二三十匹小骆驼两级跳远,踩着被沼泽淹没的两匹成年骆驼的身体,跳越到蛤蟆形泥潭的对面去了。在小骆驼的踩踏下,这自愿当浮桥当跳板的两匹骆驼越陷越深,被泥浆淹没了头顶,淹没了驼峰,再也没能从沼泽地里爬出来。这以后,凡是遇到跨度太大的泥潭,便会有成年骆驼自告奋勇投身到稀泥浆里给小骆驼们当垫脚石。走出这片广袤无垠的沼泽地,成年骆驼死亡不少,二三十匹小骆驼却都活了下来。
哦,骆驼群拐进山箐,突然,草丛中蹿出五只老虎来。为首的是只雌老虎,毛色浓艳,身躯高大,身后跟着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显然,这是一家子老虎。骆驼们见虎色变,吓得呕呕直叫。要是遇到其他食肉兽,野骆驼也许还有办法对付,可以用嘴咬,可以用身体撞,可以用蹄子踢,可碰到老虎,骆驼毫无反抗能力。老虎太厉害了,一个扑蹿可以跃出十来米,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奔逃的骆驼,匕首似的虎爪一把就可以撕裂骆驼皮,血盆大口一下就可以将骆驼的颈椎拧断,毫不夸张地说,骆驼在老虎面前,是一堆待宰割的肉。雌老虎带着四只虎儿虎女蹿进骆驼群,对近在咫尺的成年骆驼看也不看,直奔驼队中央那些扎堆挤在一起的小骆驼。很明显,雌老虎的攻击目标选定为这些小骆驼。虽然害怕得要命,但所有的成年骆驼都跟着大皇冠,里三层外三层将小骆驼们团团包裹起来,缓慢地朝前移动。雌老虎扑到一匹黑驼峰公骆驼身上,虎爪一扫,黑驼峰公骆驼皮开肉绽,驼峰上血流如注,黑驼峰变成了红驼峰。
照理说,老虎闻到血腥味,犹如酒鬼闻到酒香,会兴奋得忘乎所以,刺激起猎杀的冲动,一次又一次扑蹿上去,直到把受伤的猎物扑倒为止。可这一次,雌老虎却对黑驼峰公骆驼不屑一顾,仍带着四只虎儿虎女往骆驼群中央闯去。一匹蓝尾母骆驼企图把老虎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斜刺跳过去,用蹄子去踩踏一只半大不小的老虎。骆驼面对面与老虎格杀,好比飞蛾扑火,含有英雄就义的味道。笨拙的骆驼蹄子踩了七八下,都踩空了,一蹄子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一脚踩滑,用力过猛,左前腿崴伤了,一瘸一拐,在原地滴溜溜打转。蓝尾母骆驼就在几只老虎中间,脚又崴伤了,对老虎来讲,完全可以像吃豆腐一样轻轻松松把蓝尾母骆驼扑倒吃掉。从心理学角度讲,一匹欲逃不能呕呕哀叫的骆驼,那挣扎的姿态惊厥的眼神凄凉的音调,对嗜杀成性的老虎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已把蓝尾母骆驼围了起来,跃跃欲扑。雌老虎黑黄相间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圈,仿佛发出了某种不可违抗的指令,四只半大不小的老虎收敛了扑咬的姿势,从蓝尾母骆驼身边退了出来,专心致志地跟着雌老虎往驼队中央冲。看来,雌老虎今天已下决心非扑翻几匹小骆驼不肯罢休了。
雌老虎只对小骆驼感兴趣,是有原因的。小骆驼细皮嫩肉,吃在嘴里口感好,就像人类喜欢吃烤乳猪一样,挑精拣肥是动物的本性;更重要的考虑是,雌老虎膝下的四个儿女,已经长大了,按照虎的习性,正处在狩猎实习阶段,跟着母老虎学习觅食这一最重要的课程,学完这一课,虎儿虎女们就要离开母虎独立生活;母虎在儿女生命历程的关键阶段,除了教会它们如何设伏如何突袭如何撕扯如何咬颈外,只要条件允许,会捕捉一两只活的幼兽,就像买玩具枪让儿童玩打仗的游戏一样,让虎儿虎女一次又一次扑倒还在奔逃还在喘息的幼兽,实践如何厮杀,自己则在一旁观看,随时纠正虎儿虎女的动作。游戏是生活的预演,不仅人类的童年要做游戏,许多动物的童年也是在游戏中度过的。
所有的成年骆驼都紧紧贴在小骆驼身边,整个骆驼群就像庞大的线团,把二三十匹小骆驼裹在核心,裹得水泄不通,坚决不让老虎接近小骆驼。雌老虎发出让骆驼心惊胆寒的虎啸,血盆大口里喷出一团团让骆驼恶心窒息的血腥气流,一扑二掀三剪,大耍虎的威风,要在密匝匝的成年骆驼中杀开一条血路,直取圆圈中央的小骆驼。一匹成年骆驼的嘴巴给虎掌掴裂了,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匹成年骆驼的眼珠被虎爪剜出来了,发出惨烈的叫声;再一匹成年骆驼的脖子被虎牙拧断了,跪在地上连叫都叫不出声音来……野蛮的屠杀,疯狂的暴行,成年骆驼一匹又一匹负伤,一匹接一匹倒地,然而,没有一匹往后退缩,也没有一匹离开群体顾自己逃命。当一匹成年骆驼被雌老虎扑翻或搡开后,保护圈出现了缺口,不等雌老虎钻进去,另一匹成年骆驼立刻急奔而至,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缺口,不让雌老虎有机可乘。成年骆驼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成一座无法攻克的坚强堡垒,保护着那些小骆驼,走出山凹,逃进荒漠。终于,雌老虎扑累了咬累了,悻悻吼了两声,放弃了徒劳的追杀。山凹里,遗留下几十匹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成年骆驼……
这些情节虽然是我杜撰的,但我想,与三百多年前所真实发生的情景相去不会太远,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在大迁移途中,其他大型草食动物都被淘汰出局,而野骆驼却一枝独秀,经过若干年的艰难跋涉,胜利到达目的地——云南日曲卡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