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破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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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应伯爵混饭有术

正因为应伯爵能够机动灵活而又出神入化地运用“应吃”、“白吃”、“大吃”、“硬吃”四种混吃之术,他才得以始终跟随西门庆,无往而不胜地直吃到其寿终正寝那一天。小说第一回所写的一段应伯爵混吃的故事,就是其四种混吃之术的集中展示。

这次混吃发生在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永福寺狂宴之后不久。应伯爵此次到西门庆家混饭,来得极不是时候——西门庆正因三妾卓二姐病入膏肓而心绪不宁,烦闷不已,没有一点宴客的兴致。老于世故、善于察言观色的应伯爵自然对此情形了如指掌,但他此次混吃却是有备而来,他是要邀西门庆去看打虎英雄武松游街,为他消愁解闷,并以此作为“白吃”、“大吃”西门庆一顿的大筹码。但何时抛出这个筹码,怎样一步步把西门庆烦闷的心情调节到可以大宴宾客的兴奋状态,却是帮闲的一门大学问了。

当应伯爵以惯有的帮闲嘴脸“笑嘻嘻”走进西门庆家门的时候,“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因为卓二姐的病“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所以一筹莫展的西门庆此时根本提不起谈话的兴致,更不要说请应伯爵大吃一顿了。虽然正值饭时,而他又明知应伯爵此来无别,正为一吃,可他偏偏问了应伯爵一句:“你吃了饭不曾?”这话拒吃虚让的意思太明显了。按应伯爵与西门庆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客人来了,正逢饭时,应该让他坐下来就吃才是。如在此之前,应伯爵为结拜事请西门庆去永福寺时,西门庆便不容推让地说:“也等吃了早饭着。”而此时却问:“你吃了饭不曾?”问话的重心落在“你吃了饭”上,那话中之话便是“你一定吃过了”。这对于应伯爵来说,真是个难以回答的“两难”问题。按常理,面对这样的虚让,一般人的回答只能是“吃过了”,谁好意思说“我没吃”,那样说,不分明是来要饭吃的吗?应伯爵看出西门庆是在虚让,所以他不敢说“吃过了”,万一说了,西门庆来个顺水推舟,自顾吃饭去了,他这一趟不就白来了吗?但“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为这样说,虽然可以很容易地“白吃”一顿,但未免太丢脸面,特别是当着西门庆家人的面,等于是厚着脸皮讨饭吃,实在太掉身价,自贬形象,自降其格,以后又如何在西门庆家的男女老少面前体面地混日子。所以,“不曾吃”也是万万说不得的。西门庆不想给吃怎么办?那就得用死磨硬缠的“硬吃”之术了。

“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多机巧、多油滑的回答。应伯爵绝口不提“吃”字,并巧妙地把“吃”字淡化下去,仿佛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而骨子里又是想让西门庆亲口把“请吃”说出来。什么“你试猜”,说穿了就是“我没吃”、“我要吃”,你西门庆总不至于连人之常情都不顾,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猜我吃过了吧?难踢的球就这样被应伯爵轻轻地送回去,而他那副有意做出的讨人怜爱的天真烂漫如顽童的情态,也通过反问的语调跃然纸上。

西门庆的回答大出应伯爵所料,他的猜测竟是这样不近人情:“你敢是吃了?”这话说得白一点,就是“你一定吃过了”。西门庆这一猜,把应伯爵推到了免吃的绝路上。话中之意是既不想请应伯爵吃饭,又想借着应伯爵乞食的心理大大捉弄他一番。你应伯爵越是不说“吃”,就非让你亲口把个“吃”字说出来不可,否则的话,那就免吃。西门庆自以为把握住了应伯爵乞食的迫切心理,逼他就范,唾手可得。的确,面对这样的猜测,换了一般人,要么厚着脸皮说没吃,然后在众人的讪笑白眼中吞下这顿嗟来之食,要么就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空着肚子回家去。无论哪种选择,都是一样的苦涩,都不亚于饱受一次羞辱。

应伯爵的回答则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这真是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的“灵极之笔”(张竹坡语)。“掩口”、“这等”纯是一副瞧不起的不屑一顾的表情和语气。高明的应伯爵“硬”是没有说出“吃”字,硬是把没脸没皮的混吃雅化得冠冕堂皇,而同时,他又实实在在地把要吃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连吃饭这样的小事都猜不中,实在太可笑,太拙笨了!此时,应伯爵已经把混吃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转化成了一件生活趣事,那憨脸皮厚、滑稽下作的表情实在令人捧腹。西门庆烦闷的心情因此烟消云散,应伯爵的“硬吃”也便大功告成。西门庆忍不住笑骂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如果应伯爵早说“不曾吃”而不作这番讨人喜欢的“张致”,这顿饭也可以混到,但那样一来,不仅会降低他在西门庆心中的地位,也有损高级帮闲的形象。会“张致”,便是他“硬吃”功夫的绝妙表演。西门庆的笑骂表明他已经被应伯爵滑稽而又机巧的“硬吃”表演深深折服了,压在心头的郁闷也已冰消瓦解,那个在应伯爵口里一逼二逼逼不出来的“吃”字,最后只好由自己主动发出了。西门庆一声“看饭来,咱与二叔吃”,说得何等爽快干脆而又热情亲切啊!应伯爵没失一点身份,便凭着“硬吃”的功夫,挣得了“白吃”西门庆的好处。

但用了这么多的口舌与心机,仅仅为了混吃一顿家常便饭,太不值得。应伯爵是有备而来的,“白吃”仅是第一步,是基础,他要的是“大吃”。就在西门庆喊小厮端饭来的时候,他冷不丁说了一句让西门庆摸不着头脑的话:“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

西门庆本来以为,应伯爵耍弄小聪明,为的就是“白吃”他一顿,于是便有意耍他一耍,可万万没有想到,应伯爵所来并不为吃,而是因为要向他说一件稀罕事,才顾不得吃早饭,特意赶来的。这一说,无疑把刚才还对应伯爵的“硬吃”推三阻四的西门庆弄得心肠滚热而又歉疚不已。这样忠心耿耿、俯首帖耳的帮闲之才怎能不令西门庆激赏而又感动呢!怎能不让西门庆觉得应伯爵的“白吃”是“应该吃”的呢!其实,应伯爵这样故弄玄虚,不过是想吊吊西门庆的胃口,为下面的“大吃”作铺垫。

已经被应伯爵牵着鼻子走的西门庆,果然兴致勃勃地发问道:“甚么稀罕的?”应伯爵这才“手舞足蹈”地把武松打虎的故事“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见的一般,又像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直说得“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西门庆那迫不及待的情态正中应伯爵下怀,此时提出“大吃”正是时候。于是应伯爵不失时机地说道:“哥,不吃罢,怕耽误过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看,等到西门庆真要请他“白吃”了,他却又不吃了,倒像个文雅的谦谦君子,倒像是西门庆有求于他了。但最为绝妙的是,虽然他已把到酒楼去“大吃”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却还是绝口不提“吃”字,把“吃”说成“坐”。大家都没吃饭,到酒楼上去“坐”什么?还不是花天酒地“大吃”一通。多委婉!多含蓄!多潇洒!多艺术!兴致已被应伯爵调度得高昂亢奋的西门庆,果然对放桌儿的来兴说:“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终于,西门庆被应伯爵神出鬼没地牵着鼻子顺当当地走上了“大吃”之路。西门庆“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三个儿饮酒评品”。到“大酒楼”里饮酒,这顿“白吃”的确是够“大”的了。

西门庆看武松游街,兴奋得“咬着指头”,而且正因为有了这个机缘,才有了日后与潘金莲的那一段销魂荡魄的风流韵事。所有这一切,是足以让西门庆像咀嚼橄榄一样,日后回味起来,会觉得应伯爵的这一顿“硬吃”来的“白吃”、“大吃”是“应该吃”的,这样的“吃”,以后还应多多给予。而应伯爵呢,“功夫在吃外”,一次混饭不仅大饱眼前的口腹之欲,还为今后混吃打下牢固的基础。其混吃之术的精湛绝妙,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作者用无所依傍的白描手法,仅仅通过人物的一次平平常常的混吃,就把应伯爵混饭术的精义要诀以及他的丑陋嘴脸、卑劣灵魂、无赖手段、贪婪本质,一一图貌绘神、入木三分地镂刻出来,行文跌宕起伏,令人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