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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郡王府颇多蹊跷事,汾州城宁无尴尬人(3)

这日露布上写着,仆固怀恩率领各路大军与登里可汗的回纥兵并肩作战,势如破竹收复了河东河北大片地方。叛贼们见大势已去,纷纷献城投降。仆固怀恩为安定人心,令投诚之将仍统领原辖之州郡。皇上采纳怀恩的奏请,封降将张忠志为成德军节度使,并赐名李宝臣,特张榜向百姓晓谕此事。

看露布的百姓有的夸仆固怀恩处置得当,有的骂便宜了这些降将。颜颇和石扇挤在牌坊下听众人议论,心情又喜又忧,喜的是八年兵患大乱,今日总算见着曙光了;忧的是仆固琪神秘失踪,如果登里可汗凯旋归来见不着王后,岂不是又有麻烦吗?

有位老者看着露布叹道:“唉,当年安禄山落败,如果朝廷肯宽恕降将,史贼怎会顽抗至今?”

另一位汉子接茬:“一些大臣今日疑心这个,明日逼反那个,闹得天下不安宁哪。昨儿我听说辛云京大人和李抱玉大人……”

他忽然住嘴,旁边人催促:“辛大人和李大人怎样?你倒是快说嘛。”

汉子左右瞅几眼,压低声音说道:“两位大人疑心仆固怀恩与叛贼勾结,写了密奏请皇上提防仆固将军,仆固将军吓得不轻,连忙上奏章为自己抗辩。”

人群发出愤怒嘘声,有位年轻男子气愤地说:“仆固将军为国浴血奋战,竟然有人背、背后暗箭伤人,真是不、不可理喻!”

颜颇听这声音耳熟,急忙昂头搜索,石扇比他眼尖,早是跳脚高呼:“啊哈,那不是陆处士吗?”

刚才说话之人闻声回头,果然是陆羽!

三人相见欢欣不已,连忙挤出人群,站到一旁说话。石扇笑道:“真巧啊,天下这么大,咱们竟在这儿碰着了!”

陆羽说:“公孙玉娘北上会友,我久欲探查江北茶事,就和她一起来了,想不到遇见你们,真是造化。”

石扇忙问:“公孙姐姐在哪里?玎零有没有跟你们一起?”

陆羽道:“玉娘接了范师兄的信,去西南办件事儿。玎零说要找颜颇,不知去了哪里。”

石扇见他眉眼含笑神色欣然,好像抑制不住内心喜悦,不由暗想:“哈哈,陆处士定是跟公孙玉娘相爱,所以这么高兴!”他想起热情似火的玎零,顿时惆怅起来。

三人各述别后情形,陆羽听到颜颇居然当了白之乎的师爷,跌足叹道:“你在峨嵋突然失踪,原来竟是撞上了白之乎!唉,这些年我一直为此纳闷,今日总算解破这谜团了。”

回想起当年从林邑逃回的情形,颜颇忍不住问:“玎零说处士约我们在蒙顶相见,可是真的?”

陆羽笑道:“这事却是我大意了。我请玎零转告约会,却没料到她那样顽皮,竟用我的箫坠儿调虎离山,把司徒大叔和石扇骗走,又一路画箭头神神秘秘引你去蒙山,怪不得你怀疑她骗人。”

颜颇把仆固琪失踪之事告诉陆羽,陆羽颇为震惊。这时只听朱雀门外马蹄声腾起,两骑黄衣侍卫飞奔而出,众百姓惊道:“快去瞧瞧,又有什么喜事了?”

黄衣侍者高举圣旨,一径奔向仆固怀恩所居的大宁郡王府。陆羽三人连忙跟着人群涌到王府门外,打探出了什么事儿。

原来皇上刚刚下旨,封仆固怀恩为河北副元帅,加封左仆射兼中书令、单于、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使!

不消片刻喜讯传遍京城,大宁郡王府门前人山人海。王府设宴款待颁送圣旨的公公,扎牌楼请戏班,下午便有文武百官前来祝贺,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十分火爆热闹。

陆羽三人挤在人群中,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府大门,心里十分着急。正没奈何处,忽听街坊牌楼口有人高声报告:“辛大人礼到——”

颜颇心里一动,探手摸摸辛谠送的玉环,急忙拉陆、石二人挤出人群,只见牌楼下一位武将抱拳对迎接的王府管家说道:“我家大人不能亲来祝贺,夫人特命末将送份薄礼,敬贺仆固大人高升。”

管家笑嘻嘻还礼:“辛大人河东杀贼,劳苦功高。将军屈驾代辛大人光临,是一样的。”

颜颇听得明白,情知这便是河东节度使辛云京的礼到了。武将身后有四名家丁抬着礼盒,另有位师爷模样的人走在一旁。

颜颇把那师爷衣袖一扯,悄悄伸了玉环到他眼前。师爷定睛一瞧,满脸堆上笑来,作揖问道:“公子爷有何吩咐?”

颜颇暗想:“果然辛大哥的玉环有些用处。”忙小声说:“我三人欲进王府办件事儿,请先生帮忙。”

师爷脚下滞几步,让出些空余地方,以目示意。颜颇、陆羽和石扇大喜,连忙挤进辛府送礼队伍中,大摇大摆走进大宁郡王府。

投名帖,唱礼,各类繁文缛节忙过,辛府送礼的人被请到花厅饮酒。石扇急不可耐想向王府管家打听仆固琪,陆羽丢个眼色,将两位少年引到一旁,小声说:“仆固琪失踪非同小可,她的家人一定不敢让消息泄露出去,就是府中的仆人管家,也未必知道这个秘密,咱们不可轻率发问。”

颜颇忙道:“处士说得对。石哥哥,咱们听处士调度吧。”

三人低声商量,决定分头行动,陆羽在前厅探查,颜颇石扇混入后院瞧瞧虚实,如果能跟仆固琪的亲人说上话,便把黄瓢夜袭河阳的事儿告诉他们,给他们提供寻找九爷的方向。

两位少年穿廊绕舍来到后花园。这王府花园极大,红楼翠阁,花圃荷池,处处透着极度奢华。荷池旁的戏台上正在敲锣打鼓唱戏,台前设了十来桌酒席,座上尽皆当朝大臣和贵妇公子。侍女们穿梭一般送茶送酒,钗佩叮当,欢声笑语,阵阵袭入耳中。

石扇躲在假山后,把厅上众人细看一遍,道:“兄弟你瞧,那个胖女人咱们见过。”

颜颇注目细看,首座一位丰腴的中年贵妇,就是在中氵单城小楼里睡觉的,果然见过。贵妇身后站着两位管家,座上宾客不时上前向她敬酒。她虽然频频举杯,脸上却隐含着忧愁之色。

显而易见,这贵妇便是仆固怀恩之妻、仆固琪之母、大宁郡王府的女主人。

只见贵妇闷闷地瞧了会戏文,偏仄头吩咐几句,站在右侧的管家躬身应了,离厅往前院而去。石扇瞧着管家离开,嘴里嘀咕:“咦,那人好眼熟……”

颜颇笑着提醒:“可是玎零的什么人?”

石扇茫然摇头,苦想不答。

颜颇见他神色认真,也不禁惶惑起来,忙伸颈眺望那管家后影,道:“五短身量,肩头斜削……”

石扇急蹦起来:“就是他,金天师!”

他拉着颜颇追至前院,只见到处是猜拳斗酒的宾客,旁边有个侧厅摆着各方献来的贺礼,一群家院正忙着清点核对,哪里都不见刚才那位管家。

颜颇疑惑道:“王府管家怎么可能是金天师?金天师是个跛腿,早在广州就死啦。”

石扇跺脚叫道:“管他死不死跛不跛,反正那人是金天师,休想瞒过我!”

二人遍寻不着,思量再去后花园候着,不怕那管家不向夫人复命。刚转身踏上甬道,花墙后呼啦奔出几位家丁,指着他俩喝道:“小贼,站住!”

两位少年不及思索拔腿急逃,家院们紧追不舍。石扇拖着颜颇躲入一幢小红楼后,家院们哄哄地骂着追过去,转眼又折回来,嚷道:“只在这左近,搜!”

石扇扭头四望,见旁边有张门虚掩着,门里有道楼梯。两人急忙闪进门,蹑足爬上楼梯。梯子尽头是张紧闭的房门,再无路可通别处。

家院们停在附近,在那里乱闹:“快搜!不要放小贼逃了,搜仔细些!”

前无去处,后无退路,颜颇和石扇情知已入绝境,只得把脊梁紧贴着门扇,睁大眼望着脚下楼梯口。忽然身后门扇无声无息拉开,两人往后一仰,惊叫着双双跌倒!

门扇迅速重又关上,有个极柔美动听的女子声轻轻哽咽道:“幺叔,石哥哥,我可见着你们了!”

两位少年突闻这声音响起,不觉惊呆,急忙翻身爬起,定睛一看,都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面前站着一位少女,亭亭玉立,云鬓轻笼,凤眼如星,虽青黛不描脂粉未施,实有万千动人处!

这婀娜美人就是当年的小忆儿吗?

少年们泪眼相望,惊喜之中早忘了身置何处……门外楼梯乱响,家丁们搜寻上来了。颜颇忙道:“忆儿,快把我们藏起来!”

忆儿摇头说:“这是我的闺房,无处可藏。”

石扇两眼灼灼闪光,狂喜笑道:“不用藏!今日能见着你,哥哥死也值了!”

忆儿俏脸一红,羞答答低下头。门外家丁已上了楼,使劲拍打门扇,一边吆喝:“开门,快开门!”

两位少年紧张地握紧拳头,忽听有个女孩声气在下面大声喝问:“喂,谁让你们上这楼的?”

家丁说:“禀报小姐,有俩小贼——”

女孩发怒大骂:“谁是小姐?哼,你这蠢蛋,快掌嘴!”

只听啪啪响了两巴掌,声音清脆悦耳。女孩蛮横地笑起来,喝令:“都给我滚!”

脚步迟疑地响了几响,家丁又禀道:“十爷,方才狄师爷发现后园有两个小贼想谋害夫人,命我等搜查……”

女孩不耐烦嚷道:“十爷叫你滚,聋了吗?哼,我看你们才是小贼呢!”

家丁们的脚步声慌慌张张下楼远去,女孩哈哈大笑,上楼拍门叫道:“忆儿姐姐,你藏起两个什么样的小贼?让我瞧瞧!”

忆儿打开门,一阵风似的冲进个十二三岁的女孩。

这女孩一张俊俏圆脸,一双乌溜溜大眼睛,活脱脱像煞仆固琪九爷。她既自称“十爷”,大约就是仆固琪的亲妹妹了。当真将门生虎女,她虽然身穿长裙头戴珠花,俨然小姐打扮,却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女孩的气息。

两位少年定睛打量她,她也睁大眼好奇地打量两位少年。忆儿轻声说:“琳妹,他俩不是小贼,是……”

十爷仆固琳不等她介绍,指着石扇叫道:“我知道你叫石扇,忆儿姐姐经常说你的事儿!”

石扇大喜,一双喷火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忆儿,逼得她再次含羞低头。

仆固琳疑惑地问颜颇:“小哥,你是谁呀?”

颜颇笑答:“我叫颜颇。”

仆固琳大喜,冲忆儿埋怨道:“姐姐骗人!你怎说颜颇是幺叔?他明明是小哥嘛。”

这女孩天真浪漫,把众人都惹笑了。

颜颇欲问忆儿别后情形,仆固琳快嘴答说:“忆儿姐姐陪九姐从大漠回来,一直住在这儿。九姐说打完仗陪忆儿姐姐找爹妈,哼,谁知她说话不算话,自己倒失踪啦。”

颜颇心头咯噔一跳——仆固琪仍未回家!

他疑惑地问:“九爷丢了,你们还唱戏摆酒?登里可汗打完史贼回来找不着王后,不要大发雷霆吗?”

十爷噘起小嘴:“谁说不是?奶奶不许大家说九姐丢了,就怕姐夫闹事。我娘急得偷偷哭,还得假装高兴。哼,九姐到底躲哪儿去了?真捣蛋!”

石扇想起件事,忙问十爷:“你家有位管事,刚才站在你娘身后的,那是谁?”

小十爷想一想,道:“刚才娘身后站着两个管事,一个是张青,一个狄师爷。”

石扇道:“张青我认得。狄师爷哪来的?”

女孩歪头笑道:“他是内府总管,两年前不知道从哪儿跑来,我娘特别信任他。”

颜颇暗想:“刚才家丁说狄师爷发现后园有两个小贼,命他们来搜查。显然,狄师爷已发觉我和石哥哥跟踪在后……可是他为什么不当即自己出面喝问,却要借家丁之手来撵我们呢?”

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事方式,只能说明狄师爷不愿与两位少年打照面,更不能容忍两位少年呆在王府。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认识两位少年,却不想少年们认出他?

万千疑惑涌上颜颇心头,他知道,石扇跟金天师有灭国之仇,而多年追踪的经验让这位石国小王子练就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直觉,任凭仇人如何伪装,都能一眼看破。

石扇一口咬定狄师爷就是金天师。他的直觉加上狄师爷可疑的举止,使颜颇不得不相信,狄师爷十有八九就是金天师!

忆儿见颜颇面色大变,忍不住问:“你怎么啦?”

颜颇不及解释,忙央求仆固琳速去前厅请陆处士。小十爷问了陆羽的相貌,欣然而去,很快便将陆羽找来。

忆儿的祖父颜杲卿含冤遭贬,家眷流落江湖,忆儿蒙陆羽搭救,对他常怀思念,当下二人施礼相见,都欣喜激动。小十爷不认得陆羽,见哥姐们对这位丑书生毕恭毕敬,心里大觉奇怪,连忙收敛顽皮脾气,站在一旁好奇地观察。

陆羽听颜颇说出对王府狄师爷的怀疑,马上想起曾听玉娘说过,回纥的叶护王子被害,凶案附近曾有可疑人出现,形貌很像金天师。范无心等侠士四处追查,那厮却销声匿迹,至今不知下落。

金天师对朝廷深怀仇恨,狡猾异常,手段狠辣。如果他混进大宁郡王府当了管家,那可真是天大的隐患啊。

陆羽皱眉思索片刻,说:“如果狄师爷真是金天师,登里可敦的失踪必定与他有关!他在钟陵装神弄鬼,骗得黄瓢对他言听计从……”

石扇惊问:“处士疑心黄瓢飞刀送信是受金天师指派吗?”

陆羽说:“不错,黄瓢送的那首反诗正像金天师的口气!不过黄瓢夜袭河阳不单单为送那反诗,而是另有更为重大的阴谋……”

颜颇倒抽一口冷气,跌足叫道:“哎呀,我明白了!难怪那夜黄瓢举止古怪,原来他故意惊动九爷,把她引到埋伏的同伙那儿!”

陆羽沉声说道:“只有这样推断,才能解释登里可敦的失踪之谜。一首反诗未必能说服回纥反叛朝廷,可是,如果与此同时回纥王后恰巧失踪了呢?那反诗有如火上浇油,必定能令登里可汗把怨恨的矛头指向大唐!”

众少年都吓得变了脸色。仆固琳哭道:“原来九姐中了奸计,好可怕啊……不知贼子有没有把她一刀杀了?”

陆羽忙安慰她:“你的九姐此刻并无性命之忧。”

仆固琳哭问:“你不是骗我吧?”

陆羽说:“如果贼子打算杀害她,何必费那么大力气把她引出中氵单城?依我看,贼子们定是把她囚禁着。”

仆固琳破涕为笑,道:“只要九姐没死,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你们怀疑狄师爷捣鬼,是真的吗?”

忆儿说:“我住进府中两月,每天去向王妃请安时,狄师爷总是匆匆避开,我竟没有看见过他的面孔,不知他是不是钟陵那位金天师?”

石扇嚷道:“要知他是不是金天师,容易!”

众人忙问:“怎样讲?”

石扇说:“我在广州伤削了老贼的手掌。咱们只要瞧瞧狄师爷的手掌有没有刀疤,不就明白啦?”

颜颇击掌叫道:“好,就是这主意!”

仆固琳自告奋勇要去察看,陆羽瞧瞧在场的人,也只有她能接近狄师爷,只得让她去了。

等了老大一会,仆固琳气喘吁吁奔回说:“真气人,偏偏娘把狄师爷派到汾州去了!我骑马追到春阳门外,鬼影儿都不见!”

颜颇皱眉问:“怎么王妃忽然此时派他去汾州?”

仆固琳跺脚答道:“都怪二嫂,忽然在汾州生了个娃娃。娘说汾州打仗,接二嫂回京吧,狄师爷就急忙去了。怎么办?汾州离京城远得要命,等他接二嫂回来,至少得一个月。”

陆羽眼中疑云重重,问:“你二嫂生娃娃,是何时得着消息的?送信人可在?”

仆固琳噘起嘴回答:“就是刚刚得的消息,狄师爷把送信的人也一块带走啦。哼,二嫂也真是,郎中算了阳春三月才生娃娃,她这么性急就生了!”

她忽然瞅见几位神色不对,忙问:“你们不相信?”

陆羽缓缓说:“小十爷,我们把狄师爷惊动了。”

要想藏起一片树叶,聪明人会把它藏在何处?

自然是藏在密林中。

仆固琪不是树叶,而是个大活人。如果有人劫持了她,又该把她藏在何处呢?

陆羽苦想着这个难题,迷惘不解。

仆固琳留他们在王府做客已有二十来天,住下的当天夜里,陆羽央她请来张青。张青三年前陪仆固琪困在南海林邑,多亏陆羽救出,众人并肩智斗林邑伏兵,是忘不了的生死之交。象林那一战张青伤了腿,不便上阵杀敌,回长安后便留在王府当了大管家。

见面不及寒暄,陆羽忙命颜颇石扇把河阳城那夜情况悉数告之,张青十分震惊,立即派人飞驰河阳密报太夫人。王妃因爱女失踪,已然惊恐痛苦万分,张青不敢惊扰,打算等事情有点眉目时再告诉她。

陆羽探问狄师爷的情况,张青说:“两年前他登门求见王妃,王妃与他交谈片刻,当即留他在府里当了管事。平日我和狄师爷各办各的差,他行事谨慎沉默寡言,大家都对他知之甚少。”