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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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尾声(4)

夜晚来临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看着一群又一群的萤火虫在墓地上空飘来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地深了,山风也有了一些凉意。

王玥便在暗中瞅了瞅正在痴痴迷迷打盹的高吉龙说:"老头子,要不就歇了吧。"

高吉龙听了这话,脑子清醒了一些。

"困,你就先歇吧,我想再坐会儿。"高吉龙这么说完,便又在烟袋锅里装满了烟,划着火柴点燃,"叭嗒、叭嗒"地吸着。

"人老了,觉也少了,打个盹也就精神了。"王玥瘪着嘴说。

"我是不想睡,一睡就做梦,老是梦见过去的一些事。"

"哎——"

"不知咋的了,我一做梦就梦见那片林子,老是那片林子。"

王玥听了这话,低下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们都在哭,他们跟我说,他们想家,要回来,你说这事。"

王玥的眼睛潮湿了,又有了泪要流出来,她怕老头子看见,忙在脸上抹了一把,最近这几年也不知咋了,她老是想哭,想着想着泪就流出来了,惹得老头子一次次说她:

"你看你,咋像个小姑娘似的,说哭就哭。"

她不想哭,可是总是忍不住,说哭就能哭出来。

她最近也总是在做梦,每次做梦总是梦见自己小时候的事,她那时还是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穿着绚丽的裙子坐在父亲的腿上,父亲在一遍遍给她讲老家的一些事。老家,四季如春的老家,吊脚楼下长着两棵老槐树,老槐树飘着花香。还有三月的泼水节,缤纷的水花在阳光下灿烂地撒着,撒出了一村人的欢乐,撒出了一年的吉祥……

再后来她又梦见父亲哭了,父亲一边哭着一边说:"你长大了,就带你回老家,咱们回老家……"

她在父亲的叙说中就醒了,醒来之后,她总觉得心里很闷,似压了一块石头,让她喘不上气来。

好半晌,她才缓过一口气来,突然就有了向别人倾诉的愿望,她推了推身边的高吉龙说:

"老头子,醒醒。"

高吉龙就睁开眼,转过身,冲着她问:

"咋,又做梦了?"

老头子这么一问,她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只是想哭,于是她就哽哽地说:

"老头子,我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也没给咱生养个孩子。"

"唉,说那些干啥,这咋能怪你。"

多少年了,他们一直在生不生孩子的问题上说来说去。

在他们还算年轻的时候,他们共同努力过,结果都失败了。是那片该死的丛林造成了他们今天这种结局。

"怪谁呢,这能怪谁呢?"他总是这么安慰她。

她觉得对不住他,对不起自己,想一想就又哭,哭来哭去的。

他就说:"你看你,跟个小姑娘似的,咋就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听了这话忍着,却忍不住,眼泪止不住,不住地往下流。她也不知自己咋就有那么多的眼泪,流了这么多年,仍是流不完。

"昨晚我梦见老林子里开满了花,一串一串的,还有许多果子,吃也吃不完。"高吉龙这么说。

"你别瞎琢磨了,要睡就踏踏实实地睡,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她这么劝慰着。

"其实,我也不想瞎琢磨,可老是管不住自己。"

"唉,——"她又叹了口气。

接下来,两人就许久没有话说,他们目光一飘一飘地去望墓地上那群飘来飞去的萤火虫。

"我一看见这些坟吧,就想起了他们。"高吉龙这么说。

她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人。

他们,他们,还都好么?

"收音机里说,少帅要回老家来看看,不知他到底能不能回来。"他喃喃着。

她想起来,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听收音机,收音机里的确说;少帅要回来看一看。

那一夜,她发现他整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夜。

他又想起在少帅身边时的岁月。

"你说要是当年东北军不去关内会咋样?"她这么问。

他闷着头不语,"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半晌,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她就不语了,又试探着问:

"要不,就回去歇吧?"

他不动,也不语,仍"叭嗒叭嗒"地在吸烟。吸了一气,又吸了一气。

"歇就歇吧。"

他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发现她坐在那没动。

她向他伸出手说:"老头子,拉我一把,咋就站不起来哩。"他走过来,搀了她一把,两个人绊绊磕磕地向屋里走去。

"见鬼了,我一闭上眼就想起那片林子。"他们躺下后,他这么说。

"唉——"她叹了声,很无力。

他终于睡着了,结果又一次梦见了"他们"还有那片林子,林子遮天掩日,没有尽头。

很快,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窗外西天的北斗星正映入他的眼帘,当年,他们就是看见了它,才找到了北方的,他们一路向北走来,结果就走到了今天。

此时,他望着北斗星鼻子有些酸,眼窝子也有些热。

他恨恨地想:这是咋了,自己咋跟个娘儿们似的。

结果,他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他怕她看见,用被子蒙住了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

半晌,他又睡着了,这次他又梦见了自己年轻那会,仍是在丛林里,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几乎是在牵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小小的,攥在他的手里,那么软那么柔。那时,他好像一点也没体会到这些,现在他才有了体会,在梦里体会了一次那时的一切,多么美好哇。他笑了,在梦里笑出了声。

又是一天早晨,他醒了,见身边的她没有动静,他先披衣坐了起来。

他说:"该起了,吃过饭,咱还要锄草呢。"

他这么说过了,见她依然没有动静,他瞅了她一眼,看见她仍睡着,脸上挂着少见的笑,他不忍心打扰她的好梦,独自轻手轻脚地起了炕,等到他做好饭时,她仍没起来,仍是那么笑着。

他说:"你笑啥咧——"

说完去拍她的额头,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他叫了一声,便僵僵地立在了那里。

她去了,她在梦中去了,她是微笑着离他而去的,她在梦中梦见了什么,他真想问问她。他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伏下头,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这次哭得很痛快,也没有责备自己,她去了,没有人能够看见他娘儿们似的哭泣。

她真的去了。

她伴着他走出了丛林。

她伴着他走过了怒江。

她伴着他走过山海关。

她伴着他度地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她伴着他一直到老。

……

她离开了他。

他为这一切哭泣着。

又是一个下雪的季节。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白了墓地,白了这一方世界。

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提着扫把在扫着这片墓地。

"沙沙——"

"沙沙——"

墓地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很快又被飘舞的雪花覆盖了,他仍在不停地扫着。

"沙沙——"

"沙沙——"

他一边扫一边自言自语:"你说我咋就老做梦哩,咋就走不出那个梦哩。"。

他这么说过了,听见没人回答,他清醒了过来,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突然,眼泪就流了下来。

半晌,他又在扫。

"沙沙——"

"沙沙——"

一声又一声。

他的背更驼了,腰更弯了,雪落满了他的身上,厚厚的,沉沉的。

"这雪,咋就下个没完没了呢。"

一股风把他刚说出的话吹散了,随着雪花零零散散地飘向了墓地。

后来,他就坐了下来,伴着墓地,伴着白雪。

他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墓上扫过,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年了,他不知望过多少遍了,他对它们倾诉过,倾诉过那片丛林,说过留在丛林里的弟兄,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说着,在心里说着。

昨夜,他做了一夜的梦,梦当然离不开那片丛林,李双林、牛大奎、童班副、刘二娃、姜小子……他们一个又一个向他走来。他们围住他说:"回家吧,营长,你带我们回家吧。"

他们还说:"我们在这里水土不服哩。"

他们又说:"我们想家哩,想家乡的雪,想家乡的雨,想家乡的春夏秋冬。"

后来他的梦一下子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都离开了他,他再也看不见他们了,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营长,你不管我们了?"

"营长,我们一直向北走,咋就走不到头呢?"

"营长,我们饿呀——"

"营长,我们实在走不动了。""营长,我们想家呀——"

他听着他们的一声声呼喊,他哭了,很起劲地哭,哭着哭着就把自己哭醒了。

醒来之后,梦境里的一切,依仍在眼前浮现,仿佛他仍在丛林中,仍在梦中。

雪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墓地里,他已成了一个雪人。

他眼前的丛林依然清晰可见,眼前飘舞的不是雪,而是无边无际的丛林,一支踉跄的队伍,行走在丛林里,他们在向北方走,一直走向北方。

北方是他们的家园。

北方是他们的归宿。

他走在弟兄们的中间,他们一直在向北。

雪飘着,下着,纷纷扬扬的。

他坐在雪中,成了一尊雕像,他在白雪中永恒地守望着,他在等待弟兄们的灵魂走进故乡的风雪里。

雪就越下越大了,这是弟兄们的灵魂么?

这是弟兄们的哭泣么?

这是弟兄们思乡的歌谣么?

这是故乡的雪呀。

雪落在北方,静静的,悄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