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女人娇羞,可有无数词汇描绘其无尽情态,但《金瓶梅》在写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全过程中,对潘金莲的娇羞之态,纯以白描手法,写其十二次低头、两次转头与三次斜瞅,少有正面描写,更无大肆铺排渲染,却形神兼备地传达出潘金莲妩媚迷人的万种风情,令人信服地表现出令西门庆痴迷得难以自拔的无穷魅力。
说到潘金莲的十二次低头,不能不先提到潘金莲勾引武松时的武松三低头。那时,潘金莲处于攻势,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心仪的男性,欲火中烧,情不可挡,势在必得。而武松,则如木雕泥塑,毫不解其风情。于是潘金莲只得不顾一切地步步紧逼。这时的潘金莲是一副“辣妹”形象,而处于守势的武松则一忍再忍。小说写武松隐忍不发之态,用了三次“低头”,将其无以言喻的翻江倒海般的内心活动,含蓄而形象地展示出来,令潘金莲产生几多错觉,从而生发出一幕幕极富戏剧性的场面来。
当又一个心仪男性出现时,潘金莲面对的却是咄咄逼人的情感攻势,这令她手足无措,一反常态,采取守势,不仅毫无“辣妹”锋芒,反而变为“十二次低头、两次转头与三次斜瞅”的娇羞“淑女”形象。何以如此?
一者,潘金莲虽然被西门庆外表的潇洒、俊美所吸引,一见钟情,但她毕竟不知西门庆底细,怎敢主动贸然进攻,只能处于守势——“低头”是最好的防守。
二者,潘金莲面对西门庆一轮又一轮火辣辣、赤裸裸的追求言行,出于女性娇羞的本能而不能不“低头”。
三者,主动追求武松,是因为潘金莲为“主”,武松为“客”,地位的优势,自然会使潘金莲采取强烈的主动攻势。而在王婆家里,从调情的主客关系上看,西门庆为主,潘金莲为客,而且就其社会地位而言,西门庆优越自信,潘金莲自视卑微,这也是她处于守势的一个原因。
四者,刚刚经历过被心仪男性拒绝的潘金莲有可能从中汲取了贸然进攻的教训,转过头来以守为攻,以退为进,也是其失败后不自信的表现。
总而言之,潘金莲的“十二次低头”等情态,表现出来的是情场中女性特有的娇羞妩媚,是本能而自然的表现,也是潘金莲性情中人的真实一面。同时,正是这种刚柔并济、热辣与含蓄兼有的风致,方使得没有社会地位和钱财的潘金莲,在西门庆的成群妻妾中牢牢占据着制高点,始终得宠于西门庆。
再来细看小说所写的潘金莲“十二次低头”、“两次转头”与“三次斜瞅”。虽然“低头”、“转头”与“斜瞅”的动作单一而重复,但在具体的情境里,却又各有其不同风韵。
“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这是女性见陌生男性的本能反应,是花蕾初结。
听西门庆夸自己针线工夫好,潘金莲“低头笑道”——这是潘金莲热情而又含蓄的回应,是含苞待放。
听到西门庆提起被叉竿打的事,潘金莲“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这是表歉意,所以在原来“低”的基础上,又低了一等,是花苞欲放。
听王婆“只顾夸西门庆”,潘金莲“便低了头缝针线”——这是默默倾听,是花苞将绽。
其后,王婆借故出门,留下潘金莲和西门庆单处,这时,面对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头做生活”——这次“偷睃”过后的“低头”,表明潘金莲已由被看向主动相看转变。她的心理处在微妙变化中,她的心理活动处在复杂的运转中。她是在动心动情,压抑已久的情欲被鼓动起来,这是花苞初绽。
听到西门庆问“娘子青春多少”,潘金莲“低头应道”——此前王婆已回来,三人“酒过三巡”,直面相对,听到西门庆问年龄,潘金莲的娇羞本能又一次表现出来。因为年龄是敏感话题,特别是男人相问,特别是心仪的男人相问,而且这男人对自己的爱慕之意已表露无遗时,“低头”不仅会更添妩媚,还是一种应和的暗示,属于主动性的回应,是花苞初展。
王婆以打酒为由离席,西门庆和潘金莲“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二人显然希望王婆快快出门,以利他们成全好事。所以,一起“低头”不语,正说明二人已是心有灵犀,这是花苞正欲半开时。
潘金莲看王婆离开后,已是心痒难忍,做出一系列特别的动作来。先是“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看似拉远距离,实是引起西门庆的注意。又“只偷眼睃看”,看到西门庆馋涎欲滴看自己,并问自己贵姓时,“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吃了半天酒还没问姓氏,确实可笑,这一笑,虽有嘲笑意,但在西门庆眼里,更添几分娇媚。当西门庆故作听不懂,将潘金莲的老公武大郎的姓“武”说成“堵”时,“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头歪向别处而笑,当是忍俊不禁的开口大笑。这是为西门庆回话的憨态可掬而笑,也是稍有顾忌的开怀之笑,这时花儿已是开了大半。
听西门庆有意问潘金莲的丈夫是不是武大郎时,潘金莲“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这尴尬的一低头,露出的是难为情的笑。因为潘金莲嫁武大是肥羊落到了狗嘴里,太不相配。当听到西门庆说“屈”时,“忍不住笑着斜瞅他一眼,低声说”——“斜瞅”已是在眉目传情,关系由生转熟,由不敢正面看西门庆向敢于正视西门庆转变。这是花将全开时。
听到西门庆情难自抑地“娘子长,娘子短”叫她时,“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便要斜溜他一眼儿”——低头,咬衫袖,斜溜,三种动作,犹如三级跳的三次起步,活灵活现写出潘金莲情动于衷、欲火难忍、蓄势待发之态。此时花已达到怒放的临界点。
看到西门庆在桌子底下找筷子时,“这金莲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个低头,是在正面看西门庆之后,表明感情已极大拉近,只隔一层纸了。而用脚踢筷的动作,已完全没有了“淑女”的娇羞,纯是“辣妹”风格了。对于风月场上的老手西门庆来说,这分明是在告诉他,你已攻城略地,我心甘情愿献身于你。这是花儿盛开时。
二人云雨过后,王婆闯进来,“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这最后一次“低头”与第一次低头,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都是羞涩,但第一次是娇羞,这一次却是害羞。这是花儿被摘时。
当王婆要她保证天天来幽会西门庆时,“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这时“藏转着头”而不是“低头”,看似低姿态,实际上已呈现出“淫妇”的端倪,以藏为显,欲盖弥彰。这是花儿欲再开。
至此,经过“十二次低头”、“两次转头”与“三次斜瞅”,西门庆勾引潘金莲的整个流程就在最后这一“藏转着头”的无限风情中圆满结束,一如花儿开放过程的慢镜头。
眼睛是最传神之物,这十二次低头、两次转头与三次斜瞅写的都是潘金莲的眼睛。尽管小说一次也没写潘金莲正面看西门庆,其实有低头就有抬头,有转头就有正面,有斜视就有正视,都是以侧写正、以虚写实的不写之写,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