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还有其他共性存在吗?不管从哪一种角度考量,我所看到的都是其种种的不同:如梦的长短,明确的程度,感情的多少,记忆的时限等。在任何一种无意义的乱动中我们都不奢望看到这一切。拿梦的长短来说,有很短的梦,只有一个意象或几个,思想单一,或者只有一个字;有些梦则内容丰富,演绎出一个完整的故事,经历的时间似乎也很长久。有些梦条理清晰就像在现实中,醒来后还不知道是在做梦;有些梦却是极其模糊的,很难记起;即便同一个梦,也是有些记得清,有些部分则是稍纵即逝,不甚明了。有些梦情节连贯没有冲突,堪称机智巧妙,有些梦则是杂乱的、愚蠢的、荒谬和怪诞的。有些梦让我们心灵平静,有的则让我们痛苦落泪,甚至恐惧惊醒,或喜或惧,难以述说。梦大都是醒后即忘的,而有些梦境却是数日不忘,后来随着记忆的模糊而不完全;儿童时的一些梦非常生动,以致三十年后仍然清楚记得,就好像那些事情是真的并且就是昨天发生的。梦也和人们一样,或者只此一面永不复返,或者可能多次出现,有时会稍稍不同,有时其形式则完全不变。总之,睡眠时的心理活动其内容有诸多材料可以支配,可将白天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一一创新改编,而梦境是永远不会与实际相同的。
关于梦的诸多差异,或许我们可以假设与睡眠的深浅程度以及醒睡之间的不同状态相应。如果这一解释是成立的,则心灵越接近醒觉状态,梦的内容、价值及清晰的程度就越高,并且做梦者也越明确他是在梦中,绝不至于有些合理明了的成分,又有混乱模糊的成分,再继续梦到清楚有条理的其他事情。如此迅速地改变睡眠的深浅度是不可能的。因此这一解释也没什么帮助;实际上,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是没有捷径的。
现在我们暂且抛开梦的意义,尝试着从梦的共同特性着手,希望可以更为深切地了解梦的性质。我们知道梦与睡眠相关,从而推断梦是对干扰睡眠的刺激的反应。实验心理学为我们提供了帮助,梦中可以表现睡眠时受到的刺激这一点已经为精密的实验心理学所证实。关于这方面曾经做过很多实验,特别是伏尔德的实验首屈一指。有时候我们也可通过观察证明他们的实验结果。在这里我要和你们讲讲早期的一些实验。莫里曾经对自身做过这类的实验:他让自己闻着科隆的香水入梦,接着他就梦见自己到了开罗,出现在法林娜店内,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冒险经历;再有一个人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捻,于是他梦到在颈上敷药,还有一个在童年时给他看诊的医生;又有一个人在其额上滴几滴水,他立刻梦到自己在意大利,喝着奥维托酒,流了很多汗。
一组被称为“刺激”的梦,或许更能解释某些“因实验而产生梦”的特点。以下的三个梦都是关于闹钟的反应,出自一位敏锐的观测者希尔布朗特的记载。
“一个春天的清晨我去散步,我穿过绿色渐浓的田野,一直到了邻村,看到众多的村民衣着干净,手持赞美诗走向教堂。当然今天是礼拜日,他们将进行晨祷。于是我也来参加,但由于热得头晕,便在教堂的空地上乘凉。正读着墓碑上的铭文时,突然看到敲钟者走进一座很高的阁楼,楼内有一口小小的钟,钟响就预示着祈祷开始了。那钟停了一会儿方开始摆动,声音嘹亮而尖利,扰了我的睡眠。醒来才知道是闹钟的声音。”
第二组梦的意象是这样的:“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我约好了乘雪橇去冒险,等了很久才被告知雪橇被放在了门外。于是我来到车前,先打开皮毡,取出暖脚包,坐上了雪橇。此时马儿正等着出发的信号,于是拉起钟索,小钟猛烈地摆动,开始发出一种熟悉的声音,然而这过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清梦。原来这尖锐的声音是闹钟发出的。”
接下来是第三个例子:“我的一个厨房女仆捧着几打高高摞起的盘子,走向餐厅。我看见她手中金字塔式的瓷盘摇摇晃晃,非常危险。‘小心!你的瓷盘会摔到地上的。’我警告她。她当然说‘没问题,我们已经习惯了’等等。我当然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后,大为焦虑。我脑子里总是担心,紧接着她撞上了门槛,瓷盘落地摔成碎片。然而,那有规律的钟声,让我马上知道那不是盘子摔碎的声音。梦醒后才发现这个钟声原来是闹钟在响。”
这些梦都和寻常的梦不尽相同,其前后连贯,内容精巧又容易理解。这一点,我们自然不会有疑问。这三个梦的共性是,由一种声音引发了每一实例的梦境,梦者醒来,发现这声音源于闹钟。因此我知道梦是如何产生的,而我们所知道的并非仅此而已。做梦时梦者本没有对闹钟的认识,梦里也没有闹钟的出现,代之而起的是另外一种声音。惊扰睡眠的刺激,在每一实例中其解释各不相同。其原因究竟是什么?没有答案,似是任意而为。但是想要对梦有所解释,我们就必然要弄清在诸多声音之中,却单独选取了这一种来代表闹钟所引发的刺激是何原因?以此我们可对莫里的实验提出抗议,干扰睡眠者的刺激尽管出现在梦里,他的实验却无法解释它为什么恰恰以这种方式呈现,这似乎不能用干扰睡眠的刺激的性质来说明。在莫里的实验里,还有许多别的梦境,同样是那个刺激直接引发的后果,比如那个科隆香水梦里荒唐的冒险,我们同样无法解释。
或许你们会认为如果梦可以唤醒睡眠者,就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外界干扰地影响了。然而对诸多其他实例来讲,却并非易事。因为我们并不是每梦即醒,假设是在早晨想起昨夜的梦境,那么我们要如何才知道是哪个干扰刺激所致的呢?我曾经在一次梦醒后,推定出某种声音的刺激,自然我也是受到了某种特殊情形的暗示。在一个早晨,在蒂洛勒斯山里,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梦到了教皇的逝世。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梦境,后来,妻子问我是否在黎明时听到了教堂传来的可怕的钟声?由于睡得太熟,我没有听到,幸好妻子告诉了我。现在我可以解释我的梦了。有时候,睡者由于受到了某种刺激而做梦,醒来后不明所以,这情形究竟是不是普遍性的呢?普遍与否皆有可能。如果没有人告知那些干扰,我们是绝对相信的。除此之外,我们知道了这些刺激只能解释梦的片段,而无法解释整个的梦的反应,我们也将不去考量外界干扰睡眠地刺激了。
当然,我们大可不必因此即完全放弃这一理论:我们仍能从另一方面进行推理。睡眠者究竟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的侵扰而进入梦境已无关紧要。假设这并非总是外界的刺激侵扰到某个感官,或许是源于体内器官的刺激,即所说的“身体的刺激”。这一假说比较接近一般的关于梦的起源的解释,甚至是一致的,有一个普遍的说法乃是“梦起源于胃”。很遗憾,夜间侵扰睡眠的躯体刺激在梦醒后立即隐退,无法证实。但我们不能忽视了“梦起源于躯体的刺激”这个说法,诸多可信度很高的经验都可以证明它。总之,体内器官影响梦境无可置疑。许多的梦境都与膀胱的膨胀或生殖器的兴奋相关,这情形人人皆知。除了这些很显然的例子之外外,尚有一些梦,从内容上看,至少可以推测它肯定受到了类似的躯体刺激,在梦里我们能看到这些刺激的类化,代表或者替身。1861年,施尔纳也曾力主梦源自躯体的刺激,并列举实例加以证明。比如,他在梦里看到两排孩子,容貌清秀,发美肤洁,怒目相向。开始,两排孩子相互对峙,后又放手,接着又如前相对峙。他把这两排孩子解释为两排牙齿勉强可以,做梦者醒后“拔出了一个大牙”,更加证明了其解释的可靠性。再如,狭长的曲径我们可以解释为小肠的刺激,施尔纳主张梦总是用类似的物品代替引起刺激的器官,似乎可以彼此印证。
因此,我们认为必须承认在梦里体内刺激和体外刺激地位相当。很遗憾,对于这一因素的考量也有同样的缺点。拿大多数例子来讲,梦能不能归因于躯体的刺激无法证实,只有少数的梦能让我们怀疑由于体内的刺激侵扰而致,大多数的梦都未必如此;因此说体内的刺激和体外的感官刺激相等,而梦境都只是对刺激的直接反应。至此,梦的大部分内容其起源依然朦胧不清。
现在,让我们把焦点集中到梦的生活的另一特点之上,它在我们研究这些刺激的作用时被发现。即梦可重现刺激,亦可将刺激化简为繁,义外生义,使之合乎梦境,代之以他物。这是“梦的运行”的一种,我们必然对此发生兴趣,或者我们会由此获知梦的真实性质。一个人做梦不会被梦的近因限制。英王统一英伦三岛,莎士比亚为此写剧《麦克白》以之庆贺,然而这一历史能诠释戏剧的全部内容吗?能阐述剧本的伟大和奥秘吗?同理,睡者受到体内的或体外的刺激只是梦的起源,若以此解释梦的真实性质尚未足够。
梦的心理活动是其第二个共性,这一方面既领悟困难,其他方面又不足以指导我们进一步的研究。所有的梦的经验大都是视觉印象,可以用刺激来解释它们吗?我们所经历的真的就只有那些刺激吗?假设的确是刺激,那么视觉器官受到的刺激甚少,而为何梦的经验视像如此多呢?再如梦到演讲,真的有会话或者类似会话的声音侵入我们睡眠中的耳朵吗?我将毫不犹豫地否认掉其可能性。
既然以梦的共性作为出发点,不能增进我们对于梦的认识,那么我们不如来讨论其差异性。梦经常是无意义的、混乱的、荒唐的,然而也有一些较合理又好懂的梦。下面我要告诉你们我最近听到的一个合理的梦,做梦者是位年轻人。梦境是:“我在康尼斯特拉散步,与某君相遇,与之同行,后来我进了一家餐馆。看到一男两女一同进来,坐在我的旁边。开始对此我很是厌烦,无视他们,后来扫视她们一眼,却感到她们貌美异常。”那年轻人说他前一晚上在康尼斯特拉散步是真的,也曾在路上邂逅某君。而其他的梦境却不是直接的回忆,只是与曾经的某些情形相类似。再如,一位女士的梦也容易理解。“丈夫问这位女士:‘你不认为我们的钢琴需要调试吗?’女士回答:‘恐怕不用了,琴槌需配新皮。’”这个梦复述了她与丈夫在白天所讲的话,且完全相同。通过这两个显而易见的梦我们获得了什么呢?只是这样一个事实:日常生活及相关事件都可以出现在梦里。如果一切梦都是这样,则这一点无一例外地意义重大。然而事实不可能如此;这样的梦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梦与前一天的事件毫无关联,因此我们不可能以此推测无意义的或荒唐的梦境。换言之,我们又遇见了一个新的问题。我们要知道梦的内容,假设是刚才的例子,显然内容很清楚,还要能知道那些在梦中重现的新近事实,究竟基于什么原因,又有什么用意。
如果再继续企求对梦的了解,不仅我自己厌倦,甚至连你们也会厌倦了。可知,如果我们找不到一个问题的解决之道,即便全世界都对此感兴趣,也无济于事。至今我们尚未求得解决之道。实验心理学在“梦是刺激的反应”上贡献不多却很有价值;哲学只是对我们的课题讥笑讽刺,此外毫无助益;而玄学我们又不愿去借鉴;说到历史和大众,他们认为梦有丰富的意义以预示未来,当然不可全信,又无从证实。因此,我们的一番努力可说是徒劳无功。
然而,在一个不曾注意的地方,我们意外地得到了一个研究的线索。那便是普通大众的俗语。俗语的确不是偶然产生的,它是古代知识的沉淀物,自然我们不必太过重视,很奇怪在俗语中有“白日梦”的说法。白日梦当然是幻想的产物,这种现象很平常,健康者和病人都会有白日梦,做白日梦的人自己研究起来也较容易。这类的幻想被称为“白日梦”,却没有梦的共同特性,显然十分奇怪。白日梦与睡眠无关联,对第二个共性来说,也没有经验或幻觉,只有一些想象罢了;做白日梦的人本身也承认是幻想,目无所见,心有所想。白日梦多出现在儿童期之末、青春期之前,并且持续到成年,然后,或者不再有白日梦,或者持续一生。这些幻想其内容很显然被一些动机所控制。白日梦中的情形或事件,有的用于满足做梦者的野心或权欲,有的满足其情欲。年轻男子野心幻想占多数,而年轻女子则集中于爱情的胜利,情欲幻想的居多。然而有一点是男子幻想的背后常隐藏有情欲的野心,他们事业和权位的胜利,都只是想赢得女子的赞美、爱慕和崇拜。论及其他,白日梦是各不相同的,它们的命运差别也很大。有些白日梦在短期内即为另一种野心所取代,有的则形成长篇巨著,且随时间、随生活的变化而改变。很多文学作品便以此作为题材,文学家将自己的白日梦在改造、装扮或删减后写进小说或戏剧中。最常见的白日梦主角即是做梦者,有时直接出现,有时以他人作为自身的写照。
白日梦被称为梦,或是由于它与现实的关系与梦差不多,内容也与梦境同样虚幻。但白日梦之所以称为梦,或者也由于它有梦的心理特征,关于这些特征,我们仍在研究之中,目前尚无所知。反过来说,我们所谓的“名同则实同”的说法或许完全是错误的。究竟如何,且等以后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