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经过曼达玛斯这段精神折磨之后,嘉蒂雅很想好好放松一下,可是由于太努力,结果适得其反。她原本将卧室的窗户通通调成不透明,让屋内充满暖暖的微风,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响,以及偶尔从远方传来的轻柔鸟鸣。后来,她又将音效改为遥远的波浪,并在空气中加入淡淡的海洋气息。
通通没用。她仍不由自主地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要跟曼达玛斯侃侃而谈呢?她有没有飞到轨道上去会晤以利亚,关他以及阿玛狄洛什么事?而她的儿子到底是跟谁生的,以及何时生的,又关他和阿玛狄洛什么事了?
曼达玛斯对自己血统的质疑令她心神不宁,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在这个社会中,除非是由于医疗方面的原因,谁也不会关心自己的血统或血缘,因此一旦有人在言谈中提到这个话题,一定会令对方不知所措。更何况,他还再三提到了以利亚(但想必不是故意的)。
她认定自己其实是想找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一气之下,她将这些思绪通通抛在脑后。刚才她反应失常,说起话来活像三岁小孩,那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
不久之后,还有个银河殖民者要来。
他并不是地球人,并非生于地球,这点她很肯定。而且很有可能,他甚至从未造访过地球。他和他的同胞或许住在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陌生世界,而且八成已有好几代的历史。
那他就应该是太空族了,她这么想。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但要远溯许多世纪之前,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诚然,太空族寿命很长,而这些银河殖民者想必和地球人一样短命,但这又能造成多大的差异呢?就算是太空族,也有可能由于特殊原因而意外早夭;她甚至曾经听说,有个太空族不到六十岁就自然死亡了。所以,若将下一名访客想成是有着古怪口音的太空族,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并没有那么简单。毫无疑问,那个银河殖民者并不认为自己是太空族。重要的不是客观的事实,而是自己的主观认同。所以还是把他想成银河殖民者,别想成太空族吧。
可是,不管如何称呼他们——太空族、银河殖民者、奥罗拉人、地球人——人类难道不就是人类吗?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们一律不会受到机器人的伤害。而且,无论是最没知识的地球人,或是奥罗拉立法局的主席,只要面临威胁,丹尼尔都会以同样的速度挡在他们面前,而这就意味着……
当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似乎蓄势待发之际,她感觉到自己有些恍惚——事实上是全身放松,打了一个盹。
那个银河殖民者为何也叫贝莱?
她顿时打起精神,从险些将她吞没的忘川之中钻出头来。
为什么也叫贝莱?
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姓氏在银河殖民者当中很普遍。毕竟,以利亚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一定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就像……就像……
她想不出奥罗拉人心目中有类似的英雄。当年,首先发现奥罗拉的那支探险队是由谁领导的?而当奥罗拉还几乎无法住人的时候,又是由谁主持大地改造计划的?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在这方面的无知,到底是因为她是在索拉利长大的,还是奥罗拉根本就没有这类英雄人物?毕竟,首先踏上奥罗拉的那支探险队,成员个个都是地球人。直到许多世代之后,拜精妙的生物工程之赐,地球人的后裔才逐渐蜕变成长寿的奥罗拉人。从此以后,奥罗拉人开始鄙视那些先圣先贤,又怎么会把他们塑造成英雄呢?
但银河殖民者则有可能把地球人视为英雄。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尚未脱胎换骨。总有一天,他们也可能会变得不一样,那时以利亚就会遭到无情的遗忘,可是现在……
一定是这样。当今的银河殖民者也许有一半都改姓贝莱了。可怜的以利亚!人人争先恐后挤到他的羽翼之下,甚至站到他的肩膀上。可怜的以利亚……亲爱的以利亚……
现在她真的睡着了。
11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根本无法让她恢复平静,更别提什么好心情了。她浑然不觉地沉着一张脸——要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她会被这副中年外貌吓一大跳。
丹尼尔唤道:“夫人——”在他眼里嘉蒂雅就是人类,和她的年龄、外貌、心情都毫无关系。
嘉蒂雅吓了一跳,轻轻打个哆嗦。“那个银河殖民者来了吗?”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带,然后做了一个简短的手势,丹尼尔立刻将暖气温度调高。(今天有点凉,到了晚上会更凉。)
丹尼尔说:“他来了,夫人。”
“你让他待在哪里?”
“在主客房,夫人。吉斯卡在陪着他,管家机器人也全部就近候召。”
“希望它们有能力判断他午餐想吃些什么。我对银河殖民者的餐点一无所知,希望它们能好生伺候他。”
“这件事,夫人,我相信吉斯卡一定胜任愉快。”
嘉蒂雅对此毫不怀疑,却只是哼了一声。如果嘉蒂雅是那种习惯用鼻子说话的人,这一声应该有嗤之以鼻的意思,可是她自认并非那种人。
“我猜,”她说,“在他获准登陆之前,应该接受过妥善的隔离检疫吧?”
“难以想象他躲得过那一关,夫人。”
她又说:“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戴上手套和鼻孔滤器。”
她从卧室走出来,隐约察觉附近有些管家机器人正在待命,立刻做了一个“给我一双新手套和新滤器”的手势。每座宅邸其实都有主人自行制定的专用“手语”,而且在做这些手势的时候,主人一律动作迅速且不着痕迹。机器人必须像是有读心术般,一一看懂这些毫不起眼的手语命令。此外可想而知,对于宅邸主人以外的其他人类,机器人就只能服从他们一字一句说出来的命令。
万一机器人对于手语命令犹豫不决,甚至执行错误,那就是宅邸主人的奇耻大辱了。这意味着主人没把手势做好,或者机器人没有看清楚。
嘉蒂雅心知肚明,通常错误都出在人类这一方,但几乎毫无例外,人类从来不会承认这种事。那些倒楣的机器人会被迫接受不必要的反应分析,甚至被冤枉地贱价出售。嘉蒂雅一向认为自己绝不会做这种死要面子的蠢事,但这时如果没拿到手套和滤器,那么她……
她不必再想下去了。她想要的两样东西,离她最近的机器人已经迅速且正确地送上来了。
嘉蒂雅将滤器插入鼻孔,吸了一两下,以确认它位置正确。(检疫过程虽然关卡重重,难保不会有些病菌漏网,她可没心情冒这个险。)然后她问道:“丹尼尔,他长得什么样子?”
丹尼尔说:“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夫人。”
“我是指他的脸孔。”(这是个傻问题。如果他遗传了以利亚·贝莱一点点特征,那么不劳她提醒,丹尼尔一定会注意到,而且主动提出来。)
“这就很难说了,夫人,我看不清楚。”
“这话什么意思?他绝不会戴着面具吧,丹尼尔。”
“这么说也没错,夫人,他的脸全被毛发遮住了。”
“毛发?”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指好像超波历史剧中的人物?那是胡子吧?”她伸手在自己的下巴和嘴唇附近比了比。
“还要多呢,夫人,他的脸有一半都被遮住了。”
嘉蒂雅瞪大眼睛,她终于觉得自己有兴趣见这个人了。被胡子遮住整张脸是什么样子?奥罗拉男性——乃至一般的太空族男性——脸上的胡子都非常少,而且大多数在二十岁之前——几乎可以说是婴儿期——就做了永久性的毛囊清除术。
但仍有少数人保留着上唇的胡子。嘉蒂雅还记得她的前夫——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在结婚之前,鼻下就有着两条细细的胡须。他称之为八字胡,但在她看来,活像一对生错了地方的畸形眉毛。她一旦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便坚持要他连根除去。
当时他二话不说便照办了,直到今天她才头一回想到,不知他是否有点舍不得。她依稀有个印象,刚结婚那几年,他偶尔会将食指摆在上唇的位置。之前她都以为那是不自觉的搔痒动作,现在她才终于想通,他是在怀念那对一去不返的八字胡。
男人如果满脸都是胡须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像只狗熊?
那会是什么感觉?如果女人也有这样的胡须呢?她忽然想到一个画面:一男一女想要接吻,竟然找不到对方的嘴唇。她觉得这个想法很滑稽,有些粗俗却又无伤大雅,不禁哈哈大笑了好几声。她顿时觉得心头的烦躁已消失无踪,而且真的很期待见见这个“怪兽”。
毕竟,即使他的外表和行为都像一头野兽,自己也不必怕他。他并没有任何机器人——银河殖民者活在一个没有机器人的社会——而她会有十来个机器人围在身边。只要这个怪兽做出丝毫可疑的动作,哪怕只是气呼呼地提高音量,他在瞬间就会被制服了。
她以绝佳的心情说:“带我去见他,丹尼尔。”
12
“怪兽”连忙起身,开口说了一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午安,夫人。”
她马上就听懂了“午安”两字,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想到后面说的是“夫人”。
嘉蒂雅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午安。”她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子,刚从索拉利来到这个世界,当时奥罗拉口音的银河标准语曾让她吃足了苦头。
这个“怪兽”的腔调颇为粗俗——或者只是因为她听不惯的缘故?她还记得以利亚有几个字发音不太准,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字正腔圆。然而,如今已过了一百九十几年,这个银河殖民者又并非来自地球,只要有隔离,语言就会产生变化。
不过,口音的问题只占了嘉蒂雅一小部分心思而已,她大半的注意力都用来打量对方的胡须了。
它一点也不像历史剧演员所使用的道具,那些假胡子总是这儿一撮、那儿一撮地黏在脸上,看起来相当虚假。
这位银河殖民者的胡子则大不相同,不但又浓又厚,而且平均分布在他的脸颊和下巴。和他深棕色的头发比较起来,这些胡须颜色稍微淡一点,而且比较卷。每根胡子都差不多长,根据她的估计,至少都有两英寸。
其实他并非满脸都是胡须,这点令她相当失望。比方说,他的额头(除了眉毛之外)就完全光溜溜的,而鼻子和双眼下方也一样。
此外,他的上唇并没有明显的胡须,只有些影影绰绰的斑点,仿佛刚冒出的胡茬儿。嘴唇下方的情形也差不多,但胡茬儿更不明显,而且主要集中于下巴附近。
既然他的双唇都裸露在外,嘉蒂雅确定要和他接吻应该毫无困难。她说:“我看你好像把嘴唇附近的胡子除掉了。”虽然明知紧盯着对方并不礼貌,她就是无法收回视线。
“是的,夫人。”
“我可否请问为什么?”
“可以。是为了卫生着想,我不希望食物掉到胡子里面。”
“你只是把它刮掉,对吗?看得出它还会再长。”
“我使用激光刮刀,起床后十五秒就解决了。”
“为何不用一劳永逸的脱毛术?”
“我也许还想让它长出来。”
“为什么?”
“为了美观,夫人。”
这回嘉蒂雅真的听不懂了,实在猜不到他说的是什么“观”。
她追问:“你说什么?”
银河殖民者答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厌倦现在这个模样,会想把上唇的胡须再留起来。你可知道,有些女人就喜欢这种胡子,而且——”他想故作谦虚,却难掩得意的神色,“我留起八字胡很好看。”
她突然想通了。“你说的是‘美观’。”
银河殖民者哈哈大笑,露出一副美白的牙齿。“你这么说,听起来也很滑稽,夫人。”
嘉蒂雅试着装出高傲的神情,它却自动融化成一个微笑。所谓的正确发音其实因地而异,并没有绝对的标准。她说:“你既然有这种想法,就该听听我的索拉利口音。听好了——美、观。”两个字都有着浓重的弹舌音。
“我到过一些地方,口音和这就有点像,听起来真是——粗、鲁。”在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故意夸张地弹舌。
嘉蒂雅咯咯大笑。“你弹的是舌尖,其实应该用舌头的两侧。除了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这个音谁也发不准。”
“或许你可以教我。像我这种到处乱跑的行商,什么南腔北调通通听过。”他又试着说了一遍“粗鲁”两字,结果险些窒息,随即呛咳起来。
“瞧。你的舌头缠住了扁桃腺,当心永远回不来了。”她仍旧紧盯着他的胡子,但再也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终于伸出手去。
银河殖民者吓得连忙后退,等到明白她的意图,他才停下了脚步。
嘉蒂雅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左脸颊。她所戴的薄膜手套不但几乎透明,而且不会影响指尖的触感,因此他的胡子摸起来既柔软又有弹性。
“很好摸。”听得出她显然很讶异。
“这倒是有口皆碑。”银河殖民者咧嘴一笑。
她又说:“可是我不能站在这里,就这么跟你耗一整天。”
不出所料,他回了一句“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但她装作没听见,继续说:“你有没有告诉我的机器人想吃些什么?”
“夫人,我这就把告诉它们的话再跟你说一遍——有什么吃什么。去年我到过好些世界,各地的饮食都各有特色。身为行商就得学着‘只要没有毒,什么都能吃’。总之,任何奥罗拉餐点都行,千万别刻意模仿贝莱星的口味。”
“贝莱星?”嘉蒂雅脱口而出,眉头又皱了起来。
“那是为了纪念班·贝莱。我们是第一个殖民者世界,而开拓这个世界的先锋部队就是由他率领的。”
“他就是以利亚·贝莱的儿子?”
“是的。”说完,银河殖民者立刻改变话题,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带着一丝愠怒说,“你们奥罗拉人怎么受得了这种衣服——又滑又蓬松,巴不得赶快换上我自己那一套。”
“我保证你很快就有这个机会了。不过现在,请先跟我一起享用午餐——对了,听说你也叫贝莱,和你们的世界同名。”
“没什么好奇怪的,贝莱自然是我们那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姓氏,我叫丹吉·贝莱。”
他们一路朝餐厅走去,吉斯卡走在最前面,丹尼尔则殿后。一进餐厅,两个机器人便走进自己的专属壁凹。其他的机器人原本都待在各自的壁凹中,这时走出两个来服侍用餐。这间餐厅采光很好,墙上满是各种装饰,而餐桌早已布置妥当,上面的食物散发出引人垂涎的香气。
银河殖民者做了一个深呼吸,露出满意的表情。“我想我一定吃得惯奥罗拉食物。你要我坐哪里呢,夫人?”
其中一个机器人立刻答道:“请你坐这里好吗,先生?”
嘉蒂雅礼貌地让客人先就座,然后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丹吉?”她说,“我不清楚你们的世界有什么特殊的命名习惯,如果我的问题冒犯了你,请务必原谅。丹吉难道不是女性的名字吗?”
“绝对不是。”银河殖民者的声音有点生硬,“其实这根本不算名字,而是两个名字的缩写:丹·吉。”
“喔。”嘉蒂雅恍然大悟,“原来你叫作丹·吉·贝莱。可否让我满足一下好奇心,这两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当然可以。那位当然就是‘丹’,”他边说边伸出拇指,朝某个壁凹用力一挥,“而我猜那位应该就是‘吉’。”他又指了指另一个壁凹。
“你不会是那个意思吧?”嘉蒂雅轻声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我的全名是丹尼尔·吉斯卡·贝莱。在我的家族开枝散叶的过程中,每一代至少都有一个丹尼尔或吉斯卡。我是六个子女中的老幺,却是唯一的男孩。我妈妈觉得生够了,就把两个名字都给了我,算是一种补偿吧。于是我成了丹尼尔·吉斯卡·贝莱,这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我宁可用丹吉当名字,如果你也这么叫我,我会觉得很荣幸。”他露出亲切的笑容,“在我的家族中,我是第一个同时拥有这两个名字的后代,也是第一个见到两位本尊的人。”
“但为何要取这两个名字呢?”
“根据我们家族的传说,那是老祖宗以利亚的意思。他的两个孙子都是由他命名的,老大叫丹尼尔,老二叫吉斯卡。他坚持要用这两个名字,这个传统就这么建立了。”
“女儿呢?”
“一代又一代都沿用耶洗别——也就是洁西这个名字。你知道,她是以利亚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