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3: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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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名毁津门(5)

三次召见完毕,曾国藩感慨良多。皇上自始至终沉默不语,未出一字纶音。虽说年纪小,有母后做主,也可以不讲话,但到底当了八年的皇帝了,几句套话总可以说得上的。曾国藩想起先前在翰苑供职时,老辈翰林谈起圣祖康熙爷来,人人崇拜不已。九岁登基,十二岁就亲自裁决政事,十七岁除鳌拜集团,二十岁定削藩大计。正因为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皇上,才有超迈汉唐的丰功伟绩。而今国家多难,人心涣散,正需要一个能用强力扭转乾坤的帝王,看来,十四岁的孱弱天子不是那号人物。

慈安太后问的话,全是闺阁中妇人的闲聊家常,可有可无,不着痛痒。慈禧太后号称厉害,有关大事纯系她一人发问,曾国藩认真地把她三次召见所问的每句话都重新回忆了一遍,慈禧关心的是三件事:江南撤勇、湘军将领及直隶练兵。他细细地琢磨着这三件事,将它贯穿起来,看出了慈禧的心思:把江南的勇都撤光,能打仗的将领带到直隶,在直隶练出一支精兵来拱卫京师。至于召见之前,他所设想的主要事情,诸如江南的吏治盐政、百姓的生活、人才的保举以及捻乱平息后皖、豫、鲁省的恢复,还有机器局的建设、如何抵御洋人等等长治久安之策,几乎无一句涉及。是慈禧自私,心中只有她和她儿子的宝位?还是她的才具其实平常,不足以虑及这些迫不及待的民生国计?曾国藩的脑子里突然浮起李商隐的诗来:“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慈禧虽未问及鬼神,但也不问及苍生。国家就掌握在这样的太后、皇上手里,能指望它四海安夷、国运隆盛吗?他暗自摇了摇头。

作为大学士,既已到京师,表面上也得做出个到职视事的样子。召见结束后的次日,曾国藩便至内阁到大学士任。他先到诰敕房更衣,然后在武英殿大学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满本房里看了一看,再进大堂。大堂里横列六张大书案。东面三张为满大学士的座位,西面三张为汉大学士的座位。曾国藩在西面第一张书案边坐下。立时便有内阁学士、侍读学士、中书等数十人前来拜见。当值的侍读学士送来两个文件,曾国藩略为浏览一下便签了字。内阁名为正一品衙门,位在六部之上,表率百僚,其实没有大权,只在皇帝授意下处置一些日常政务。雍正时设立军机处,又分出内阁大部分要事,于是内阁之权更轻,只办理一些例行事务。正因为这样,内阁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便可以成为一种加衔,不必到任。

清承明制,大学士办事的地方设在翰林院,于是曾国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厅更衣,次至大堂一坐,到圣庙行礼。再到典簿厅更衣后,到昌黎庙行礼,又到清秘堂一坐。翰林院学士、编修等分批前来叩见,曾国藩一一含笑作答。想起初进翰苑时未到而立,而今已近花甲了。岁月悠悠,时不我待,去日已多,来日苦短。当他走出翰林院时,心中涌起的是一股莫名的怅惘。

他回到贤良寺,案桌上的请帖已经堆了一尺多高。要在往常,他会基本上不予理睬,但这次不同。一来此为京师重地,邀请者的地位大都显赫重要,且京师最讲应酬,又是势利之薮,不能轻易回绝别人的邀请。二来离京多年,他也想借此机会与故旧见面,叙叙云树之思。他将相邀的帖子一一摆开,大致排了个日程,并吩咐纪鸿注意到时提醒。

这以后,他便是按日程所排去赴宴。有各科门生公请,有甲午、戊戌两科同年公请,有直隶籍京官公请,有江苏通省公请,有湖南京官公请,有倭仁、朱凤标、瑞常三相同请,有文祥、宝鋆、李鸿藻、沈桂芬合请,有恭亲王专请,还有周寿昌、吴廷栋、潘祖荫、许仙屏等旧友的私请等等。每宴后必有戏,每天回寓所时都要到二更三更,弄得他疲倦不堪。

这天深夜,身上癣疾又发作了,痒得醒过来。他猛然想起,天天在权贵红火中酬酢,冷落了一批已经衰败下去的昔日师友,于心说不过去。其中尤有两户人家,至今未去拜访,更是太不应该!

第二天,原定皖籍京官公请,曾国藩借病推托。他换了布衣小帽,偷偷地来到当年的恩师权相穆彰阿旧宅。

穆彰阿自咸丰帝登基不久罢相后,便一直生病蜗居,直到咸丰六年去世。昔日相府煊赫一时的声势早已荡然无存。儿子虽多,却无一个成器,空荡荡的宅院里冷冷清清,杂草丛生。宅子里现住着第七子萨善、九子萨廉,一见到曾国藩,两兄弟百感交集、涕泪滂沱,将他紧紧抱住。曾国藩问他们生活有无困难。萨善说:“蒙先父留下的微薄遗产,度日尚不难,只是近日完稿的先父年谱,则无资付劂。”

说话间,萨廉拿出一叠墨稿递过来,说:“中堂大人如有空审阅修改,我们兄弟感激不尽。”

曾国藩接过墨稿翻了几页,心中愀然,恳切地说:“当年不是恩师提携,国藩哪有今日!稿子我带回去细细拜读。若有商榷之处,我自会提出来,尤其是关于罢林文忠公和咸丰爷降旨这两件事,文字上都要仔细斟酌才是。”

萨善说:“我们兄弟学识浅薄,这些地方文字上若有不妥,请中堂大人干脆删去重写。”

曾国藩点点头,问:“你们商量一下,恩师年谱要刻多少部。”

萨廉说:“我们兄弟合计过,光自家人就有三百余口,先父生前门生甚多,至少要一千部才发得开。”

曾国藩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自家人保存不在话下,令尊生前的门生,至今尚有几人与尊府往来?”

萨善、萨廉哑了口。

“两位世兄真不懂世故,你好心送给他们,只怕他们还不想接哩!”曾国藩脸色凄然地说,“稿子我先带到保定去,看后再送来,二位就在本宅雇人刻印五百部,一切费用,都由我出。”

萨善、萨廉感谢不迭,两兄弟又陪着曾国藩到院子里各处走了走。这些熟悉的房屋草木,勾起曾国藩心中万缕怅意。繁华已矣,人去楼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终于受不了情感的沉重压力,匆匆与萨善兄弟告辞。

出了穆府,他又雇了一辆骡车,悄悄来到丝线胡同塔齐布家。塔齐布兄弟三人,三弟先他死于咸丰四年,次弟又不幸在今年八月病逝。三兄弟皆无子,只存四女。塔母已八十岁,听说曾中堂亲自登门拜访,老太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亲到大门迎接,身后跟着一群寡妇弱女。曾国藩一见,心里甚是凄怆。他亲自扶着塔母来到大堂,然后向老人家行子侄辈大礼,吓得老太婆忙站起还礼。曾国藩深情地谈起塔齐布和他一起创办湘军的艰难,称赞他是难得的将才,勾起塔母对亡儿绵绵不绝的思念和家道中落的伤心,老泪纵横,紧紧抓住曾国藩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曾国藩很难过,安慰道:“老人家,国藩就好比您的儿子,待我安顿好后,再派人接您老人家去保定住。”

塔母使劲摇摇头,终于开了口:“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心安了。只怪我儿子命薄福薄,不能长随你这样的好人。”

旗人妇女本来大方,塔齐布的夫人也不回避曾国藩,这时拉着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泣声说:“老大人,可怜塔齐布一生只有这点骨血,她一个女儿家自然做不了什么,小时她父亲为她订了一门亲事,明年就要过门,求老大人看在她父亲的分上,给小女夫婿谋一个差事。”说罢,想起丈夫来,不觉失声痛哭,语不成声地诉说着。

曾国藩实在不忍心听她说下去,想了一下说:“一个月后,叫令婿到保定来找我。”

塔齐布夫人和女儿叩头不止。见曾国藩如此慨然应诺,塔齐布次弟阿凌布夫人也忙过来,求道:“老大人开恩,苦命女人的大女儿后年也要过门,求老大人也给她的夫婿一碗饭吃吧!”

曾国藩颇觉为难。多少湘乡人,包括像南五舅儿子那样的至亲跑到安庆,跑到江宁,千求万求,求他收留,他都没有答应,为塔齐布女婿谋个差事已是大大破例,这下又来一个,往哪里安插呢?见曾国藩不开口,阿凌布的女人磕头如捣蒜。塔母说:“曾大人,老身给您下跪了。”

说着就要起身。慌得曾国藩忙扶住,连声说:“行,行,下个月一同来保定吧!”

塔母吩咐备饭招待,曾国藩说:“老伯母,国藩杂事多,不能久坐了。”说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硬纸来,双手递上去,“这是一千两银票,您老人家收下,就算是国藩的一点孝敬。”

塔母又流下泪来,推辞几下后收了。

从塔齐布家里出来,曾国藩心头沉重:曾任提督的满人塔齐布身后尚且如此萧条,那两万多名阵亡的中下级军官和普通湘勇的遗孤不是更可怜吗?

终生荣耀到达极点的一天

转眼年关到了。内廷太监送来慈禧太后亲自写的“福”字十张,又有各色绢笺四十张、湖笔三十支。这有个名目,叫作春帖子赏,只有内廷王大臣、军机大臣、弘德殿、上书房、南书房、大学士才有资格得到。受赏的大臣每人都有十张“福”字,名为两宫太后亲笔,实际上慈安太后从来不握笔写字,慈禧太后也没有这么多精力每张都写,绝大部分都是请翰林院或上书房的学士代笔。颁赏的大太监对曾国藩说:西太后讲,送给别人的可以请人代笔,送给曾国藩的必须亲写。曾国藩忙命纪鸿端出一百两银子酬谢大太监,并请他转达对西太后格外鸿恩的感激。

元旦这天,曾国藩早早地进了紫禁城,和百官一起,先随同皇上行庆贺皇太后礼。皇上在慈宁门行礼,曾国藩和其他一二品大臣在长信门外行礼。然后在太和殿朝贺皇上。到了灯节这天,曾国藩又随皇上宴请蒙古、高丽各藩王。正月十六日,才是皇上宴请廷臣的日子。这是曾国藩一生荣耀到达极点的一天。

布置一新的乾清宫比往日更加庄严堂皇。在清朝历史上,这里曾举行过两次名宴。第一次是康熙六十一年,中国自有皇帝以来在位最久的康熙大帝办的千叟宴,宴请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千多位。第二次在乾隆五十年,号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爷已七十六岁。他雅兴特高,办的千叟宴,出席者竟达三千多人,除大臣、中小官员外,还有平头百姓,甚至还有匠役参加。宴会后,每人还被赐拐杖一根。虽耗资巨大,却也为两朝皇帝赢得了敬老尊贤、与民同乐的美誉,同时也使得乾清宫的宴席身份大大提高。每年的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重阳、冬至、除夕、万寿等节日,乾清宫照例有大宴会,参加者都感到很荣幸。咸丰以来,国家多事,宫中的大宴大多取消,仅保留灯节和万寿节两次。因而正月十六日的大宴廷臣,便越发显得隆重。乾清宫的宴会,曾国藩过去出席过多次,但那时他只是侍郎,聊陪末座而已。今天,他作为汉大学士的领班出席盛宴,这是有清一代人臣所能享受到的最高礼遇。尽管曾国藩早已告诫自己要将功名利禄看淡,但他仍抑制不住激动,因为这毕竟是千千万万人所羡慕不已的殊荣,也是他自己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地位。

午正二刻,皇上出来了,韶乐高奏,百官一齐跪下,山呼万岁。待皇上在一大群宫女簇拥下从正门走进乾清宫,升上宝座后,执事太监出来导引百官。满员由倭仁带领,从左门进;汉员由曾国藩带领,从右门进。左门进的满员一律坐在东边,面向西。倭仁坐第一位,文祥第二位,宝鋆第三位,全庆第四位,载龄第五位,存诚第六位,崇伦第七位。倭仁之后的六人均为六部满尚书,尚书之后坐的是各部满侍郎。从右门进的汉员一律坐在西边,面向东。曾国藩坐第一位,朱凤标第二位,单懋谦第三位,罗惇衍第四位,万青黎第五位,董恂第六位,谭廷襄第七位。曾国藩以下六人,皆为六部汉尚书,尚书以下为各部汉侍郎。桌为一长条形几案,高一尺二寸,入席者先按预先指定的次序升垫,然后转过身去对着皇上叩首,再转过身盘腿坐好。

太监开始上菜了。先是给皇上上,一长串太监一人捧着一碗菜,恭恭敬敬地走上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然后再蹑手蹑脚地离开。一道道菜光彩夺目,弄得大家眼花缭乱,都不敢细看。直到硕大的桌面上摆得满满的才停止,一共一百零八碗。再给臣子们上,这些菜大家都看得清楚,最先上的是四个高脚掐丝珐琅龙纹大碗,碗内装着四样珍稀:长白山熊掌、思茅厅孔雀肉、打箭炉牦牛肉、敦煌驼峰。接下来是八大碗,一色的黄釉双龙牡丹纹碗,分装鸡、鸭、鱼、肉、燕窝、海参、方饽、山楂糕。然后是每人一小碗白米饭,一碗杂烩。杂烩里有荷包蛋、猪内脏、粉条等。待到这些上齐之后,倭仁和曾国藩各自在东西两边车转过身,面对着皇上。这时,乾清宫内所有领宴的官员也一律车转过身子,先叩一个头,再一齐高呼:“谢皇上圣恩,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皇帝在宝座上略为点点头。大家的身子又转回来,开始吃着分发给每人的一小碗饭和杂烩,至于摆在眼前的那十二大碗菜,人人都知道是做样子的,谁都不去动它。这时,四喜班的戏子登堂演出了。在丝竹歌舞中,皇上毫无表情地端坐着,桌上的玉箸金碗未曾动一下;东西两边盘坐的满汉官员诚惶诚恐地低头嚼饭喝汤,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来。这便是天子与百官共度元宵佳节。虽然紧张乏味至极,远不如在自己家里与妻妾儿女共享天伦的快乐,但有幸与天子共餐,乾清宫里所有领宴者,莫不感到无上荣耀,无上光彩!

太监们开始进来换菜了。八个大太监走上台,来到皇上身边,把一百零八碗原封未动的菜轮流撤下,再换上一百零八个碟子,碟子上放着数不出名目的菜肴果品。在百官面前,则是每两个太监一组,把长几抬出,又换过一条同样的长几。几上放着果碟五个、菜碟十个。曾国藩定睛看了一下,碟子里的东西都很普通,无非是梨枣橘饼、熏烤焖炒之类。两旁廊庑里重又奏起庙堂音乐,戏子们下去,领班大学士要向皇上领酒了。

往常都是由首座满大学士祗领,今日破例,慈禧太后钦命曾国藩祗领。曾国藩起身脱去外褂,左手拿着一把银制小酒壶,右手端着一只碧玉酒爵,毕恭毕敬地走到皇上面前,把壶与爵放在桌上,然后退下去,走到殿中央,跪下来。皇上身边一个地位很高的大太监代替皇上向银壶倒酒,再端起银壶注酒于玉爵,随后提着银壶和玉爵走到曾国藩身边。曾国藩站起,双手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爵,小饮一口,再跪下,叩首,高声念道:“谢皇上赐酒!”于是起身,端起银壶玉爵回到座位。就在同时,东西两边长几上每个官员的面前都摆上了一个小酒壶和一个注满酒的小酒杯。

曾国藩来到座位上,转身面对皇上,率领百官又一次念着:“谢皇上赐酒!”各人把杯中的酒都喝了一口。四喜班的戏子又上来了。大家一边看戏,一边饮酒。太监们陆续给每人上奶茶一碗、汤圆一碗、山茶饮一碗。

宫门外,皇上的赏赐已分堆摆在桌上。每一堆上都有一张红纸条,写着受赏者的名字。这便意味着宴会将要结束。倭仁和曾国藩对望一眼,遂一齐起身,率领东西满汉官员鱼贯而出。太监将赏物送来,各人接过赏物后,又面对着皇上宝座跪下,叩三个响头。曾国藩领的赏物是: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幅,与倭仁以及其他满汉尚书的赐物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