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
我们一家寄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庄前晾一条把炊烟洗蓝的哗亮的小渠,渠上有一座摇荡的木桥,越过村庄小小的木桥,你能够看到,在渠上水磨坊与夕阳相接的地方,有片洼地生长着一群白杨。
七岁的我就常常想,那片洼地该是一个小小的、快乐的村庄。那庄里有街道、巷弄,有许多泥和草茎垒筑成的小屋,或盖在地下,或长在树上。
那些小屋有门、有窗。说不定谁家的门口或窗上,有淘气的孩子把迷藏贴住木板,等着客人小心翼翼地叩响。说不定那些庄上的孩子,也把自己的童年与小黑狗拴在远处学校的树上。
不知怎的,有时我还想到,这村庄有的人家,晚上静坐在枯树桩上,对着一弯月亮的柔情,围住祖母,眼睛睁亮,捕捉种种好奇种种畅想。
嗯,可真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快乐村庄,它不就长在我们村旁水磨坊与夕阳的洼地上么?
蝴蝶信箱
在树上草叶上,还有黑昆虫的房棂上,有只蝴蝶在给妈妈写家信呢,它要采集许多的情节,寄给妈妈:
——春风淌过小渠走进水磨坊了。
——春风在白杨林上爬上爬下,并且还要告诉妈妈,二月已在蜘蛛的网线上挂了长途,打电话的时候,让放哨的蚂蚁听到了。
要告诉妈妈,听了二月的电话,蛙声开始长出了。那蛙声是一个小小的植物,长着嫩嫩的叶瘦瘦的枝和小木桥站在一起了。
可是,蝴蝶知道么,白杨林深处里没有邮局,它的这封对折短笺寄走的春天,妈妈能如期收到么?
窠巢
火斑鸠开了一家当铺,专门收购和典租声音,当月色从白杨林浮起的时候,它已经蹲在家里的柜台前,守着油灯打盹呢。
芦花母鸡
白杨林总是我家母鸡喜爱光顾的地方。
傍晚,它把白杨林村庄馈赠的礼物挂在脖中凸凸的嗉囔上,骄傲地踩着家里的草垛提醒我:“咯咯——哥哥!”
瞧它那样子,多像一个赤着脚走路的僧人。
不管什么天气,它每天都要走进白杨林,那里有嫩草、昆虫和属于它的遗落的谷粒。它不怕雨,因为它早已把裤角高高挽系在腿上;它也不怕风,因为每天母鸡出门总是把紫红的便帽戴在头上。
散步的灰鼠
哦,到时候,小灰鼠就吃完晚饭,出去散步。
外面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它看见月亮从水磨坊那儿携一大片的清光,耀着麦垛耀着窠巢走进白杨林了。首先,它踱到草丛里,那里正传来一阵一阵纺车的声音,有个小姑娘正陪着纺车娘坐在蒲团上纺着傍晚炊烟和鸟儿的声音。不信,你说那棉穗鼓绷绷的,不就是纺进了鸟儿的声音么?
它锯下草根,开始休息。
然而它想到,在矮村庄的背后,还有一位叫蟋蟀的勤奋少年,每晚总是蹲在家里练习小提琴。果真它看见,在那里,有一间用草叶编成的小屋,对着窗棂,少年蟋蟀正拉出一阵一阵的汗水和专心。
慢慢地小灰鼠在草茎上眠熟了。
慢慢它什么也听不见。
寂静的洼地上,白杨林伸出的手指指向天空,那儿有扁扁的麦黄的月晕。
蚂蚁的独白
妈妈,我走不到家了。
天晚了,妈妈!在你的屋檐下你能感受到我全部的心跳么?
我是一个拾柴的孩子,在远方的水磨坊,我都会处处发现一片崭新的诱惑,一片崭新的欢欣,使我忘却用草棒做一个红色的路标,指向家。
呼唤我,妈妈,你声音的链绳拴住我的手,好让我执着暖暖的声音走回家,好么?
天晚了,妈妈!你看,云朵像鸟儿一样齐叫着飞向暖暖的窠巢。
今夜,我注定要在小树林外寄宿了,妈妈,在梦里,我肩上的柴捆能把你思儿的揪心燃得老高老高么?
兔子
一只永远也长不大的驴。
刺猬
刺猬喜欢在月夜里翻过木桥来到我们居住的村庄,趁着月光,它们常常几个做伴跑出白杨林,沿着水渠到水磨坊里去碾米……
一天傍晚,妈妈牵着我从洼地里回来,走进撒满夕阳的暮光里。
突然,我发现在渠沟旁的枣树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趴在上面,是刺猬秤砣般把身子一抖一抖地吊在树杈上么?那些熟透了的叶子,一摇一摇地被它荡落了一地。
过一会儿,刺猬也像一片叶子猝然跌下去,砸在黄黄的叶子上。
“妈妈,它会摔疼了么?”
听到说话声,刺猬于是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像一只小米猪,竖起背上的刺毛,尖尖的嘴巴拱着地喘息。
小刺猬也和我们一样,在岁月的枝头觅着过冬的粮草么?天还没黑净呢,庄上的狗会出来咬它么?我默默地扯着妈妈,仔细地察看它。
刺猬开始慢慢地蠕动了,爬了几步又停顿下去倾听一下四周的动静,然后身子灵巧地在地上滚起来,一刹,红枣黄叶,全被它挂在肩上,迈着小碎步走了。
为了度过一年一度的严寒,在白杨林深处刺猬的家里,也有好多好多的粮囤么?
又过了些日子,下雪了。
白杨林的村庄是冬天了。村前的水渠,渠上的磨坊、篱笆,还有站在田间的花喜鹊的身上也铺着雪了。
在冬天,白杨林村庄小学里的老师也会放假么?那些牵牛花会从雪地里长出,把枝蔓一直攀到树上,每天清晨吹起蓝色的起床号么?
那些小房子会把窗子关上,燃起红泥火炉么?
那些淘气的孩子,会端着玉米躲开祖母的询问去爆玉米花么?
呵,妹妹走出来,她拉着我手,说:“哥哥,你看,白杨林结出果子了!”
你知道么,白杨林中生出好多好多的山里红,它们把太阳像冰糖葫芦一样串在树条上了。
明天呢?
明天的太阳还会在雾气中挂在白杨林村庄的上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