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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野人山(2)

牛大奎暂时放弃了逃走的想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丛林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报仇雪恨,成了牛大奎唯一的想法和目标。

牛大奎决定独自留下来寻找李双林,然后一刀一刀地把他捅死,以报父、兄之仇。

王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行走在这莽莽丛林里,一旦看不见高吉龙,心里便空落得无依无傍。依傍男人是女人的天性,而王玥对高吉龙这种心理已超出了女人对男人的依傍。王玥自从见到高吉龙的第一眼开始,便觉得他们似乎已经相识许久了,莫名的亲近感,拉近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出国之前的昆明,师部的联络官把王玥带到了营部,联络官向高吉龙介绍完王玥的身份时,王玥盯着高吉龙看了好久,直到高吉龙向自己伸出了手,她还怔怔地愣在了那里,直到高吉龙笑着说:"王小姐,怎么不愿意和我握手么?"她才醒悟过来,匆忙伸出了自己的手,他们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她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哆嗦。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宽大而又有力。她的手因为激动而潮湿了,他冲她笑了笑。她望着他的笑,觉得那笑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她通体舒泰而又安宁。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缅甸沦陷,父母双双被日本飞机炸死,她只身逃回祖国,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哀愁时时伴随着她。她眼前的世界失去了光明。

高吉龙的出现,犹如暗夜里点燃了一盏亮灯,在这夺目的光芒里,一扫往日的阴晦。以前她从来也没和中国军人打过交道,回到昆明后,她曾听医院的人说过中国军人,在那些人的话语里,军人的形象并不美好,当兵的抢富、奸淫,当官的贪婪成性,吃、喝、嫖、赌、毒什么都干,那是一群乌合之众。当时她积极地报名参加中国远征军,并没有对这支队伍抱多么大的幻想。她想的是,为自己的亲人报仇,杀回缅甸去。

然而,她在高吉龙身上看到的却不是人们议论中的中国军人的形象,高吉龙在她的眼里是位标准的北方男人,方脸、浓眉、大眼、胸膛宽广。一身合体的制服、皮鞋、皮带、雪白的手套,这一切,更加衬托出男人的力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接触到的那些士兵,也不像有些人议论的那么坏,有不少士兵见了她还会脸红,羞答答的反而像个姑娘,她反而有点像个男人了。她觉得那些士兵也挺可爱的。

接下来,战争便开始了,她从来没有打过仗,要不是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仰光,她甚至连炮声也没有听到过。这可是真正的炮声,她作为一名营里的翻译,经常走在战斗的最前线,耳闻目睹的是炮火、枪声,还有鲜血。有许多女兵面对这些不是吓得痛哭流涕,就是缩在一角不知如何是好。她则相反,只要她能看见高吉龙那伟岸的身影,便什么都不怕了。

是高吉龙的沉着冷静影响了她的情绪,高吉龙在指挥作战时,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就是炮弹在不远处炸响,他也显得胸有成竹,不时地向周围的人下达着作战命令。仿佛他指挥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游戏。这一切,无疑在深深地影响甸沦陷,父母双双被日本飞机炸死,她只身逃回祖国,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哀愁时时伴随着她。她眼前的世界失去了光明。

王玥随部队行军打仗,并没有她更多的事。更多的时候,她只充当英国顾问吉姆和高吉龙的翻译,吉姆传达的是英方长官的指示。英方长官远远地躲在后方,遥控指挥着战争。英方长官的命令往往与现实局面不符,这就引来了吉姆和高吉龙之间无休止的争吵。每次他们争吵时,她感情的天平总是偏向高吉龙一方,因为她觉得高吉龙是对的。吉姆总是气得浑身发抖,扬言要到中国最高指挥部去告高吉龙的状,要求中国长官撤了高吉龙的职。

王玥一来到这个营,便从士兵话语里了解到这支东北军队伍的处境,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西安事变",更不知蒋介石部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还是感受到了,这支东北军的部队,像没娘的孩子,处处受到冷遇和不公正的待遇,她经常听到士兵们在骂他们的团长、师长,骂其他的部队,说他们是一群狗娘养的,不把东北军当人看。

吉姆威胁着要告高吉龙的状,她着实为高吉龙担着心,她怕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真的会使高吉龙处于不利的地位。每次,吉姆和高吉龙吵完架,她总是要劝吉姆。为了缓和吉姆和高吉龙的关系,她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话都说了,在她的劝说下,吉姆的态度一点点地和缓了过来。吉姆一高兴便让王玥陪他喝酒。那是一种红色的英国酒,王玥喝在嘴里感到又苦又辣,为了让吉姆高兴,每次她都陪着他喝那么几小口。

吉姆喝酒的样子是很豪爽的,杯子里差不多倒满了酒,像喝水似的一口口地喝下去。吉姆一喝酒却是兴高采烈的,衣扣解开,露出胸毛,然后大谈大英帝国的伟大,说中国人个个都是猪猡。王玥非常讨厌吉姆说话时的口气,更讨厌吉姆说中国人的坏话。吉姆每每说到这似乎看出王玥不高兴了,便用英国人恭维女人的方式夸奖王玥如何如何的漂亮。有一次,吉姆趁着酒劲,还强行着要亲吻王玥,被王玥愤怒地推开了。

有一次,却被吉姆得逞了。那是一天早晨,王玥在一条小河边洗脸、梳头,吉姆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从背后抱住了她,毫无章法地乱亲起来,直到王玥大叫几声之后,吉姆才放手。

王玥跑了,她迎面却碰上了走过来的高吉龙,高吉龙显然是被王玥的叫声吸引过来的。他一看眼前的场面,便什么都明白了。王玥一看到高吉龙便停住了脚,她感到很委屈,眼中噙着泪水。

高吉龙看了她一眼便向吉姆走去。吉姆从高吉龙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来意,便举起双拳拉出了一副拳击的架势并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高,你的不行,回去吧。"高吉龙一点点地向吉姆逼近。高吉龙突然抬起了一条腿,凌空向吉姆扫去,只一脚吉姆便倒下了,高吉龙吼了一声:"滚,你这条狗。"吉姆果然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走了。

王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担心吉姆会在暗地里对高吉龙报复,她也把自己的担心说了,高吉龙却说:"把老子逼急了,先毙了他!"

出乎高吉龙的意料,吉姆并没有报复,相反的却比以前老实多了,表面上他对高吉龙也客气了一些。王玥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部队撤往丛林以前。

王玥越来越觉得,不仅自己不能没有高吉龙,就是这支队伍也不能没有高吉龙。她坚信,只要高吉龙在,再苦再险,他们也能走出密林,走回到自己的祖国。

看到女人和男人一样在这丛林里受苦受难,童班副的心就疼。

他对女人的这份情感,完全来源于嫂子。在童班副的眼里,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童班副自打生下来便不晓得母亲长得是什么模样,他一岁那年死了爹,爹是给大户人家干活累死的,母亲是病死的。哥哥比他要大十几岁,是哥哥用一双粗糙的手把他一天天地拉扯大。哥哥无疑是个好人,老实、本分、木讷。童班副有时一天也听不到哥哥说一句话,别人更难得听到哥哥的话了,邻人便给哥哥起了个别号——"活哑巴"。

哥哥在二十五岁那一年娶了嫂子,说哥哥娶了嫂子不太确切,应该说,哥哥和岭后的另外一男人共同娶了嫂子,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了,是个聋子。

哥哥穷,那个聋男人也穷,两个穷男人便共同娶了一个女人。在童班副的老家这种事很多,没人笑话,很正常。

嫂子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穿着红袄,脸也是红的,像西天里燃着的晚霞。他愣愣地看嫂子,是嫂子先跟他说的话,还用那双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那时,他真想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地待过他。最后嫂子就蹲在他的面前笑着说:"丑丑,叫俺嫂子。"他憋了半晌,用哭声叫了声:"嫂子——"嫂子把他的头抱了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前,嫂子的胸膛又温暖,又宽厚。他哭了,眼泪鼻涕都弄到了嫂子的红袄上。

哥哥仍是一声不吭,闷着头坐在门槛上,一口口地吸烟,烟雾罩住了他的脸,硬硬的僵僵的。

接下来嫂子便开始做饭了,家里穷没有更多的粮食,他们只能喝粥。喝的虽是粥,童班副却喝出了与以往不同的香甜。哥哥喝得呼呼有声,他也喝得不同凡响,喝出了一身一头的汗,嫂子也喝,却斯文多了。嫂子停下来抿着嘴瞅着他哥俩笑。

哥哥也笑,表情仍硬硬的,僵僵的,眼里却在冒火,童班副觉得挺可怕的。

吃过饭,天就黑下来了。嫂子和哥哥就进了大屋,以前的大屋他和哥哥一起睡,自从有了嫂子他就只能睡在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了。他睡不着,瞅着漆黑的屋顶想着嫂子。

嫂子先是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接着嫂子的叫声就一塌糊涂了。他不明白嫂子为什么要叫,嫂子的叫声很湿很含糊,说不清到底属于哪一种。他认为是哥哥在欺负嫂子,他想去帮嫂子,但他不敢动,就那么挺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嫂子终于不叫了,只剩下大声地喘,后来喘也平息下来了,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看嫂子的脸,希望在嫂子的脸上看到异样,可嫂子的脸一如既往,嫂子的眼睛里似乎比昨天多了些水气,脸更红了,嫂子一直抿着嘴冲他笑,他放心了。

从那以后,夜晚的嫂子仍发出那种很湿润的叫,一切都习惯了,正常了,偶尔听不到嫂子的叫,他反倒睡得不踏实了。

嫂子做的粥仍然那么好吃。白天,哥哥下田做活路去了,他和嫂子在家,嫂子忙里忙外的总没有空闲的时候,嫂子把家里所有该洗的都洗了,然后坐在窗下飞针走线,为他和哥哥缝补那些破烂的衣衫。

童班副十岁了,虽无法下田做活,但他要上山拾柴,把一捆又一捆树枝送到家里,远远地望见了嫂子,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安宁和舒泰,有了嫂子的家,才是完美的家。那一段日子,他特别爱回家。

时间过得很快,月亮转眼就缺了。嫂子是月亮圆的时候,走进家门的。嫂子走那天,是他送去的。那天早晨,哥哥坐在门槛上又开始闷头吸烟,脸上的表情依旧僵僵硬硬的。

嫂子说:"他哥,我该走了。"

哥哥不说话。

嫂子又说:"补好的衣服都放在柜子里了。"

哥哥还是不说话。

嫂子还说:"你们哥俩都别太累了,干不动活就歇歇,千万别伤着身子。"

……

他站在一旁听了嫂子的话,心里难受极了,嫂子那一句句妥贴的话,仿佛不是说给哥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