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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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北方(2)

他发现中国官兵对他并不那么友好和尊重,自从走进丛林这种敌视越来越明显了。在内心深处,他瞧不起中国人,更瞧不起这群中国士兵,他在心里骂他们是猪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白色人种才是高贵的,更可气的是,前几天他用自己的金笔和金表换一块中国士兵煮得半生不熟的牛皮,他们都不肯,这对吉姆来说,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队伍向西行走时,他看到的是生的希望,然而,队伍向北,对他来说是个打击。他不否认队伍向北走会比向西艰难。从内心来说,他很不情愿走到中国去,假若到了中国,他会彻底失去在中国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弄不好,中国士兵会把他撕着吃了。他知道,英国人戏弄了这支在缅甸的中国部队,有朝一日,中国人也许会对英国人实施报复的。他恐惧那一天的到来。

吉姆的心感到一种孤独和苍凉。

唯一使吉姆感到安慰的便是王玥,每天队伍出发时,他总要跟王玥走在一起。在这些中国人中,只有王玥能听懂他的话,更重要的是王玥已经深深地吸引了他。在他的心目中,王玥是他见过的东方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位,她恰似一脉潺潺流过的溪水,抚慰着他那颗孤独无望的心。

王玥能如此深深地吸引吉姆,是因为她接受过正统的西方教育。吉姆认为,在这群中国人中,只有王玥能和自己平等对话。她有理由站在自己一边。所以,当高吉龙命令队伍向北方行进时,他知道要说服高吉龙是毫无希望的,便试图说服王玥,让她陪伴他继续向西走,一直走到印度,去寻找他们的英国队伍。没想到,王玥竟是这么倔强,一口回绝了他。他对王玥的态度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在以前的聊天中,他了解了王玥的身世,凭王玥的身世他觉得她不会和这些中国人一样,但他没料到的是,在部队面临艰难的选择时,王玥会和那些中国士兵站在一道。

他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王玥冷着脸说:"我也是个中国人。"

他说:"可你不是……"

她说:"我是!"

他真的有些无法理解王玥的内心世界了。

王玥已经不是以前的王玥了,她的衣服和男兵一样开始变得破烂不堪,身体变得更加瘦弱,自从走进丛林经期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先是过了许久不来,后来终于来了,来了之后又不利索,断断续续的,像拉肚子。小腹有时痛疼得使她无法正常行走,饥饿已使她精疲力竭了,又加上妇女生理上的弱点,使她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双倍的努力。她细心地用藤蔓把自己破烂的衣服捆扎起来,每天清晨出发前,她都要把自己打扮一下,先是用水潭里的水洗净脸,还会对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把头发梳理一番。她每天都希望自己有一个好的心情。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早日走出丛林,走回中国去,然而,莽莽的丛林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她一天天期望下去,又一天天走下去。

每天行军时,吉姆总要和她结伴而行,刚开始她有些恨吉姆,恨吉姆这样的英国人,但在这种生死未卜的环境下,她又有些同情吉姆了。她知道,在此时此地,吉姆是个孤独的人,只有她能和他交流,在这样的绝境中,没有人互相安慰,那真会令人发疯的。

在她遇到困难时,吉姆会像个绅士似的帮助她。可恶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他们艰难地在山林中爬行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吉姆开始不厌其烦地和她唠叨英国东部小镇上他的家,他的亲人,还有小镇的风光……在吉姆一遍遍的叙述中,王玥的眼前呈现出一片异国的风景——宁静安谧的小镇,那里有阳光、草地、河流、鲜花……洁白的鸽子在蓝天飞翔,幸福的人们沉浸在温暖的阳光中。

王玥有时会问吉姆:"你为什么要来缅甸呢?"

吉姆耸耸肩,算是回答了。

王玥就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回,眼前幻想出的美丽画面一阵风似的跑了。有时她会天真地想: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哇,到处都是宁静的阳光和美妙的歌声,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呢?她又想到了亲人,战火中父母惨死前的情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回到现实中的王玥,会在丛林中用目光寻找高吉龙的身影,自从进入丛林她便开始有了这种感觉,只有看见高吉龙她的心里才踏实,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入缅才刚刚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父母死后,她只单纯地想到为自己报仇,把日本人从中国赶出去,从缅甸赶出去,让好多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可自从走进丛林,她的想法便不那么单纯了,她有了更多的体验和想法,包括跟前自己的处境,这支队伍的出路,眼下他们的目标是走出丛林,走出丛林以后呢?也许还会是战争,永无休止的战争,即便战争结束了,她还会像父亲那样开一家小小的照相馆么?这些日子,王玥被这些毫无头绪的想法折磨着。

队伍一天天地在减员,每天都有三两个士兵再也走不动了,躺在丛林里。他们就那么躺倒了,队伍再也没有能力掩埋他们,战友们只是默默地用几棵树枝把战友盖上,或者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刻下战友的名字,然后,他们又匆匆地上路了。没有人敢说,自己不会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永远留在这片丛林里。

每天晚上队伍聚在一处,清点人数时,士兵们都不说话,只是呆呆地互相对望着,看着身边一天天少下去的队伍。

高吉龙这时便会长久地蹲在一棵树旁,凝望着没有尽头的丛林,他在为那些战友难过,同时又在为这支队伍的前途担心。每逢这时,不知为什么,王玥的心就会被高吉龙牵去。她很想走到高吉龙的身边,陪他一会儿。

童班副和五个女兵走在一起,心里面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这股柔情从他的心底里喷涌而出,暂时淹没了他行军中的苦难。

每天早晨出发前,童班副都要来到昨天晚上他亲手为她们搭建的用树枝围成的小窝前,他站在那里先轻轻地咳一声,仿佛怕惊醒她们的梦。其实不用他叫,五个女兵已经醒了,但她们谁也不愿先爬起来,饥饿已使她们耗尽了全身的能量,她们即便躺在那里仍急促喘气,心脏在胸腔里空洞地响着。她们听到了童班副的轻咳,知道这是队伍出发的信号,她们搀扶着从树枝搭成的小窝里爬出来。她们最先看见的是童班副的脚,那双脚上的鞋早就磨烂了,露出长短不一的脚趾,那些脚趾又被扎烂了,感染了,此时正在一点点地往外渗着血水。接着看见童班副的衣裤,他早已是衣不蔽体了,衣裤条条片片地在身上披挂着。唯有童班副那双眼睛燃烧着幸福,放射出亢奋的光芒。

女兵们并不比童班副好到哪里去,破碎的衣裤使她们看上去千疮百孔,那里面露出了她们的皮肉,还沾着草屑。童班副的目光触及到她们的身体时,浑身上下便打摆子似的颤抖不止。女兵们一个个从树枝的窝棚里钻出来,最后走出的沈雅头发却被树枝挂住了,她叫了声,便栽倒了。女兵们想帮帮她,却手中无力动作迟缓。最先反应过来的当然还是童班副,他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无限温柔地握住了那缕被树枝挂住的头发。这时,他从沈雅的衣领看到了她裸露的肩,以及微微隆起的半个乳房。童班副的脑海里响过一片啸叫,他不知自己用什么办法摘去沈雅头上的树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站立起来的。他恍如做了一个永恒而又旷远的梦,那梦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终于,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液,深深地吸了几口小窝棚里散发出的气息,那是她们混合的气息,这气息使他陶醉。他再抬眼望去时,她们已在树丛里向他招手了,他大步地向她们走去。

童班副走在丛林里,走在女兵的前面,一双目光机警地搜寻着,他盼望着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间,能发现几枚野果。那是他最大的心愿,也是最大的幸福了。每次发现野果,他从来不先吃,而是分给她们,直到她们每人都轮流吃到了野果,他才吃。因为他走在她们的前面,每次都是他先发现野果,不管野果距离他们有多远,他一定急不可耐,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摘下野果那一瞬,他往往激动得像个孩子。他让女兵们吃野果,自己吃随手摘下的树叶,他嚼着树叶、草茎,仿佛比女兵们吃到野果的滋味还香甜。

有童班副的帮助,女兵们省去了许多体力,也能勉强吃到一些东西,她们只剩下走路的任务。向北,向北,再向北。

这一天的运气很不好,童班副没有找到几枚野果,他自己饿得眼前一阵阵地发花,绿色的山林在他眼前变得混沌起来。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走不动了。

这时有女兵们央求童班副道:"童老兵,咱们歇会儿再走吧。"

她们自从认识了童班副之后,便没有人再喊他大叔了,而是一律喊他童老兵。与她们比起来,他也的确称得上是个老兵了。她们大部分都是入缅前人的伍,而童班副已当满了五年兵了,大仗、小仗打过无数次。

童班副这时用劲地揉了揉发虚的眼睛,他看到离前面的部队并不远,有的人也正坐在草地上休息。童班副便带头坐了下来,女兵们见童班副休息了,便急不可待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们垂着头,大口地喘着气。她们此时,也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了。

朱红先是被一泡尿憋得很急,她匆忙地和身边的沈雅打了声招呼,便急急地钻进了一蓬树丛,当她解完手时,才发现胃里空洞得无着无落,她想一定要找点吃的。一路上,都是大伙在一起走,发现点能吃的,轮到她这里,还不够一口,这次,她一定要自己行动。于是,她向丛林摸去。

十八岁的朱红是名护士,对山里的野果在书本上她了解一些,知道有些野果是不能乱吃的,有的不仅有毒,严重的会致人丧命。这时,她发现了一只猴子,那只猴子很灵巧地在林丛中跳跃,她灵机一动,跟猴子走,猴子窝一般都有一些可采到的野果,这些野果既然猴子能吃,人也就能吃。她紧张又激动地跟随在这只猴子后面,果然,那是一只回窝的猴子,她三脚两步地赶过去,猴子看见了她,龇了龇牙,一点点向后退去。她已经管不了许多了,一步步向前逼去,待她看见猴子窝里果然有几个野果子时,几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这时,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蹲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朱红万万没有料到猴子会扑过来。猴子轻而易举地便把朱红扑倒了,这只是第一个回合,猴子退到一定距离,便停住了,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用攻击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和果实。情急之中的朱红,从兜里拿出了那把手术刀,她没有武器,只有这把手术刀,为了进入丛林方便,她偷偷地把这把手术刀带在了身上。这是一把外用手术刀,握在朱红手里很合适,也很顺手,她用这把手术刀冲着要进攻的猴子比划着。猴子显然没有把她手上那把小小的手术刀放在眼里,又一次英勇地扑了上来。朱红惊叫一声,出于本能,她用握手术刀的手迎击猴子,无知的猴子用胸膛撞在了锋利的手术刀上,那只猴子并没有马上死去,它躺在地上,不可理喻地望着朱红,嘴里发出一阵阵可怕的怪叫。朱红还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猴子,她真的害怕了,甚至忘记了拿猴窝里的野果子。她想马上回撤,回到女兵们的中间去。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涌来了一大群猴子。一只猴子领袖统领着这群长相不同的猴子包围了朱红,它们要对她进行疯狂的报复了。

在猴王的统领下,猴子们并没有急于攻击,而是先走到朱红近前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绕着朱红转圈。朱红此时手里已没有任何武器了,那把可怜的手术刀仍然插在那只猴子胸前,已经被不断涌出的血淹没了。

朱红只能被迫同猴子们转圈,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她不知这是猴子们的诡计,她直转得头晕目眩,最后跌倒在那里。一群猴子见时机已到,随着一声尖锐的长叫,一起冲过来,它们发疯般地撕着,扯着,抓着……朱红没来得及叫几声,便不动了。

童班副和女兵们听到朱红的叫声,再赶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面目全非的朱红,赤身裸体,浑身是血……他们只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刻,童班副震惊了,女兵们震惊了。过了许久,清醒过来的童班副把朱红抱了起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那么愣愣地站着,任凭朱红的鲜血染了他一身。终于,他踉跄着把朱红放在一棵树下,他疯了似的用刺刀砍来许多树枝,一层层把朱红"掩埋"了。接下来,他就跪了下去,满脸悲凄,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