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即便向来反对精神分析的医生们也已然承认了性的节制与焦虑密切相关。不过,他们仍然试图歪曲这一关系,认为那些人原本就胆小谨慎,在性生活中也难免小心翼翼。但是,在女人那里我们发现了绝对相反的证据,她们的性的机能本质上处于被动,其性事的进行全由男人的行动而定。一个女人若是越喜欢性爱而越有满足的能力,那么对于男人的虚弱或不尽兴的交媾越易于表现出焦虑;而那些于性事无甚兴趣者或性要求不强的女人,尽管所处的情境相同,倒不至于出现严重的后果。
在今天,一般的医生都热心主张性欲的节制或克制了,不过,原欲若是不能获得满足,它一方面要求发泄,另一方面却无法转移升华,那么所谓的节欲也只能成为引起焦虑的条件。而对于是否致病,常常只是一个量的成分问题了。我们先抛开疾病不谈,仅就关于性格的形成来看,也不难发现节欲和焦虑及畏缩常如影随形,无所畏惧、富于冒险的精神,反而常与性的需要的自由宽容有连带的联系。这些关系虽然因受文化的多方面影响而有所改变,不过对一般人而言,我们不可否认的是,焦虑与节欲之间有密切的联系。
许多证据都表明原欲与焦虑在先天上的关系,不能在此细述。例如,在青春期或停经期,原欲的力量变得异常强大,必然会对焦虑产生重大影响。有许多的兴奋状态中,都能发现性的兴奋与焦虑相混合的现象,以及原欲的兴奋最终被焦虑所代替。因此,它所接受的事物通常具有双重性:第一,增加的原欲没有满足的机会;第二,是仅属于身体历程的一个问题。我们至今尚不了解焦虑所由起于性欲的原因何在;我们只好说,性欲消失了,焦虑的情绪随之产生。
第二,我们通过对心理性精神病特别是癔症的分析,可以发现第二条线索。要知道,焦虑常常是癔症的一种症候,空泛性的焦虑可以长期地存在或者在病发时表现出来。患者说不出究竟害怕什么;因此,便用化装作用与最可怕的对象联系起来,例如,死亡、疯狂和灾难等。假如对其焦虑或与焦虑相随而来的症候所发生的情境进行分析,我们常不难发现是哪种正常的心理路程被横加阻挠,最终为焦虑所代替了。或者说,我们可以想象潜意识的历程摆脱了压抑作用大摇大摆地进入意识里。在这个历程中,本应出现一种特殊的情感,如今奇怪的是,无论这种伴随心理路程进入意识的情感是什么都将被焦虑所替代。如果我们面前有一种歇斯底里性的焦虑,那么,潜意识里与它相当的情绪,也可为一种性质相似的情感,例如,忧虑、羞愧及困惑不解;也可为一种“积极的”原欲的兴奋,也可为一种反抗的、攻击性的情绪,譬如愤怒。因此,在其相当的观念内容被压抑作用所控制的时候,焦虑简直成为了一种通用的钱币,被当做了所有情感的兑换品。
第三,一些患者的症候因为采取了强迫性行为似乎可以避免焦虑,这些患者能够为我们提供第三条线索。假如我们禁止他们,不让他们做这些强迫性的动作如洗手或其他仪式等,或者他们自觉取消一项行为,那么,他们将难免受到极其恐惧的压迫,强迫着他们去做这些动作。我们明白患者的焦虑隐藏于强迫性的行为背后,他们这样做,完全是要逃避一种恐惧的情感。因此,我们也发现一种大致相同的关系,那就是压抑作用的结果,或是产生一种单纯的焦虑,又或是产生了混合性的焦虑,也可以产生一种没有焦虑的病症。从抽象上讲,如此便能够主张症候形成的目的不过是在于逃避焦虑的发展。于是,关于精神病的问题,焦虑的地位显然非常重要。
我们对于焦虑性精神病的仔细观察,可得出下面的结论:原欲在失去了自身正常的应用之后便足以引起焦虑,实际上,这种过程是以身体历程为基础的。由癔症以及强迫性精神病的分析中,还可得出另一种结论:引起焦虑的原因,还在于心理的抗拒作用导致原欲丧失正常的应用。所以,关于精神病的焦虑的起源,我们所知仅此而已。尽管仍然不太明确,不过要想增加我们在这方面的知识,现在还没有好办法。我们第二步的工作在于获悉精神病的焦虑与真实的焦虑之间关系如何,似乎更无从入手了。也许有人觉得这两件事无可比拟,不过病态的焦虑的情感与常态的焦虑的情感确实难以区分开。
我们想求得的这种关系,可以借用自我与原欲的对比关系来解释。焦虑之所以发展乃是自我对于危险的反应及逃避前的准备,这些我们都已了解;现在,我们更进一步来推理,假如自我在精神病的焦虑中,也企图逃避开原欲的要求,并且用对付体外危险的办法来应付体内的危险。如此一来,“若有所虑必有所惧”的假说便得以证实。不过,这个比喻尚不止于此。正如逃避外界的危险时肌肉瞬间紧张起来,结果便可站稳脚跟采取相当的防御之策,现在,精神病的焦虑的发展使得症候终至形成,那么焦虑便有了稳定的基础了。
至此,如有不易了解之处自然别有所在。原来焦虑的目的在于使自我逃开原欲,也就相当于焦虑的起源则在原欲之内,未免太过晦涩难懂了,不过我们必须牢记,某人的原欲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当然不能视为身外之物。这便是焦虑发展中的“形势动力学”的问题,且至今尚未加以解释:例如,究竟是哪种精神能力受损耗了?或是说这种精神能力属于哪种系统?目前,我们不能对上面的问题予以答复;不过我找到另外两种线索;于是,我们要引入直接的观察和分析的研究以有助于我们的推论。如今,首先在儿童心理学中找到焦虑的源头,然后讨论依附于恐惧症的精神病焦虑的起源。
在儿童心理学中,忧虑心理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我们很难推定它究竟属于真实的或精神病的焦虑。我们在研究了儿童的态度之后,发现这两种焦虑的区别确实成了问题。一方面,儿童对陌生人、对新奇的对象及情境产生害怕心理不足为奇。只要想想他们的柔弱与蒙昧,就不难理解了。所以,我们认为儿童有一种强烈的真实焦虑的倾向;假设这种倾向来自遗传,也不过是由于它合于实用的要求。儿童就像是对史前人或现代原始人的行为反复重演,这些人无知而又无助,对于新奇的甚至是许多熟悉的事物都有着一种恐惧的感情,不过这些事物对于我们已不再可怕了。假设儿童的恐惧症至少部分可视为人类发展初期的遗物,这也正符合我们的期望。
关于其他方面,我们尚有两件事不可忽视:第一,儿童的焦虑各不相同;第二,假如小孩子们对各种对象和情境都畏惧异常,那么长大时常会转变为精神病患者。因此,真空的焦虑若过分,便成为精神病倾向的一种标志了。而且焦虑心理较之神经过敏更为原始;因此,我们得出以下结论,儿童及其成人之后所经历的对原欲力量的畏惧,皆因为他对于任何事都感到恐惧。所以,焦虑起源于原欲的假说是不能成立的;并且根据我们对真实的焦虑条件的研究,在逻辑上,自然得出下面的结论:对于自身软弱无助的意识,即阿德勒所谓的“自卑感”,假如成年之后仍然存在,便转变为诱发精神病的根本原因了。
这一结论既简单又好听易解,我们便不得不多加注意了,我们用以研究神经过敏的观念也因此而动摇了。这种自卑感及其焦虑和症候形成的倾向,好像确实可延续至成年,不过,至于在特殊的病例中出现了“正常”的结果,我们难免要多费一番口舌了。但是,对于儿童的焦虑心理的严密观察及分析,我们将有何收获呢?小孩子一开始便怕见陌生人,这种情境非常重要是因为它涉及情境中的人,之后才会关注情境中的物。不过,儿童畏惧陌生人并非由于他们心怀恶念,而是将自己的弱小与他们的强大相比较,因而觉得他们会对自己的生存、安全和快乐带来危险。这种主张儿童猜忌外界力量的理论学说,事实上是一种较为浅陋的理论。实际上,儿童遇见陌生人所表现的惊恐退缩,却是由于习惯使然,他希望着一个亲爱的熟悉的面孔,主要是母亲。既然已失望,便瞬间转变为惊骇,他的原欲既没有消耗,也不能久储不用,于是便变得惊骇而得到发泄了。这种情境是儿童焦虑的原型,它是出生时与母亲分离的原始焦虑的条件的再现。
黑暗与独居的情境最早使儿童感到恐怖;前者常常是终其一生存在;不愿意母亲或保姆离开的愿望则两者都包含其中了。曾经,我听说一个怕黑的孩子大声呼喊:“妈妈,跟我说话呀,我害怕!”“可是那有何用呢?你是看不到我的。”那孩子答道:“要是有人说话,房间就会明亮些。”于是黑暗中所感到的期望一变而成为对黑暗的恐惧。我们远远没了解到,精神病的焦虑本是属于真实的焦虑的,且是特殊的一种;相反,我们发觉小孩子的行为多少带有真实的焦虑的意味,而它的特性又与精神病的焦虑相同,即由发泄受阻止的原欲所引起。儿童初生时似乎很缺乏地道的“真实的焦虑”。后来转变为恐惧的那些情境如登高、通过水上的窄桥、坐火车或轮船等,小孩子们是丝毫感觉不到害怕的,因其知之甚少,恐惧也越小。我们当然希望他可由遗传而得到这些保护生命的本能;你们该了解,因为儿童看不到危险而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在行动时便无所畏惧。他们在河边奔跑,坐窗台,玩剪刀,以火戏耍,一句话,其所作所为都足以使身体受伤害而让看护者惊骇不已。我们自然不能让他们在痛苦的经验中学习,因此,我们不得不依靠教育使其引起真实的焦虑。
假如一些孩子很容易因教育训练而知道焦虑,对一些未受警告的事也能预感到危险,我们由此可猜测,他的天赋里便有更大量的原欲的需求,不然他们也必然会因原欲的满足而被惯坏。难怪那些成人中的神经过敏者,在小孩子时也是属于此类的;一个人若无法容忍其原欲大量地、长期地受到压抑,他便容易引起精神病。由此可知,这里体质的因素具有一定的作用,我们从不曾否认这一点。我们所反对的不过是,由观察及分析的所有一致性结果来看,体质因素本无作用,或仅起到无足轻重的作用,但是某些学者却认为这种因素至关重要而排斥其他方面的因素。
现在,我们把观察儿童的焦虑心理所得到的结论作以下概述:儿童的恐惧在最初与真实的焦虑,也就是对于真正危险的畏惧无关,但和成年人所有的精神病的焦虑密切相连。这种恐惧都起源于原欲的发泄受阻,似乎与精神病的焦虑相同;儿童一旦失去了爱的对象,就会利用这种恐惧取代外界的对象或情境。
你们现在将会很高兴地听到,我们由恐惧症的分析中所得出的结论,并没有超过我们的预料。儿童的焦虑是这样的,恐惧症也是如此;其结果都是,原欲如果不能发泄,就会不停地转变而成为一种类似于真实的焦虑,便把外界无足轻重的危险取代原欲而成为代替物。这两种焦虑互相一致不足为奇;儿童的恐惧一方面是之后焦虑性癔症的症候所表现的恐惧的原型,同时也是它的先导。每种癔症症候里的恐惧尽管有着不同的内容与名称,却都可以溯源至儿童的恐惧并继承了它;其不同点在于它们的作用机制。对成人而言,纵然原欲得不到发泄却也不至于转变为焦虑。他们早已知晓如何将原欲保存起来或者转作他用。然而,假如其原欲依附于一种遭受压抑作用的心理冲动之上,那么,与儿童相似的所有情形便随之而来,因为他已退至儿童的恐惧,因此,他的原欲将易于转变为焦虑。你们应该记得,我们曾对压抑作用作了简要叙述,不过当时所关注的是被压抑的观念其命运如何,因为它很容易辨识也方便叙述,而依附于这一观念之上的情感其结局当如何,便被忽略过去,如今我们了解到,不管在正常状态下这种情感有哪些性质,此时它的直接命运都将是转变为焦虑。这一种情绪的转变便是压抑作用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结果。这件事并不太容易展示出来,因为我们尚不认为潜意识里情绪的存在,也像之前主张潜意识观念的存在一样。一种观念无论是潜意识的或意识的都将保持不变;我们还必须说与潜意识观念相当的究竟是什么,这有待于以后的彻底了解与考察,现在,我们自然不能妄言与潜意识相当的究竟是何物,也不便于在此作讨论。不过,我们仍然要保留自己已获得的印象,也就是焦虑的发展与潜意识系统密切相连。
我们说过,原欲受到压抑便会转化为焦虑,或是以焦虑的方式而求得发泄,这便是原欲最直接的命运;现在我必须补充一句:变成焦虑并非压抑作用下原欲唯一的最终命运。关于精神病还有一种历程,其目的在于抑制焦虑的发展,并且用以达成目的的方法多种。例如,仅仅是恐惧症,其精神病的历程便可分为两期:第一期,压抑作用得以完成,原欲转变成焦虑,这时的焦虑多针对外界的危险;第二期,建造各种防御的壁垒以避免接触到外界的危险。自我既然深知原欲的危险,便以压抑作用作为逃避原欲压迫的工具;恐惧症便好似一座城堡,那可怕的原欲就像来自外界的危险一样,城堡于是被用来抵抗着这些危险。恐惧症的防御体系仍然存在着不足,城堡虽然可抵御外敌,不过来自内部的危险却无可避免,将来自原欲的危险投射于外界,自然永远没有效果。因此,其他精神病将利用其他的防御之法,来阻止焦虑发展的可能;在精神病心理学中,这是一个最有意思的部分。遗憾的是,此时讨论这一问题,难免离题万里,并且要具有特殊的知识基础。所以,我们现在只作略述。我之前说过,自我安设一种反攻的壁垒于压抑作用之上。这个壁垒必须保全,压抑作用方得以继续存在。而反攻的任务便是各种抵御之策,避免压抑作用以后焦虑又有发展。
让我们回头再谈谈恐惧症的问题。现在,我希望你们了解到,只是解析恐惧症的内容,研究其起源,而且除了引起恐惧的对象或情境外而不管其他,是绝对不够的。恐惧症的内容的重要性与梦的显意相当,只是谜面而已。我们必须承认,种种恐惧症的内容无论如何变化,仍然有很多由于物种的遗传关系而特别适合成为恐惧的对象,这一点霍尔曾经说过。然而,这些恐惧的对象除了与危险有象征性的关系之外,和危险本身并无联系。
所以,关于焦虑的问题,我们坚信它在精神病心理学中占有核心地位。我们还深深感觉到焦虑的发展与原欲的命运以及潜意识系统都密切相关。不过尚有一个事实:即“真实的焦虑”应看做自我本能的一种保存自我的表现。尽管这一事实无法否认,不过它却不能完满地列于我们的理论系统内,这是理论的美中不足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