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成见”撇在一边,来叙述银湾的美景。河亭(Brook Pavilion)建在湖岸远伸处,三面是水。早起在那里读诗,水声似乎和着诗韵。山雨欲来,湖上漫漫飞卷的白云,亭中尤其看得真切。大雨初过,湖净如镜,山青如洗。云隙中霞光灿然四射,穿入水里,天光水影,一片融化在彩虹里,看不分明。光景的奇丽,是诗人画工,都不能描写得到的!
在不系舟上作书,我最喜爱,可惜并没有工夫做。只二十六日下午,在白浪推拥中,独自泛舟到对岸,写了几行。湖水泱泱,往返十里。回来风势大得很,舟儿起落之顷,竟将写好的一张纸,吹没在湖中。迎潮上下时,因着能力的反应,自己觉得很得意,而运桨的两臂,回来后隐隐作痛。
十天之后,又到了绮色佳(Ithaca)。
绮色佳真美!美处在深幽。喻人如隐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与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颖得很!林中行来,处处傍深涧。睡梦里也听着泉声!六十日的寄居,无时不有“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这两句,萦回于我的脑海!
在曲折跃下层岩的泉水旁读子书。会心处,悦意处,不是人世言语所能传达。——此外替美国人上了一夏天的坟,绮色佳四五处坟园我都游遍了!这种地方,深沉幽邃,是哲学的,是使人勘破生死观的。我一星期中至少去三次,抚着碑碣,摘去残花,我觉得墓中人很安适的,不知墓中人以我为如何?
刻尤佳湖(Lake Cauaga)为绮色佳名胜之一,也常常在那里泛舟。湖大得很,明媚处较慰冰不如,从略。
八月二十八日,游尼革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三姊妹岩旁,银涛卷地而来,奔下马蹄岩,直向涡池而去。汹涌的泉涛,藏在微波缓流之下。我乘着小船雾姝号(The maidof mist)直到瀑底。仰望美利坚坎拿大两片大泉,坠云搓絮般的奔注!夕阳下水影深蓝,岩石碎迸,水珠打击着头面。泉雷声中,心神悸动!绮色佳之深邃温柔,幸受此万丈冰泉,洗涤冲荡。月下夜归,恍然若失!
九月二日,雨中到雪拉鸠斯(Syracuse),赴美东中国学生年会。本年会题,是“国家主义与中国”,大家很鼓吹了一下。
年会中忙过十天,又回到波士顿来。十四夜心随车驰,看见了波士顿南站灿然的灯光,九十日的幻梦,恍然惊觉……夜已深,楼上主人促眠。窗外雨仍不止。异乡的虫声在凄凄的叫着。万里外我敬与小朋友道晚安!
冰心
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七日夜,默特佛。
通讯二十七
小读者:
无端应了惠登大学(Wheaton College)之招,前天下午到梦野(Mansfield)去。
到了车站,看了车表,才知从波士顿到梦野是要经过沙穰的,我忽然起了无名的怅惘!
我离院后回到沙穰去看病友已有两次。每次都是很惘然,心中很怯,静默中强作微笑。
看见道旁的落叶与枯枝,似乎一枝一叶都予我以“转战”的回忆!这次不直到沙穰去,态度似乎较客观些,而感喟仍是不免!我记得以前从医院的廊上,遥遥的能看见从林隙中穿过的白烟一线的火车。我记住地点,凝神远望,果然看见雪白的楼瓦,斜阳中映衬得如同琼宫玉宇一般……清晨七时从梦野回来,车上又瞥见了!早春的天气,朝阳正暖,候鸟初来。我记得前年此日,山路上我的飘扬的春衣!那时是怎样的止水停云般的心情呵!
小朋友!一病算得什么?便值得这样的惊心?我常常这般的问着自已。然而我的多年不见的朋友,都说我改了。虽说不出不同处在哪里,而病前病后却是迥若两人。假如这是真的呢?是幸还是不幸,似乎还值得低徊罢!
昨天回来后,休息之余,心中只怅怅的,念不下书去。夜中灯下翻出病中和你们通讯来看。小朋友,我以一身兼作了得胜者与失败者,两重悲哀之中,我觉得我禁不住有许多欲说的话!
看见过力士搏狮么?当他屏息负隅,张空拳于狰狞的爪牙之下的时候,他虽有震恐,虽有狂傲,但他决不暇有萧瑟与悲哀。等到一阵神力用过,倏忽中掷此百兽之王于死的铁门之内以后,他神志昏聩的抱头颓坐。在春雷般的欢呼声中,他无力的抬起眼来,看见了在他身旁鬣毛森张,似余残喘的巨物。我信他必忽然起了一阵难禁的战栗,他的全身没在微弱与寂寞的海里!
一败涂地的拿破仑,重过滑铁卢,不必说他有无限的忿激,太息与激昂!然而他的激感,是狂涌而不是深微,是一个人都可抵挡得住。而建了不世之功,退老闲居的惠灵吞,日暮出游,驱车到此战争旧地,他也有一番激感!他仿佛中起了苍茫的怅惘,无主的伤神。斜阳下独立,这白发盈头的老将,在百番转战之后,竟受不住这闲却健儿身手的无边萧瑟!悲哀,得胜者的悲哀呵!
小朋友,与病魔奋战期中的我,是怎样的勇敢与喜乐!我作小孩子,我作Eskimo,我“足踏枯枝,静听着树叶微语”,我“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如今呢,往事都成陈迹!我“终日矜持”,我“低头学绣”,我“如同缓流的水,半年来无有声响”。是的呵,“一回到健康道上,世事已接踵而来”!虽然我曾应许“我至爱的母亲”说:“我既绝对的认识了生命,我便愿低首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尝!——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我又应许小朋友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它针针见血!……来日方长,我所能告诉小朋友的,将来或不止此。”而针针见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须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换来的。互相叠积传递之间,我还不知要预备下多少怯弱与惊惶的代价!我改了,为了小朋友与我至爱的母亲,我十分情愿屈服于生命的权威之下。然而我愿小朋友倾耳听一听这弱者,失败者的悲哀!
在我热情忠实的小朋友面前,略消了我胸中块垒之后,我愿报告小朋友一个大家欢喜的消息。这时我的母亲正在东半球数着月亮呢!再经过四次月圆,我又可在母亲怀里,便是小朋友也不必耐心的读我一月前,明日黄花的手书了!我是如何的喜欢呵!
小朋友,我觉得对不起!我又以悱恻的思想,贡献给你们。然而我的“诗的女神”只是一个满蕴着温柔,
微带着忧愁
的,就让她这样的抒写也好。
敬祝你们的喜乐与健康!
冰心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娜安辟迦楼。
通讯二十九
最亲爱的小读者:
我回家了!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谢与欢欣之泪!三年在外的光阴,回想起来,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写这信的时候,小弟冰季守在旁边。窗外,红的是夹竹桃,绿的是杨柳枝,衬以北京的蔚蓝透彻的天。故乡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来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离开中国北方,不曾离开到三年之久,你不会赞叹欣赏北方蔚蓝的天!清晨起来,揭帘外望,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两堆洁白的云,疏疏的来往着,柳叶儿在晓风中摇曳,整个的送给你一丝丝凉意。你觉得这一种“冷处浓”的幽幽的乡情,是异国他乡所万尝不到的!假如你是一个情感较重的人,你会兴起一种似欢喜非欢喜,似怅惘非怅惘的情绪。站着痴望了一会子,你也许会流下无主,皈依之泪!
在异国,我只遇见了两次这种的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汉寿(New Hampshire)白岭之巅。我午睡乍醒,得了英伦朋友的一封书,是一封充满了友情别意,并描写牛津景物写到引人入梦的书。我心中杂糅着怅惘与欢悦,带着这信走上山巅去,猛然见了那异国的蓝海似的天!四围山色之中,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满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阳,酿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这颜色须臾万变,而银灰,而鱼肚白,倏然间又转成灿然的黄金。
万山沉寂,因着这奇丽的天末的变幻,似乎太空有声!如波涌,如鸟鸣,如风啸,我似乎听到了那夕阳下落的声音。这时我骤然间觉得弱小的心灵被这伟大的印象,升举到高空,又倏然间被压落在海底!我觉出了造化的庄严,一身之幼稚,病后的我,在这四周艳射的景象中,竟伏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
还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华京(Washington D.C.)之一晚。我从枯冷的纽约城南行,在华京把“春”寻到!在和风中我坐近窗户,那时已是傍晚,这国家妇女会(National Women’s Party)舍,正对着国会的白楼。半日倦旅的眼睛,被这楼后的青天唤醒!海外的小朋友!请你们饶恕我,在我倏忽的惊叹了国会的白楼之前,两年半美国之寄居,我不曾觉出她是一个庄严的国度!
这白楼在半天矗立着,如同一座玲珑洞开的仙阁。被楼旁的强力灯逼射着,更显得出那楼后的青空。两旁也是伟大的白石楼舍。楼前是极宽阔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灯,整齐的映照着。路上行人,都在那伟大的景物中,寂然无声。这种天国似的静默,是我到美国以来第一次寻到的。我寻到了华京与北京相同之点了!
我突起的乡思,如同一个波澜怒翻的海!把椅子推开,走下这一座万静的高楼,直向大图书馆走去。路上我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与自由。杨柳的新绿,摇曳着初春的晚风。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阅书室,在那里写着日记。写着忽然忆起陆放翁的“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强登楼”的两句诗来。细细咀嚼这“唤”字和“强”字的意思,我的意兴渐渐的萧索了起来!
我合上书,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门来一天星斗。我长吁一口气。——看见路旁一辆手推的篷车,一个黑人在叫卖炒花生栗子。我从病后是不吃零食的,那时忽然走上前去,买了两包。那灯下黝黑的脸,向我很和气的一笑,又把我强寻的乡梦搅断!我何尝要吃花生栗子?无非要强以华京作北京而已!
写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我回来后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写长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顿,到家后心里一松,病魔便乘机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为何,自和你们通讯,我生涯中便病忙相杂,这是怎么说的呢!
故国的新秋来了。新愈的我,觉得有喜悦的萧瑟!还有许多话,留着以后说罢,好在如今我离着你们近了!
你热情忠实的朋友,在此祝你们的喜乐!
冰心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圆恩寺。
(收入通讯集《寄小读者》,1926年5月北新书局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