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火霁月
1.人间四月芳菲尽
周日天蒙蒙亮,我被房东太太的“夺命追魂call”吵醒。
电话一接通,她就直抒胸臆地扯着嗓子吼:“小朋友,今天是最后期限了,再赖我房租你就滚出去啊!”
鼓膜被震得嗡嗡响,我把山寨砖头机拿远了一点。
拧开水龙头准备刷牙,却发现水龙头不出水——房东的催缴措施不光体现在口头的咆哮体,还具体落实到了断水掐电上。
寒假我帮人推销过洗发水,工资一直欠着没给,我在黑暗里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觉着只能向苏袖求助了。
苏袖,现在重点高中念书,我的初中同学,兼硕果仅存的好友,有个婀娜多姿的名字,真人也是大美女。
听说我要借钱,她说你不能长期这样东借西凑,拆了东墙补西墙,迟早垮墙!
大概是怕我某天真给穷死了,死时背负巨额债务——欠的她的,苏袖好心要给我介绍兼职。
——帮一阔少养猫。
阔少家里不让养宠物,但阔少已经和那猫建立了跨越种族的深厚情谊,不舍得送人,只好出此下策。猫由我带回家养,他想念猫时,就call我带猫去鹊桥相会。猫粮猫碗猫砂等一切猫用品,都由雇主提供,800块工资就算纯收入。
阔少是苏袖同学,约好大家中午一起吃个饭,把事情定下来。说吃饭,其实是面试。
“南天门”火锅店。阔少上洗手间去了,苏袖把菜单递给我。
素未谋面就痛宰人家,不太好。我的手指从海鲜类,滑到了蔬菜部。这时有人走进雅间,掩上门说:“菜还没点好?喝点什么呢?”
声音娓娓动听,我却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
时光待他很好,他比从前更挺拔俊逸,目光里,笑容里,散发自信的动人光华。
“干吗这么看着我,老同学,你不认得我了?”项展弘在装傻充愣,“给你点提示,当年英语老师给我起的英文名是Rainbow。”
我收回目光,转向苏袖说,“这活我不做,先走了。”
“喂,你干什么啊?你不是缺钱吗?”苏袖扯住我胳膊。
我挺冷地说:“可你没给我讲,雇主是这位我记不住名字的初中同学。”
项展弘在一旁耸肩:“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
“那现在你总知道了。”我说完就跑,一个久违又熟悉的声音,在后面不管不顾地大喊“谢芳菲!你给我站住!”周围人的目光跟看西洋镜似的。
我反而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天知道,项展弘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其实我都记得,好的坏的每一个细节。
记得初一时三月份举行捐资助学仪式,他来插班,作为慈善企业家的儿子备受瞩目。
同龄孩子状如泥猴,就他每天穿熨烫过,一个褶子都没有的衣服来上学。他用的文具在班里引领潮流,吃的糖果装在铁皮罐子里,处处弥漫牛叉气息……我们虽然同班,四月份才说上话。也许他只是突然想起课外延伸阅读里的那句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谢芳菲,你的名字不错喔。”那是体育课上,他一边咕咚喝水一边对我说出的第一句话。
初春的风软软吹拂,新生的绿草瘫软在地,他的笑容轻飘飘的,像一层笼在五官上的辉光,让年轻纯粹的脸庞宝石样闪闪发亮。
后来每当我回想这一幕,似乎都会嗅到,那年洋槐树下沁人心脾的花香隔空而来。
回忆依然坚如磐石,而我一败涂地。
2.一见封少误终生
从南天门出来我没有立刻回家,到一个流动报刊亭看报纸。
我背下报纸中缝的几则招工信息,按图索骥找过去,结果不是嫌弃我没专业内的工作经验,就是招满人了或者不招兼职。
垂头丧气挪回住处,房东太太从黑洞洞的楼道口钻出来!她惊讶:“你还真的不在家啊,有个小青年在你门口砸了好半天的门了。”
楼道里烟雾缭绕,项展弘蹲在门口,面前一堆长长短短带Davidoff标志的烟头。
他瘦削清决,手腕上胡乱缠一根宠物绳,绳子另一端套着只圆滚滚的花斑缅因猫。看到我,第一反应摸手机打电话,叫开锁公司的人不用来了——原来他刚才以为我是闭门不见,差点用非法手段私闯民宅。
看来这三年,他不光学会了抽烟,任性的LEVEL也进阶了。
“叫什么?”我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问。
“项展弘。”他顿了顿,终于没傻到底,反应过来说,“哦,它叫‘桃花’。”
我听了那是相当的鄙视。养只猫都一门心思要招桃花,他还嫌他身边的花花草草不够多吗?好歹给其他兄弟留个活口吧。
我一开门,项展弘扯着猫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敢再自觉点吗?
他没想到吧,偌大的房间我只租住阳台。
之前有对小情侣和我合租了这套房,他们搬走后,房东太太把我的房租加了一百块,没撵我走已算仁慈。
好半天项展弘憋出一句:“猫还是给你养,人熟我比较放心,而且我记得你初中时也养过猫吧,有经验。”
这就是他二皮脸地追过来的原因?他一提初中我就不乐意了,明确表示不养。
“晚了。刚才房东听说我是你同学,堵住我收走了两月房租,正好是你这个月养猫的工钱。”项展弘不紧不慢从兜里掏出一个纸片,“喏,她开的收据。”
我对着收据两眼发黑,瞪着项展弘。
“你的眼睛还是那么黑,以前全班数你白眼仁最少。”他突然说。
是,所以翻白眼都没什么杀伤力。我没接话茬,一脸为难说,“房东不让养宠物。”
“工钱给你翻一番,不能再多了……”
“成交!”
项展弘走后,我逗了会儿桃花。它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寄人篱下,沉默得像个猫布偶。
一开始我把它养笼子里,后来发现这厮灵性高,就采取放养的模式。
穷人不放弃每一个挣钱机会。高三学姐用食堂的粉蒸肉当诱饵,让我帮忙做外卖问卷调查。
任务是男生宿舍那边,我既不貌美如花也不伶牙俐齿,很多人兴趣缺缺。只一个帅哥不同,不光自己工工整整填完问卷每一项,还动员了不少男生。
名字那个空他写上——封觐。
学校里有句流传很广的诗:“一见封少误终生。”
苏袖受人所托来送猫粮,顺便转达雇主“不要总是关机”的指示。我心血来潮掏出手机给她看偷拍的封觐侧脸,她两眼放光:“极品!”
后来苏袖回去不知说了什么,项展弘摸准我开机的时段,隔三差五打电话挤对我。
说什么“听说你夜不归宿?你恋爱就恋爱,别影响照顾桃花的工作”,以及“桃花正处于生长发育期,需要家的温暖,爱的教育,懂?”云云。
几次三番,我终于把手机摔到了墙壁上:“尼玛!温暖你毛线球!教育你毛线球!能不要每次都拿我当犯人审有木有啊?有木有啊?”
咆哮了一通之后我才警醒两个问题:一、手机在撞墙的那一刻电池板就飞了出来,关机了,对方其实一句都没听到。二、那是我的手机。
3.幸福总有番外篇
去ATM往远方母亲的账户里存钱。她千里迢迢投奔的男人,并不像当初以为的那样可靠,天天赋闲在家搓麻,母亲的微薄薪水要养活一家三口——包括我那上月出生未曾照面的弟弟。
出来时天开始下雨,春雨绵密如针,沾湿人的精神。
我缩了一下脖子,掏出铃声大作的手机。手机被我用透明胶粘好了。
“我是陈小姐同事,负责人刁超,魔力PUB知道在哪儿吧?”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声。
前不久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一个陈姓女孩联系我,说公司正招兼职的平面模特。
我飞奔而去。外面还是“光天化日”,一走进魔力PUB立刻变成“不见天日”。酒桌边的刁超从头到脚4A公司穿着。
他话里暗藏玄机,暗示只要我想,很快也可以换掉这一身洗到发白穿到起球的褴褛衣服,成为“名牌代言人”。
刁超到吧台POS机刷了两瓶红酒。八百多,啧啧,够我做牛做马伺候桃花半个月了。
喝到第三杯,我突然想起常在外面玩的苏袖说过:和陌生人喝酒,只喝开瓶后第一杯,如果感觉身体不适要尽快退场。
真理啊。我忽然头昏脑涨,视线里的刁超渐渐脱焦。
恍惚听见他提了新近蹿红的一位裸模,还说,眼下接的CASE,酒醉后摆拍正好可以表现出那种迷离的风情……完了,“无知少女PUB遭下药,醒来后不着寸缕”——我明天会不会上地方报纸头条?
我自知大祸临头,手偷偷伸进裤子口袋,用尽全部力气长按住了“2”键。那是我设置的一键拨号。
我张牙舞爪讨厌着项展弘,手机上却总能找到他号码的位置。就像我心里,总有那个人的一席之地。
我多么希望再次睁眼时,可以看到——
“是你?”我条件反射说。
不知昏厥了多久,暖烘烘的太阳烤着我瞬间空白的大脑。我已不在魔力PUB,靠在距离那儿不远的街边长椅上。
“不然你以为是谁呢?”封觐笑眯眯的,“你晕了一个钟,我看你呼吸平稳才没把你送医院去。现在感觉怎样?”
“神清气爽。”
封觐开朗地笑起来:“你恰好把刚才那场雨睡过去,一睁眼就看到雨过天晴,多么好。”
一点都不好。我说:“我没有看见Rainbow。”
是的,雨过天晴没有彩虹,总觉缺憾。
破手机不知道啥时候自动关机了,记录着一小时前的一通已拨电话,它犹如泥牛入海。人倒霉时大抵如此——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封觐执意送我回家。
路上他慢慢告诉我,下午他和朋友来“魔力”玩,撞上刁超搂着醉醺醺的我往外走。刁超在这一带名声挺臭,大家都知道他背后那模特公司不干好事。
他们截住刁超,把烟一发,仗着人多势众,软硬兼施地把我救下。刁超说,本来他也找不上我,有个女孩给他牵线搭桥,说我钱少人傻,容易上手。
我这才明白自己是被陈姓女孩给阴了。但我和她分明素不相识!
走到半道我精疲力竭,和封觐去打车。
上楼时,我拎着鞋子,封觐背着我。
刚才钻出出租,由于踩着9cm细高跟风驰电掣走了几站路,一沾地脚上的泡就破了,血流得十分壮观。
我还没研究出封觐是不是我那杯茶,但这一刻因为难得的呵护,微妙地幸福着。
——让我想起三年前在洋槐树下,被阳光穿过的感觉。
可我逃不开那个不幸的怪圈,我的幸福一律无法稳妥持久,总有横生枝节的悲伤番外篇。
我看到,一个人以蹲坑的不雅姿势蹲我屋子门口,抬头瞥见我,站起来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摔,狠狠踩熄。
4.永远都是路人甲
我先发制人问他来做什么。
项展弘说有人打他手机,他当时没接到,回头再打关机了。
“咳,或许人家打错了。”我说。
“我想也是。”他的目光掠过封觐扶着我的那只手,凶巴巴地话锋一转,“桃花呢?刚才我怎么唤屋里都没反应!”
是了,桃花和他情投意合,项展弘在外面吆喝,它必在里面挠门。活像被雷峰塔隔开的许仙和白素贞。
我交代:桃花和我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我给它更多自由,它保持回家吃饭睡觉的自觉。
三个人一起等桃花回来。狭小阳台塞下两个长手长脚的男孩,外加一个我,挤得慌。
“走吧芳菲,我请你在楼下随便吃点什么。”封觐突然说。
Good idea!封觐自然而然地无视了某人,我在心里为他叫好。
“呵,她不吃‘嗟来之食’,上次到了火锅店她都跑了。”项展弘说。
我气得腾地从旧沙发上站起——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姑娘气喘吁吁闯进来,看到封觐时脸一红,扭脸瞥到项展弘,脸干脆变关公。
我认出她是隔壁腼腆的租房客。
“谢芳菲,你、你家的猫掉附近臭水沟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