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平原的冬天,田野里没有任何掩饰,每个角落都纯净得坦露无遗。那些勃然堆积的麦垛,躲在场院上银银地向你扮脸儿;而一声一声的唢呐总是在这个时候盛开,总是这个时候,吹出一村又一村躁动不安的情绪,一村又一村荡气回肠的呼唤。
在那月白如霜的夜晚,幽幽绵绵的唢呐声传来,使几多善良的农人痴痴呆呆,嗟叹不已。大雪封门了,村落静下了,那舒慢的声调,就悄悄往心里游走,不知不觉间,人们记起往人往事,心绪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在那荻花萧萧的窝棚野店,在那白雪飘飘的茶舍牛屋……谁知道,那一声一声颤动的旋音上,曾经有多少热热闹闹的日子生生死死的故事呢?
一片一片的唢呐声里,自然会想到尚在平原老家的三叔。
那是一个叫做木镇的小镇,朴朴实实地虚卧在鲁西平原的坦荡上。几座老屋,几棵苦楝树和碾盘。傍晚几只善良的蝙蝠,绕着夕烟飞来飞去,偶尔传出一声两声老牛的哞声,身涉此境,会使人感到一种浓得扯不开的亲昵。
三叔就常常在这种背景的映衬下走出来,步到碾石上,提起裤裆,蹲下。那石上就有一个人,死呆呆的沉静了,只是深似平原颜色的脸儿,给人一种生动的和谐。
三叔的脸型很酷,一生不爱说话,从小给人做工,割豆、下河、赤着脚到冰上推车,什么苦都煎受过。祖父年轻时有过几个小钱,娶了两房媳妇,三叔便是后祖母带犊带来的,他的举手投足,都时时透着一种外乡人多余的卑怯、凄楚。过年了,家人团聚,三叔总是第一晚到我家,给父亲拜年。我母亲气量小,脸色有时不大好,抑是对他不礼貌,三叔便总是圪蹴在那里,握住根木棍竖在火盆里拨火。
父亲瞅见了总是叹一声气。等我大了,父亲对我说,三叔心里苦,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娶了媳妇,媳妇偏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日常里手脚不干净,却也不偷不摸大家什,寻机着在人家菜园里捞几只辣椒,几棵白菜。几乎天天有妇人站在自家菜园里,对着她的背脊拍掌发咒。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三叔是窝窝囊囊一辈子的人,平素间很少尝到做人的光彩。惟有到了冬天,木镇这一片土地上才感觉到了三叔活着的实在。
冬天里那些日子,平原上褪了青黛,归了黄白,冷丁里,人们就想起又该请三叔吹唢呐迎亲了。在乡下,人们出嫁姑娘,讲究唢呐班子,等到迎亲的那一天,做父亲的,做母亲的,大伯子,二姨子,亲朋好友们站在唢呐声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好像今生今世做人的欢乐全外显在这短暂的婚礼上。那时候,大家吆着,喝着,一直喝到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聚到一块吃吃喝喝为止。
一曲缓缓、舒舒像水一般的唢呐声荡开,三叔站在墙根下,只感到他比以前更和善了,一只唢呐,一个人影,错落有致地静卧在冬日迷人的阳光下,一片黄光灿然。
我跟着几个孩子看热闹,镇里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着,几个长辈皱皱巴巴蹲在那贴了红“喜”的碾石上。
院门。门旁一棵枣树,树上一张方桌,一匹挂着脖铃备着鞍鞯的驴子,脖铃上有红缨子,鞍鞯上铺着红毯子,几个穿新衣服的人进进出出。
唢呐手和捧笙人扭动着脖子,浮浮扬扬吹个不停。
太阳在朗朗的晴空上移动,那暖意仿佛离人很远。人们让开路,驴子向镇外走去,在那驴上,女子穿红袄。迎亲的唢呐吹起来了,好火热的唢呐哟!镇外的黄土路上有只毛驴驮着木镇的闺女走了,渐小,渐远,渐远,渐小……
苍苍郁郁的平原里,贮满了唢呐的声音,韵儿清脆悠扬……
但那一天,闺女的娘家备好了饭菜,却不见了三叔。三婶和孩子找遍了麦垛、牛屋,不知什么时候了,在洼地里,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男人粗而重的哭声,那是一片坟地,祖父和后祖母都埋在这松软温厚的黄壤下。三叔正跪在后祖母的坟头上,身子抽搐着,腰背直往上抖,脸埋在土里,哭声沉闷着,抖着颤着,一边哭,一边叫:“母啊,母啊,我的娘哦!我们为啥这么苦重的命……”
这样粗重的呼嚎,哭得抽不过气来,待低泣了几声,哽咽了一阵,稍稍徐缓一口气,又依然这样粗重的哭嚎:
“娘啊,娘啊,我们为啥这么苦重的命呢。”
那时我一直悟不透三叔为什么哭。这哭声常在我心中存留着,还有坟地上挂破月亮的枯树。这几年,每当我走进那片坟地,也着实想在这片印满了祖父、后祖母与三叔脚印、手印,汗水和泪水,哭声、鼾声和血肉味儿的土地上嚎啕痛哭一场,我觉得在这酸楚的漫声长吟里,隐忍了某种受践踏而又想用泪水渐渐洗刷积郁的哀愤之情。
从父亲的口里,我知道三叔年纪轻轻时,就能用唢呐吹奏好几种套曲儿了,诸如枟悲苏武枠、枟昭君怨枠、枟句句双枠、枟一枝花枠。有一年,一位女子看上了三叔,夜里两人就常常钻到村场上的麦垛里去幽会……后来,女子被人家娶走了,是三叔用唢呐送走的,为此,三叔砸了唢呐,再以后,日子困顿了,他才又吹起唢呐,腰眼上吊起个干松的猪水泡。那水泡里装的剩饭剩菜,曾喂饱过我乡间饥馑的童年。
“回去吧,孩子!”三叔温温地抚着我,摸摸我的头。冷丁,荒野里也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凄历而忧伤。这个时辰,不会有送葬的人家了,也不会有娶嫁黄花闺女的人家了。三叔说,这是前村里娶寡妇呢。
这以后的日子,三叔似乎和我有一种默契,在我离家外出求学时,三叔默默地送我到镇外,很远,他走近我,伸出左手,塞给我一样东西,“别让你妈知道。这银元,我攒了几十年了,孩子,走出镇子,到外面见世界去,叔是没用的,帮不了你的事,这银元,应急了到银行里兑些钱……”在外边读书那几年,我有过不少窘困,受过不少委屈,但这银元终在最珍贵处。我常常这样想,从“没有用”的叔皲裂的手里摆出的银元,我不管啥时都得留住……
赤条条从那片黄土平原里走出,耳管里盈沸而来的是卡鲁索帕瓦罗蒂邓丽君山口百惠。这更使我想念干坼的泥土上的硬亢、家乡的古谣曲和三叔的唢呐,每日苦读之余,五官七窍里听一听家乡的调儿,最能快意。但我知道,三叔是永远不会再吹唢呐了。他说血脉尽了,还能再吹么?
那一日,三叔被人央去,说是为一位盲眼离家四十年的老太太吹奏一只曲子。夜里,在烛光下,三叔见了一个老女人坐在沙发上,双目呆痴,皱纹如线,发白如雪。“奶奶离开这块地方有四十多年了,直到眼瞎,她还想看一看脚下的这片黄壤,这次回来了,眼睛看不见了,她想听一听家乡的小曲。民歌民谣听过了,她都摇头,今天请您老先生来,奶奶说,她想再看一看这里的麦垛、碾盘和长在榆树上的夕阳的余光……”
“麦垛、麦垛。”三叔重复说道,他坐在老太太前面的椅子上“嗯、嗯”了良久。
突然间三叔沉静了,唢呐缓缓地抬起,倏尔,那急速的唢呐调在屋内撒开了,声音搓碎了,跌跌撞撞地抛到地上。
“听见了吧?”三叔呐呐地说着,两眼微合,“听见了吧,你看吧!”
这时就像炊烟散去了,夜风在街上扫过,遥遥的望得出一条小路延向平原的深处,黑乎乎的几艘麦秸垛,像是泊在村场的船,仿佛就有一对人影儿幢幢地拐进了麦垛,走进了麦窝……
一只曲子还未散尽,却见那老女人的眼珠一动,在沙发椅子上欠起身——看见麦垛了,他来了。因为慌慌乱乱,扣子都系错了。在泥之河边上,麦垛码得很高很高……
老女人重复着。年轻人潸然泪落。三叔望着黑糊糊的窗口,窗外有个白胖胖的月亮。
三叔的唢呐密密疏疏,由疾向缓,缓到一处,又陡然上升,跌下来,又趋于平缓,而后渐入沉静了:在那平原上,是雪后了,坡坡沟沟里的土块有的已经露出脸来,太阳出来了,村边的树上绽开许多的白花,阳光洒在上边,墙晒暖了,地晒暖了,开始冒热气,那些白花开始落了,开始飞啦,一群一群地向着更蓝更高的天。
一支朴讷、拙直的谣曲儿,像小儿一样活泼。
“那是一树的梨花……”老女人渐渐地,声儿越来越小,似是睡了。
三叔悄悄地走出去。突然那老女人的手在椅扶上摩挲着,向门外扑去:“一枝花,这是一枝花,四十年了,三柱子,你慢……慢!”
血脉尽了。我明白了,在我刚刚踏上漫长而无始无终的人生旅途的时候,三叔为什么把唢呐砸了。三叔说:“那一天是慧妹回来了,四十年了,她回来。”
三叔这一生像老家的这片平原,默默包容着一切,最神圣的和最污浊的,血汗,尸骨,爱情,仇恨……都是他。
一曲新的唢呐响起来了,那声音宏大、高亢,不温柔娇滴,透着一种真实的醇厚,如波如折,声音划得很长,骤然一顿,留下一个空白。
多年不流泪了,听到这,脸上有股奇怪的热流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