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东西部那片松软温厚的黄壤平原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尔后讲着一口渗透骨髓的曹州话,离开那里成为一个外乡人,雨雪风霜,望里茫茫,我终于深味了外乡人的息脉蕴义。
外乡人,所谓外乡人,就是吃了亏没有帮手,发怒而让别人哂笑的人;外乡人就是收敛自己处处小心,把牙隐在肚里;外乡人就是不讲本地方言,满口蛮音;外乡人就是厄于困顿,像一个无家归依的孩子,面向着想像母亲在的地方,叫一声“娘”的人。
作为一个外乡人,我已是满身创痕在异乡荡泊了十年,多少阴雨苍黯的时辰,雨脚淅沥,总使你勾连起那片黄壤平原、平原深处的亲人。
我曾在平原深处的一间土屋里苦读,顶部苫着玉米的叶子,旁边是队里的牛屋,弟弟和我挤在一起。冬夜,把灯挂墙壁的木橛上,晕红的油灯就照着书页,风吹动玉米穗子,像雪敲亦像雨敲,弟弟早是睡着,把脚伸在我的胸口,籍以温暖。
隔壁牛之反刍,亦像雨声一样,有时,弟弟就说梦话:红太阳,红太阳。
到了白日,妈妈出工去,记得才会挪步的弟弟就哭闹着要妈妈。他以为妈妈消失了,永远的不见妈的踪迹了。我说晚上就能见到妈妈,到了晚上,弟弟却是眠熟了。雨从暗夜的深处走过来,敲着四下里的玉米叶和瓦楞,我坐在昏昏茫茫的灯下,等妈妈归来,夜深如古井。
妈妈湿漉漉的才回。我惺惺忪忪把灯芯拨了一下,告诉妈妈,弟弟想她了。
“哦。”妈妈脱着沾在身上的衣服。“别跟妈妈说话了,妈妈困死了。”从床上的对面投来妈妈两只昏瞽的眼睛,话没说完,就把弟弟搂在怀里,于点点滴滴的雨声中沉沉睡去了。
翌日,弟弟醒来,又哭闹着要妈妈,我说,妈妈昨夜搂你了。在枕上,散泊着几茎母亲灰色的落发,用手拣起来拿给弟弟,这不是妈妈的头发么?除了妈妈的头发,谁的头发有这么长?
弟弟亦用两根手指将母亲的落发从我的手中轻轻拿去,深情疑惑,然后便把它们放在汗渍和污垢很重的床上守护,好像护着的是母亲了……
那年弟弟五岁。
我十二。
隔壁牛屋的牛上工去了。
我知道,母亲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在人前走动时,母亲总是显得卑畏和怯小,像是做错过什么似的,她曾两次嫁人,这是母亲用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有意无意泄露于我的,当我惊诧,极不情愿接受这样事实的时候,我没有诅咒母亲,一个女人当她无力保护自己,用温热的羽翅覆盖窠巢的时候,她对子女所隐忍的苦痛与悲哀有谁知晓呢?
就在一日吃饭时,我帮父亲端碗,不小心碗从手上翻下,父亲即从草墩上冲过来,照着我的额顶嗡地一下,叫你个野种,同时把草墩辘辘地踢出灶屋。我那时小,尚不知自己的身份和出处,但平素却看出,父亲对弟妹们的亲近与呵护更衬着对我的疏远与冷漠了。从这事后,我愈是小心不去惹父亲生气。可他总是找些侮辱人的口舌,当他又一次骂我“野种”时,母亲和他拼死争了一阵,携着包袱走出家门。这时父亲慌了,他喝令弟弟妹妹们一齐跪下。
母亲没看这一切,她手中有个包袱,只有决然的包袱。
“妈!”我的腿一软也跪下了。
母亲把我拥在怀里。在牛屋前的枯黄的毛茸的豆垛间,夜很快就弥漫上来,苍苍茫茫,星子在母亲的鬓间有一种冷峻的寒意。
牛的反刍一下使人胀痛起来,我不敢问母亲,怕她伤心,“杀他吧……”在草垛的中间,在母亲乳凹里怡然入睡的时候,我一直念着这句话。
岁月淘涮。以血缘的近疏,或是宗族,肤色,或是地域住所作为歧视侮辱人的依据,这实是一种肮脏偏狭的病症。在我成为异乡人十年之后,对这触痕尤痛,然而,歧视如果有强大的人流或卑劣的心理做支撑,就会被认为公正。我想说,在鲁西平原深处,农民身上的这种病症更是可怕,农民,不管人们怎样把这个概念抽空,把它捧得高高,给他缀上吃苦耐劳等等素朴黄壤一般的定义,他们仍然具有自私,狭隘,愚昧和自足,他们仍需要启蒙和引导。
时间使我渐渐地长成,有一次我和父亲把棉籽挑到油坊里去,默默的,我跟在后面踢踏着走,父亲却快活,口里喊着棉油,棉油。
当我们把棉籽挑进油坊,看见榨油汉子抡着锤一下一下地击着满是泥垢的木的油榨,我很激动,在生活重负的攒击下,却有那么好的东西压取出来,香了生活,厚了生活。父亲跪在榨床下,拿着一个铁桶严谨地接油,天到过午我和父亲匆匆地走出油坊。时当冬日,天气不好,苍穹里竟飘起了雪花,父亲帮我捆好榨油后的棉籽饼,让我走在前边,他用罐子装着油,提在后面走。由于路滑,他不敢走快,当我转过一个路口,伫立四望,满目苍茫,竟看不真父亲,遥遥的,只是模糊的一点在那里移动,倏然,我见那模糊的一点倾迭了,仆倒在地。
一种恐怖和悲凉的情感,从我的心里沛然而动,不知怎地,我突然哭了。在离这油坊不远的地方,那一片我极为熟稔有牛反刍声的屋顶下,母亲一定在石臼旁静静地盼望着棉油和她的儿子,如灶屋夹缝里蟋蟀鸣叫的捣臼声,点点烁烁,像生命那般纤弱,又像生命那样顽强。
家中还不能没有父亲,弟妹尚小,没有男人的支撑,母亲靠谁呢?
我记得很清楚,父亲跌在那里了,油撒了乌乌的一地,我发疯似的跪在雪上,跪在那里用手揩地上的棉油。父亲木了,他不相信跌倒,只是木然地望我,脸上流着泪水。
孩子,别哭,有雪。父亲扶着我。
我没哭,是您哭了,父亲!忘不掉啦,年关无望的冷寒薄暮中,天上有风,地下有雪,父亲的哽咽使人心碎,他站起来,手里捏着撒了大半的油罐,老的衰老,小的幼小,一颠一仆地走。
后来,谦卑的山东西部的那片平原终于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仿佛就于人生一扭头的刹那,那一抹平原的棕黄就不见了,我心疑,它化成了血缘,化作了骨髓,包围了我,渗透了我。那些琐细的,寒冷的,抑是丰富的,色彩绚丽的小小油榨,牛屋与孤寂麦垛,像霞色暮霭那样融入了我的心境,离我远去却泊于我的灵魂了。我在小城为异乡人,已是十年有余,我从未向谁炫耀过鲁西平原,也没有指斥过它贬低过它,我常常于暗中诅咒那一片土地,但又常怀恋,我知道,我只能从遥远的地方关注着我愈益破败的家,在异地荡泊……
这是真实,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诠释的,然而你却常常在那里碰触到一种深邃、一种宿命。在继父骂我“野种”的时候,我知道了血缘之外的东西,我知道在那片黄壤上还有一个曾给予我生命的父亲,他弃我而去,在另一片村落生活。当我诅咒继父的时候,也曾诅咒过他怒斥过他。然而我懂了,天道沧桑,平原辽阔,人在不测中遭遇这种事情并不是残酷。尤其是当他有胆饮鸩不说苦,也许就是他垫高人生之路的悲壮正道。
是的,那个赐予我生命的人,在我将要到外地求学时候的一个下午,在磨得发白的木质门槛外出现了,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知道那就是生身父亲。
我有一点冲动,我知晓是他二十年前把我领进了生命之门,然后交给母亲。
我站在门口,看见了他,他和我想像的一样,一样的猥琐,一样的苍老容颜。他犹豫了,这个门槛已不再属于他的名下,他跨进来必须征得主人的同意。他说有人么?母亲在苍哑的声音覆盖中出去一趟,看了一眼又退回屋里,最后是继父出去,面对那个也是父亲的人。他们两个进屋了,跨进木质门槛,象两株成熟的麦子在风中,一个模拟着另一个,都是一样的苍老,一样的枯黄。
生身父亲出现了,他说只是望一眼儿子。我知道他现在有家,也有儿子,虽不独独缺我一个,但在心里会因想起曾有一个漂荡在外的儿子,总不免心中暗暗地渗血。
……无言总是无言。过不了多少时间,母亲让我把他送走了。
他穿了一件黑色夹袄,才秋天就戴了一顶破旧的帽子,肩上拖着筐箕。像许多人一样,生身的父亲在山东西部的这片黄壤平原奋斗过挣扎过,最后幻灭了。
他是一个失败者,在暮年的黄昏,掮着筐箕来望一眼儿子。
漫长的路使他的影子变得灰白,而远去的父亲是那样的瘦小,又是那样的善良,我想像不出他当年与母亲离异的形象。幼小时我曾在默默中滋长过仇恨,伺想着有一日报复一下,可望着这个老人远去的背影,我却消失了那种心情。我像一下子寻到了我们都会表达的一个意象:土地。在土地里耕种,在土地刨食,父亲已像土地变得非常沉静与踏实,连他的步子也是那样的沉静与踏实,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我想着这一切,在遥远的异乡,苍黯的阴雨中,它们仍是那样执著地醒着,呼我,唤我,外乡人!外乡人!
当我返家的时候,夜幕“轰”地一声落下,我看见我曾对抗过的继父正在白的门槛外望我,夜幕开始在他的背后轰轰隆隆地垂落、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