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马克·斯特兰德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都已经从睡眠中醒了过来,但那张床仍对他们有很大的吸引力,使他们不愿起床,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盖着填满绒毛的浅蓝色棉被。天还没亮,葛洛佛侧过身子,细细打量他的妻子,她拥有一头茂密的金色的头发,使得脸孔看起来小了些。她的唇微微张开着,他想告诉她一些事情,但是他必须考虑到妻子的承受能力,这使他无法轻易开口。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现在他觉得必须说出来,如果现在不说,那以后就更不能说了。“亲爱的,”他说,“谈点事情好吗?”
妻子慢慢地转过身来,“葛洛佛,拜托,希望这次会说些让我高兴的事情,好吗?”
“我只想说,我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意思?”翠西注视着他,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亲爱的,我以前是一只狗。”
“你以为这是童话吗?”翠西说。
“我向上帝起誓,我没有。”葛洛佛说。
这句话显然吓坏了翠西。因寂寥而愈加凝重的沉默充塞了整个房间。表达爱的时间到了,翠西开始认真而不失亲密地看着丈夫。
“一只狗?”
“是的,一只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说。“我的主人住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幢大房子里,他们是一个富有的人家。我在那里有很多伙伴,那时候自由极了。”
翠西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你说‘那时候’是什么意思?那怎么可能是‘一段时间’?”
“确实是,尤其是秋天。世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非常新鲜,我们可以尽情地呼吸那美美的气味。而烧树叶、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冻前的最后一丝气息,都叫我们发狂。夜晚来临时,那一切就更加浪漫了:月色下蓝色光泽的石头、幽灵般的树丛、闪闪发光的草地。我们所感觉到的全是幸福与快乐。我们吼叫、咆哮、低吟,一次又一次试着找出那个正确的音阶,一个能追溯至我们数千年前的源头的音阶。一旦准确地抓住这个音阶,即是我们犬类淬炼出来的号声,就会是一种带有鼓舞的声音。我们的尾巴竖立在迫人的气氛之中,为我们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对那段日子记忆犹新。”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愿意和我继续生活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生命有极悲惨的一面。也许你不知道,我和一两个朋友站在刮风的小山丘上,为我们已失落的机敏与骄傲而哭泣乞求,这些象征着野性与骄傲的东西在我们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驯养的期间内,全被抹煞了。那时我曾经从最粗犷的吠吼声中,迷失了自己。我很思念我的朋友小花。它的头昂得高高的,脖子胀得粗粗的。它的声音总是那么的特别,它叫的时候,令人陡生寒意,哮着哮着,它的身影便被夜色吞没了。”
“你爱上了它,是吧?”翠西问。
“不,不是爱,我崇拜它。”
“不过,总有你爱的狗吧?”
“狗之间的爱是很难讲清楚的。”葛洛佛说。
“谈谈吧!”翠西说。
葛洛佛想了好久,又开口说道:“好吧,有个弗萝拉,它有一头蓬松可爱的头发,是丹迪丁蒙小猎犬的母亲遗传给它的。和它那美妙的小躯体相比,我太粗犷了,不过还是……还有个茉莉儿,是只忧郁的爱尔兰撒特猎犬。还有伽丽,它妈妈是长毛的吉娃娃,它爸爸的背景太复杂了,一时讲不清。它很机灵,为脱掉身上的那件格子尼背心想尽了办法。它和一只蛮聪明的杂种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腊肠狗——私奔了。以后几个月里,我曾见到过她,但身边的‘男友’已经换了。然后它走了,留在我记忆里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还有吗?”翠西问。
“还有佩姬·苏,它是只德国的短毛猎犬,它的主人常在电唱机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们也很喜欢巴迪·霍利的歌,那真是棒极了。我们会立刻冲到门边,低声地叫,那样,我们也会被拉到电唱机前一起去欣赏歌曲。这种要求多半会得到满足!在洁白的月光下,我们是那么放肆!生活的一切都为我们而存在。”
“你说得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要……”
“最糟的时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时候,一下子,他们不再那样亲切了。他们轻软的谈话声调、严厉的命令,时常会使我们觉得不舒服。好像有某些东西从他们体内释放出来,而这些东西可以用强迫、自私来形容。而且他们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如果你经常受到这种待遇,你一定会后悔自己是狗,对于他所表达的意思我是越来越糊涂了。那是种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完全不了解。要知道,熬过那些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肯定吗?”
“我肯定,我感觉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经是一只狗,为什么你现在是人呢?”
“一切都是有前兆的。当我还是只狗的时候,曾有些迹象显示我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我开始不喜欢像同伴那样光着屁股在街上走来走去,而必须在公共场合做那些极为隐私的动作,这真是让我为难。看见母狗发情招摇以及我那些弟兄贪婪的样子,我甚至会脸红。我渐渐变得孤僻起来,每天都躲在窝里。而这些都不是狗的正常生活习惯。”
葛洛佛说完后,等着翠西开口。但他现在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似乎自己的隐私全部不复存在了。他希望她能理解,对于一切的变化,他只能听天由命,这样的错乱乃是上帝给予的,你无法进行取舍。有时候,人们对于预期的事物会产生惊人的改变,而在这些改变之中,最能彰显出人性的狂乱不定。因为人只有极少时候是自己。葛洛佛开始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对别人讲,自己是坦坦荡荡的。翠西似乎困极了,没等他说完就睡着了。真相是可以忍受的,而且使她能在另一个晚上安然入睡的需要,比真相更重要。他们将在早晨醒来,像往常以一样注视对方,他们永远不会再提今晚的话题,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彼此体贴,而是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拥有完美无缺的人生,而正是那残缺的部分才使生命更加有意义。
我的幽默为我换回了钞票和社会地位,当我把它作为事业发展起来时,我却成了众叛亲离的幽默家,我感到非常失意,后来我的幽默天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