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很高兴又听到有人叫我伙伴,真希望这并非称呼而已。这是我第五次见到你,却是第一次没有待解的谜团。我甚至不再是便衣刑警,我已经辞职了。我现在的身份是星际移民,正要前往某个新世界。告诉我,丹尼尔,三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访问地球时,你为什么没有跟去?”
“那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决定,他决定带吉斯卡同行。”
“当时我很失望,丹尼尔。”
“我也期盼能有机会见到你,以利亚伙伴,不过法斯陀夫博士事后告诉我,那趟地球行极为成功,所以或许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的确很成功,丹尼尔。在他来访之前,地球政府对于银河殖民态度消极,现在则是整个地球都跃跃欲试,有上百万人急着动身。我们没有足够的太空船——奥罗拉全力支援也不够——而我们也欠缺足够的新世界来安置他们,因为每个新世界都还有待调整,没有任何世界能以原来的面貌接纳人类社群。我要去的那个世界氧气浓度太低,我们必须在圆顶城市住上一个世代,地球植物才能遍布整个星球。”说着说着,他的目光逐渐频频转向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的嘉蒂雅。
丹尼尔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据我对人类历史的了解,太空族世界也都经历过一段大地改造。”
“当然免不了!多亏他们的经验,现在我们能进行得更快了。可是,不知你能否在驾驶舱里待一会儿,丹尼尔,我得跟嘉蒂雅谈谈。”
“当然可以,以利亚伙伴。”
丹尼尔穿过了通往驾驶舱的拱门,贝莱随即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嘉蒂雅,并向旁边挥了挥手。
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走过去按下开关,一道隔板便无声无息地封住了拱门。现在,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俩都是独处了。
贝莱伸出双手。“嘉蒂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甚至没想到自己并未戴手套。“就算丹尼尔待在这里,他也不会妨碍我们。”她说。
“实际上不会,心理上就很难说了。”贝莱苦笑了一下,“请原谅我,嘉蒂雅,刚才我必须先跟丹尼尔谈几句。”
“你认识他比较早。”她轻声道,“他自然有优先权。”
“他没有——可是他不会替自己说话。如果我惹恼你,嘉蒂雅,你生起气来,大可一拳挥向我的眼睛,丹尼尔却不能。我可以不理他,可以命令他走开,可以把他当成机器人看待,他不但得无条件服从,还会毫无怨言地继续做个忠实的伙伴。”
“他实际上就是机器人,以利亚。”
“我绝不这么想,嘉蒂雅。我的意识知道他是机器人,知道他并没有人类般的感受,可是我在心中却将他视为人类,所以必须这么对待他。若不是机器人去不得殖民者世界,我会拜托法斯陀夫博士让我带丹尼尔一起去。”
“你可曾梦想带我一起去,以利亚?”
“太空族也去不得。”
“你们地球人似乎和我们太空族一样,都有不理性的排外倾向。”
以利亚怏怏地点了点头。“双方都疯了吧。但即使我们精神正常,我还是不会带你去。你受不了那种生活,而且我担心你的免疫机制无法及时建立起来。你恐怕只会有两个下场,一是因为一场小病而很快过世,二是你会活得太久,眼看着我们一代一代死去——请原谅我,嘉蒂雅。”
“原谅什么,亲爱的以利亚?”
“原谅——这件事。”他手掌朝上,双手往左右一伸,“原谅我请你来见我。”
“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我也想见你。”
他说:“我知道。我原本不希望绕到奥罗拉来,但一想到上了太空就直奔目的地,我的心就碎了。但这样做并没有好处,嘉蒂雅。这只会让我们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同样会令我感到心碎。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写信给你,也从未试着透过超波和你联络,想必你一直都在纳闷。”
“并不尽然。我同意你的说法,那么做毫无意义,只会把痛苦放大无数倍,但我还是写了很多信给你。”
“是吗?我一封都没收到。”
“我一封都没寄。每次写完后,我就把信毁了。”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以利亚,凡是从奥罗拉寄到地球的私人信件,毫无例外都要经过审查。而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我都不愿让审查人员读到。假如你曾写信给我,不论内容多么稀松平常,我敢说照样半封都送不到我手上。我原本以为是这个缘故,才会从来没收到你的信。现在我才知道你并不了解这个情况,但我万分高兴你并未傻到试着和我保持联络。否则你一定会误会我,以为我不回信给你。”
贝莱凝视着她。“我现在又怎能见到你呢?”
“这并不合法,千万别怀疑。我是搭乘法斯陀夫博士的私人太空艇,才得以轻易通过边界的警卫。如果这艘太空艇不是他的,我一定会被拦下,然后立刻被遣返。我想你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你先找上法斯陀夫博士,而并未试图直接联络我。”
“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我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没想到这就是我平安无事的原因。其实我还有一样不知道的,那就是你个人的超波联络码,在地球上,想查到这组号码真是难上加难。一来我无法私下进行,二来关于你我的流言蜚语早已传遍整个银河,这都要怪那出根据七年前的事件所改编的愚蠢超波剧。否则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试着查出你的号码。然而,我有法斯陀夫博士的号码,因此一进入奥罗拉的轨道,我立刻和他取得联络。”
“总之,我们又见面了。”她坐到了那张简便床的床沿,然后伸出了双手。
贝莱握住她的手,正准备坐到一张凳子上——一只脚都已经跨过去——她却坚决地用力一拉,拉他坐到了自己身边。
他吞吞吐吐地问:“你还好吗,嘉蒂雅?”
“相当好。你呢,以利亚?”
“我老了。三个星期前,我庆祝了自己的五十大寿。”
“五十岁并不……”她没说下去。
“对地球人而言就是老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寿命很短。”
“即使对地球人而言,五十岁也不算老,你一点都没变。”
“多谢你这么说,但我感觉得到越来越多的零件都生锈了。嘉蒂雅——”
“什么事,以利亚?”
“有件事我非问不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
嘉蒂雅笑着点了点头。“他已经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了你的忠告。”
“结局美满吗?”
“够美满了,日子过得很愉快。”
“很好,希望永远持续下去。”
“没有任何事物能持续几个世纪,以利亚,但至少能持续几年,甚至或许几十年。”
“有孩子吗?”
“还没有。说说你的家人吧,我的有妇之夫。你儿子好吗?你太太好吗?”
“班特莱两年前移民到了新世界,在那里担任行政官员。事实上,我正是要去那个世界和他团聚。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已经颇受尊敬了。”贝莱说得眉飞色舞,“我想就连我都得称呼他阁下,至少是在公开场合。”
“太好了。贝莱夫人呢?她跟你在一起吗?”
“洁西?没有,她不肯离开地球。我告诉她,我们会在圆顶城市住上好一阵子,当然一切从简,但不会和在地球上有太大的差别。不过话说回来,过些日子她就可能改变心意了,我会尽量让她过得舒服些。一旦我安顿好,就会派班特莱去地球把她接过来。到时她也许已经很寂寞,愿意离开地球了,看看吧。”
“但目前你是独自一人。”
“我们的太空船上有一百多位移民,所以我不算独自一人。”
“然而,他们在对接口另一边,而我现在也独自一人。”
贝莱不由自主地朝驾驶舱瞥了一眼,嘉蒂雅随即说:“当然,还有丹尼尔,但他在隔板的另一边,何况,不论你多么努力地把他视为人类,他仍然是机器人——而且你找我来,当然不只是要闲话家常,问候彼此的家人吧?”
贝莱的表情变得严肃,甚至接近焦虑了。“我不能要求你……”
“那就换我来要求你吧。这张简便床的设计并未考虑到性爱活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摔下来,但我希望你愿意冒个险。”
贝莱以迟疑的口吻说:“嘉蒂雅,我不否认……”
“喔,以利亚,千万别为了满足你们地球人的道德感而对我发表长篇大论。我是在依照奥罗拉的习俗向你献身,你绝对有权利拒绝,而我则无权质问你为何拒绝我——只不过,我会以最强硬的方式质问你。我认定只有奥罗拉人拥有拒绝的权利,我可不接受地球人的拒绝。”
贝莱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再是地球人了,嘉蒂雅。”
“这么一个正要前往蛮荒世界、准备窝在圆顶内的可怜移民,我更不可能接受他的拒绝。以利亚,之前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现在我们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而且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次见面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如果白白浪费,那可是天大的罪恶。”
“嘉蒂雅,你真的想要一个老头吗?”
“以利亚,你真的想要我求你吗?”
“可是我觉得羞愧。”
“那就闭起眼睛。”
“我的意思是——这衰老的身体令我感到羞愧。”
“那就羞愧吧,你对自己这种愚蠢的评价和我毫无关系。”她双手搂着他,完全不管身上的袍子已齐中裂开。
嘉蒂雅同时体认到了好几件事。
首先,她体认到了不老的奇迹,因为以利亚正是她记忆中那个样子,五年的岁月并未造成任何改变。这些年来,她并非活在被记忆美化的光辉中,现在的他就是那个以利亚。
她也体认到了藏在差异中的迷惑。她明明挑不出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有什么缺点,这时居然觉得他一无是处。山提瑞克斯深情款款,温柔亲切,头脑清晰,而且相当聪明——就是淡而无味。她也说不上来为何认为他淡而无味,可是不论他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能像贝莱那样令她动心——即便后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论年龄贝莱大了不少,论体魄更是老了许多;他非但不如山提瑞克斯那么英俊,更糟的是,身上还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腐朽感——对于寿命短、老化快的地球人而言,这是免不了的。可是……
她还体认到了男人有多么愚蠢,由于完全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吸引力,以利亚竟然不太敢采取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