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维
大学毕业的暑假,我心血来潮回襄樊四中打球。
七月初始,中学尚未放假,一切都没有变,学生们在放学铃响后或百米冲刺或熙熙攘攘行向食堂,黑压压一齐蠕动着的四千人组成一幅壮景,我在必经之路的篮球场上,走场地放了一个三不沾,篮球飞向场边的香樟道,砸中路过的女生的瞬间,她身边的男生忽地挡上前,截下球扔给我。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们一并消失在人流里。
我忽然想起了你。
你那时也是这样,总爱在路过香樟道时,身手矫健的为我挡下朝我飞来的篮球。我每次都在事后鄙视地睥睨你:“拜托,你又不是没见过姐在篮球场上的飒爽英姿,我有可能害怕这种程度的球,或者被其所伤吗?”
我还记得,你听后总会立即摇头摆手答“没可能没可能,姐你这么威武!”言之凿凿,却从不做任何行为上的改变。
你是我的初恋。
1
我高一就爱在课堂上写写画画,打定主意读文科后,理化课便干脆不再抬头。
班主任化学老师很不满。
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在思如泉涌奋笔疾书时被他点着名字叫起来:“我们来听另维同学解答一下这道题。”
我连老师方才说的哪国话都不清楚,涨红着脸起身,我在65对戏谑的目光中窘迫得无以复加。
小小的哄笑此起彼伏,沉闷的教室活跃了,老师满意地点起你的名。
你是班里数理化最好的学生,通常,只要老师点你答题,全班都会松一口气,因为那意味着他决定直接获取正确答案,结束这次提问。
可这次,你起立之后抓头弄耳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化学老师很惊讶很受伤,一连问了三遍:“你不会做!?”
被65双眼睛紧紧盯着,你更加受伤地回望过去,用方言模样滑稽地无奈道:“语文不好,会做不会说……”
全班哄堂大笑,“另维出丑”这块笑料迅速过时了,每个人都津津有味、一门心思地笑起你来。
像我最开始没有注意你一样,我并没有注意这些。
直到班里零星出现了类似“你发现没,那个谁只会在另维之后答不出题哦!”、“貌似确实!有鬼哦……”的对话,直到你又一次在一片笑声中模样滑稽地坐下,直到我在混乱中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朝你瞄了一眼。
你居然正微侧过脸看着我,上午十点的天空透白明亮,碰上我的目光,你远远地轻轻弯嘴笑了一下,便将目光转回黑板,不留痕迹地继续听讲去了。
教室里灌满了16岁夏天的味道,讲台上,已经秃顶的化学老师正在挥汗如雨激情演讲。
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
2
我经常迟到。
有一次,我吃罢晚饭回来,第一节自习已经开始了。前来突检的班主任俨然已经身在教室,我不敢撞枪口,正躲在门外来回踱步进退维谷的时候,黑洞洞楼梯上的声响由远及近,你提着大垃圾桶三步并两步上了来。
你值日,负责最后的工序——倒垃圾,发现已经上课,你加紧步伐,经过我时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继续急匆匆赶向教室。
你在教室门口停住了。
看看班主任又看看我,你似乎明白了情况,沉默不答我“你怎么不进去?”的提问,你转身缓步走过来,把手中刚刚倒空的大垃圾筒拿到我面前,说:“你要不要帮我抬下垃圾筒?”
初春的下午六点,天色已经暗了,深灰色的走廊里,我怔怔望了你好一会儿,轻轻捏住了筒沿上的另一个扶手。
就这样,中间隔着个有点异味的垃圾筒,我们一前一后上路了。你推开教室门,语气镇定地喊了声“报告”,堵在门口的班主任点头让路,你拉着筒,筒拉着我,我们走过讲台穿过走廊,把筒放回原处,然后默默回到各自的座位。
有班主任的教室向来静得落针可闻,我编故事编得心不在焉,忍不住抬头去看与我隔了两组的你,你似乎正纠结于一道题,皱着眉埋着头不停写写画画,没有察觉。
窗外已被漆黑湮没,教室里却很亮,我想起门廊下那条鲜明的明暗分割线,方才,当我还在黑暗中的时候,你和半个筒已经没入光明,你们的轮廓一起被白炽灯镀了一层毛茸茸的白光,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你并不高大的背影忽而异常伟岸。
3
一来二去,班里渐渐泛起了流言蜚语。
我不再看你不再跟你打招呼甚至见你就绕道,你却不避嫌,课间,我每次掀桌盖找东西都会碰掉桌面上的书笔本,而你每次无论正在多远的座位边与人疯打谈笑,都会不经意、慢悠悠地走过来帮我捡起,一边放回它们一边轻笑着用方言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在此起彼伏的“啧啧啧”和怪笑中央,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日子,你让我不知说什么好的事还有很多。
写故事遭遇瓶颈的时候,我习惯塞一颗旺仔牛奶糖进嘴,奶香总能使我放松和充满灵感,但我一般只在课堂上写字,这个习惯便因此从未被人发觉看到。
我是这样认为的。
你改变了我的认为。
奶糖在课堂上吃完了,我好不容易盼到下课,正欲百米冲刺下楼杀进小卖部,你悠悠走过来,拦住我,塞了一颗牛奶糖在我手里之后,你又兀自走到我桌边,在我狐疑的目光里,把一袋开了封的牛奶糖放进我的抽屉。
我瞪大眼睛看着你,你不说话,只轻轻笑了一笑,转身走开了。
课间的教室很吵,我手心里的牛奶糖上,你的温度经久不散。
那件事,我还记得它发生在上午第四节的化学课。
天气尚有点冷,但阳光明媚,校园里鸟语花香。
距放学还有大约五分钟,课堂和邻班已经开始小小骚动了,我还在奋笔疾书,忽然传来一阵风一声响,是一卷透明胶横空飞落在了我的桌上。
我下意识朝你的方向看去,你正在抄笔记,头一会儿抬一会儿低,手里的中性笔刷刷不停,很是全神贯注的样子。
可我清楚看见,你连耳根都红透了。
你的大脑和耳膜都正轰隆隆震天响着吧,就像我拆开透明胶最外围粘了白纸的部分,看到你写在上面不太好看,却工整异常的字时一样。
我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干白,直接,光秃秃,没有一点文学色彩的句子,以毁灭性的震慑力刺入我的眼睛,直击心脏。
时间和呼吸都停了,我僵坐在课桌前,吓得忘了自己还要呼吸。
终于下课了。
我拿了两本要做的练习册起身就后转,想赶紧从后门出去然后跑掉,就快到门口了却被你堵住了,你挡在我前面,直勾勾盯住我,一字一顿:“好不好?”
刚放学的教室闹哄哄的,人都还没走,你的眼睛很大很亮,我在它们紧紧地灼灼地注视中,轻轻动了动僵硬成钢筋条的脖子,点了点头。
我听到你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下一秒,你拉起我的手,穿过八排课桌间空出的狭长走廊,把好事者激烈的掌声甩在身后,走出前门,走进楼梯上人头攒动的人流。
4
我谈恋爱了。
我的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我在日记里小心翼翼地甜蜜地写。
5
二〇〇四的樱花一开,我便十六岁了,生日那天,我在饭店包厢里设小宴,十六七个同班同学围成一桌,你坐在我旁边,为我挡下源源不断的敬酒。
饭过三旬的时候,众人忽然起哄让你吻我,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像小丑一样坐在鼎沸的尖叫鼓掌口哨里,手足无措。
桌下,你伸手过来想牵我的手,被我狠狠甩开,我觉得这一切真侮辱人。
观众情绪高涨,起哄愈演愈烈,好事者甚至起身关掉灯,张牙舞爪地叫嚣“我们不看,你们赶紧!”。
“你们太过分了!”我动怒了,拉下脸站起身。
好事者也不依不饶:“亲一下有什么了不起!”
就这样,近二十个人僵持在我的生日会上,每个人都异常尴尬难堪。
诡异的寂静和昏暗里,一直一言不发的你突然拉住我的手腕凑上脸,掌声伴随尖叫响起,众人僵硬的尴尬的表情纷纷缓和了,啤酒香和你的脸一起扑面而来,我无处躲闪,正在愤怒的时候,你忽然偏转角度,在碰到我前的瞬间挪开了嘴唇。
我错愕地望着你,你冲我轻轻一笑,紧了紧正握住我手腕的手,而后松开了。
我的心跳在你松手的刹那漏了一拍。
生日是在周末,星期一晚自习结束后,你又带我去操场转圈。月亮高高地挂在头顶,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谁也不说话。
你从那场僵持结束起就没怎么说过话了,我猜想你多少有些不开心,于是一边埋头走路一边佯装不经意地解释:“我可不想就那样失去初吻。”
“我也不想让你就那样失去初吻。”你也一边低着头专心走,一边不经意地答。
我满心欣慰地抬头看你,深墨色的天幕下,你迎上我的视线,说:“那现在呢?”
“啊?”
我目光由欣慰转为狐疑的瞬间,你的脸忽然无限放大,你凑近嘴唇,给了我解答。
6
五月一到,我们又一次迎来了座位大调整。
一对原本是同桌的班对被一四组分隔,座位表一宣布,全班同学无不为之摇头叹惋。
好在两人都是移动用户,可以发短信解相思之苦,命运不算太糟。
糟的是有一次他们自习课互发短信相视而笑的全过程,被悄无声息出现在教室窗外的班主任尽收眼底了,班主任破门而入,手机双双落网,他们的恋情也随之曝光。
其间有段小插曲。
男生的手机电话簿里,我的号码被命名“×××的媳妇”,女生存的是我的名字。
班主任拿女生的手机拨了“×××的媳妇”的号码,我们就这样被拉下马了。
襄樊四中有校规,谈恋爱被发现一律通知双方家长,邀其共同与班主任面谈。他们被捉在前,率先被执行校规,家长在办公室尴尬面谈的经过立刻在班里盛传开来,他们被勒令停课回家,各写一份八千字的关于“身为高中生我为何不能谈恋爱”的认识,在“分手保证书”上签字画押然后上交班主任。
我日日如坐针毡,我完了,我妈妈平时最重声名和颜面,如果害她被这样对待,她一定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却竟然毫不在意。
每天步伐轻松地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说话都还能带笑:“别难过啦,正好早点见家长,好事好事!”
“没想到你是这么厚颜无耻没脸没皮的人。”我停下脚步狠狠瞪你一言,加快步伐独自走了。
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你去求班主任,拜托他无论如何不要请双方家长,你愿意为此接受任何条件。班主任让你打扫一个月的办公室倒教室一个月的垃圾,让你月考蝉联全班第一,让你在运动会上得到和体育生一样的分数……总之,各种苛刻各种整蛊,但你全部一口答应,并且说到做到了。
你毕竟是班主任的掌上明珠,这样一来,他也没忍心让你失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逃过一劫。
我在不知情中得了全部的好,做的事也只有一件——躲避你。
时逢年级篮球联赛前夕,体育老师要求男生带着女生一起打球,女生跑完两圈后去占球场,男生们三圈结束后齐齐奔跑赶来。
盛春里的微风和煦,日光暖人,六十多个男女生噼里啪啦运着三十多个篮球,稀稀落落簇成一圈交流谈笑、斗嘴打闹,每个人都言笑晏晏的,整个班级一片祥和美好。
唯独我,我看到你朝我走来,兀的就收住了笑容,板起脸,运着球转身就去了临场。
你脱离群众来到我的球场,我便转身前去下一个球场,你再来,我再退,退到没有球场。
我看也不看你,抱起球朝教学楼走去,你跑步追上我,急急抓住我手腕,意识到打过球的手会很脏后又急急松开,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不知所措。
“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老班不会放过我第二次的!”
话音未落,我准备上楼,正要转身的时候,你忽然开了口。
“能不能不分手……”
上课时的教学楼,宁静肃穆又森严,你突兀地开口,干涩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
你的眼睛很大,你用它们紧张地恐惧地恳求地盯住我,我一下子就心软了。
7
分手的原因,我也记不清它究竟有多鸡毛蒜皮了,总之,我们在后来的某次闹别扭里僵持不休,你不肯妥协,我拒绝让步,一句“大不了就分手!”一句“分手就分手!”就分手了。
文理科不在一栋楼,高二高三家长一向热衷送饭,再加上互相躲避与装没看到,我们后来便没怎么再打过照面。
现在想想,我那个时候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因为不敢也不会表达,不会也不懂该怎样爱,糊里糊涂就把你丢了。
操场还是那时的操场。
高一的最后一节课上,班主任发给每个同学一张回执单,说准备学文科的同学要在八月前把回执单填好并寄回学校,不寄回执的同学,学校会默认其选择了理科。
此话一出,全班百分之八十的人开始尖叫着把纸单折成飞机、揉成纸团肆意蹂躏,放学后,垃圾筒顷刻就被众多文科回执单装满。
我背好书包习惯性的到你身边说“走吧”,刚转身向你的时候,看到你正专注地对折回执单,折成豆腐块大小,小心翼翼放进口袋。
我们一同去食堂,你一路都低头缄口若有所思,气氛太沉闷,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我终于不能忍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没好气地问,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我想去读文科。”
“啊?”此话出自你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还和你分在一个班,”你兀自继续道,“不能分在一个班,隔一堵墙的临班也好,反正文科班少,几率很大的。”
“你傻啊!”
“我是认真的!”
初夏,襄樊四中的球场骄阳似火,地面很烫,你站在那块最明亮的光斑里,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一字一顿。
我吓住了怔住了。
你的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声音有点恼怒。
8
二〇一一年,我二十三岁,忽然想起了你。
站在同样的球场,带着时过境迁,云淡风轻的心想起你头发卷卷、面庞黝黑,经常被汗水浸湿的十六岁的脸庞,想起你因为得知老师自行抽掉了你的文科回执而大发雷霆和无比伤心,想起你对我说“我想读文科”时傻里傻气、信誓旦旦的表情。
那真是世上最动人的表白。
你如今早已不知身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