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我成了一堆废墟,我已经丧失了激情,成了激情的废墟?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大学本科时代的教室舞厅里,因为停电,我抓着她的手,以音乐休止符的方式凝止在突然停电后的黑暗中,5分钟没有松手,10分钟没有松手,15分钟没有松手,直到电再也不来了的那一刻我们才走了出来,在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我们莫名地接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当初这种莫名的激情了,这是情欲吗?对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吻?她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并且试图挣脱我,我一把拽住了她,因为用力过猛,竟然把她拖倒了,她尖叫了起来,然后躺在地上哭泣,我安慰她,劝她起来,但是,她不理我。此后,一直到凌晨2点,我都在劝说着,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而她最后给我的定语是:“你走吧,你走!流氓。”于是,我走了,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离开了。
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从此离开了这种生活,相反,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生活中反复出现着,无聊的并不以为无聊,重复的并不以为无趣,热情的依然如火如荼。
那个时候,我常常会趴在宿舍的阳台上,从远处俯瞰匆匆走过的女生们?她们一个个拎着热水瓶,从我宿舍的窗下走过,她们竟然有着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装束。我无法区分她们,但是,我依然不知疲倦地这样看着,这是情欲吗?它美好吗?还是丑陋。
什么是纯洁的爱呢?你看,现在我是在写作。尽管她离我是那样的近,我只要跨过街对面的栏杆,再爬过7层台阶就可以到达她了,可是我选择这种方式,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是铺开的稿纸,我用一种古老的写作的方式生活,在心里和对面窗户里的女孩子交往,没有对话,没有身体,没有抚摸,没有对视,……只有一张纸,还有一些文字。一种没有身体出场的交往。现在我们的交往终于是纯洁的了。现在,我的行为是否已经符合了道德主义者的要求?
电话里,我说:过来玩玩!和我一起过周末吧。电话里,她说:行,我们聊聊!你看电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然而却让人误解,我们对我们即将来临的共同的周末的理解的不同之处让我们忽视了。这个周末她给了我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和一个谜语,我在她的故事里充当了一个品格良好的听众,我认真地倾听,几乎不插话,一个晚上我就这样生活在她的故事里。开始的时候,我是在默默地期待故事的结局,我盼望在故事的结局之处,出现我和她今天共度周末的主题,后来我渐渐失望了,今天这个周末只有故事中的人物有权享用……我们对这个周末的不同理解终于显露了出来。这个周末我们各做各的事情,她在诉说,我在倾听,我们并没有共同在一件事情里出现,我们各过各的周末。这个周末我在她的话语中度过,她在我的倾听中度过。她通过回忆打发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顺便也将我的周末打发了。这也是纯洁的爱了吧?
然而我依然感到困惑。如果没有身体的此刻的到场,我们将如何行动?社会关系的首要意义是身体的共在:我们的身体的共同的莅临。人际交往的理论非常之多,但是其中最本原的那种意义却遮而不显。比如在爱情关系中,如果始终没有身体的出场,那么这是不是一种爱情就很值得怀疑,我们不否认人类中的特殊情况,但是人类的一般情况是只有情人的身体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才能激起对方的情感和欲望,否则情人们为什么要千里奔波来到远方会见自己的爱人──他千里奔波,在路上所带的一定是他的身体,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视野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怀抱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洞的肌肤需要他的温热的手掌的抚摸,而这一切是我们的哲学家所虚构的那个灵魂所不能做到的。
常常我有一种更为极端的看法,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一只猪吃完了一顿泔水以后所得到的快感和一个人在吃完了一顿满汉全席以后得到的快感是不是一样的?酒足饭饱的人和进过午餐躺在猪圈中闭目养神的猪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们以往为什么要对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进行严格的区分。动机只有两个:一是强迫症,我们的自尊心以及虚荣心不允许我们把自己和动物等同起来,我们为了论证自己比较动物而言是高其一等的,我们就论证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超越了动物,即使是在身体的快感方面。这样我们对自己的信心就增加了,我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有存在的自豪感,因为我们处在进化的高级环节上,我们的辛苦就是值得的,我们获得的报偿毕竟要超越动物,我们不能比别的人高超,难道还不能比动物高超吗?二是压迫症,我们的快感被论证为是超越动物的,而动物的快感又被定义为是纯粹的肉体的感觉,这样为了和动物的快感区分,我们就要将自己的肉体的感觉限制住,我们要提升了的精神不要下降到动物的身体。这种论证常常是工厂的厂主或者什么机构的领导进行的,他说:“同志们,你们是人,你们是有献身的精神的,你们是大无畏的,你们热爱劳动,劳动吧,这是你们的大光荣。”而这个时候他的会计正在为他数着钞票,工人同志们对劳动的神圣激情转化成了他的隐秘的收入,而工人同志们对精神的渴望则使他在工资方面可以越付越少,甚至不付(例如义务劳动)。我们身体的感觉被剥夺,因为它是动物的感觉,而我们的精神被强加了,因为它是人的精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患上了被压迫症,而我们的主人则患上了压迫症。
也许这就是我们将爱与欲这对本无区别的概念区别开来的实际原因。
当然,这还不是惟一的理由,更进一步的理由还在于人的占有欲。
――你的爱情很难把握,我宁可不要这种爱情.这不是爱情,这是性欲。你用什么来区别爱情和性欲?性欲是不考虑感情的,爱情是有感情的,必须是投入的。这是一种什么逻辑。感情的标准是什么。没有身体的参与就是感情纯洁的标志吗?当然不是,身体参与是最高的境界。那么,我们就到最高的境界中去,好吗?我当然希望是这样的,但是在此之前不能。我想问你,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去到那个最高境界?给我一个时间表好吗?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好欺负?你在利用我的善良,同时你还在利用我的身体。我的价值都被你利用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我的价值人。你也是最自私的一个人。对女人来说,精神是重要的。如果我爱你,我即使达不到高潮,也会快乐。为什么女人总是觉得性爱是男人享用她们的身体,而她们则是在献出身体?男人不畏惧使用他们自己的身体──在烈日下他挑水,汗滴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滑落下来,阳光在他的汗滴上打出折光;男人做爱,自己认为这是为自己服务。可是女人呢?她们为什么不能正视自己的躯体?是什么使她们常常成了反身体的人。
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爱等于被爱,它的意思是说,人类只有在被爱的时候才会爱。当一个女人,她抱住你的脖子,问:“你爱我吗?”这个时候,她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爱我,那么我就爱你。爱在这里成了一种交换。这就是人类在金钱的交换原则之外的爱的交换原则。正是这个原则的存在,爱和金钱才能联系起来。这样,爱在本质上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一个人选择恋人、情人、妻子,他们的选择标准意味着什么呢?个子高、身材好、容貌美……这些都是一种利益,至少在将来的生育中,它将显示出来:它将给未来的孩子较好的基因。现在,如果,我们讨论一个人的品质,在爱的关系中,品质似乎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呢?因为品质能够保证在将来的困境中自己不被对方抛弃。一个短视的人他可能要求对方的金钱、地位等等现实的利益,而一个有长远眼光的人,他更可能要求对方的学识、品格──这些是一种潜力,它保证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得到更多的金钱、更高的地位,而且这些是可靠的。这是爱的关系中的利益法则的不同方面──一个方面是眼前的利益,而另一个方面是长远的利益。
我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是公认的好人,品德上无懈可击,但是他们死气沉沉,我宁愿和一个生机勃勃的坏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和这样的死气沉沉的好人在一起。他们脸上从头到尾只有一种表情,即使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笑出声来,他对你的幽默无动于衷,你也不能和他们开玩笑,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叫真”的。当一起玩的人的队伍中,有女人时,他们的脑壳就仿佛是彻底的短路了,他们呆若木鸡,双手插在两腿中间,两只眼睛在地上来回逡巡……他们不打牌,认为打牌是浪费时间,他们不跳舞,认为跳舞是不正经……除了谈他们的专业,他们没有任何可以谈论的东西,――或者说他们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们也根本就不感兴趣。一个这样的好人是多么地缺乏趣味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如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难道这就是好人的标准模样?没有爱欲,什么也没有的人就是好人了。这是多么庸溃的道德啊。
而现在,我正在向这个方向发展着。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被抽离,我一部分死去了,而我的另外一些是否同时会新生?不,我感觉不到这种新生。我再也抓不住它了,我正在苍老、衰颓的身体。我的爱情、我的激情,我的有限的对于外界的纤细的联系。已经经历了。已经破灭。已经毫无想象了。
爱情,这个词的联想词,光线、林荫、夜晚、电话、椅子、漫步者和偷窥者、关于计划生育的报告、新生、绝对、哭泣的动作、某个理念、石头……我在想象的椅子上热爱这个词汇并从空中高蹈着想念这个词汇。在某个历史故事中,在某个人的记忆中,在某个白天的电话中,这个词是一个柔软的孔洞,语言不能穿透,身体不能穿透,灵魂──透明的灵魂在这个词汇里象一枚发绿的苹果。需要爱情啊:我的朋友刘说。这时他的妻子正从遗像中凝视着我们,那个满头青丝,长发披肩的女孩,那个有着明亮的眼睛和青春的额头的女孩,她竟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带着朋友的爱情她此刻是在另一个世界。爱情是一样可以被人带走的东西。什么人可以带着她上路,在什么人的行囊里,我们会看到爱情?这样的旅行者,他的额头有什么标志吗?
现在,让我们离开爱和欲望,品尝另一个词汇――激情。激情不是别的,“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是人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是一种成为我的本质活动的激情”(马克思《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也因此它是人的本体论——感性本质的范畴,是主体社会化、历史化同时又审美化的原因又是结果,体现人作为类存在物由异化向自身归复,由不自由的主体向自由主体,由社会人向审美人的彼岸世界迈进的概念。从历史的角度说,人类对人的发现有两次,一是实践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一切实践关系的总和,而实践关系乃是人们对物质生活进行再生产而联结起来的总体的主导性质,人在这里是作为社会——历史概念被提出的,二是激情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感性爆发”的主体,理性本质之外的感性本质受到强调,人在这里脱离历史,成为个体的、心理的、审美的主体。主体的迷醉与升腾,感性的欢乐与痛苦,孤独与焦虑成为人之为人的条件。如果说实践范畴表达了社会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那么激情范畴则表达了审美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
然而,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说:“本体论把我们抛掷于此:它仅仅使我们能规定人的实在的最后目的、他的基本可能和纠缠着他的价值。……人的激情与基督教的激情是相反的,因为人作为人自失以便上帝诞生。但是上帝的观念是矛盾的,而我们徒然地自失。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第785页)而除了“无用的激情”,我还想用另外一个词汇来描述人:“无爱的激情”。人是一种无爱的激情。
女人,常常试图将激情和“有用”和“爱”联系起来,这是多么地错误啊。一只雄性的孔雀在追求雌孔雀的时候,它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舞蹈、歌唱,直到精疲力竭。而它一旦得到了那只雌孔雀,它的舞蹈和歌唱就结束了,自私的女人常常为了使男人的孔雀舞持续的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是说让这种激情的表演更持久一些,让男人的激情的表象挥霍得更彻底一些,就故意使男人得不到她,她以为这样就维持了激情,延长了激情,甚至制造了激情,并且将它和爱联系了起来,其实这是何等地错误呢?激情徒然地指向自失,它是无用的。
无爱的激情也许更符合激情的本质。这种激情和占有没有丝毫的联系。人类的占有者身份在爱、欲方面暴露无疑。为什么要嫉妒?爱是一种占有:你自由地选择了我做你的爱,现在我就要你放弃不做我的爱的自由,我要你自动地放弃这种“选择”的自由,因为你已经选择了,你是我的爱,你的这个自由就被我占用了,我要占有你,你不能再是别人的爱了。现在,让无用的、无爱的激情来代替爱这个东西,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克服嫉妒这种人类最卑鄙的情感了。
我喜欢夏天的阳光,那种灼热的疯狂的令人晕倒的光线,它直刺你的眼睛使你的眼睛感到疼痛,一种明媚的东西使我们疼痛──这是多好的感觉啊。它在我们的皮肤上燃烧,我们的皮肤在它的抚摸下溶化溶化,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阳光的杰作,在夏日的太阳低下,我们被镀上了阳光的耀眼光芒。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和太阳如此热烈地联系起来,我们成了这个布满光线的世界的一部分。让太阳和我们一起走动,我们走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夏天的太阳,就是它,没有丝毫的阴影,我们不会走到它无法到达的地方去。
――这难道不是一种激情的境界――无用的、无爱的,但却是热烈的、疯狂的忘乎所以的激情。
爱本无所谓幸福和不幸,也无所谓痛苦和欢乐,不幸和幸福的界限是极为模糊的,痛苦 欢乐的界限也是极为模糊的,爱只有激情和非激情之分,激情的耗散结束爱,而只有在新的爱的开端处,激情才会重新燃起。
谁能在没有激情的生活中终老?谁能在欲望的生活中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