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只有2岁,他顶着小小的脑袋在午后的光线里趔趔趄趄地走着,旁若无人的样子,故意不看我,不过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只有在看到我非常高兴的时候,在我的鼓励之下才会勇敢地走下去,但是,他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一点,他小小地耍着他的花招,在我的面前证实着自己,我看到他小小的勇敢在阳光下那么倔强,那么认真,他是有自己的意志的,虽然那么小,但是他有自己的意志,这简直是奇迹。
阳光在他的头发上跳跃着。还有背景中的树和暗红的细花,也被阳光着上了色。他的背景非常繁复,有点儿雕饰的感觉。在阳光下长久地凝视他让我晕眩。
他的右手随着步子一前一后地晃动,左手却是不动的。他还不能协调地走路。
不过,他也拒绝我的搀扶,他让我看他一个人走,然后在远处骄傲地回头望我,在10步远的地方,他就更小了,还没有朋友的富康车轮胎那么高,但是,他很简单地走动着,内心一点儿曲折弯绕都没有。
3岁的时候,他问我:“爸爸,我有那么多玩具,你呢?你玩什么呢?”
我说:“爸爸的玩具就是你呀。宝宝就是爸爸的玩具。”
他说:“我天天都要玩玩具,那你呢?”
我说:“宝宝是爸爸的玩具,宝宝天天让爸爸玩吗?”
他说:“那我天天晚上这个时候来给你玩。我先刷牙,洗脸,然后到你这里来,再后来,我就去和妈妈睡觉。”
后来,他常常到我的书房里来,他说“爸爸,你的玩具来了。”
我说:“我先给你装电池,然后上发条,再把你放在地毯上。”
他说:“那你要装好电池,我跑得很快,像小汽车一样快。”
于是,他在地上爬来爬去,他说:“爸爸,我这是老爷车。”
有的时候他不理我,我就说,现在是爸爸玩玩具的时候了,你应该过来让爸爸玩玩了。他就说,只能玩一会,不能浪费电池的。我说,好的,就玩一会儿。
我想他是在迁就我。在他的脑海里,他是怎样将自己和“玩具”这个职责联系起来的呢?责任感,作为“玩具”的责任感在其中竟然就发挥着作用,他有了他的职责意识,并且因此而有了责任感。在未来的世界中,他的责任将会有多重啊,他竟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他小小的肩膀来承担职责。
那时我儿子大概只有8个月大,我还在外地的一所学校读博士,我的妻子一个人抚养着他,放假回家,我的儿子对我是那样地陌生,晚上,妻子单位有事,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和儿子呆着,对于他的存在,我没有任何理念,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让儿子在床上自己爬着玩,当我看完一集电视剧,我发现他竟然趴在我的身边睡着了,他的脑袋依靠在我的腰部,小手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褶,侧身睡在我的阴影里,毫无防范地睡着。
我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意识到我对儿子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他妈妈不在的时候。人,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生物,即使是在睡眠中,人也有一种需要,比如依靠,如果没有这种依靠的满足,他睡眠的情绪就被打破了。小孩子,他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因而要么睡着,要么睡不着,他不会假装睡着,来掩饰怯懦、回避、渴求,他也不会假装睡不着来强调自己的疾病,责备别人对他的冷漠。他不会在想睡的时候强作欢颜,用手捂住嘴巴打哈欠。
他就这样认定了他的父亲,在睡眠的时候,他用他毫无遮掩的睡眠表明了对另一个人的信任。
我想父亲和儿子之间是怎样相通的呢?
他出生的时候是我第一个将他从护士手中接过来的。那天我坐在产房外面,数小时的等待使我昏昏欲睡,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我徒然地望着产房,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时候护士拉开了产房的门,她手里抱着他,她高声喊着某某-某某-某某,好半天我才明白那是在喊我爱人的名字,我犹豫着站起来,她又大声喊道某某家属――。
我说:“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说:“你怎么这么木?”
她将他往我手里一塞:“你是不是叫葛红兵?”
我说:“是的。”
她手上用了力,大概是看我有没有抱稳当,最后终于将他放到了我的手上:“喏!你的!”
天哪,她塞过来的是个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脸上还有血丝。
我讷讷地抱着他,我该怎么办?我在过道里转悠了好几圈,这个时候有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看着他说:“唉呀!你的孩子真漂亮。”她的话提醒了我,这就是“我的”了?我突然有一种将他交给她的冲动,木然中我竟伸手将他递了过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妈妈上来了,她一把接过他,答声向楼下喊道:“唉呀!生啦!生啦!”
接着她咚咚咚咚地跑下楼去,我也跟着她下楼,这个时候所有等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一起围观着,一边啧啧称奇。
这真是奇迹。然而,作为一个父亲,当时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个局外人,一个心情愉快但是当时却并不知道怎样体验这种愉快的局外人,也许是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愉快,所以我才愉快的吧,事实是我一个人坐在病房一角,仿佛心事重重,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后来我妻子反复地问我为什么坐在那里发呆,她说我那天的表现让人失望,不像一个刚刚做了父亲的人。我说,从人子到人父,这个过程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好,快乐的情绪需要酝酿。我的妻子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意,她反驳道:“难道10个月,还不够你准备的吗?”
是啊,这是个奇迹,儿子是奇迹本身,妻子是奇迹的缔造者,作为父亲,在这个奇迹中应当怎样出场呢?我实在没有准备好。我说:“我实在是没有经验啊!要是生第二个孩子也许我的表现会好一点儿。”
他降生后不几天,我就到南京读书去了。对于他我依然没有什么感觉,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空下来的时候,我常常努力回忆他,但是,很模糊,他那么小,样子实在是模糊的。
然而,一个月以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他长得那么大,似乎是我离开家时候的三倍,他的头那么大,眼睛那么亮,甚至让在梦里的我都感到讶异。他的面貌在梦里非常清晰,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菱角分明,这让我一下子记住了他的相貌。
在梦里,我还看到他的头上有类似癣一样的东西,那么真切,我差不多还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会痒的,我想他会感到痒。
醒来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那个时候我家里还没有装电话,我无法和妻子联系验证这个梦。但是,我想这个梦是不真实的,他怎么会长得那么大呢?我离开家的时候他还那么小,他的头上怎么会有癣呢,怎么会痛苦呢?好几个人在照顾他。
可是,我依然一整天都没有兴致,做什么都没有兴致。相反,我的不安在扩散,它让我坐立不安,最后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看他。
当我风尘仆仆,当我坐了8小时汽车,又搭二等车,终于在晚上9点半赶到家,当我冲进卧室,当我看到躺在妻子怀里吃奶的他的时候,我惊呆了。
他竟然和我在梦里见到的样子一模一样。他真的不可思议地长到梦里那么大了,而且他的头上的确生了奶癣,一块一块的红色疹子,为了防止他抓自己的头,他的手被扎在衣袖里。
我妻子说:“他这几天挺难受。”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衣袖,脱口而出:“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妻子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梦里,我梦到他了。”
我的儿子最先喊的人是爸爸。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儿子和我的感情超过了他和他的母亲,事实正好相反。
他常常说他要做警察,但是谁来做坏蛋呢?妈妈?爷爷?奶奶?都不,爸爸做坏蛋。
我问:“爸爸、妈妈哪个好?”他说两个都好的。那么谁做坏蛋呢?他还是说爸爸。
爸爸在他的心目中地位及其低微,谁喂饭给他吃呢?谁陪他睡觉呢?谁给他洗澡呢?谁和他一起唱儿歌呢?都是妈妈,爸爸真是没用。
他说:这个爸爸一点儿用都没用,我不要这个爸爸了。
那你就没有爸爸了?
他说:那就让妈妈再生一个新爸爸。
在他的意识里妈妈是万能的,妈妈缔造整个世界。
我常常会为此而感动莫名,真的很好,他没有恐惧感,他觉得有一个万能的妈妈,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不用怕。
我希望他永远有这种安全感,永远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非常安全,非常非常安全。
一次和妻子吵架,儿子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用他手里的玩具飞机在我的腰部顶了一下,我没介意,一会儿我又感到他顶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是在打我,他似乎让愤怒主宰了,我觉得那样强烈的愤怒在他那小小的身体里差不多就要使他爆炸了,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上去极为粗野。
一下子我就泄气了。
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之下,我放弃得非常迅速,我已经在精神上被击败,他那小小的玩具飞机作为武器超过了任何尖刀、匕首,甚至比机关枪还利害,它掌握在我两岁的儿子的手里,就犹如掌握在上帝的手里,它的权威无可置疑。
现在,我正为提高自己的地位而奋斗,我正努力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一个稍稍重要一点儿的角色,我常常是近乎讨好地在给他买各种玩具,陪他各处玩。但是,他依然会将这些功劳无一例外地记录在妈妈的头上。他觉得爸爸给他的一切都实际上来自幕后的妈妈。这让人气馁,但是我坚持不懈。
可是,亲爱的儿子,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个世界不仅仅有妈妈,还真的有坏人?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东西,都要你首先贡献自己的劳动,作为交换才能获得?什么时候,你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们,远远地在另一处生活,而我们竟然一点儿都不用为你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