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你已经走过了世界上的许多地方,此刻你跟我说,自己现在最想去的是法国。
你一直迷恋于蝴蝶,觉得这种幸福的昆虫是会飞翔的眼睛,她的美丽如同你张开掌心时露出的那一片纵横蜿蜒的纹络。
你觉得世界上最美的蝴蝶一定会在法国。那里有每个季节都会跳华尔兹的女人,她们的身上喷着你羡慕了些许时日的香水,那种醉人的芳香从你开始留起过肩的长发、偷偷穿上母亲银白色的高跟鞋的时候就一直向往。那些女人身上五颜六色毛绒或是皮草的服装对你来说,亦是有着巨大而遥远的诱惑。心中安放着一个陈年而精致的木箱,你希望把这些香水和服装放于其中,然后用一把漂亮的闪着剔透日光的小锁锁上。
那时,你会只身一人把这木箱子抬到你蝴蝶般的船上。在梧桐叶开始扬起一场浪漫的旅程时,你会坐在蝴蝶船的船桅边,跟着不知从何处吹来又将吹往何处的风,穿越无数条干净细致的街巷和无数座肃穆庄严的哥特式建筑的顶端,远行,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流浪。
唔,我记得你曾经说,忧伤是生命的底色,我们都无可逃遁。蝴蝶在你的心底,亦是忧伤的小生命,轻薄的翅膀在钢筋丛林中游荡,总觉得是一种微小与庞大的对比,在斑斓的纹络里藏匿一生。
就是这样的船儿,你却要执意地登上,并且要将它开过卢浮宫幽深静谧的过道、凯旋门两侧日愈生出的零碎的细缝,或者是你一直都很崇拜的文学家的声音和一直都想看到的那一双双沉睡着却很动人的眼睛。
你偏执地相信,这艘蝴蝶般的船能逾越过时空的一切而到达理想中的口岸。逾越虚妄、真实、古老、理智与轻缓流淌的塞纳河沿岸橘红色的灯光。抑或是逾越构成这艘小船骨架的忧伤,和思想。
窗外的巴黎,此时又是一片不夜城难以低调下来的灯火,窗内是玩累的人群那一排均匀而整齐的呼吸。
白昼绵长的喧嚣里,他们隐没其中扮演各种人生大抵上要经历的角色,或主角或配角,或上流或底层。而此刻在这座城市夜色中酣睡的人,他们是平等的,梦也是平等的,没有贴上用来区别的该有不该有的标签和价格。
若此时换作是你,定然不会叫自己轻易臣服于睡梦中。你会打开一架老式唱片机,放一张尚?马龙的法语香颂唱片,在接近凝固的安静里撬开平日压抑许久的门锁,临窗卸下一个自己,一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你开始在窗户上留下一个吻。这个吻是杜拉斯最先教会你的。
孤独、欲望、死亡和绝望,是你扎两个羊角辫露出一脸单纯神色时异常抵触的词汇,像一只刚刚蜕变新生的蝴蝶面对一个偌大的冬天,掌心无端地生出许多寒。一些人希望自己可以努力地走出杜拉斯的绝望来看她的绝望,走出女人的宿命来看女人的宿命,而你用自己的一小段蓓蕾初绽的年华证明,这些人会陷得更深,包括你,在无尽的荒野里,奔跑只是徒劳。
第一次看《情人》,是在你十二岁的时候。
一整个漫长的冬天,你却没有再收到任何一封她或他的信件。南方阴冷的风迎面而来,你纤白的指甲在深红色的铁质小箱前漫不经心地滑过,留下一道发白而细小的指痕。回想起再小一点的年岁,五岁或是七岁,你每天也都在习惯着无人陪你说话的黯淡时日。父母外出工作,为生活整日奔波忙碌,他们在困顿一天后的睡梦中也在为你的明天规划。你终日在那栋散发霉味的烂尾楼的某个边缘的窗户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不远处有和你同龄的小朋友在玩大象滑梯,他们嘴里嚼着魔鬼糖而不时吐出染了红色或黑色的舌头来吓过路的行人,几个气球不知被谁不小心扯掉细线而从你眼前飞往云层之上。你鼓着小脸抖了抖安全网生锈的钢丝,它纹丝不动,你却沾了一手暗红的铁屑。
孤单是你在年幼时便开始圈养的隐形生物,在逐渐成长中,何时将它放归,你是未知。
孤独成为你对《情人》的第一印象。当然,还有杜拉斯用来成就爱和欲望的热带殖民地的气息,热带的灿烂,豪华别墅,刺眼的阳光和湿润的空气,以及夜晚,在浓密的树影之中裸露的无边的黑暗。
拉康说,杜拉斯肯定不知道自己所写的东西,因为她会迷失方向,这将是一场灾难。
你十分认同拉康的言论,因为在阅读《情人》的过程中,你也发觉的确不知道她在写什么,她似乎只是一味迷失在自己制造的巨大谎言和巨大误解之中。到最后,她只有顺应读者的意思,一直喋喋不休地诉说着白人少女和中国富翁的故事。
十四岁,你开始在青春的腹部里生长,遇到了很多人事。
知道雨天的时候会有喜欢微笑的女孩和你一同撑伞走过泥泞的路面,知道有一个小胖子总会在心情好的时候把大包的金丝猴奶糖拿到班里分给同学吃,每次分到最多的总是你,知道在你扁桃体发炎的那段时期里,抽屉的几本书之间会夹杂着一包金嗓子喉宝和一盒用塑料瓶装的白色药片,知道在你快乐或者悲伤的时候,总有人会陪你哭陪你笑。
活着,既是过程,又是状态。孤独与失落,一时间从你的心牢里获释。
你发觉自己不能够再爱她了,这个叫“杜拉斯”的女人。她的一生像电影一样掠过你的脑海,她的孤独、絮叨、谎言、酒精和绝望成了你避之不及的东西。和对她的一见钟情一样,你摆脱她的决心也是这般突如其来。因为你无法再承受她不堪的一生。
你隐隐约约觉得,在青春的时候,选错了人生的标签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所以此后的时日里,你再也想不起十五岁半的女孩和那个来自中国抚顺的情人的故事,或者说,由他们俩共同演绎的情节,单纯的爱情或者色情。你只记得在小说最后,大洋上的黑夜里所放着那段肖邦的圆舞曲。你只记得结尾处那个男人给女孩打来电话,已是多年以后,他在电话里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还有你一直记得的那个留在玻璃上的吻。
这个吻,你现在也一直在重复。你能感受得到,丰沛的绝望和彷徨互相纠缠着,但却在那些晦涩的罅隙里,露出缕缕温暖的光芒。
夜里一个人的苍凉,很快就过渡到了清晨的温暖中。
你说此时你若是起床,便会首先拉起百叶窗,然后打盆清水,花短短的十分钟洗漱一番,便又急急拿起一件素色的外套出门。你要去巴黎圣母院,去协和广场或者某个漂亮的却叫不上名字的公园。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在法国,这一点你深信不疑。
看不见的气根夹杂着历史的味道漫空行吟,把石塔、剧场、街衢覆盖,潮湿得像下不停的细雨。你说,若是自己成为路旁某一棵梧桐树上瞧不起眼的叶子,定然可以感受得出其中滋味。
城市巴士的玻璃窗上依旧会有你留下的蝴蝶状的吻痕。均匀地落着白色雾气的蝴蝶,它的身后是一排排倒退的树影,还有你一直想看的哥特式的教堂和楼宇。
时光挽起巨轮,你的成长也在以一种近乎风的速度向前开去,倒退的是回不去的时光、丛林和某个遗落的微笑。
长大之后的我还会知道有微笑这种表情吗?
你问我的那天,是十七岁的末端,面对突如其来的长大,我们手足无措。
而你终究不爱笑了,因为你要靠近长大的尽头。在庞大的人海里,熟稔地习惯每个行人的角色、面具和冷漠,就像你的蝴蝶面对着一个冬天的挑衅。
你好,陌生人。
你会开始用这样的口吻去称呼在你生命行经途中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人群,而他们却把整个没有温度的社会交给你。
你好,忧愁。
不知何时起,你成了一只忧愁的蝴蝶,或许是十八岁之前的两三年。
那时,你正在沿海上高中,天空本应是一块湛蓝的玉器,在你眼里却是灰色的看不到边际的阴天。
一些昔日同窗有着让人钦羡的家世,他们会在中考一败涂地后摆出一脸不屑的神色对你说,自己近日就要出国,停靠在国际机场的飞机正在等他,他要去大洋彼岸,去你一直想要游过去的大海的尽头。
一些朋友则承袭着父辈给予的贫穷,茫茫学途对他们来说是一条望而生畏的道路。他们只能执拗地背起或轻或重的决定,选择用血汗甚至是血泪来改变命运的航向。
他们都将比你早些时候步入纷繁的人世,学着在疼痛中长成像你父母那样沧桑的模样。你紧紧捻着裙角没有说话,因为你觉得这样的选择是最无奈的自我欺骗。他们挥挥手,示意你已经到了离去的港口,你对着这些远去的尚且稚嫩的面孔轻轻说了声,一路顺风,悄悄红了眼眶。
曾经的不离不弃,曾经的海阔天空,没有谁会义无反顾地前往。
或许只有你一直在义无反顾地重复简单而机械的生活,上课、做作业、吃饭、背诵。旁人说你总是醉心地投入其中而不知东方既白,而你只是在醉心地遗忘,用无尽的循环来遗忘曾经的年岁,说说笑笑拉着彼此的手大声喊大声笑的年岁。
其实,你本不愿此般泅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