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的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擦着满脸满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
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那地方有树,那地方有井……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我还不至于……”,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奶娘。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气。你大了……”。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一定去跨海征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眼泪滚下了她的笑脸,她也紧紧的搂着我,轻轻的摇晃着,说:“这才是我的好宝贝!”
从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带我到街上去,遇见日本人,或经过日本人的铺子,我们互搀着的手,都不由的捏紧了起来。我从来不肯买日本玩具,也不肯接受日货的礼物。朋友们送给我的日俄战争图画,我把上面的日本旗帜,都用小刀刺穿。稍大以后,我很用心的读日本地理,看东洋地图,因为我知道奶娘所厚望于我的,除了“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
以外,还有“跨海征东”这一件事。
我的奶娘,有气喘的病,不服北方的水上,所以我们搬到北平的时候,她没有跟去。不过从祖父的信里,常常听到她的消息,她常来看祖父,也有时在祖父那里做些短工。她自己也常常请人写信来,每信都问荣官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也问北方的佣人勤谨否。又劝我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容纵了他们。母亲常常对我笑说:“你奶娘到如今还管着我,比你祖父还仔细。”
母亲按月寄钱给她零用,到了我经济独立以后,便由我来供给她。我们在家里,常常要想到她,提到她,尤其是在国难期间,她的恨声和眼泪,总悬在我的眼前。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和五四那年,学生游行示威的时候,同学们在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却心里在喊“打死东洋鬼”。仿佛我的奶娘在牵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
抗战的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到故乡去做调查工作,我托他带一笔款子送给我的奶娘,并托他去访问,替她照一张相片。学生回来时,带来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九成金的戒指。相片上的奶娘是老得多了,那一双老眼却还是笑成两道缝。信上是些不满意于我的话,她觉得弟弟们都结婚了,而我将近四十岁还是单身,不是一个孝顺的长子。因此她寄来一只戒指,是预备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这只戒指和一只母亲送给我的手表,是我仅有的贵重物品,我有时也带上它,希望可以做一个“娶媳妇”的灵感!
抗战后,死生流转,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也许是已死去了吧,我辗转都得不到一点信息。我的故乡在两月以前沦陷了,听说焚杀得很惨,不知那许多牺牲者之中,有没有我那良善的奶娘?我倒希望她在故乡沦陷以前死去。否则她没有看得见她的荣官“跨海征东”,却赶上了“东洋人造反”,我不能想象我的亲爱的奶娘那种深悲狂怒的神情……安息吧,这良善的灵魂。抗战已进入了胜利阶段,能执干戈的中华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儿子,跨海征东之期,不在远了!
(原载1941年9月15日重庆版《星期评论》第34期)十五 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生正好多写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老张听见说到他,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子。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
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地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了!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了。
”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我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逾门。
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地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有本事,自己会拾孩子。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老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
因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打的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刀出去。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我们都笑说:“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人。”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老张倒很坦然的,我却常常觉得惭愧。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际的我,却悠然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你。”她惊讶地问:“×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地说:“我吗?这上面没有我的地位!”
写于1943年春
收入《关于女人》,天地出版社1943年9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