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最具欣赏性的优美散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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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的憎恶

——左拉

有所憎恶是神圣的事情。它是健全有力之心灵愤怒的表现,是厌恶平庸和愚蠢的战斗性的表现。厌恶,就是对自己炽热和高尚灵魂的感受,它就是对无耻和愚蠢的世事予以蔑视的广泛的体验。

憎恶使人得到宽慰,憎恶能表达正义,憎恶就更显得重要。

每当我对我的时代庸俗乏味的事物进行一次反抗之后,我便感到自己更加年轻和更加勇敢了。我把憎恶和自豪当成我的两个客人:我在孤独的时候,我感到高兴,因为我孤独是由于我痛恨损害正义和真理的人。如果说今天我有些价值的话,那是我与众不同,我有所憎恶。

我憎恶那些没有价值和软弱无能的人;他们让我讨厌。他们使我热血沸腾,心情烦躁。每当看到这些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走起路来蹒跚得像鹅一样的家伙,我就火冒三丈。在生活中,我每走两步就不免遇到三个白痴,这便是我感到烦恼的缘故。生活的大道本来是平坦的,可是由傻瓜们组成的人群却挡住了你的去路,他们庸俗谈话的唾沫直往你脸上溅。他们走着,谈着,不论是他们的姿势和声音,都使我感到极其不快,以至我,像斯汤达一样,宁可要一个捣蛋的家伙,也不喜欢一个傻瓜。我要问,我们要这些人有用处呢?在战斗和必须前进的时刻,我们却被他们缠住了。我们正离开旧世界,在奔向一个新世界。他们却带着否定的笑容,荒唐的格言,侧身于我们的怀抱,跳进我们的腿肚间;他们使我们处于危险而艰难的狭路。我们全身都在摇晃,他们折磨我们,使我们喘不过气来。缠住我们不放。嗳,怎么搞的!我们已处在铁路和电报无限而绝对地控制我们肉体和精神的时代,处在人的精神正在产生一种新的真理的严重而不安宁的时代,而那些无视现实的微不足道而又愚昧无知的人,却在他们那狭窄而令人作呕的平庸池沼里停滞不前。天际的视野在不断扩大,阳光升起,布满了天际。而他们,他们却乐于沉迷在不冷不热的泥浆里,他们的肚子以一种缓慢的享受动作在消化食物;他们紧闭起被阳光直射的猫头鹰似的眼睛,他们叫嚷说别人打扰他们,说他们无法睡大觉了,一面悠闲地反刍他们在低级蠢话的牲口槽里用口嚼进的饲料。即使人们给我们一些疯子,我们还能把他们派某种用场;疯子们也在思想;他们每一个人有些过分紧张的想法,因而损害了他们智慧的活力;而这些人呢,这些人在思想上和心灵上都是病态的人,是虽然充满生命与力量,但却可怜的人。我是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我总是希望在他们混乱的思想中能闪现出一丝最高真理的光芒。可是,愿上帝发发慈悲,还是消灭掉那些傻瓜和庸人,那些无用的人和低能儿吧。得有一些法律,以便使我们从这些闭着眼睛胡说大白天是夜晚的人中间挣脱出来。对于有勇气,有毅力的人来说,现在是他们的九三年的时候了,而庸人们蛮横无礼的权势使大家都感到头痛,庸人们应该成批地被扔到“沙滩广场”去。

我憎恶他们。

我厌恶那些纠缠于个人意见的人,他们成堆成伙地走着,互相挤来挤去,低着头望地面而不愿看那天空的灿烂阳光。他们每一伙都有自己的神明,自己的偶像,他们扼杀了人类伟大的真理,把它放在他们的祭坛上,在巴黎,这样的人有成百上千,每个角落都有二三十个,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讲坛,他们高踞于上,夸夸其谈地教训人民。他们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带着极其庸俗无聊的端庄神情进行。一旦别人打扰了他们幼稚和盲目的信仰,他们便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他们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我的朋友,诗人们,小说家们,学者和一般好奇的人们,你们曾去敲过这些大人物的门,他们把门关得紧紧的,在修剪他们的指甲;他们高声和我谈话,目的是让大家听见,而他们却像是胆怯而气量狭小的教堂执事,把你们抛在他们的小教堂之外。你们要讲,他们因你们缺乏经验而取笑我们,那种否定一切事实的经验不是他们的过错。不妨叙述一下您第一篇文章的遭遇,当您带着您诚实而充满信心的散文前去而竟遇到这样的回答:“您赞扬一个人有才能,而这个人对我们来说不见得有才能,而对任何人来说,都谈不上有什么才能。”这个聪明而公正的巴黎竟给我们演了这样一出好戏!不论在天上,或是在地下,在一个广阔的领域内,确实存在着一个真理,一个惟一而绝对的,它主宰众人并把我们推向未来的真理。而在这里,却有一百个互相矛盾和互相厮杀的真理,一百个互相侮骂的学派,一百群嚎叫着拒绝前进的牲畜。一些人对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表示惋惜,另一些人却梦想永远不会实现的前程;而那些只考虑现在的人呢,却反把眼前当作永恒而谈论。每个宗教有它的传教士,每个教士有他盲目的崇拜者和太监式的随从。现实,这确实是值得操心的问题:现实简直是一场内战;一场淘气的孩子间用雪球互相攻击的战斗;一幕大大的闹剧,过去和未来,神和人,谎言和愚昧,成为其中逗乐而滑稽的玩偶。我要问,自由的人们,那些生活高尚的人,那些没有把他们的思想禁锢在一种教条的狭隘圈子里的人,和那些坦率地走向光明的人,不担心明天会停顿下来而一心想着正义和真理的人,他们在哪里呢?那些不趋炎附势、阿谀捧场的人在哪里呢?他们不会看到他们头头的一个手势而鼓掌,不论是头头是上帝或王子,平民抑或贵族。这样的人在哪里呢?还有离开那些愚昧人群而独自生活的人在哪里呢?他们接受一切伟大的事实,蔑视小集团主义,而热爱自由思想,这样的人在哪里呢?这样的人说话的时候显赫而愚昧的家伙却勃然大怒,并且动用他们的喽罗群起而攻之;之后,这些家伙又回来反刍他们的食物,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们彼此以胜利者自居,而他们全都是些蠢货。

我憎恶他们。

我憎恶那些不正常的冷嘲热讽者,那些小青年,他们嘲笑别人,却模仿不了他们孝子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阵阵笑声比外交场合的沉默更为空虚。在这个令人不安的时代,我们得到的欢乐是一种神经质和充满忧虑的欢乐,它使我痛苦万分,就像一把锉刀在锯齿上拉来拉去发出的声音。啊!你们住嘴吧,我们大家力求取悦公众,可是你并不会笑,你们只强颜欢笑,你们的逗趣叫人肉麻难受;你们表现轻松的举止完全是装模作样,不成体统;你们的空心斤斗翻得十分滑稽可笑,并且会可怜地跌倒在地。难道你们没有瞧见,我们没有半点高兴,瞧瞧,你们自己反而哭了。何必要勉为其难呢?何必要费气力而去做荒唐的事情呢?现在已丝毫不是过去人们还能笑的时候那样的笑了。如今,高兴只是一种痉挛的发作,快乐只是一种疯狂的激动。嗤笑我们的人,说是他们脾气好,实际却是一些阴森森的人。任何事情,任何人在他们手里定要被逼得爆炸、怒不可遏,就像调皮的孩子把玩具搞坏之后是不会好好地玩弄它们的。我们的乐趣,成了一些人看到一个行人跌倒在地并折断了一条胳膊时呆在一旁幸灾乐祸时那样的乐趣了。当我们没有一点点小事情能发笑时,便笑话一切。我们就是这样一种开心的人;我们笑大人物,笑大坏蛋,笑上帝和魔鬼,笑别的人,也笑话我们自己。在巴黎,就有这么一大帮人老是在公共场合高声大笑;闹剧包含着轻松的愚蠢,而别的戏则是庄严的愚蠢。我,我感到遗憾的是,讲风趣的人物多么多,而讲求真理和自由公道的人却是那么少。每次我看到一个诚实的小伙子为博取公众最大的乐趣而发笑时,我为他鸣不平;我感到遗憾,他是由于缺少钱财而不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吊儿郎当地背着双手无所事事。但是,我并不同情那些只是笑、而丝毫没有眼泪的人。

我憎恶他们。

我憎恶那些高傲和无能的蠢人,他们叫嚷说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文学已濒临死亡。这些人头脑十分空虚,心灵极其枯竭,他们是埋头于过去的人,而对我们当代的生动而激动人心的作品,只是轻蔑地翻阅两页就宣布它们浅薄而没有价值。我呢,我的看法迥然不同。我不考虑出色和完美无缺。我不在乎是不是伟大的世纪。我关心的是生活,斗争,热情。在我们这个环境,有另一个时代。现在已没有大师,没有学派。我们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我们每个人是一个叛逆者,考虑自己,为自己创造和为自己奋斗的叛逆者。时光在前进中气喘吁吁,充满忧虑:人们期待着那些打得最有力、最准确的拳击手,他们的拳头强劲得足以堵住别人的嘴,而实际上,每个新的好斗者都有一种模糊的希望,希望成为明天的独裁者,明天的暴君。那样,天地是何等广阔哟!想到未来的实际,我们真是激动得要发抖呵!如果说我们有些讲不清楚,那是因为我们要说的事太多了。我们正处于一个科学和真实的世纪的前夕,在迎面升起的伟大光芒前,我们有时要摇晃、踉跄几步,就像醉汉那样。可是,我们在工作,我们在为我们的后代准备活计,我们处在房屋拆迁的时候,一片石灰的灰尘布满了空气,破砖碎瓦哗哗落地。明天,大厦即将建成。我们将有一种带有疼痛的高兴,如同分娩时那种温柔而痛苦的不安;我们将会有充满激情的作品,那将是真理的自由呼声,伟大时代的一切丑恶和美德都处在萌芽之中。让瞎子们否定我们的痛苦耕耘,而这些斗争如同分娩时最初的探索。而他们却是瞎子。

我憎恶他们。

我憎恶那些对我们发号施令的学究,那些躲避现实生活的书呆子和令人讨厌的家伙。我相信人的才华能够得到不断的发挥,相信展示生动画面的画廊是无穷无尽的,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不能永生,以便观看成千上万有不同幕景的永恒的喜剧。我只不过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而不敢朝前看的傻瓜们,都总是朝后看。他们用过去的规矩来衡量现在,他们希望未来、作品和人都遵循昔日的模式。而未来的时光是按照它们的意愿来临的,每一个都将带来一个新的观念,一种新的艺术,一种新的文学。有多少不同的社会,就有多少不同的作品,社会将永不停地变化。然而,无能者都不希望知识的领域不断扩大;他们编制出已经发表的作品名单,并且叫嚷把他们已经得到的相对真理说成是绝对真理。别创作了,模仿吧。这就是为什么我憎恶那些愚蠢地一本正经的人和那些愚蠢地得意的人,还有那些愚蠢地想让昨天的真理成为今天的真理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们。他们不理解我们的前进,也不理解风光景物都在改变。

我憎恶他们。

现在你知道了我爱些什么,我做为一个青年的美好的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