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绕不过的肉身
2376100000064

第64章 情笺

《诗经》由郑康成作笺,那墨色便淋漓磅沛;水呢,水由郦道元的芒鞋与竹杖的的笃笃作注,水也蓄积了色幻;谁为夜之青蓝作疏证?那是密密的星芒;而溪头荠花的点点纯白,分明道出了春之法相。

举凡深蕴未窥视的奥义与绝美,都需商量与“笺注”,静夜,我展读一首分行的文字,为它作些纸上眉批。

是一首佚名诗,不知着者姓字,也不辨其风神妍媸,偶尔从一书肆觅得的破旧书本《造访灵魂》的扉页处滑出的片纸读到,纸是濡染了日月的苍黄;字,浅浅地画出,极淡,宛如眉迹:

“苍溟浮游几劫灰/情注石上又轮回/我若无君我不进/君若无我君必退/霰雪檐滴成飞瀑/夜雨联床诗不寐/一别经年三千里/独留斯人望落晖。友人负笈求学,孤独难抑,奉诗致问,平仄不计,一泄情怀。”非常干净,无赠人的称呼更无着者落款,是相契相与的知名不具?

吟味此诗,我读出了饱经沧桑的千年创痛,这是为情人所创制的诗章。

佚名,寂然凝虑,思接千载,不由想到一枚墨色漶漫的居延竹简。

民国八年。汉代居延境内的西北沙漠出土一批竹简,内容举凡军政公文、钱粮簿籍,而杂然其间,竟有一枚温婉深致的情之辞:

谨奉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这是汉代一征人写给情人春君的,是什么缘故没有寄达,而在阳关外的沙海中保存了千年?琅玕是女子的腰饰,用青白玉雕琢而成。

这批竹简是信使突然被敌人劫杀,还是一次全军覆没所致,我们不得而知,只是设想,在月下那位征人燧碟的遥想与春闺的遥望,中原纺车的呼唤与边塞的杀气阵云,青丝与铠甲,温慰和眼泪……都留在这枚竹简中,没有风干,而让我们笺注。当年周作人在苦雨斋看到居延竹简的照片,摩挲千年的风致写下一首绝句,“琅干珍重奉春君/绝塞荒寒寄此身/竹简未枯心未烂/千年谁与更招魂。”

无疑,佚名诗的着者是熟稔此典的,“奉诗致问”,当是“谨奉琅玕一,致问春君”的缩略,由琅玕变成诗句,由腰饰变成锥心泣血的文字,可痛之处,我们尚知竹简的送达人是汉之春君,而此诗的授者与收者却告之阙如,“月,阙也”,而一首诗竟也是残缺的,确是月亮的常态,而残缺验之情事,其痛何堪?

“寄浮游于苍溟”,人生至小至微,如丝虫浮游于沧海,而水枯陆沉,变谷生桑,中有几多劫难?“情注石上”是佛典旧事,少年李源和老人圆观是一对忘年交,他们见一妇人汲水,把满眼的山青水碧一拔而尽,而山不减青,水不减绿,妇人却转瞬而逝。圆观对李源说他将托身于妇人,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寺外两人相见。时日到后,李源前去赴约,杭州天竺寺外,有一牧童横骑牛背,牧童依稀有旧日江畔妇人的眼神,依稀可辨圆观当年的清简,牧童打量一下李源,口唱“竹枝词”吆牛归去: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明月前身,这是说人是有前身的,就像白居易怀疑巢许是自己的前身,我们推测,这一对情人呢,可能是百年前一朵云追逐的另一朵云,抑或是比邻而居在溪头的两朵黄花,他们仿佛活了千千万万次,历经了累世累劫。

“我若无君我不进,君若无我君必退”,此联于诗中真是独绝,十四字之中,“我”与“君”各三见,“若无”各两见,不感其繁复,而感其繁复多叠的美丽。这是陈师曾与齐白石知遇的典故,师曾即陈衡恪,陈寅恪先生的兄长,师曾与鲁迅相知甚深,同是留日归来,俱嗜美术碑板,一以色彩传人,一以文字名世,鲁迅的篆刻名章及“俟堂”印,即为师曾捉刀。

白石本湖南湘潭一乡间木匠,虽工绘事,瓦釜已久,流落京师,当途鬻画,而路无识者,命蹇运困,状如飘蓬,欲弹无铗,欲哭无泪。一日师曾于陋巷偶见白石,即绝加推重,师曾才华绝伦,冠盖京华,与皇室巨卿交游,相与皆一时俊彦。陋巷当途,师曾惊白石大巧若拙之才,更怜其流寓江湖之身世,便倾其囊中物尽购白石地摊之作,分送亲朋,为其张名,后又为其补画题诗,使白石由乡间木匠,而巍然一代宗师。当然,白石尽堪推介,不辱师曾之明,世无师曾,则无白石,世无白石,则无这一佳话,白石为铭师曾陋巷识己和抬举之恩,张名后,白石郑重赠师曾一联,联曰:“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必退。”

也许还有更多的文字与画面为此诗作笺,那是一个冬日?她和他是终日守在窗前,看雨雪霏霏,似丸似霰,那一定是旧式的屋宇或亭台,或是晴日,雪化为水,水化为瀑,瀑成了两人眼睛里的水波,在那像河波的韵律里,该是怎样的欣喜?或是雨夜,是李商隐的巴山夜雨呢?

有烛花的爆响,还是如金圣叹与友人同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那雨夜是不寐的,诗、酒、人、情与欲,天与地,圆颅与方趾。

生命中有大悲苦,佛家言人生之苦,喜欢说的就是“怨憎会”与“爱别离”。其实,相爱的人能相持相依,那么一些的怨憎会都可以宽宥,如我所愿,能与所爱的女人在书案窗下共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共与一对儿女作马牛匍匐状,共赴友人的约会,那么我会放弃憎怨,无论是黑幕还是狞猁的人物。

死是一种别离,相抚过的肩膀与乌发,相对而灿然华光的眼仁,在时间的攒击下都会失去,而生的别离,更是一种无上的相煎,“一别经年三千里,独留斯人望落晖”,一别经年?怕是一日三秋吧?情感的时间是橡皮做就的,短的会无限拽长,三千里,那是像思念一样的里程,时空交替打击下的人,斯人独憔悴,把栏杆拍出铜声,斜阳外,看归鸦数点……

我读出佚名诗的苦痛,“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没有江淹的彩笔作笺而勉强眉批,灯下读别人的生活苦痛作痛,我真不知是为着者悲,还是为自己悲。人的苦痛在于思索与知识,而弃圣绝智又是众生所难为,那诗及笺注怕也是蚌病生珠,所结成而分泌的晶体吧。

到了经历渐多,愈加明了,要追求爱,其实是步上了一条和痛伴生的路途,大道多歧,人生却是短促,没人确证谁能与爱相逢。爱不是随便,爱在这个世间里就像一种稀有的植物,它的枝叶是琉璃烧制,稍有不慎,就会破碎成七宝楼台,但破碎的楼台,终还是楼台,只是有了一种沧桑的黍离之悲,一种荒寒,也可能是一种泣血的锋利,会划破手指。

我们读到很多无论古今还是东西方为爱所做的文字,其实只是一种实证,也可表述是一种见证,这些人想在荒寒的世间谈论一些温暖,也仅仅是一些温暖,但这就够了,你还要求这些文字能做什么?也许这文字就是作者拆下的肋骨,点燃了,在暗黑里前行。

爱使人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是一种冲击、唤醒、感染,是人们体验的一种魅力;另一方面是一种窘迫,一种阴霾,这是上苍的造人的公正,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付出代价的。

也许是一种冲击,人们渴求爱,谈论爱,但谈论时,我们有必要追问,当我们说出爱的时候,“爱”的命名对我们的生活应该意味着什么?

但爱又是不可能说出的,我们的表述,只能是爱的踪迹(一些发生的事件和我们内在的思就是这种踪迹)。西方有句话“上帝爱谁,他就惩罚谁。痛苦是考验。”爱是一种痛苦,它不要求报偿,但这也可能陷入人们对爱的躲避,人们会问,如果要计算成本的话,爱的成本是否过大?它销蚀人的骨髓与睡眠,窒息人的呼吸,要人张狂,毁损人的声誉与事业,李碧华曾在一篇百字的文章里谈过成本的问题,记得她谈的是“桃花”,说人犯了桃花(爱情来了),便影响正运。

李碧华最后的话,是一种过来人的槛内人语,“桃花淡了,他方可复苏。也有些是从此失势,超生不易。但桃花可以不‘犯’的吗?很多时却是他自己逃不过呀。……并非不明白的。”先时的中国人说桃花劫,这也不是对爱的价值判断,而是对人的伤痕累累的成本判断,当然,这个成本多是局外人计算的。是量的分析还是质的分析只有天知晓。

虽然如是,但我们是否就依此而决绝与爱断裂?在读《诗经》和西方典籍有关爱、性、灵的叙说文字时,我想再一次提出“奥斯维辛”这个词。我在别的文章屡次说起,总是从诗学的眼光,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没有从爱这个角度审思(在奥斯维辛之后,上帝还可能吗?),我们可以把奥斯维辛用痛来置换,用磨折,把上帝换位成字眼“爱”。

犹太哲学家E·法肯海姆有段话说这个问题“犹太人不赐予希特勒以死后的胜利。我们犹太人要作为犹太人活下去……,奥斯维辛的声音命令敬虔的犹太人继续和他的上帝扭在一起,不管在他这样做的路途上怎样风云变幻;奥斯维辛的声音命令不敬虔的犹太人(由于某种其他原因他们已经失去了上帝)不得把奥斯维辛作为一件武器来否定上帝。奥斯维辛的声音要求犹太人不要发疯,不要丧失理智,而是接受他们在历史上的独一无二的处境,正视自身的矛盾并经受它的考验。奥斯维辛之后的犹太人是顽强生存的见证人……,‘Mirzeinendo’

(德语方言:我们在此)。我们在此,我们生存着,我们活着`,我们坚持到底,当我们被上帝和人抛弃时,在上帝和人面前作证。”

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爱的见证,在苦痛的时候,爱存在吗?爱是否承担苦痛?要做有爱的人,就会成为不幸,为了不幸,人反而去做有爱的人;因为苦痛与爱本然地固结在一起,“纠缠如毒蛇”。在爱中爱,就像司汤达在《爱情论》中说的“我爱上了爱情”,虽然其貌不扬的司汤达一直在情场触霉头。

我想到地老天荒的等待:抱柱之信的故事,庄子在《盗跖》篇中写“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这是一个等待戈多一样的悲剧故事,这也是一个“信”的故事,更是一个见证爱的故事,但这样一个故事在诗人洛夫的笔下,解读出了爱的悲剧和悲剧的爱,爱的悲剧是执拗的、专一的;悲剧的爱却是权变的、多元的。

尾生,该是一介书生,和伊人约会于桥下,伊人不来,河水涨了,尾生还在那里等,死死地等,最后真的溺水死掉。死后,人们发现,他的双臂还抱着桥柱。

人们问:目下的女孩,还会遇到痴情如彼、抱柱而死的现代尾生吗?而当下的尾生,还会如此地痴痴地等待吗?洛夫的诗是一出改变自庄子的戏剧的脚本,人物、场景、情节、发展,而结局呢?

爱的辨证(一题二式)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咙/浮在河面上的两只眼睛/仍炯炯然/望着一条青石小径/两耳倾听裙带抚过蓟草的悉索日日/月月/千百次升降于我胀大的体内/石柱上苍苔历历/臂上长满了牡蛎/发,在激流中盘缠成一窝水蛇/紧抱桥墩/我在千旬之下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式二:我在桥下等你

风狂,雨点急如过桥的鞋声/是你仓促赴约的脚步?/撑着那把/你我共过微雨黄昏的小伞/装满一口袋的/云彩,以及小铜钱似的/叮当的誓言

我在桥下等你/等你从雨中奔来/河水暴涨/汹涌至脚,及腰,而将浸入惊呼的嘴/漩涡正逐渐扩大为死者的脸/我开始有了临流的怯意/好冷,孤独而空虚/如一尾产卵后的鱼

笃定你是不会来了/所谓在天愿为比翼鸟/我黯然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然后登岸而去/非我无情/只怪水比你来得更快/一束玫瑰被浪卷走/总有一天会漂到你的手中

爱是一,也是多,我们看到和谈论的爱的踪迹,但我们不免陷入一种惶惑,爱是可以谈论的吗?爱是不可谈论的,于是我们谈论痛接近它,谈论孤独接近它。谈论爱的人是勇者,所以,结束本文的时候,我想对无论古今还是中西的文字致以谢意,她们为我们这个荒寒的世间带来了温暖和精神的粮,其实我想,这些文字与其说是谈论爱,毋宁说是祈祷爱。

是的,我说的是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