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倩
摘 要 李劼人对地方文献的贡献主要表现在,收藏、整理乡邦文献,并撰写了一系列介绍、考证和研究四川、成都史实和风土人情的论著;小说中大量描绘巴蜀地理景观、人文景观,甚至不惜篇幅考证、分析巴蜀名胜、物产的历史、传说,具有地方文献价值;参与《风土什志》《华阳国志》的创办、编辑,致力于地方文献的留存,为人们了解和研究巴蜀历史、地理、经济、文化、民俗、艺术等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宝贵文献资料。
关键词 李劼人 地方文献 收藏 研究 留存
李劼人是学者型的作家。他一生从事文学创作、翻译,笔耕不辍,留下了5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和译作。他还编过报纸、办过实业、教过大学、作过行政,均有建树。不仅如此,他在地方文献的搜集与整理、研究方面也作出了突出贡献。1949年,他撰写了十五六万字的《说成都》,详细考证成都史实和风土人情,直至逝世前几年,还在继续考证、研究成都历史、文化,撰写了《话说成都一条街》《话说成都城墙》等,并还准备写《话说成都的河流》《话说成都茶馆》等。这些都是李劼人研究地方历史、地理、文化的代表性作品,对研究成都的历史、地理、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对此,人们并没有加以足够的重视、研究,本文尝试探讨李劼人对地方文献的贡献。
一、地方文献的搜集与研究
李劼人一生都坚持不懈地搜集和收藏图书、典籍,他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学养,使他的收藏具有别具一格的质地和特别的意义。据四川省图书馆编制的《李劼人先生捐赠书目(线装书部分)》来看,李劼人收藏古籍线装书,格外重视四川地方文献的搜集。在他的藏书中,有近抄本明代张士雍《成都记》、清刻本《蜀典》等,均为内容上记述四川、成都地方史事的文献;有四川历代作家如杨慎、李调元、龚向农、廖季平等人的著作,作为本土作家、文人,他们的作品都是重要的地方文献;还有成都尊经书院、志古堂、存古书局和四川其他地区刊刻的图书版本,从文献印刷地和印刷者方面看,也是不可多得的地方文献。李劼人收藏这些典籍的目的不是遗留给子女,作为私产,而是全部捐献给了公共图书馆和博物馆。张秀熟以其对李劼人及其藏书的充分了解,阐释了李劼人收藏线装古籍的要旨:“顾所藏故书,旁及四部,版本兼收并蓄,尤多四川各州邑刻本,既见其文学素养之植根深厚,而拳拳于乡土文物之保存,与所藏书画同一苦心造诣。”由此可见,李劼人注重收藏记述四川史事的著作和四川历史人物的论著及四川地方刻本,具有系统搜集四川地方文献的特点。这于保存四川地方文献功莫大焉。
李劼人除了通过多种渠道搜集地方文献、资料外,还仔细整理,进行考证研究。李劼人在《风土什志》上发表过《旧帐》(上、下)、《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系列文章、《说成都》之《二千余年来成都大城史的衍变》等。《旧帐》(上、下)抄自李劼人外祖父杨家“家存的一本旧帐簿,所记的,并非日常流水,乃系一百余年前一桩办大丧事的用帐;而且不只是用帐,还有席单,还有祭文”。这是一篇最完整的风土文献,所描写的丧仪,是当时办丧事的真实写照,更是今天人们了解当时习俗的珍贵的第一手文献资料。李劼人煞费苦心再次抄录,并写下篇幅不小的按语,目的就是留存一份“生料”,供后来者研究百年前一般小布尔乔亚的人生状态和生活情形。由此可以见出李劼人搜集乡土民俗材料的苦心。《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是李劼人研究多年写成的作品,约十五六万字。虽然号称“中国人之衣食住行”,但李劼人向读者“声明”:“因为我是成都土著,游踪不广,见闻有限,故每每举例,总不能出其乡里,至多也在四川省的大范围内”。这就明确告示人们,《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其实是中国人衣食住行的四川、成都篇,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其地方文献价值极高,尤其对于研究四川饮食文化是不可缺少的文献资料。
李劼人特别重视成都历史、地理、文化的研究。1949年初夏,李劼人经过多方搜求资料,参考文献百余种,进行系统梳理,撰写成《说成都》,对于成都史实和风土人情有详尽的考证和介绍。全书分为:一、说大城;二、说少城;三、说皇城;四、说河流;五、说街道沟渠,共五章节,约十六七万字。之后,李劼人在重写《大波》的间隙又几经改写,增补说名胜古迹、说特产等,直到1960年前后才定稿。这是一本比较系统的研究成都历史、地理、文化的著述。只是该书手稿不幸于“文革”中散佚,现在我们不能看到“全豹”,殊为可惜。好在《说成都》之《二千余年来成都大城史的衍变》在1949年10月15日《风土什志》第三卷第二期上先行刊载过,我们可以见斑知豹。之后,李劼人继续考证、研究成都历史、地理、文化,撰写了《话说成都河流》《话说成都一条街》《话说成都茶馆》《话说成都城墙》等。可惜,这其中一些文章的手稿遗失了。《李劼人选集》第五卷所收《成都的一条街》是根据《话说成都一条街》手稿抄写的。《话说成都城墙》一文现存有未完手稿15页,经王世达整理发表在《成都文物》1991年第2期。成都市城市基本建设档案馆藏有李劼人《成都历史沿革》一文的他人抄写手稿,经易艾迪整理发表在《成都文物》1991年第2期。这些文章史料翔实,并有创见,表现出李劼人对地方文献研究的深入和无比的热爱。
李劼人执著于地方文献的搜集、研究是受到巴蜀文化的史传传统的影响。四川历代都注重地方志、人物志、风土志、民俗志的编修工作。从汉代扬雄开始,代有传人,直到民国时期,四川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搜集、整理地方文献的传统。李劼人深受蜀中治史传统的影响,其搜集、整理、研究古籍的方法,在继承和吸取前人成功经验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同时,他把这些研究成果广泛而准确地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对蜀中地理景观、人文景观等加以生动、详细、完整的描述,使得那些逝去的事物得以“情景再现”,以致郭沫若称其小说为“小说的近代史”、“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
二、小说具有地方文献价值
李劼人的艺术本源,存在于四川的乡土乡音中。他始终保持着对巴蜀历史、地理、文化的浓厚兴趣,在小说中大量描绘巴蜀地理景观、人文景观,甚至不惜篇幅考证、分析巴蜀名胜、物产的历史、传说,其乡土文献知识之广博、丰富,新文学史上无人可以与之媲美,说他的小说是四川尤其是成都的百科全书并不过分。所以李劼人不仅是作家,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杰出的“方志”专家。现在的成都人要想形象而生动地了解过去的成都,阅读李劼人的小说是最佳途径。李劼人的小说早已成为形象化的地方文献,隗瀛涛的《四川保路运动史》《辛亥革命与四川社会》等著作引用李劼人小说《大波》的描写作为“支撑材料”就是明证。
《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既是故事性强、生动曲折的连续性长篇小说,也是可读性很强的川西乃至整个四川的近代史、风俗史、文化史。小说用艺术的方式全面、生动、真实地描述了四川的近代历史风云和丰富多彩的民俗风情,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和生活的全景。李劼人根据故事的需要把发生在成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和历史人物信手拈来,编织在小说的网络中,并作出恰当的介绍和描述。成都四圣祠、郫县三道堰“打教堂”、红灯教扑城、保路运动等四川近代重大历史事件,蒲殿俊、罗纶、张表方、尹昌衡、周善培、赵尔丰、端方、廖观音等历史人物,都巧妙地融入到小说的故事情节中,既反映了时代的面貌,又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李劼人在小说中还记录、描写了成都的民间传说、地方曲艺、名胜古迹、节日文化等,成为珍贵的地方文献。民间传说如天回镇的传说、青羊宫的传说;地方曲艺如川剧、清音等;唱川戏的茶园如悦来、万春、可园等;名胜古迹如满城、皇城、青羊宫、杜甫草堂、望江楼、百花潭、文殊院、武侯祠等,都如实道来,极似写真。此外,小说中涉及的地名都是成都及周边的真实地方,科甲巷、东大街、督院街、西御街、暑袜街、总府街、柳荫街、下莲池、天回镇、青羊场、牛市口、安德铺、犀浦、两路口、崇义桥、文家场、新繁县、彭县、郫县、温江、崇庆县等,小说中的描写显然有助于研究这些地方的发展演变。作品中四川地区的节日活动得到了形象的记录,清明节、端午节、春节、中元节、霜降节,还有成都特有的“节日”活动,如赶青羊宫、赶东大街、逛劝业场、打李子等,都有形象、细致的描绘,可以说李劼人小说是四川节日文化的展览会。这些地方文化的描述,既营造了故事氛围,又增加了知识性,更重要的是,李劼人的描写真实、准确、详细、完整,使其小说文本具有地方文献价值。
李劼人小说还生动、细致地记录了成都日常生活中的风情习俗、各种事物和四川话,事无巨细,娓娓道来,成为“龙门阵”式的地方文字记录。对郝又三的传统婚礼、周宏道的新式婚礼、顾三娘子的农家丧礼、郝太太的官家丧礼,李劼人进行了详细的描写,记录了清末民初川西坝子的婚嫁习俗和丧葬习俗,成为成都民俗的活化石。小说中还以较大篇幅介绍成都的各种零碎吃食,比如成都白片肉,从猪的产地、猪的毛色、饲养方式到制作过程、成品味道,一一介绍,生动详细,超比地方志。其他如淡香斋的点心、都益处的肉包子、万福桥的陈麻婆豆腐、皇城坝的担担面、冒结子、“两头望”、“十二相”、强盗饭、叫化子鸡、毛肚肺片等极具地方特色的小食,也有细致介绍,引人口中生津。对具有地方特色的交通工具(如鸡公车、轿子、马车、东洋车、黄包车、长途汽车等)、生活用品(如郝公馆的生活用具、兴顺号杂货铺的陈设等)等也是津津乐道,娓娓细述。李劼人用了大量的四川方言、谚语、俚语、民谣,如“背时”、“伸抖”、“出脱”、“打捶”、“秋风黑脸”、“抓屎糊脸”、“一肥遮百丑”等, 读了令人感到亲切、自然、真实,身临其境,诚如郭沫若所说“中用四川土语,尤倍觉亲切”。这些土语是四川方言特别是成都话的书面记录和整理,尤其是李劼人给土语加上的注释,是研究四川话的珍贵语言材料。一句话,李劼人小说中的这些描述、记录成为现在研究成都历史、地理、文化、民俗、语言等极为重要的参考资料。
李劼人之所以能够轻车熟路地把握时代风云、社会面貌和巴蜀文化特征,创作出如此真实、精确,具有文献价值的文学作品,基于他对故乡的长期关注、观察、体验和研究。正如张秀熟所说:“辛亥革命虽然是他亲身经历,又有直接的闻见,但他为了资料真实,仍尽力搜集档案、公牍、报章杂志、府州县志、笔记小说、墓志碑刻和私人诗文。并访问过许多人,请客送礼,不吝金钱。每修改一次,又要搜集一次,相互核实,对所见所闻,天天还写成笔记,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又整理有‘人物纪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劼人的小说做到了“时代及环境的刻画均逼真”,“把过去了的时代,活鲜鲜地形象化了出来”,成为“小说的近代史”,至少是“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这是李劼人对四川、成都地方文献的独特贡献,至今无人能比。
三、创办刊物留存地方文献
李劼人俨然是一位“地方志发烧友”,对巴蜀的风土民情、名胜风物有着强烈的兴趣和特殊的情感。他有意识地要记录四川的风土民情、名胜风物。他把自己创办并任社长的刊物取名为《风土什志》,把自己主编的报纸副刊取名为《华阳国志》。这都表明他办报刊的兴趣和目的。这是两份植根成都的人文地理刊物,从所刊文章和编者语可以看出编者和作者们宽广的文化视野和非凡的学术抱负。“《风土什志》集中了当时的一批一流学者,其文采风流,令人神往。可见出成都当时的文化出版的一般情况,如材料、印刷、发行、广告等,是难得的社会文化史和社会经济史的材料。”从李劼人个人方面看,编辑、出版报刊是其为地方文化作贡献的又一方式。正如《风土什志?发刊旨趣》所说,本志的性质为“研究各地人生社会既往与现实的人文地理及地理知识,搜集各方风土人情资料,作详确广泛的调查报告,且客观的描述当时社会环境,阐述其衍变等历史与地理的因果关系,作现实问题之参考”。其收集、整理、研究、利用地方人文地理资料的宗旨非常明确,充分说明了李劼人致力于留存地方文献的执著。
在《风土什志》创刊号里,刊载了钟禄元的《东山客族风俗一瞥》、谭英华的《峨边倮倮社会》、邵潭秋的《峨嵋三游谈》、陈寄生的《大凉山的边缘》《四川神话?杜鹃与乌龟》等几篇关于巴蜀人文地理、风土民情的文章。第一卷第四期刊载有王庆源的《成都平原乡村茶馆》、谦弟的《川西情歌》、吴鼎南的《成都惠陵?昭烈庙?武侯祠考》(上),都是描写川西坝子的自然人文景观。第一卷第五期续刊了吴鼎南的《成都惠陵?昭烈庙?武侯祠考》(下),还特别推出了李劼人的《旧帐》(上)。第一卷第六期续刊了李劼人的《旧帐》(下),同时登载有周太玄的《锦屏山下》、冯汉冀的《明皇幸蜀与天回镇》、钟树楠的《重庆的宠儿——南温泉》、张蓬舟的《司马相如》等关于巴蜀人物、文化、习俗、地理的文章。
在之后的《风土什志》第二卷、第三卷各期中,仍然以合乎“风土人情”为主,而且依然注重巴蜀地方文献的记录、整理,热情不减。相继刊载有叶鼎洛的 《秦蜀行脚》,叶浅予的《西康履痕》,魏尧西的《邛窑》,洪钟的《黄龙寺——自然的宠儿》,潘泰勋的《岷江船夫曲》,王冰洋的《成都琴书文词研究》,方文培的《峨眉山之珙桐与木瓜红》,洪钟的《四川古史神话之蠡测》,车辐的《杂谈四川的洋琴》,张保生的《青城山》,裴君牧的《四川民歌》等,包含了民俗学、历史学、地理学、生物学、社会学、艺术学等丰富的内容,是难得的风土文献资料,为我们现在了解和研究巴蜀历史、地理、经济、文化、民俗、艺术等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宝贵参考资料。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风土什志》的两期特刊和李劼人的文章。第二卷第五期为《赵尧生先生纪念特辑》,辑中纪念文章反映了蜀中宿儒荣县人赵熙(字尧生,号香宋)的生平、事迹。第二卷第六期为《刘豫波先生纪念特辑》,辑中纪念文章对蜀中名师双流人刘豫波(刘咸荥,字豫波)的思想、言行有极深刻的剖析。两辑特刊都为人们留存了蜀中名士的音容笑貌、人生行迹,是殊为难得的乡贤传记资料。而李劼人自己的《追念刘士志先生》《敬怀豫波先生》《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系列文章,《说成都》之《二千余年来成都大城史的衍变》都刊载在《风土什志》上,对蜀人蜀事的热切关注,由此可见。李劼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老成都”,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终其一生,李劼人不愧是四川地方文化最突出的保存者和最杰出的表现者,为人们了解和研究四川历史、地理、经济、文化、民俗、艺术等留存了不可多得的宝贵文献资料,为地方文献作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