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萧乾这个名字,我不禁微笑了,他是我最熟悉的人了!
我说“人”因为我不能把他说是我的“朋友”,他实在是我的一个“弟弟”。七十多年以前,在他只比我的书桌高一个头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的小弟冰季(为楫)在北京崇实小学的同班好友,他的学名叫萧秉乾。关于他们的笑话很多,我只记得那时北京刚有了有轨电车,他们觉得十分新奇,就每人去买了一张车票,大概是可以走到尽头的吧!他们上了车,脚不着地的紧紧相挨坐着,车声隆隆中,看车窗外的店铺、行人都很快地向后面倒退,同时他们悬空的小腿也摇晃得厉害!他们怕被电车“电”着,只坐了一站,就赶紧跳下车来。到家一说,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时起,他一直没有同我断过联系,他对我就像对亲姊姊一样,什么事都向我“无保留”地“汇报”(他说:“大姐,我又怎么怎么了。”)干得出色的,我就夸他两句,干得差点的,我就说他两句。这种对话,彼此心中都不留痕迹,而彼此间的情谊,却每次地加深。他是我的孩子们的“饼干舅舅”,因为他给我的信末,总是写“弟秉乾”。孩子们不知道这“乾”字是“乾坤”的“乾”(音前),而念作“乾净”的“乾”(音甘)。所以每逢他来了,孩子们就围上去叫“饼干舅舅”。他们觉得这样叫很“亲昵”,至今还不改口!
“饼干”这个人,我深深地知道他。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在文学创作上,他是个多面手,他会创作,会翻译,会评论,会报导……像他这样的,什么都来一手的作家,在现代中国文坛上,是罕见的。我又深深地理解他。他是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人。
他从青年时代,就到过海外许多国家,以他的才干,在哪个国家都可以很舒服、很富裕地生活下去,但他却毅然地抛弃了国外的一切,回到他热爱的祖国来“住门洞”,当“臭老九”,还遭到其他的厄运,这一切,读者在《萧乾传》中都可看到,我就不必多谈了。
他和冰季同年,也比我小十岁,今年也是八十岁的人了,凭他为祖国、为人民做的那些好事,他的晚景过得很称心,我十分为他欢喜。但想到能同我一齐欢喜而向他祝贺的,他的小友冰季,却已在六年前抑郁地逝世了,这时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滚了下来。因为我想起龚定庵的四句诗:“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莫怪浩如雪,人生思幼日!”
1990年6月28日浓阴之晨(收入《浪迹人生——萧乾传》,台湾业强出版社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