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阴暗、糜废、炽狂、偏执、衰颓、轻蔑、退缩、疼痛这些词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和我的躯体在这个世界四处游走,形影不离,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每一个地方又都不是我的目的地,也许压根儿我就没有什么目的,我沉溺于躯体的深处,糜烂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我是我自己的魔鬼。可是,我依然活着,而且试图在黎明来到之前活得好些,再好些。
每天,当我来到北宝兴路199弄,当我沿着漆黑油腻的楼道走上楼,我对我自己说,这就是命运。我每天都要数次重复这样的自我认识,这是一种说服自己的工作,我必须一丝不苟,才能将它做得尽量的好。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能说服你自己回家,你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那个叫葛红兵的人不再答应你,他自顾自地跑开了,他自己审判自己,自己流放自己,这会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因为愤恨。我的心中充满了愤与恨,在我和这副肉体的不和协的相处中,在我拖着这具肉体在世界上奔波的时候。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这副肉体运送到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和这个世界处于敌对之中,我和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闹翻了。那天,一个曾经做过我的老师,后来又成了我的领导的人对我说:“葛红兵,我们都在这个地方呆了一辈子,难道你就不能呆?你就是天才?就要飞?”
我说:“是的,我要飞,我要在空中飞翔。”
一想到有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老在这里,我就恐怖得发疯。四年前我做他们的学生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这里他们依然如此,除了脸上的皱纹,一切依旧。如果他们是一本作业,我会在他们这些作业的边上批上眉批:永远如此。
是谁将他们安排在了这里?像钉子一样将他们定到了木头里,像栽树一样将他们栽到了石头逢里,他们仿佛到达这里的那一刻就死了,以后的日子只是死得是否彻底的问题,没有动静,只有死水一潭。我对他们的这种死法感到愤恨――他们不仅自己死亡而且还胁迫别人和他们一起死亡,当葛红兵来到这里,他们就结成了同盟,葛红兵这个尚未死得彻底的人,他们要亲眼看到他死才放心。
可是我的躯体爱上了这种死亡方式,它背叛我,它用萎缩性胃炎,神经衰弱来折磨我,它竟然可耻地在那些人的眼前慵懒地瘫倒了。它瘫倒在了户口、档案、报到证的限制中。它试图和这些东西妥协,它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一个人生在什么地方,就必须长在什么地方,进而老死在什么地方。那年,我读完大学,当我最终承认了一个现实,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必须沿着来时的路回家时,我曾经想是不是我在前生已经挥霍了我所有的自由,而在此生,一生下来,就用尽了所有的未来,对于我来说,所有通向远方的路都是死胡同,所有的离家出走都是回家。毕业离校的那天我站在大街上对自己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我依然流下了眼泪。什么东西在腐蚀着我?什么东西在使我绝望?
因为没有希望。一个人,他的生活就象往模子里注入水,没有什么希望,前面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这是多么可怕?我的大学本科和研究生生活都是如此。想一想,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须回到那个将我送出来的地方去。一种命运──它将你铁定在一样东西上面,你不管怎样努力都不能挣脱它,你唯一的财产就是沮丧、悲观、恐惧,你害怕那个时间的来临,它是一个末日,一种审判。
命运,它可以折磨一个人,它有权利。它可以让一个人突然面对车祸,面对癌症,面对凌辱……但是不应当将它作为一种审判缓期执行,我可以承受突如其来的厄运,但是我不愿意承受一个四年前或者三年前的宣判。我需要将四年后或者三年后作为一种可能纳入我的幻想,它应当是我生活中的圣地──因为它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我努力,我就将在四年后或者三年后领受我自己努力的成果,如果我很糟糕,我也愿意领受命运的惩罚,甚至即使是我很努力,我依然必须面对命运的不公正时,我也会承受它,可是它不应当是一种注定。拿走了我的可能性就等于拿走了我的生命。我曾经要求自己妥协,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自己在愤恨、在悲观,这都是因为那个“可能性”被抽走了的缘故。
现在我依然在这种情境中生活。我的命运掌握在不为我所知的人手里,档案、户口都是我的敌人。从上述角度说,我对儒家道德的痛恨是有生理基础的,这种由人类祖先崇拜和祭祀礼仪发展而来的原始的野蛮的宗教,它的唯一的依据就是人的出生,它已经成了中国人野蛮和退化的依据。
“回家吧,回到儒家道德的传统中去”――我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价值是需要的产物,没有需要就没有价值。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你在此毫无价值,只是一堆垃圾,粪便而已,“回家吧,回到你的出生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