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最具品味性的小品随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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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论隐逸(1)

--蒙田

对于活动与孤寂的比较问题,我们暂且不谈;至于野心与贪婪用以掩饰自己的这句好听的话:“我们生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众”,让我们大胆斥责那些在漩涡里的人们;他们谁扪心自问过,究竟那对于职位、任务和世上许多纠纷的奢求是否反而正是为了假公济私。现在一般人借以上进的坏方法很清楚地告诉我们那目的不值得。让我们回答野心,说令我们爱好孤寂的正是它自己,因为还有更比它要避开人群的吗?还有更比它要寻找活动的余地的吗?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为非作歹的机会;不过,比雅这一句话说得对:“险恶成了主流。”或者《传道书》里的这一句:“一千人中难有一个良善的。”

和群众接触真是再危险不过。我们不学步于恶人,便得憎恶他们。两者都危险:因为他们的数量很多;因为恰恰不愿与这些很多的数量苟同。

那些航海的商人留心那些与他们同舟的人是否淫逸、亵渎、冥顽,如果有这种人,便把这些伴侣看作不祥,实在很对。

所以比雅很诙谐地对那些和他同在大风中疾声呼救于神明的人说:“住口,省得他们知道我和你同在这里。”

还有一个更雄辩的例子:代表葡萄牙王埃曼奴尔驻印度的总督亚尔卜克克,当船快沉的时候,把一个幼童托在肩上,惟一的目的是:他们的命运既联在一起,幼童的天佑可以作为他对于神恩的保证,使他得以转危为安。

我这样说并不是将哲人置于孤寂与规则之中,不过如果可以选择,他就会说,连他的影子也不要看。不得已时,他会忍受前者;但是如果由他作主,他就选择后者。他不会妄自以为他完全免除了恶,因为他还得和别人的恶抗争。

夏龙达把那被证实常和恶人往来的人当恶人惩罚。

再没有比人那么不宜于交际而又善于交际的:前者因为他的恶,后者因为他的天性。

我觉得安提斯典并没有圆满答复那责备他好交结小人的人,他说:“医生们得经常生活在病人当中。”因为他们如果想帮助病人复原,就要冒疾病的传染以致损害自己的健康。

我可以肯定地说,至少我认为,一切安逸的目的都如出一辙:要更安闲、更舒适地生活。可是我们并不能经常找着正当的路。我们常以为已经放下了一切纷繁扰人的事务,实则不过改换而已。治理一家的烦恼并不比治理一国轻多少:心一有牵挂,便整个儿放在上面;家务虽没有那么重要,却不能因而减少烦恼。而且,我们虽然已经摆脱了闹市,却不曾摆脱我们生命的主要烦恼。

有人对苏格拉底说,某人旅行之后,无论哪方面都不见得有改进。他答道:“有什么稀奇!他把自己一块带走了。”

若我们不先把自己和灵魂的重负卸下,行动起来将会增加它的重量:正如船停泊的时候,所载的货物便显得没有那么沉重;给病人换床位对于他害多益少。移动会把恶摇到囊底,正如一根木桩愈摇愈牢固一样。所以单是远离众生还不够;单是迁离地方也不够,我们得把我们里面的凡俗之恶习涤除净;得要摒绝一切杂念,恢复自己的自主。

现在,我们既然要过隐逸的生活,并且要息交绝游,让我们使我们的满足全靠我们自己吧;让我们割断一切,把我们维系于别人的羁绊吧;让我们克服自己,以至于能够真正独自活着而且快乐地活着吧。

司梯尔彭从他的被烧的城里逃出来,妻子、财产均不见了。狄密提犁·波里阿尔舌特看见他站在故乡的废墟中,没有惊慌、恐惧之色,问及他的损失,他答道:“没有,多谢上帝,他并没有丢掉他自己什么东西。”这正是哲学者安提斯典的意思。当他诙谐地说:“人应该带些可以浮在水面的粮食,以便沉船的时候可以借游泳来救人及自救。”

真的,一个明哲的人只要没有丢失自己,那么他就等于没有丢失一切。当娜拉城给野蛮人毁坏之后,当地的主教,丧失了一切而且成为俘虏,他这样祈祷上帝:“主呵,别使我感到有所损失,因为你知道他们并没有触着我什么。”那令他富有的财富,那令他善良的产业还丝毫无损。这就是所谓善于选择那些可以免除灾劫的宝物,把他们藏在无人可知,而且除了自己,无人能泄漏的地方了。

如果可以,我们应该有妻子、财产,尤其是健康,但是不要粘得那么厉害,以致我们的幸福全倚靠它们。我们得要保留一所“后栈”,完全属于我们的,完全自由的。在那里,我们建立我们的真自由,更主要的是退隐与孤寂。在那儿,我们日常的晤谈是和我们自己,而且那么秘密,简直不存在为外人所知或泄露出去的事儿;在那里面,我谈的对象--妻子、产业和仆从都一无所有。这样,当我们偶然失去它们的时候,不能再倚靠它们,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并非突如其来了。我们有一颗可以环绕自己、可以给自己作伴、并且有着攻守和予取的器械的灵魂;我们不必担心在这隐逸里我们全沦于那无聊的闲散。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做的大多并不是为了自己。你眼前那个爬着颓垣,狂怒而且失了自主,冒着如雨的枪弹的;还有那个满身疤痕,饿得面色灰白了,誓死也不愿给他们开门的。你以为他们是为自己么?为了一个,也许,他们从未见面,而且对于他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同时还沉溺于荒淫与逸乐里的。还有一个,肮脏、眼泪鼻涕淋漓,你看见他半夜从书房出来,你以为他在书里找那怎样使他更良善、更快乐、更贤智的方法吗?不是的,那里将是他的葬身之地,不然就会教后代怎样读蒲鲁特的一句诗或一个拉丁字的正确写法。谁不甘心情愿地把健康、安宁和生命去换取光荣和声誉,这种种最无用、最空虚和最虚伪的货币呢?我们自己的死还不够使我们害怕,我们还要犯愁我们妻子、奴仆的死。我们自己的事还不够烦扰我们,还要为我们邻居和朋友的事呕心沥血。

我们的生命已经为别人耗费了大半,让我们去拥有那剩下的一点点吧,让我们把我们的思想和意向带回给我们和我们的安逸吧,要妥当布置我们的隐逸并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即使不掺杂别的事,我们也已经够忙的了。既然上帝给我们工夫去布置我们的迁徙,让我们好好地准备吧:收拾行李;及时与社会告辞;打破种种把我们纠缠和让我们分身分心的羁绊。我们必须解除这些强有力的束缚,从今天起,我们可以爱这个或那个,可是只是为了自己。也就是说,其余的身外之物也都可以笼络我们,但是并不紧紧粘附在我们身上,以致我们拿开它们的时候,还得剥去我们的一层皮,连带撕去身上的一块肉。能够正确、准确无误地将自己给自己是世界上的头等大事。

这正是我们和社会断绝关系的时候,既然我们再不能对它有什么贡献。虽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设法不要借入。我们的力量渐渐减退了。让我们把它们撤回,完全集中在我们身上吧。谁能够把友谊和社交都排斥而只注重自己的话,让他做去吧,在这使他对别人变为无用、累赘和骚扰的衰落景况里,让他至少不要对自己是累赘、骚扰和无用吧。让他把自己宽待、抚爱,尤其是约束。人敬畏自己的理智和良心到这样程度,以至不能在它们面前走差一步而不觉得羞耻。因为能够自重的人的确很少见。

苏格拉底说,年轻的人应该受教育,成年人则勉力善行;老人们卸去一切军民职务,起居随心所欲,不必受什么固定的生活秩序所约束。某些天性也许是遵守这些隐逸的戒条最合适的安身之所在。比方那些理解力薄弱、情感和意志敏锐,而且不愿意服役或承担任务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由于天然的倾向与自我的反省都容易听信这忠告,比起那些活泼忙碌的心灵,事事包揽,处处参与,凡事都兴奋,随时都自荐和自告奋勇的人,我们应该利用这些身外的偶尔机缘,适可而止,而不必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命脉;它们原不是这样,无论从理性或天性这方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